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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冬

2024-04-01 06:25鄭金師
青年作家 2024年2期
關鍵詞:車子電梯妻子

這是一個位于城北的小區。在它的南邊,小東江緩緩流過,江畔的綠道綿延數里,兩岸栽滿了紫荊花木。冬日里,層層疊疊的花朵賦予樹枝一種謙卑,它低著頭,俯視著灑落一地的花瓣,而樹枝上的那些,則用縷縷清香輕撫著路人的心靈。綠道的左側,是一個占地約30畝的小學,這里聚集了整個高涼城最雄厚的師資力量,從這所小學走出來的學生,人們堅信他們會是重點高校的好苗子。小區與學校僅一墻之隔,從小區的東門走出去,過了人行道就是小學的地界了。

比起小區的外圍,林東更熟悉它的內里。他曾不止一次穿行于這里。盡管每次都腳步匆匆,帶著外賣奔向它們的主人,可他還是留意到西門的那幾棵風鈴木,它們開花的時候,整棵樹都變成鮮亮的黃色,為這里的死氣沉沉增添了幾許生氣。林東熟知每一棟房子的方位,知道該從哪個門進去,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外賣送到客人的手上。每當他走在小區的石板路上,那個巨大的露天游泳池總能奪走他的注意力。夏天的時候,女孩和少婦們將身子泡在水池里,只露出個頭來。林東想象著她們泡在水下的那部分——布料柔軟的泳衣,清瘦的、或是帶點贅肉的腰身,光潔的、沾著水珠的小腿……這些總能引起他的遐思。

可是當他走進電梯,偶遇那些正從泳池里鉆出來身上裹著浴巾的女人,他對她們的美好遐想就變成了嫌惡。他那黃色的工衣和手上的外賣成了他的身份象征。她們先是露出驚訝的神色,接著就變成了傲慢。每次他從即將關閉的電梯門外沖進來,他兩只瘦弱的手臂和肩膀難免被重重撞擊一下。后來他學會了用手去掰電梯門,她們則發出一種不耐煩的咂嘴聲。

爬上36樓后,他從過道里往外望出去,整個小區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囚籠,一排排高聳的樓房遮擋了陽光,將游泳池圍成一個四方形,密不透風中攜帶著一片陰森,在那茂密的樹叢上,籠罩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流。生活在這里的人,真的像看起來那么幸福嗎?有時候他會思考這個問題。

他想起了鄉下的妻子和女兒們。她們住在一棟兩層樓的房子里。那房子是父親親手蓋起來的,紅色的磚上粘附著凹凸不平的水泥塊,看起來十分粗糙。因宅基地面積小,而他們無力多加蓋一層,父親和母親住在一樓的一個促狹的房間里,二樓的三個房間,父親全留給了他?!澳銈兎蚱迋z住大房間,兩間小的留給倆兒子住?!苯Y婚前父親已經為他安排好了房間的分配。

然而他們生的是兩個女兒。他不會忘記,她們被醫生抱到他手上的那一刻,他的呆滯和失落盈滿整個胸腔,在妻子的疼痛面前,他無從訴說內心的苦悶。生二女兒之前,村子里發生了一件不祥的事。一個村民蓋房子時因占用鄰居的地放置沙石,雙方在爭執中,后者的兩個兒子誤將那個村民打死了。那天他跟著人群涌到死者家里,看到他被放在一張簡陋的草席上,蒼白的臉上失去了血色,他的妻子和女兒圍在身旁哭得肝腸寸斷。

“造孽啊,這事要是發生在我們家,這可怎么辦呀?!蹦翘煸陲堊郎?,母親感慨了一句。

“這是什么話,你這烏鴉嘴凈瞎說什么??!”父親把筷子甩到餐桌上,狠狠瞪了母親一眼。

女兒受到了驚嚇,怯怯地望著她的爺爺,眼里含著淚。林東正想叫妻子哄一哄她,卻見她默默走到廚房,開始清洗水槽里的碗碟。她的肚子越發渾圓,從側面看就像一個快要爆炸的氣球,從背后看又好像是揣著一個大西瓜。距離臨盆已不到一個月,這沉重的西瓜壓得她的背駝了,腰也彎了,她謹慎地挪動步子,避免肚子撞到灶臺的邊緣。

在許多個深夜里,在他提著牛肉面、小龍蝦、酸辣粉或是砂鍋粥往小區里走時,他總能想起妻子那委屈的眼神。要不是背負著債務,他多想帶她到城里來!

