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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杜甫退朝后的曲江飲酒詩及其醉中史筆

2024-03-31 03:17傅紹良
求是學刊 2024年2期
關鍵詞:杜甫

摘 要:杜甫長安為官期間因被疏遠而內心苦悶,退朝之后常在曲江飲酒,寫下了許多醉飲的詩歌。其中《曲江二首》中的“朝回日日典春衣”“苑邊高冢臥麒麟”“人生七十古來稀”等詩句,是杜甫生平少有的狂言醉語,因而也形成了杜甫詩風的別調。然而,“朝回日日典春衣”并非實寫,是杜甫“懶朝”情感的夸張表達;“苑邊高冢臥麒麟”是基于漢武帝故事而對玄宗皇帝晚年處境的悲嘆;“人生七十古來稀”則是表達自己不能做到“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無奈。杜甫的狂態虛中有實,醉中有真,形象地再現了唐王朝的盛衰之變對其人生的影響。雖為杜詩之別調,實為杜甫獨特的詩史筆法。

關鍵詞:杜甫;《曲江二首》;飲酒詩;詩史筆法

作者簡介:傅紹良,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西安 710062)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唐人朝事詩與唐代政治生態研究”(18AZDW007)

DOI編碼: 10.19667/j.cnki.cn23-1070/c.2024.02.013

杜甫為官在朝期間的處境很艱難,心態很復雜,這種艱難和復雜也體現在他的朝事活動中。杜甫對宮廷職事十分認真,也創作了一系列與之相關的詩歌。相對于上朝,退朝是杜甫抒寫復雜情懷最恰當的時機,所以他的退朝詩歌較真實地反映了一個被疏遠的不得志朝官內心的憂苦。曲江飲酒是杜甫生平飲酒活動和飲酒詩寫得較為集中的時期,有《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曲江二首》《曲江對酒》《曲江對雨》等。這幾首都作于同一時期,但所寫的是否為退朝后的飲酒不好一概而論?!肚住分杏小俺厝杖盏浯阂隆?,可作為退朝后的詩歌解讀,為研究方便,我們將其他幾首詩作為同時期的作品參讀。游曲江,是杜甫在長安時期的重要生活內容之一,他在這里見證了唐王朝的盛衰之變,糅雜著多種復雜情感??梢哉f,這是杜甫一生醉飲狂放的高峰期,他的曲江詩也體現王朝由盛轉衰的諸多細節。所以,杜甫退朝后曲江飲酒中的醉態是他生活中一個特殊的形態,而詩中的醉語寄托了他對時代變遷的獨特感受,虛中有實,醉中有真,亦具有詩史特色。

一、“懶朝”與“典春衣”

“禁掖朝回后,林園勝賞時?!碧拼俪撕?,如果時間較長,多愛前往南郊的園林散心。南郊的園林包含兩種:一為私家園林,一為皇家園林。作為皇家園林的曲江是朝官們最愛游賞的場所。從游賞心理上說,退朝后游曲江不同于平日的閑游或君臣宴游,帶有較強的個性色彩。作者的仕途經歷和現實情感都會影響他們游曲江時的心境,所以,上朝時的角色特點和心態是影響退朝游曲江的感情基礎。換句話說,朝官退朝游曲江不是簡單的轉換環境,而是以一種新的環境來延續或超越其上朝時的情感。在這一方面,杜甫表現得最為典型。

杜甫在朝任職期間創作的早朝詩較多,但很少像其他詩人那樣單寫上朝或朝謁的情形,而是愛寫退朝。有的是詩句中含有退朝,如《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薄抖痢罚骸傍Q玉朝來散紫宸?!薄杜D日》:“還家初散紫宸朝?!薄锻沓鲎笠础罚骸巴顺ǖ咨ⅰ庇械膭t是在標題中直言退朝,如《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紫宸殿退朝口號》等。這是一個很值得注意的現象。

