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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快跑

2024-04-01 06:25秦羽墨
青年作家 2024年2期
關鍵詞:坐火車衡陽火車

地上的事要從天上說起,具體而言,要從那些云說起。

地陷東南,站在村莊高處眺望,世界是一個巨大的陡坡。南面開闊低沉,邊緣顯示著一條漂亮的弧線,弧線延伸到天際盡頭,然后扎進大地深處。北面群山巍峨,山影重重,即便天氣好的時候也難看清它們的樣子。那些疊加的山影在遠處形成了一道巨大的屏障,偶有幾戶人家點綴出來,提示大山的存在。無數個晴朗的日子,我一邊放羊,一邊望著天上的云出神,渴望自己可以像云一樣,可以抽身而去,離開大山。北面山間的云,雪白、柔和,姿態萬千,可很多年里,人們并不注意它們。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一輩子被土地束縛,無心,也無力欣賞頭頂的風景。后來,我走出大山,去到很多著名旅游區,比方說湘西,比方說云南,當我接觸那里的人,發現他們跟村里人一樣,只關心糧食、收成以及兒女的成長,至于美以及審美,無關緊要,生存之外的一切都被忽略了。

相對而言,南面的云顯得昏黃、濁重,仔細分辨,甚至有一點臟。然而,就是那樣的天空,那樣一塊被臟云籠罩的地方,讓村里人充滿了向往。原因很簡單,那是縣城所在地,那些昏黃濁重之物,由汽車尾氣和工廠排放的廢氣構成。從縣城出發,一直往南,朝弧線的盡頭走去,將抵達廣州、深圳,那是打工掙錢的地方。

事情總是這樣,越重的東西越須輕拿輕放,沉重之物往往要靠輕盈的東西托著,正如白云托起大山,靈魂托起肉體,而火車托起整座縣城。那時的縣城骯臟破敗,道路狹窄,交通秩序也混亂不堪,紅綠燈多是擺設,無人將它放在眼里,街角旮旯里人畜糞便隨處可見,但它畢竟是我們勉強可以觸及的叫做城市的地方。那里有政府大樓,有一棟挨一棟的小區房,還有儲蓄所、電話亭、新華書店,更有遠道而來的咆哮著的火車。

現在,我終于說到了火車。

像饒舌的老太婆,一番遮遮掩掩后才談及正題。

關于火車,我首先想到的是從云層穿越而來的汽笛聲,那聲音堅硬如鐵,帶著不可回避的威嚴。只可惜,很多時候火車進站時并不鳴笛,我只能匍匐在地,通過大地的震顫,用耳朵和胸膛去感受它的來臨。少年時代的我,腦海中有三個截然不同的火車形象,它們分別由三種截然不同的人所構建。

第一個形象來自孟林。他有兩個家,一個在村里,另一個在火車上,除了逢年過節,其他時候多半在跑江湖。孟林長年住在火車上,火車走到哪,人就跟到哪。他很有錢,日子過得瀟灑,不但在村里修了小洋房,在縣城也買了一套,那是一個在火車上做生意的人。別人難得一上的火車,孟林不但每天可以坐,還能靠它發財致富,這讓大家羨慕不已。

相對于孟林,在另一個故事中,火車向我展示的是它極為兇險的一面。那人不知姓名,身材魁梧,據說是李家寨的,是個熱心腸。一次,他跟女兒一起坐火車,在車上遇到歹徒作惡,他站出來替人打抱不平,結果遭到暗算,橫尸野外。那人確實有一些拳腳功夫,自恃本領高強,正因為這樣,當所有人都選擇視而不見時,只有他出手阻攔。教訓完歹徒,他去上了一趟廁所,之后就不見人了。女孩久久不見父親回來,就到廁所去找,她找遍了所有車廂,敲遍了所有廁所的門,都不見父親身影,直到火車到站,她也沒能等到父親,只好一個人回去了。兩天后,有人報案在鐵軌邊發現一具男尸,正是女孩的父親。李家寨離我們村不遠,那人卻不知姓名,由此我懷疑故事的真實性,它很可能是杜撰的,以此告訴我們,出門在外,少管閑事,多出眼睛少出嘴。與孟林相比,這個故事顯然更具現實意義,畢竟這種事誰都可能遇到,孟林的本事卻不是人人可以練就的。