成為外賣員前,他進過廠、派過傳單、疏通過下水道、攪拌過水泥……他那雙骨節突出、疤痕積累的手見證了他三十多年的工作履歷,從十六歲離開學校,到如今以一輛僅有一只后視鏡的電動車承載起生計,他跟這個城市里為一日三餐奔走的普羅大眾一樣,渺小又卑微。在某個階段,他突然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心中的雄心壯志促使他從珠三角辭了工,帶著為數不多的積蓄回到老家。他在縣城里盤下一個店面,開起奶茶店來。要說他的雄心壯志是水中月鏡中花,那倒也不是。為了這番“宏大的事業”,他曾到奶茶店當了兩年學徒,習得了奶茶的制作技巧??伤凸懒俗錾獾娘L險與難度,開業后,店面經常冷冷清清的,僅有他一人在維護著它的尊嚴。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拿不出錢來交鋪租,而蒼蠅和螞蟻光顧了他的蜂蜜,老鼠和蟑螂咬掉他的珍珠,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破產了。欠下的外債無力償還,他的人生又循環到一種空虛和迷惘中。

回想起這一切,林東的心里彌漫著一股沉重的哀傷。進入外賣行業,是他向生活妥協的一種方式。妻子懷上了他們的第三個孩子后,他的心中就被一個念頭占據,他希望這是妻子的最后一次生育,等她從這次生育中解脫出來,他要帶她到城里,尋找一份更體面的、能為他們的家庭帶來明顯改觀的工作。

這天下午,他開著電動車前往小區送餐時,車子剛到沿江路,突然發出“嘭”的一聲,軟塌塌的輪胎像泄了氣的皮球,賴在地面起不來了。任他如何擰動開關,電動車也無動于衷。林東把車子??吭诼愤?,下車查看,發現車輪爆胎了。

他看了看時間,距離系統預計的送達時間還有八分鐘,他的車籃里還有最后一份外賣。單子上的收件人寫著“黎女士”,地址是18棟2801房。他不記得有送過外賣到這個地址,或許對方不是一個愛吃外賣的人,他想。

要是在平時,騎電動車走完這兩公里的路,八分鐘綽綽有余??扇缃褴囎訅牧?,他也愁壞了。這是11月的最后一天,過完了今天,11月就平安度過了。在過去的一個月里,每天他都兢兢業業,無論塞車、寒冷或雨天,他總能在系統既定的時間內出現在客人面前。只要想到工資會因遲到而被扣減,他的心就會感到不安。決不能在最后一天出岔子啊,他想。

顧不得思考過多,他從車子上拔出鑰匙后,拿起車籃里的披薩,沿著江邊小步快跑起來。冷風摩擦著他的雙耳,頭頂上的黃色頭盔也因風的阻力搖搖欲墜。兩公里,一段不算長的距離,只是在這樣的冬日里,他手上的披薩和他那一身鮮黃色的裝扮,頻頻引來好奇的眼光。這時一輛灑水車從他的身旁路過,司機大概沒有看到路邊的他,水從車里往地上噴灑,濺起的灰塵把他嗆了一口,他的褲腳也被水打濕了。

真晦氣!林東暗自罵了一句。兩公里的路被他走了一大半,時間只剩三分鐘,他算了一下,在小區門口登記的時間、從門口走到電梯的時間、等電梯的時間,他把這些時間疊加,并精確到每秒,他不確定能否及時趕到。如果收到訂單超時的提示,那他這一天的活就白干了,這個月的努力也白費了。

想到這里,林東快速跑起來,他的腦海中回想起學生時代的百米沖刺,寬敞的大馬路就是那塑膠跑道,他在沖向小區的西門時,仍不忘用一只手捂緊頭上那頂頭盔,另一只手則緊緊握住披薩的袋子。由于他過于瘦弱,跑起來像個三寸金蓮的女人,他的臉上則呈現出一種堅定的神情,看起來十分滑稽。