從詩歌創作的具體環境來看,詩人們描寫早朝的詩歌應該都作于上朝結束之后,因為上朝時是不可能寫作的。所以,“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是詩歌創作的一種實景,杜甫那幾首以宮廷為背景的退朝詩也是這種情形,沒有特殊的心理背景。但是,杜甫退朝后游賞曲江且醉飲曲江,還有另一層心理,從這些詩歌可以看出作者上朝時的心態。杜甫在《曲江對酒》中提到了“懶朝”:“縱飲久判人共棄,懶朝真與世相違?!标P于“懶朝”,注家有的語焉不詳,如方回云:“少陵為諫官而縱飲、懶朝如此,殆以道不行也?!庇殖鹫做椩唬骸叭湛v飲,懶朝參,見入世不能?!蔽丛斔?。有的釋為“不上朝”,如金圣嘆曰:“縱飲猶可言。懶朝不可言。前云日日江頭去醉還是縱飲。今云花外江頭去坐。真是懶朝矣??v飲還是人共棄我。懶朝直是我自違世?!囁贾T公袞袞入朝。先生卻江頭去坐。坐字奇殺人?!卑矗骸安簧铣闭f值得推敲。唐代制度中歷來都特別強調百官常參的出勤?!短茣份d:

(天寶)十三載九月,御史中丞吉溫奏,朔望朝參,望自今以后,除仗衛官外,余官不到兩人以上者,及本司官長,各奪一季祿。五人以上者,奏聽處分。

又:

大歷七年六月,御史大夫李棲筠奏:伏以朝廷之儀,義當祇肅。今者以手力資錢,比俸祿舊罰。請準永泰元年八月敕為定,其一司之中,有三人以上是參官,其日并不到者,本司長官請罰一月手力資錢,其一月內三度不到者,雖每度有罰,亦準前罰一月資錢,每月仍便于左藏庫折納。其有久不朝謁,并假過百日以上者,望令本司錄奏,如相容隱,臺司訪察彈奏,余請依后敕處分。從之。又文武常參官,或有晚入,并全不到,及班列失儀,委御史臺錄名,牒所由,奪一月俸。

諸如此類的條律還有不少,茲不備錄??梢?,按照朝規,杜甫是不可能“不上朝”的。當然,如果官位至高者,情緒不佳時可以“稱疾不朝”,如房琯當時即如此:“房琯既失職,頗怏怏,多稱疾不朝?!倍鸥ψ鳛榉楷g一黨,心情雖然亦不佳,但沒有“稱疾不朝”的資格,即使遇急事,也得請假。其《偪側行贈畢四曜》中說:

自從官馬送還官,行路難行澀如棘。我貧無乘非無足,昔者相過今不得。不是愛微軀,非關足無力。徒步翻愁官長怒,此心炯炯君應識。曉來急雨春風顛,睡美不聞鐘鼓傳。東家蹇驢許借我,泥滑不敢騎朝天。已令請急會通籍,男兒性命絕可憐。

詩中的“請急”即已請假。依唐制,文班常參官請事假只有兩天:“太和八年九月,御史臺奏,文班常參官,舊例,每月得請兩日事故假?!彼?,杜甫也是不可能長時間無故不朝的。綜此,杜甫的“懶朝”不應理解為不上朝,而是上朝時情緒不高,有敷衍之意?!皯谐敝皇且环N上朝態度,是杜甫在朝中受冷遇時的情緒表現。

《曲江二首》其二云: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此詩作于乾元元年(758)春。首聯“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點出了作詩的背景及杜甫的生活狀態。方回云:“乾元元年春為拾遺時,少陵年四十七矣。六月補外,豈諫有不聽,日惟以醉為事乎?典衣而飲,所至有酒債,一窮朝士也?!薄耙桓F朝士”,所言極是。據《資治通鑒》:“是時(757)府庫無蓄積,朝廷專以官爵賞功,諸將出征,皆給空名告身,自開府、特進、列卿、大將軍,下至中郎、郎將,聽臨事注名,其后又聽以信牒授人官爵,有至異姓王者。諸軍但以職任相統攝,不復計官爵高下。及清渠之敗,復以官爵收散卒,由是官爵輕而貨重,大將軍告身一通,才易一醉。凡應募入軍者,一切衣金紫,至有朝士僮仆衣金紫,稱大官,而執賤役者?!彪m然沒有言及朝士的俸祿,但在“府庫無蓄積”的情形下,朝士的俸祿也不會更高。杜甫的“典衣沽酒”應該是實寫。