更多一種形象來自打工者的描述。他們眾口一詞,卻刻畫不出火車的準確模樣。不知道是表達能力有限,還是所坐的火車各有不同。那些打工者,無論年紀大的,還是年紀小的,個個對火車充滿敬意,可描述起來卻模棱兩可,含糊不清。在他們眼里,火車永遠是擁擠的,難上的,不知何時抵達,也不知何時出發,充滿了不確定性。它沒你想的那么好,他們說,坐火車可不是鬧著玩的,趕火車并不輕松愉快。白天坐火車和晚上坐火車不一樣,晴天和下雨天也不一樣,大雪紛紛的時候,又是另一番情景。他們談論火車的時候,更多是在談論火車上的人和事,火車本身反倒被遺忘了,像一群餓極了的人,只顧把肚子填飽,完全不記得吃下的是什么。

三種截然不同的描述讓我陷入了巨大的迷茫之中。

我們縣的火車站在城西,不在進城的必經之路上,沒有特別的事,我們很少往那邊走,即便去,也是匆匆一瞥,沒有多少時間停留。少年時代,我去縣城的次數少得可憐,車站又是小站,經過的車次有限,每次在街上聽到動靜,朝車站方向飛奔而去時,火車早已走遠,只留下一個短小的尾巴,一甩就不見了。車站站臺簡陋,從人行天橋往下看,只是幾排滴滿油漬的鐵軌,充滿頹廢、濃烈的工業氣息,正是那種氣息對我實施了致命的誘惑。鐵路屬湘桂線,建于抗戰初期的1938年,迄今已有幾十年,然而鐵路線經過的地方,還是那么落后,乃至于閉塞,似乎鐵路僅僅只是經過,火車轟隆隆地來,又轟隆隆地去,并未驚動沿線人們的生活,除了那些打工者,鐵路的存在對大家沒什么影響。

20世紀90年代前,村里坐過火車的人屈指可數,沒有遠親,坐火車都是為了出門打工。1995年之后,我們跟火車的聯系才多了起來。村里的孩子,不論男女,大多初中一畢業,辦一張臨時身份證,就到南方打工去了。我媽堅決反對我出門打工,在她看來,那些人沒掙到幾個錢,每年開春火急火燎地出去,年底又灰頭土臉地回來,一年到頭只不過多看了幾個地方而已。他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能做什么,純粹是為了出走而出走,盲目地把自己拋給了未知世界。安心讀書,考上大學,堂堂正正地走出大山,母親如此教導我。因為母親的堅持,我與火車的會面被一再推遲,在此之前,哥哥先一步登上了火車,他是村里第一個本科生。

哥哥的大學在省城長沙,放在全國,也赫赫有名。每年春節過后,當打工者紛紛涌向南方,只有他反其道行之,獨自北上,給人一種壯士一去不復返似的悲壯。我問他坐火車的感受,他笑而不語,說,你很快會知道的。哥哥說這話時,已經在讀大三了,連著坐了三年的火車,每學期至少兩趟。哥哥對我很有信心,但很遺憾,他的描述比外人還要模糊。他在有意回避什么。

那年高考,我發揮失常。成績出來時,學校和我都很失望,班主任想動員我復讀,來年考個好學校,我自己也有這個意向??蓛尚值茏x書,家里早已山窮水盡,再也拿不出一分錢了。我只有一次機會,有學校就讀,沒有,那就接受命運的安排,老老實實出門打工。填完志愿,一連二十幾天,度日如年,每天經受失眠的煎熬,家里看出我的苦楚,卻束手無策,幫不了任何忙。我依然每天到山上放羊,依然站在山巔朝縣城方向張望,腦袋卻是木的,茫茫然一片空白。不知接我的火車來不來,從哪個方向來,我填了三所學校,從以往錄取情況看,希望渺茫。

