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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寧和她的N 個靈魂
——讀劉寧組詩《阿一若記》

2024-03-30 03:44
揚子江詩刊 2024年1期
關鍵詞:劉寧納西理發師

周 韞

火塘邊的小女孩、身后的暗影、騎著六牙大象的米利東阿普、九個靈魂的奉科人、金沙江里的黑石頭、晶瑩雪山、崖壁棕樹恨虎、講故事的外祖母,小女孩閉上眼睛,享受這些,她一抬頭,就看見了夜空一百四十萬顆星星。

納西族青年詩人劉寧,給我們帶來了頗具沖擊力的組詩《阿一若記》。納西,一個古老神秘的民族,文化民族,《崇般圖》《魯般魯饒》《黑白之戰》三部史詩,三根文化鼎柱。這些史詩是用象形文字書寫的,奇詭瑰麗,讓人不可拒地沉沒其中,被它們吸引。劉寧無疑是納西文化的傳人,所呈示的這組詩歌集神性魔性巫性,又雜糅當今生活的平凡與庸常,構建了一個屬于詩人自己的獨特的生命體驗場域。

劉寧是奉科人,奉科人可不止一個靈魂,劉寧也是這樣的。不知道幫助阿一若出逃的是她的第幾個靈魂,那個被恨虎叫聲追捕的阿一若,“他厭倦了/提心吊膽的等待,放棄了米利東阿普/給他的第三次機會。/沉默著/走出濃霧,騎上白馬,莽莽山林,他/孤身一人上了雪山。后來,雪山的/一棵云杉上吊著阿一若瘦弱的身體”。劉寧試圖重新編一個故事,卡瓦菲斯的“虛構神話”正好可以拿來一用。外婆講的那個阿一若根本沒有逃,他每天晚上頭頂鍋蓋,騎一把掃帚,站在自家的屋檐下,等待恨虎叫他的名字。一個能被恨虎的叫聲殺死的人,該是多么痛,多么孤獨,多么絕望。劉寧的靈魂一定要助他逃,助他躲過劫數。她牽來了白馬,請來了米利東阿普神,想盡辦法。但是最終,天命改變不了,這是必然。等待的恐懼,逃亡的恐懼,絕望的恐懼,宿命糾纏,氣氛感十足。那些看上去無規則的斷句分行,隨著詩的流動的氣息,不拘不囿,隨心賦形。

劉寧的靈魂在詩里飄蕩,也想逃離,那些已經被格式化的東西,卻又不得不依傍,所謂的美學規范,在這兩者之間躊躇。創造總是要付出,要有勇氣豁出去對峙既定的模式,并打破它?!八谑^凳子山放養羊群時,終日坐在/一塊巨石上尋找那只恨虎。在/松林里拉木頭時,他躺在長滿/巨型仙人掌的崖壁上等待著那只恨虎?!边@句里的介詞“在”,在前一句的句末斷開,割裂了介詞結構,整部組詩都有這樣的特點,“在”“在”皆是,擺脫固定的語法羈約,顯得新奇而有魅力?!懊康揭雇?,他就頭戴黑色氈帽,騎著/一匹白馬,站在棕樹下面,他知道那只恨虎/快要找上門來?!边@里的“騎著”和“一匹白馬”之間斷開了,給閱讀帶來細微的期待感,這種期待,是一種勢能?!啊┥秸谌诨?。/阿一若坐在用石頭壘起來的/廚房里,把一個黑色煙斗往地上敲了敲,/火塘上支著一口黑鍋,冒著白色熱氣,他/憂傷地望著眼前沉默的雪山?!辈豢桃庠跇它c處停頓,或者在舊有閱讀習慣的地方停留,就像一條航行于詩歌河流的小船,在哪兒停一下,全憑劃槳的人彼時的感覺,隨心賦形,這樣竟有妙不可言的意味,形成特有的節奏和韻律。我覺得,劉寧在創作時,受到了現代詩派的影響,“純詩性”的藝術精神在這里得到了充分的彰顯。