但如何理解“日日典春衣”呢?杜甫于至德二載(757)冬返京后參加了冬至早朝,“去歲茲晨捧御床,五更三點入鹓行”,也參加了常參,《臘日》中的“還家初散紫宸朝”即指此。次年即乾元元年春,參加元日早朝,與賈至等人唱和。從氣候方面來說,冬至和元日時天氣尚寒,不能“典春衣”。仇兆鰲曰:“朝回典衣,貧也。典現在春衣,貧甚矣,且日日典衣,貧益甚矣?!笨植环仙钫鎸?。杜甫的“典春衣”應該是在“風飄萬點正愁人”的暮春三月,此時天氣回暖,可以脫去春衣,詩人才會在退朝后“典衣換酒”。所以,杜甫“典春衣”的時間不會太長,應該只在三月內。那么,“日日”又作何解呢?金圣嘆云:

八句。通首是痛飲詩。卻劈頭強安朝回二字妙。便是浮名絆身四字。一氣說下語。而后首懶朝二字。亦全伏于此矣。酒債說是尋常。妙甚。須知窮人酒債。最不尋常。一日醉。一日債。一日無債。一日不醉。然則日日典春衣。一年那有三百六十春衣。每日盡醉歸。三百六十日又那可一日不醉而歸。

此說充滿了激情,可圈可點,但有可議之處。杜甫詩中僅曰“朝回日日典春衣”,未云“一年日日典春衣”,“三百六十日”典衣和醉歸,不合杜詩本意。但金圣嘆說“一年那有三百六十春衣”,很值得再思考。杜甫的“朝回日日典春衣”,“日日”到底是多少日?據《唐會要》載:“(天寶五載五月九日敕)自今已后,每至旬假休假,中書門下及百官,并不須入朝,亦不須衙集?!币来搜僦贫?,杜甫一月間至少有三天旬假,可以不入朝。另據唐代的寓直制度,中書門下及尚書省官員每月有宮中寓直制度,杜甫的《春宿左省》就是其寓直期間所作,他本月至少已寓直一晚。另外,自天寶以來,唐朝多為二日一朝,“(天寶)十四載三月一日敕,常參官分日入朝”。旬休加寓直日約四日,如果正常采用二日一朝的話,杜甫一月內的常朝可能就是十二次左右,不可能有“三百六十典春衣”的現象。如果把“朝回日日典春衣”理解為朝回之后日日典衣,于常朝制度不符;如果理解為朝回之日即典衣,那么隔日典一次,醉一場,似乎符合常理,也符合杜甫的生活實際。以上分析揭示了杜甫“典衣沽酒”的現實環境,使杜甫的曲江游賞有更鮮明的時代印跡,從而讓我們看到退朝后的杜甫是如何將朝廷上的自我角色延續到自然山水中的。

據此可知,金圣嘆所說的“三百六十日又那可一日不醉而歸”應該不符合杜甫生活的實際,也不符合詩意。那么,杜甫是如何“醉歸”的?這也是一個值得考察的問題。杜甫騎驢是中國文學史和美術史上的一個重要話題,“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這個畫面幾乎定格在人們腦海里。騎馬和騎驢應該是身份的標志,直到中唐時,還不讓未仕者騎大馬:“貞元中,禁未仕不得騎大馬。有人言于執政:‘大馬甚多,貨不得。舉人不得騎,當盡為河北節制所得耳?!倍鸥﹄m然為官了,但由于特殊原因,官馬沒了,省親時他只能從鳳翔步行回羌村,《徒步歸行》云:“青袍朝士最困者,白頭拾遺徒步歸?!倍鼐┲?,他一段時間內依然沒有馬,《偪側行贈畢四曜》寫了他“自從官馬送還官”的生活情形:“東家蹇驢許借我,泥滑不敢騎朝天?!蹦嗵觳或T驢上朝,天晴時是否可以騎驢上朝呢?杜甫沒有明言,我們只能推測。這種困窘狀況更說明了杜甫不可能有太多的春衣日日去典。這首詩還透露了另一個信息。杜甫安史之亂前住在城南,距曲江較近,他在《九日寄岑參》詩中說:“寸步曲江頭,難為一相就?!庇帧断娜绽罟娫L》詩:“貧居類村塢,僻近城南樓?!贝舜位鼐┲笫欠袢跃幼∮诖松须y確斷,但應該不會太遠。然而即使依然在舊所,若沒有馬,從城南門步行至曲江池也非易事?!白須w”一次尚可,“每日江頭盡醉歸”則更不易。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杜甫為什么要朝退后往返于曲江醉飲呢?那是因為他內心的塊壘只有在曲江飲酒才能澆??!