好在,它到底還是來了。

一輛不知名的火車,猛地急剎車停在了我身前。

我從來沒注意,也不知道常德師院這個學校,更沒聽說改名后的湖南文理學院。像絕大多數考生一樣,我有著不切實際的臆想,平日關注的都是名牌大學,諸如清華、北大這些,很少注意地方高校。小孩子年幼無知,談論理想時都想當科學家、軍事家,有誰想去當農民,或者出門打工?志愿是在老師的指導下填的,并且接受調劑。那時沒有電腦,更沒有智能手機,無法通過網絡查詢學校的具體信息,哥哥也愛莫能助,旁敲側擊地在他常德籍同學里打聽到一些零碎的信息。從通知書上的簡約地圖看,我要坐火車往西北方向走,經衡陽,過長沙,穿越整個湖南,由最南抵達最北。

要去一個完全沒想過的學校讀書,心里難免有些失落。但終歸還是高興的,無論如何,我以后不用放羊了。

東安是個小站,很多車是過路車,并不在此???,經過的時候,鳴一下喇叭,告知一聲,便揚長而去。過東安到長沙去的車每天只有一趟,在凌晨一點。我沒有選擇,要么下午出發,在站里等半天,直到午夜時分。要么托關系,在縣城找一個落腳之地,時間到了,再去趕火車。我們家的人臉皮薄,不愿為小事給人添麻煩,再熟悉,再有交情,即便人家主動開口,我也不敢上門叨擾。早早趕到車站等著。極度的疲憊和焦灼的等待,讓午夜時分的我看起來像一個逃難者,過去對火車的想象早已不知所蹤。

好在有哥哥作伴,坐了三年火車的他,經驗豐富,此刻充當著向導和送行者的雙重角色?;疖囘M站時,一道黑影巨墻般遮住了進站口的燈光,在光線暗下來的瞬間,候車室的人如睡醒的猛獸,不由分說朝進站口涌去。哥哥拉了一下我的衣袖,喊了聲,跑!行李箱不再拖在地上,而是扛在肩膀上,不是朝眼前的車廂跑,而是奔向更遠處的車廂,這是哥哥提前告知了的。他說,縣城這樣的小站,上車的人太多,都奔向眼前的車門,你很有可能擠不去,成為火車的棄兒。事實證明,哥哥是對的,他這么多年沒有白坐火車。

人實在太多了,除了我們縣的,還有隔壁新寧縣的,他們縣沒有火車,要出門,只能來我們縣坐車。開學季正值客運高峰,很多時候乘務員連大門都不開,不是他們工作失職,不愿開門,而是人滿為患,根本無法推開車門。有能耐的,從窗戶爬進去,那就走,爬不進去的只能等明天的下一趟。好在當時的火車票有效期是三天,每個人有三次這樣的機會?,F在看來,三天有效期的設置,正是為我們縣那種小站乘客所準備的。

為了不耽誤行程,很多人坐火車都有朋友相送,先讓乘客爬進去,之后他們再把行禮從窗戶塞進去。有經驗的乘客會隨身帶一根短小的木棒,萬一里面的人嫌擠,故意關窗,他們會用木棒把車窗撬開。那些年,我見過各種各樣的坐火車的招數,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可每當火車開動,總有一部分人會趕不上車,被滯留在夜色之中??粗切┙^望無助的人,我不禁眼淚盈眶。那是我的兄弟,是來自不同地方、不同姓氏的我。

夜色中,聞到一股特殊的酸腐味,有機油的成分,也有方便面的成分,還有汗臭、鐵銹等其他成分,那種氣味除了火車站哪里都聞不到,我想,那就是火車的味道。

第一次出遠門,忐忑又激動,不敢閉眼睡覺。事實上,也沒有條件睡覺。在沒有實名制的年代,票販子一人可買上百張票,然后轉手高價賣出,從中賺取差額,他們就住在車站附近,以此為生,幾乎壟斷了票源。那些人有小道消息,知道什么時候出票,什么時候排隊是空等一場。票販子買完一半以上的站票,工作人員又壟斷了坐票,其他人自然無票可買,無論多遠的距離,哪怕坐上兩天兩夜,都只能站著。出行的艱難,也讓我明白,為何村里那么多人寧愿老死在山里,也不出門謀生。