在《哦,這些奉科人的九個靈魂》里,劉寧的或許是她的第五個靈魂遇到了理發師的第七個靈魂。她這樣描寫阿一若去往理發師家的情形,“道路兩旁落滿了熟透的桑葚,/一片形似大象的云朵,從石頭凳子山/朝金沙江移動,路過幾戶圍墻已經/坍塌的人家,他沒有停留。把馬和羊/拴在核桃樹下,對著理發師家的大門/催促他出來”,毫無違和感的真實生活場景,就像在我們自己的家門口發生的事情一樣。接著寫理發師的肖像,一個四十歲的奉科男人,穿著馬褂,笑著從堂屋里走出來。仍然那么普通、習見。再接著,寫到了剃頭刀、毛巾以及毛巾的顏色,理發師細致地修剪兩側新長出的頭發動作。一個個隨處可見的日常、一地雞毛。逆轉出現在兩人的對話中,理發師說“因此,這個村莊/一百年后就會消亡,對吧,巫師?!笨吹竭@里,哦,原來是靈魂與靈魂在對話。劉寧的第五個靈魂和阿一若同時看到了理發師的第七個靈魂幻化成一只紅虎機靈地越過平房頂上,跑開了。接著寫“阿一若沉默著/起身,摸了摸自己粗硬的短發,抖落/身上的碎發,牽上白馬和白羊朝山下走去”,回到描寫瑣碎生活細節,又如此自然地織入巫幻,水乳互滲互融。組詩中的每一首幾乎都有這樣的品性。再比如,《神像》里,寫那個五十歲的女人阿一若,“體態臃腫/亂糟糟的黑發,像一棵剛剛/被砍去枝葉的桑樹”。這是我們身邊常見的某一個老女人的模樣,面目模糊,沒有特征。但是,筆鋒一轉,又進入到了巫幻,“她在/石頭凳子山彎腰撿一根松枝時,/一只白鶴從她身體里猛地/飛了出去?!焙竺嬗只氐缴磉厑?,她為自己買了便宜的壽衣,并且把在麗江打工的女兒叫回來。最后,她對著神像說道:“我死的那天,請你一定/要來家中,幫我年少的女兒/清洗我的身體?!爆F實與巫幻無縫對接,酣暢絲滑,讓閱讀者相信,二者沒有任何區別,生活本來就是這樣??臻g與空間之間隨而便之地穿行,自由自在地往來,阿一若在眼里、心中都無掛礙。

九重天、七層地、樹根、黑石、牦牛、雪山,以及貫串全部組詩的阿一若,一只腳在里面,另一只腳在組詩之外的劉寧,都是自然之子,納西人的生與死并無界限,它們是渾沌的,就像巫師一樣,在生死之間散漫,打個哈欠。逝去的,只是換了一種形態,它們依然在,或是雪山上的白鹿,亦或是雪山化成的白馬,或是一截樹根,一塊黑石,它們可幻化成任何事物,與生者同處一個空間,共用一個靈魂。而靈魂不僅是有形的,也是有重量的。讓死者復活,讓生者避難,這就是納西人的生死觀?!暗珱]有誰的靈魂會被/魔鬼引誘去。因為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和/我從雪山上復活的外公在江邊,用我們/白色的牦牛角抵住一只體積驚人的黑虎?!苯M詩中好幾首寫到了為靈魂引路,為什么要為靈魂引路?這也是納西人生死觀的矛盾性,一方面看淡生死,不拘死生,另一方面又希望自己的靈魂有一個好的歸宿,不要被魔鬼引誘去,所以死后需要引路。從內容上看,劉寧的詩歌不少源自納西神話傳說與民間故事,或由此帶來的靈感,融入詩人奇異的想象,個人化的敘事方式,以及她自己無處不在的“靈魂指引”,詩的血肉顯得愈加豐盈飽滿。

精致的敘事質地也是劉寧這組詩的一大特點。這跟“以文為詩”還有所區別,不是一碼事。劉寧并不用拗峭詞避俗,而是通篇的尋常語,在尋常語中找到詩意。黑鍋冒著的白色熱氣、桑樹下的陰影、白菜小蔥萵筍、大片大片的油橄欖、看似尋常不過的物件情境,在詩里,劉寧賦予了它們神一般的靈性,成為籠罩天地萬物的圖騰,這些物事宛如一個一個象形文字。這是納西風格的生活,亦是納西風格的詩歌,又不完全是?!斑@樣的夜晚/月亮從褐色的群山間/緩緩升起來,照在公路下面的/金色麥地,我外公,頭戴黑色氈帽/拎著一只水桶,穿過兩邊的麥子/從這頭走到那頭,像穿越一座金燦燦的/巨型金礦,魔鬼的靈魂沒有像鷹隼一樣/跟在他的身后?!比荷?、麥地、外公的氈帽,不同的色彩,月亮、公路、水桶、我外公,畫面感極強?!霸谀抢?,我很長命,/長長的白發拖在地上,就像一個活了/很多年的巫師,這比我現在的二十七歲/要漫長許多?!泵渴自娭袔缀醵加懈魇礁鳂拥男迈r意象。

組詩的框架結構耐人尋味,編排也是用了心的。第一首《阿一諾記》,雖有神靈的助力,卻放棄最后一次出逃機會的阿一諾,體現了人在宿命面前的無奈無力。最后一首《出走》,出走的迷茫,存在的惶惑,對外面世界的未知,最后只能是下落不明。這樣,又回到了宿命。出逃和出走都不是奉科人的出路,因為“沒有人可以進入雪山門關來到這里,也就/沒有一個人從奉科出去過”。那么,要去空中建“奉科天堂”嗎?詩人給出了明確的答復“不需要”?!熬桶盐覀?留在這兒。我們會受苦“,坐在火塘邊,吃著烤土豆和南瓜,“就已經坐在神的中間,就不能/再扛著松樹,一根一根運往天空?!痹凇堆┥秸谌诨分?,雪山在納西人那里是神一樣的存在,白鹿白牦牛白馬都是它的化身,可是,“山間的紅虎多次問起他/為何離開那個村莊。/‘你不能融化在我面前’,他輕輕/說道,聽起來更像是在和雪山說話”。亙古以來,萬年不變的雪山正在融化,詩人巨大的隱憂,在這里多寫一字都是冗余。全詩思想的力量亦凝聚在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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