二、“臥麒麟”與“深住輦”

杜甫《曲江二首》表面上流連光景,醉飲狂放,其實內心愁苦極深,前人有曰:“二詩以仕不得志,有感于暮春而作?!薄笆瞬坏弥尽闭f出了杜甫曲江醉飲的個人原因,但曲江的特殊性特別是杜甫對曲江情感的獨特性,又使他的愁苦遠遠超出個人的“仕不得志”,具有更多的時代因素,從而使曲江醉飲成為他“詩史”中濃重的一筆。換句話說,從退朝后的精神釋放或轉移的角度去考察杜甫的曲江醉飲,可以更深層地探究杜甫心中塊壘的時代蘊含。

杜甫《曲江二首》其一云: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這首詩的評注已很詳細,茲不贅述,但歷來對“江上”二句的理解多拘于字面,如宋趙次公曰:“兩句皆紀眼前所見也。冢前有石麒麟,蓋富貴之家?!狈交卦唬骸靶√贸掺浯?,足見已更離亂;高冢臥麒麟,悲死者也?!背鹫做椩唬骸扒乙娞每諢o主,任飛鳥之棲巢;冢廢不修,致石麟之偃臥?!边@種解釋是基于杜甫“細推物理”的抒情線索來的,字面意義沒有什么問題。但無論是安史之亂之前還是之后,杜甫在曲江的體驗似乎都不是僅拘于“物理”,而多有“人事”的思考,因而他的題寫也往往異于常人。如唐代其他詩人寫上巳游曲江,多為應制,如王維《三月三日曲江侍宴應制》《奉和圣制賜史供奉曲江宴應制》等,但杜甫的《麗人行》則寫了上巳曲江的另一道風景及對時代的深層憂慮。所以在《曲江二首》中,他雖然“寫曲江亂后荒涼之景”,抒盛衰感傷,但其中還有另一層寄托?!敖稀倍?,不同于面對歷史遺跡時的盛衰想象,如李白的“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杜甫是以親歷者身份感受了時代動亂及曲江今昔,以虛實相結合的筆法寄托深邃的現實思考,表面的“推物理”中包含了更深刻的“究人事”。

“江上小堂”和“苑邊高?!彼鶓浀膶ο髴撚兴鶇^別。據《唐摭言》:“曲江亭子,安、史未亂前,諸司皆列于岸滸。幸蜀之后,皆燼于兵火矣。所存者惟尚書省亭子而已?!庇謸雕墶秳≌勪洝份d:

曲江池,本秦世洲,開元中疏鑿,遂為勝境?!既擞瓮?,盛于中和、上巳之節。彩幄翠幬,匝于堤岸;鮮車健馬,比肩擊轂。上巳即賜宴臣僚,京兆府大陳筵席,長安、萬年兩縣以雄盛相較,錦繡珍玩無所不施。百辟會于山亭,恩賜太常及教坊聲樂。

“江上小堂”即曲江亭子。從唐人筆記小說的記載來看,開天全盛時期,朝中官署都在此建有專屬小亭,以供游宴,其奢華熱鬧盛極一時。杜甫其時游過曲江,雖不能參與官署的游宴,但一定見過那盛大的場面。所以,“江上小堂”所憶寫的對象應該不是普通百姓,而指當年官署所建的小亭。他沒有重點寫亭子殘留少,而亭中小鳥筑巢的空幽已顯出了此處的荒涼。殘存的小亭喚起了杜甫對當年繁盛景象的記憶,增加了對眼前荒涼之景的感傷?!霸愤叀币痪渌鶓浿傅膶ο髴撌腔实?。據程大昌《雍錄》“宜春苑”條:

《東方朔傳》曰:“武帝東游宜春?!睅煿旁唬骸耙舜簩m也,在長安城東南?!薄渡狭仲x》曰:“息宜春?!睅煿旁唬骸皩m名,在杜縣東,即唐曲江也?!薄稉P雄傳》:“武帝東游宜春?!睅煿旁唬骸耙舜航露乓??!薄妒酚浨丶o》曰:“子嬰葬二世杜南宜春苑?!彼抉R相如從武帝至長楊獵,還過宜春,奏賦以哀二世,其賦曰:“臨曲江之州,望南山之參差?!睅煿旁唬骸扒吨?,曲江也?!惫寿x末云“吊二世持身之不謹兮”,“墓蕪穢而不修”也。叁數者言之,則二世之所葬,相如之所賦,漢之曲洲,唐之曲江,皆此下杜之宜春也。其苑若宮皆秦創,而漢、唐因之也。

這段文字特別強調曲江與宜春苑的聯系,看似陳述曲江宮苑演變的歷史,實則突出其與帝王的特殊關系,杜甫的曲江之游似乎回避不了這層關系。安史之亂中杜甫陷賊長安期間,間游曲江時感傷最深的就是玄宗皇帝。如其《哀江頭》云:“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青浦為誰綠。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彼?,杜甫的“苑邊高?!彼鶓浀膽撘彩堑弁?,或者可能就是唐玄宗。

但玄宗沒有死,為什么要言“高?!蹦??這還要從“麒麟”說起?!抖旁娫斪ⅰ吩唬骸霸?,指芙蓉苑,在曲江西南?!避饺卦纷鳛榛始覄e宮,是唐玄宗當年行幸最多之處。作為開元時期疏鑿的園林,芙蓉苑邊是否能容有他朝、他人之“高?!蹦??穆宗時的一則詔書可以回答。據《舊唐書》載:“先有詔廣芙蓉苑南面,居人廬舍墳墓并移之,群情駭擾。癸丑,降敕罷之?!彼?,從真實的情形來看,玄宗時代的芙蓉苑邊是不可能有“高?!钡?,“苑邊高?!笨赡苁嵌鸥τ谩耙詽h代唐”的政治思維所進行的一種藝術虛構。杜甫在《秋興八首》其五中寫有:“蓬萊高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薄俺新督鹎o”本漢時的捧露金人,唐時沒有,作者把漢時之物移置于唐殿,意在展示一種氣象。同理,芙蓉苑邊應該沒有前人或唐人的“高?!?,而杜甫游芙蓉苑,喚起了對盛世帝王的記憶,于是用以漢代唐的筆法進行了空間移置?!跺X注杜詩》注“麒麟”曰:“《西京雜記》:五柞宮前有青梧觀,觀前有三梧桐樹,足下有石麒麟二枚,刊其脅為文字,是始皇驪山墓上物也?!睋芴煊巫ⅰ段骶╇s記》“五柞樹與石麒麟”條注:“《三輔黃圖》卷三曰:‘五柞宮,漢之離宮也。在扶風周至?!瓭h武帝即死于五柞宮?!憋@然,杜甫以“麒麟”為媒質,表達了對玄宗皇帝的懷念?!芭P麒麟”是借武帝故事而聯想當朝,化用“五柞宮石麒麟”的典故,感嘆宮苑的冷清,感慨玄宗皇帝時代的遠逝。