那是一輛老式綠皮火車,很難說它到底是客車,還是貨車,又或者運牲口的專用車。車里被塞進各種不明物件,蛇皮袋、塑料桶、拉桿箱、竹筐、油瓶,吃的、用的,甚至還有厚厚的棉被(未雨綢繆,夏天出門,也要帶上冬天的物品)。凡家中所有,生活所需,都被他們搬上了火車。他們是帶著村莊上路的,走到哪都沒有安全感。越窮,帶的東西越多,有錢人才兩手空空,他們只要帶上錢就行了。我曾在火車上見過活雞活鴨,還有尖叫的豬崽。人們對于豬崽上火車似乎并不驚訝,也不嫌棄,給予了相當的照顧。至于它是如何上車的,更無人追問。人連腳都沒地方站了,一個個臉貼著臉,肉貼著肉,居然還慷慨地給小豬留下一處可以橫放的空間。他們生怕小豬會被擠死,或者熱死,對于人,則沒有這種擔心。挪過去一點,再過去一點,插進來一個人,再插進來一個人,空間的擠壓,就像對時間的利用,永遠有壓榨的可能……那頭豬崽之所以受到禮遇,跟它的用途相關,它是被老頭用來給兒子定親的,女方要求按當地的規矩辦事,必須從男方家里送一頭豬崽過去。滿車人擠得死去活來,喘息不定的時候,只有那頭豬紳士般橫臥在地,火車開動之后,搖晃幾分鐘,它就發出了暢快的鼾聲。我羨慕那頭豬崽,看起來它才是真正的乘客,而我更像是牲口。

原本一個人的位子,要坐兩個人,每人各搭一半屁股。過道、廁所門口,全擠滿了人。每次有人上廁所,需要全車人的配合,餐車經過時動靜更大,工作人員老遠就開始指揮,車廂像結實的罐頭,被填充得滿滿當當,水潑不進。然而,就是這看似密不透風的人肉罐頭,每到一站,火車一停,總能擠上三五個人來。于是,罐頭變得更緊致了。即便如此,每當火車停下,車窗打開時,我們都忍不住伸手,拉他們一把。沒在深夜趕過火車的人,肯定無法理解這種特殊的友誼。

那輛車在所有小站都停,雖然并不都開門納客,卻一定要停下來喘幾口氣,休息夠了,再繼續上路。有時只停幾分鐘,有時長達半小時。后來才得知,它不是在喘氣,而是在給主干道上的車讓路。東安、冷水灘、祁陽、祁東、衡陽、株洲、長沙,中間夾雜七八個小站,三百六十公里路,要坐六個小時車。我沒有選擇,那是從縣城路過的,去往省城的唯一一趟車。

九月,天氣依然炎熱。車廂里蒸起了人肉包子,雪花膏、腳氣的味道混合汗水、污泥以及打碎酸菜壇子的氣味,我們是沒洗干凈的餡,被匆忙摻了進去。沒有空調,頂部只有一排小風扇有氣無力地搖動著,它們吹出的風完全可以忽略。有人開始脫衣服了,先是一兩個,三五個,然后迅速蔓延,車廂很快赤條條一片白肉。女人們對此并不介意,沒人因為不文明而提出抗議,她們選擇了閉目養神,或者扭頭望窗外的夜色。其實她們也想脫,只是礙于性別,不得不故作矜持。她們的衣服跟男人一樣,早已濕透。

車走的時候感覺還好,一旦停下,如重物壓身,讓人喘不過氣來。我想挪個位置,哪怕換個姿勢也行,然而不能。身邊某位乘客說,別急,到衡陽就松了,衡陽是大站,會有很多人轉車。但衡陽很危險,千萬不要下車買東西,火車好坐,衡陽難過,他補充說道。我問,為什么衡陽難過?他說,衡陽亂,扒手小偷最多,他們在那里有窩。我有些驚訝,問哥哥,是這樣么?哥哥說,是的,都這么說,不過我從沒在衡陽下過車,不知道具體情況。旅途寂寞,又熱得難挨,那人找到話題打發時間,滔滔不絕起來。知道么,北方來的大雁飛到衡陽就飛不過去了,因為雁過拔毛,它們怕。我聽完笑了起來。要不是讀過那首古詩,我可能真信了他的鬼話。