跑到小區門口時,林東的額頭冒出了汗珠,腋下和背部也全是濕黏黏的汗水。小區門口的保安見狀,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放他進去了。到了電梯口,林東掏出手機,時間還剩一分鐘。他看著電梯爬上二樓,接著五樓、八樓、十五樓……他的心無比焦灼,邊喘著大氣,邊擦額上的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不停按另一座電梯的按鈕,可那電梯像是故意捉弄他,一直停留在負一樓。

等電梯將他送到28樓,林東漂浮在嗓子眼的心才終于沉下來。他走到01號房前,開始按門鈴。他手上的袋子已變得皺巴巴的,帶著一股怨氣等待主人的認領。門鈴響了好一會兒,也沒人來開門,于是他按下名為“黎女士”的電話號碼。

“喂,誰呀?”一個尖細的女聲從話筒中傳出來。

“您好啊黎女士,您的外賣到了?!?/p>

“怎么現在才到?這都幾點了,掛在門把上吧!”說完對方掛了電話。

林東嘆了一口氣,懊惱地把袋子扣在門把上。他擔心披薩盒掉出來,又給它束緊了袋口。重新掛上去時,林東的右手不小心壓到門把上,門被推開了,露出一條縫隙來。

透過那縫隙,林東隱隱約約看到客廳的擺設?;野咨拇纱u貼滿了整個屋子,屋頂上掛著一盞大燈,耀眼的光芒投射到墻壁上。林東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他顫抖著推開門,客廳一個人也沒有,電視是關著的,那張大理石茶幾上放著一臺相機和一只銀色的手表。墻上的瓷磚片閃著白光,與那面落地窗相互映襯著,透出他的影子來。林東定定地看著他的影子,直到斷斷續續的琴聲從房間里傳出來。他嚇了一跳,退出房子后,他輕輕關上門,心中掠過一絲異樣的感覺。

回去的路上,林東的心輕盈得像是一只快活的黃雀,他吹著口哨,一只手插進衣兜里,另一只手撥通了妻子的電話。

“我今天累死了,跑了一大段路?!彼f道。

“你沒上班嗎,跑到哪里去呀?”妻子溫柔的嗓音里夾雜著菜刀和砧板撞擊的聲音?!昂V、篤、篤……”像是在剁豬骨。

“一言難盡,等晚上回到家,我再跟你說。你在做飯嗎,今晚吃的啥?不過你別那么操勞了,讓我媽做就行?!?/p>

“媽去地里摘圓椒了。今天收購站的人來地里看過了,說咱們家的圓椒個頭小,不勻稱,給的價格很低?!?/p>

“什么嘛,又不是雙胞胎,怎么可能長得一模一樣,這些人就是欺人太甚!”林東的心中燃起一股怒火。

“不怪他們,是今年的化肥漲價了……”妻子還沒說完,林東聽到“撲通”一聲,女兒摔倒在地,隨即是菜刀的“哐啷”聲,林東還想問什么,卻只聽到掛電話的“嘟嘟”聲。

這日子越過越難了,林東心想。他的肚子“咕嚕、咕?!苯衅饋?,中午吃的面條在奔跑中已被消耗完,真想回去美美地吃一頓啊。妻子燒的菜里,他最愛吃的是紅燒肉。她會將切成方塊的腩肉放進鍋里,煎至金黃,再倒入適量生抽、蠔油,后加入蒜蓉和八角。妻子做紅燒肉的訣竅在于放點白糖,在起鍋前,灑一把白糖下去,紅燒肉變得又香又甜,多吃幾塊也不覺得膩。林東想到這里咽了咽口水。等發工資,他要買多點菜回家。

半小時后,林東才走回停車的地方。他傻眼了,路邊空空如也,他的車不見了。只有幾片凋零的紫荊花,落在他停車的地方。他以為記錯了停車的位置,又往前走50米,那里只有十幾輛共享單車。他又往后走100米,也沒見到電動車的蹤跡。