玄宗難返芙蓉苑的現實處境也是引發杜甫“臥麒麟”想象的內在原因,這在他的《曲江對雨》中表達得更加明顯:“龍武新軍深駐輦,芙蓉別殿漫焚香。何時詔此金錢會,暫醉佳人錦瑟傍?!贝怂木錃v來注家都關注其中有寄托,如明王嗣奭曰:“后四句對雨之懷,言乘輿不出,南苑之人,徒為望幸,思復見太平之盛會也?!卞X謙益釋語最詳:“此亦懷上皇南內之詩也。玄宗用萬騎軍以平韋氏,改為龍武軍,親近宿衛,自深居南內,無復昔日駐輦游幸矣。興慶宮南樓置酒眺望,欲由夾城以達曲江芙蓉苑,不可得矣。金錢之會,無復開元之盛,對酒感嘆,意亦在上皇也?!秉S生曰:“公感玄宗知遇,終身不忘,詩中每每見意。五句指南內之事,蓋隱之也。敘時事處,不著痕跡;憶上皇處,不犯忌諱?!苯钥梢姵龆鸥υ谇莫毺厍閼?。這種情懷甚至一直延續到他晚年飄泊夔州時。其《秋興八首》其六:“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ㄝ鄪A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彼磉_的就是對玄宗宴游曲江的追憶,遠離京城時芙蓉苑依然是他記憶的焦點。

據此,我們可以推想,杜甫的“苑邊高冢臥麒麟”就是一個虛擬的圖象。苑邊應無“高?!?,但有杜甫心中至高的玄宗皇帝。玄宗晚年被幽禁,不得游幸曲江,甚至永遠不能回曲江。漢武帝離宮前有“臥麒麟”,杜甫通過虛擬“苑邊高?!?,喻指芙蓉苑里埋葬著玄宗的過去,以“臥麒麟”聯想寄托自己遙遠的追思。所以虛擬的“高?!眻D象里裝載著杜甫的記憶和遺恨,“花萼夾城通御氣”已成歷史,而沒有玄宗的“御氣”,芙蓉苑中也是“萬物無顏色”!王嗣奭也看到杜甫“江上”二句的“人事”之憂,說:“翡翠不屋棲而巢于小堂,比小人之處非據,石麒麟乃天上之物,而臥于高冢,比正人在位而志不得展??傊^人主昵宵小而疏遠正士?!彪m穿鑿過甚,但也是從“究人事”的角度去認識“江上”二句的嘗試。

總之,杜甫的“及時行樂”之思,表面上是“細推物理”所得出的生命感悟,其實是“深究人事”后所產生的一種精神幻滅。個人的失意、盛世的遠逝、宮苑里的恩怨,讓杜甫在幻滅中生發了一種超脫感——“何用浮名絆此身”,這種超脫感是對自己宮廷角色的超越。杜甫在宮廷中十分謹慎規矩,上朝時不敢遲到:“已令請急會通籍,男兒性命絕可憐?!币怪睍r朝衣待旦,不敢深睡:“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毖檬≈胁桓宜夭褪唬骸靶柭氃鵁o一字補,許身愧比雙南金?!敝挥性谕顺吻瓡r,他才一改在宮中如履薄冰的慎微守矩,萌生了這種自我否定和超越的狂放。

三、“七十古來稀”與“近侍難浪跡”

杜甫退朝時的《曲江二首》作于“仕不得志”時,看似符合李白式“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的行為原則,尤其是“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也頗有狂蕩之風,所以前人對這兩句評價不一,但貶大于褒。如方回引查慎行曰:“三、四句,游行自在?!庇忠龔堓d華曰:“李天生先生杜詩閱本‘人生七十古來稀句全抹,旁批‘湊字?!秉S生《杜詩說》有“諸體”一卷,“諸體不在選列,但錄其評釋辯證諸說為一卷”,卷中錄“《曲江》其一”,評曰:“首句甚饒風韻,接句便殺風景。三四更絮,兩語益不佳?!彪m未詳具體篇目,但評價不高。他在正文部分選《曲江對雨》和《曲江對酒》二首,而將《曲江二首》列入“諸體”,亦可見其態度。