車到衡陽,狀況并未改善。雖然有很多人在那里下車,可同時,又有更多的人涌上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命運,誰能抵擋?不過,那人的話,并非空穴來風。有一年寒假,因為沒買到長沙的票,我被迫在衡陽轉車。午夜時分,都市塵埃落定,天空繁星點綴,穿過車站廣場時,我忍不住放慢腳步,獨自在廣場散起了步??蓻]走多遠,我發現有一前一后兩個黑影在向我靠近,他們手里好像拿著什么工具。意識到問題,我趕緊轉身朝進站口方向走去。見我要走,那兩個人也快步跟了上來。好在這時又有五六個背書包的學生出現,他們大概跟我一樣,也是在衡陽轉車,結伴來廣場散步的。歹徒誤以為我與那幾個學生是同路,被迫停下腳步,躲在角落里徘徊不前。我朝那幾個學生做了一個手勢,他們扭頭看了一眼,很快明白我的意思,一行人快步進了車站。短短的幾分鐘,給我留下了驚心動魄的印象。那時,火車站沒有電子監控,不法分子有恃無恐。

后半夜的火車走走停停,車廂里人聲漸息,慢慢歸于平靜。坐著的、趴著的,什么都不顧直接癱倒在地的,能睡的人盡可能入睡了,有的甚至站著進入了夢鄉。車燈很亮,窗外一片漆黑,不時有亮著燈火的屋子閃過,大約是經過山區或者某個小鎮了。車輪哐當作響,制造出強烈的恍惚感,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自己也睡著了,睡夢中的我,坐著巨輪在黑暗的海面上漂浮,那些亮著燈的房子,是大海中的燈塔,讓我暫時擺脫了對黑暗的恐懼。

不知到了哪,一心只想著天亮。

哥哥說過,天一亮車就正式進入長沙地界了。到了長沙,一切會變得不同。因為從長沙到常德的車況比這一段好,乘客要少很多。那段路是從大城市往小地方走,每到一站都會有人下車。

之前我對長沙有過很多猜想,可當黎明降臨,自己真正站在它跟前時,卻什么感覺都沒有了。坐了一整夜車,一直站著,腦袋是懵的,心神飄忽,感覺身體失去了重量,在額頭上拍擊兩下,傳來的是木質般的回響。天亮得很早,七點半世界已被太陽完全照亮。晨光下只見一片耀眼的樓盤和滿城的喧囂,車站對面的五一大道上車來車往,這是我對長沙僅有的印象。我站在車站廣場,遠遠看了它一眼,便匆匆跟哥哥道別。

出了長沙,再沒遇到過高山,最多是幾個起伏的土丘。益陽之后,更是一片坦途,視野一段比一段開闊,世界進入了另一個次元。這就是洞庭湖平原了,平得讓人踏實,讓人心安。東安、衡陽段,感覺不是在坐火車,而是在無底深淵里爬行,不知身在何處,此時,我才真正體驗坐火車的滋味。窗外那些景物,稻田、荷花、不斷出現的河流和橋梁,偶有一塊山坡進入視野,堆積出翠綠的濃蔭,漁船和打魚人在水面上漂著,遙遠又親切,如此景象跟那個被大山環繞的村莊完全不同。這里的云與故鄉相比,薄而輕盈,有一種徹底的自由,世界最大限度地展示了它的豐饒,我興奮莫名。

依然是站票,不再摩肩接踵,身體有了足夠的活動空間。依然是綠皮火車,但安裝了冷氣空調,涼風一吹,心情大好,即便一夜沒睡,也不覺得累。盡可能捕捉眼前的景色,有白鷺在田野翻飛,過膝的禾苗在長風吹過時俯下身子,露出其間的涓涓水流,這一切讓被黑夜遮蔽整晚的心瞬間變得明亮??绯黾议T之后,我第一次產生“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感覺,因為我看到了所謂的別處的風景,看到了不同地方的農民的命運,他們在這么大塊、這么平坦的農田里勞作,真是有福啊。相比而言,老家那些梯田實在太陡峭了,如果能在這里擁有一塊土地,即便當一個農民,也可以過好一生吧。在泥土里長大的人,生平第一次對土地產生了占有欲,此前,我無比討厭它們。

車過漢壽,上來一老一少兩位僧人。他們買的也是站票,從臉色、容貌看,老者年歲不小,有人給他讓座,他堅辭不受。見老者不坐,年輕的也陪他站著,大約是徒弟了。兩人肩頭各背一個黃布口袋,布袋一角有褪色的淡藍色字樣,我看清了,印的是“乾明寺”三個字。年輕僧人從布袋里摸出一個諾基亞手機,以為要給誰打電話,沒想到只掃了一眼,又立馬抬頭,嘴里念念有詞起來。他是在念經。據說僧人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窗外景色跟手里的那個手機,在他看來,大概只是記錄經書的工具吧?大地的經書,我們或許能略知一二,他手里的經書,旁人無從了解,更無從分享。他念經的樣子,很像學生在填補缺失的功課。老者不看我們,也不看徒弟,面露微笑,把目光投向窗外,眼里流露出大規模的篤定。兩位僧人除了裝扮,跟其他乘客沒什么區別,但他們的存在,讓整個車廂變得異常寧靜和平穩。如果前一夜有他們在,也許就不會那么難熬吧。出家人兩手空空,卻給了我們最大的秉持,那種感覺難以形容。

因為心情好,感覺火車也快了起來,三個小時很快過去。

常德到了,廣播在大聲叫喊城市的名字,陌生又令人激動的名字。

我看了看手里的電子表,時間是下午一點。從縣城出發,到常德,包括中途轉車,花了整整十二個小時。十二個小時耗掉了我人生的頭二十年,這是從大山到平原的距離,也是從一種命運到另一種命運的距離。盡管常德是座小城,但在當時的我看來,已經是廣闊的世界了。我整了整衣裳,托著行李箱,大步走出了火車站。

學校早有專車等候,它會把新生從車站直接送到學校門口。

上車的人中有兩張熟悉面孔。我敢斷定,他們是我的同鄉,跟我一樣,是坐同一列火車從東安縣城來到這里的,只是不知道是否來自同一所高中。我沒跟他們打招呼,在我看來他們和別的同學沒什么區別,彼此朝對方笑了一下,安然落座。

校車停下時,我看到一片恢宏的建筑。從柵欄望進去,里面過道寬敞,綠樹成蔭,花壇里種了各種沒見過的花,最前方一棟高大的辦公樓聳入云天。托著行李箱準備往里走,卻被領路的告知,你搞錯了,學校不在這邊,而在馬路對面。我有些不知所措,尷尬地頓了好幾秒鐘才回過神來,然后跟著隊伍,過了斑馬線。因為前面建筑的襯托,我看到的校門顯得很矮小,圍墻和柵欄也稀松平常,單從外觀看,甚至不如剛剛畢業的高中。原來此前經過的那片區域不是學校,而是工廠辦公區,扭頭望去,只見對面墻上從左至右,赫然掛著五個燙金大字:“常德卷煙廠”,落款者是“啟功”。那棟高大的建筑物也不是什么辦公大樓,而是芙蓉大酒店,它頂上立著牌子,要走遠一些,抬起頭才看得到。我們學校的校門也有題款,是豎排的紅色字體,落款者的名字是草書,我認不出來。

這種一街之隔的強烈對比,很容易給人造成心理落差。不過,對一名高考失利者而言,有書讀就不錯了。后來,校方似乎意識到這個問題,在我畢業的前夕,將大門改成了后門,后門當作了前門,捯飭整理一番,終于像是一所大學了。我覺得這個做法很英明,堂堂大學,怎么也不能連一個工廠都不如。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記得當時的感受。踏進大學校門那一刻,我感覺大地還在搖晃,火車還在奔馳,它的車輪并未停止,我的身體也還處在顛簸震顫當中。哐當哐當,世界來到了我腳下,火車繼續開著,開往不知名的終點和無法預測的未來。

【作者簡介】秦羽墨,本名陳文雙,生于1985年,湖南永州人,中國作協會員,現供職于常德市文聯。著有散文集兩部,小說集一部,多篇作品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中篇小說選刊》轉載,曾獲《創作與評論》雜志年度作品獎、第二屆三毛散文獎、湖南青年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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