也許由于“及時行樂”與詩圣的樣態有所出入,所以注家們對“酒債”兩句除標其出處外,很少評價。而對“人生七十古來稀”的出處,所引也不甚具體。如宋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曰:“‘酒債二句:《古詩》:‘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仇兆鰲曰:“遠注:人生百歲,七十者稀,本古諺語?!惫霞⑴c“古稀”無涉,仇注指出“本古諺語”,亦不甚準確。經略粗檢索,杜甫之前,稱“古者稀”或“古稀”的諺語或詩句不多,即使有,也多言事物,不關年齡,如沈佺期《和戶部岑尚書參跡樞揆》:“理識當朝遠,文華振古稀?!币浴肮畔 毖阅挲g大量運用于宋代,且多源于杜甫的“人生七十古來稀”,可見,杜甫是“七十者稀”的首創者,仇氏注本所謂“七十者稀,本古諺語”,或應釋為“七十者稀,本杜甫詩”。

杜甫的“人生七十古來稀”,源自《論語·為政》:“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笨鬃铀枋龅摹捌呤比松蔷褡栽谂c道德規矩合一的境界,其中包含兩層意思:其一,活得長久;其二,活得自在??鬃铀龅木辰缱尪鸥Ω杏|極深,他盼著活到“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理想境界,而這對他來說太難了,因為此前杜甫的人生都在“從心所欲”和“不逾矩”中痛苦糾結:

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

寧紆長者轍,歸老任乾坤。

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

自斷此生休問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將移住南山邊。

儒術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

這一類詩句很多,不勝枚舉。在他所經歷的人生中,追求功名理想讓他難以“逾矩”;仕途失意又讓他渴望“從心所欲”。尤其是眼下,因受房琯事件牽連,更覺仕途艱難,“從心所欲”更難。故只得在退朝之后暫時尋求精神解脫——“何用浮名絆此身”“暫時相賞莫相違”。杜甫嘆“七十古稀”的動機,不是感慨歲月苦短,而是感嘆理想人生難得。楊倫引王士禎語曰:“王阮亭云:宣政等作,何等舂容華藻;游賞詩乃又跌宕不羈如此,蓋各自有體也?!闭强吹搅硕鸥υ诔瘯r“守矩”和退朝后“逾矩”的區別?!案髯杂畜w”,就是將它們放在各自的背景下去考察其情感抒發之由。杜甫退朝后醉飲曲江,追求的就是一種與在朝時不同的心境,這是一種不同于功名約束的精神自在。杜甫很清楚自己的未來,“白頭搔更短”,身體行將衰朽,能否活到“七十”不好說,而“小來習性懶,晚節慵轉劇”,越來越“懶”的習性讓他倍感官場的拘束。長壽未必可得,不要等到“七十”時才“從心所欲”,現在就給自己一些自在吧。這就是杜甫“人生七十古來稀”的深層意蘊,是他狂放外表下的巨大愁苦。王嗣奭云:“余初不滿此詩,國方多事,身為諫官,豈行樂之時?后讀其‘沉醉聊自譴,放歌破愁絕二語,自狀最真,而恍然悟此二詩,乃以賦而兼比興,以憂憤而托之行樂者也?!贝苏Z最為知音。

杜甫退朝后在曲江的脫形放狂,還有另一層精神釋放。曲江的特殊環境讓他在這里有強烈的朝代意識:“苑邊高?!笔腔谂f臣的身份對玄宗的懷念和感傷;“七十古稀”是基于當朝朝官身份對現實處境的無可奈何。在玄宗朝時,他是“杜陵布衣”“少陵野老”,醉飲曲江時,他是“近侍”。杜甫任八品拾遺,官品不足為榮,但職責和地位讓他榮耀:“左補闕、拾遺掌供奉諷諫,扈從乘輿。凡發令舉事有不便于時,不合于道,大則廷議,小則上封?!彼?,他常以“近侍”自稱,以示對自己政治身份的認可。身份意識是杜甫不得“從心所欲”的政治牽絆,也是他難獲歸屬感的感情痛苦。在其他的曲江詩中,他在突出自己“近侍”身份的同時,還表現出一種精神飄泊的“無家”之感。其《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云:“近侍即今難浪跡,此身那得更無家?!蓖跛脢]釋“無家”云:“公原居少陵,后徙居奉先,賊陷京師,又移寓鄜州。去冬始迎妻子至京師,尚未有棲身之所,故云‘無家。注謂喜其家復聚而言,記謬甚?!蓖跽f其實解釋得過實,杜甫從鄜州迎妻子回長安,雖是租房而居,物理意義上的棲身之所是有的,只是精神的歸屬感卻越來越遠。正如前人所云,“公在諫垣必有不得行其志者”,“見尸位不可,去官不能,進退兩難”。這些釋語很清楚地點明了杜甫內心的迷惘。既然難以“浪跡”江湖,那就狂放于酒鄉吧,酒鄉才是杜甫此時所追求的“從心所欲”的精神家園。

在杜甫詩歌中共有三次提及“近侍”。飲酒曲江是第一次。第二次是出為華州司功參軍時,他作有長題詩《至德二載,甫自京金光門出間道歸鳳翔,乾元初從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因出此門有悲往事》,詩中有:“近侍歸京邑,移官豈至尊。無才日衰老,駐馬望千門?!薄熬┮亍奔慈A州。詩人當年由金光門奔鳳翔,是由賊所“歸順”行在,內心充滿了希望;而今由京城前往華州,是貶官離京,作者有意用一“歸”字,表達了自己內心的痛苦和失望。第三次是《憶昔二首》其一:“我昔近侍叨奉引……”杜甫于乾元元年冬回京后參加了至日大朝會,乾元二年(759)六月被貶出朝廷,沒有機會參加第二個冬至大朝會讓他十分遺憾和傷感,所以當這一年冬至到來時他寫下了《至日遣興,奉寄北省舊閣老、兩院故人二首》,詩中有“欲知趨走傷心地,正想氤氳滿眼香”。從此,“近侍”身份既喚起杜甫痛苦的回憶,又讓他難忘自己朝臣的職守,故他在《憶昔二首》中憶寫自己“近侍”經歷時,還對國家中興寄予了厚望:“小臣魯鈍無所能,朝廷記識蒙祿秩。周宣中興望我皇,灑淚江漢身衰疾?!薄靶〕肌笔恰敖獭苯巧庾R的回歸。從這三次用“近侍”的詩歌和場合來看,杜甫越在人生失意之時,越愛突出其“近侍”身份,而這種身份意識越強,他的悲劇感就越強。杜甫總在自己最不像“近侍”的時候標出“近侍”,在遠離“近侍”職位時想象“近侍”,以一個朝臣符號安撫自己精神的流浪。所以,如果說“難浪跡”是追求“有家”,而“浪跡”之中的“近侍”身份確認,更是悲嘆自己“無家”??梢哉f,“有家”和“無家”是造成杜甫晚年精神憂郁的心結。

結 語

杜甫退朝后醉飲曲江,是其生平最富傳奇色彩的時期,其《曲江二首》因為流連光景和及時行樂的書寫而成為杜詩的別調,但如果僅以此為基調解讀杜甫的曲江詩,會造成對杜甫詩歌創作的誤解。杜甫是一個擅長寫悲情的詩人,更是一個離不開現實環境的詩人。從他游長安開始,曲江就不是一個屬于他個人的天地,那里與皇室的活動相關聯,如他在《樂游園歌》中所寫:“青春波浪芙蓉園,白日雷霆夾城仗。閶闔晴開蕩蕩,曲江翠幕排銀牓。拂水低徊舞袖翻,緣云清切歌聲上?!彼砟觑h泊異鄉時,也借游曲江寄托故國之思:“玉壘題書心緒亂,何時更得曲江游?!彼?,《曲江二首》及其他曲江詩也飽含著他的現實情懷。其“典春衣”的瀟灑、“臥麒麟”的想象、“七十古來稀”的感嘆,體現了他在政治失意時的內心焦慮,包含了許多時代信息。從《麗人行》到《哀江頭》再到《曲江二首》《秋興八首》,杜甫借曲江勾畫了一幅唐王朝盛衰變遷的剪影?!肚住纷鳛樽冏?,可能與其他詩歌韻調有所不同,但把其中的時代要素標識出來,依然能為這部剪影增添精彩的畫面,成為杜甫詩史獨特的一筆。

[責任編輯 馬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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