這時他的手機彈出一條信息,林東解鎖屏幕后,看到系統提示“黎女士”給了他一條差評。

“要不報警吧,興許還能找回來呢?!逼拮拥难劭艏t通通的。

林東沉默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感到心中有塊石頭堵著,壓迫著他的心臟,使他的呼吸不順暢。鄉下的夜是靜寂的,冬天的蕭瑟躲在門前的月光里,也躲在窗外的杧果樹上,簌簌作響的葉子在冷風中擾亂他的神經,不遠處的田野中蟲子的鳴叫奪走他的睡意。這一夜他躺在床上,想到這三十多年的慘淡人生,他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了出來。

妻子入睡后,她的呼吸聲逐漸規律起來,不一會兒便打起了呼嚕。他轉過身看她,她的嘴巴微微張開,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白牙,她的肚子攤在床上,圓滾滾的形狀變得不規則,那張肚皮里裝著他們的第三個孩子。頻繁的生育改變了她的身形,剛認識時她比他還瘦,如今她的體型是他的兩倍。為此,他的內心感到愧疚。他摸了摸妻子肚皮上的妊娠紋,肚皮突然像觸電般抖動了一下,他的手不由地縮了回來。

第二天一大早,林東騎著父親的自行車到鎮上。把自行車寄存好后,他坐上第一趟到縣城的公交。盡管徹夜未眠和積攢在內心的怒火使他憔悴不堪,到了公司后,他還是洗了一把臉,好讓自己看起來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他換下工衣,又向主管請了假,才開始往他丟車的地方走去。

他希望會有奇跡發生?;蛟S是好心的路人看到他的車子爆胎,幫他推到修理店修好,又給他推回來了。又或者,是附近那所小學里的幾個調皮學生,在他們放學回家的路上,偶然發現這輛落魄的電動車,為了給無聊的課業生活增添樂趣,他們故意把它推到別處,好讓它的主人擔心得睡不著覺,第二天他們發現這惡作劇也沒那么有趣,于是又將車子還了回來。

可路邊只有一個在清理殘花和落葉的清潔工人。寒風拂起她的藍色衣袖,她的掃把落下的位置,本該有一輛電動車停在那里的。林東遠遠望著那一片空曠的地帶,他的心急劇收縮在一起,使他難受的不是寒風的凜冽,而是那一處的空曠,剎那間他心底的火苗熄滅了。

第一縷陽光從這座城市的海平面上升到住宅樓的樓頂時,林東來到了派出所。豆漿和油條的氣味充斥在整個大廳里,誘惑著他空蕩蕩的腸胃。在大廳的兩側擺放著兩張長椅,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坐在角落里,他縮著脖子,一只手夾在雙腿間,瞇著小眼睛瞅著林東。在他的對面坐著一個打哈欠的女人,她的眼周有一層濃重的黑色暈影,看到林東站在門口,她抬起頭來,空洞的眼神定定地看著林東,隨后失去了焦點。林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猶豫了一會兒才踏進大廳,走近才發現,那兩個人各有一只手被銬在長椅上。

“你有什么事嗎?”值班室的民警問林東。

“我的電動車不見了?!绷侄拿碱^緊鎖著。

“不見了?是被偷了吧,是不是這輛?”民警指著大廳盡頭處的一輛嶄新的白色電動車。

“不是,我的是舊車,少了一只后視鏡的?!绷謻|搖了搖頭。

“少了一只后視鏡也有人偷?那好,來做筆錄吧?!泵窬舆^林東的身份證,快速往電腦里輸入信息。

“什么時候發現車子不見的?”

“昨天傍晚?!?/p>

“那昨天傍晚怎么沒過來報案?”

“太餓了,當時急著回家吃晚飯?!?/p>

“噢,這倒是個好理由……”民警若有所思地說,接過同事遞過來的茶杯,呷了一口,吩咐他給林東也倒一杯。

“除了車子,有沒有貴重物品一起不見了?”

“呵,你看我能有什么貴重物品?”林東嘆息了一聲,“我最貴重的物品就是這臺車?!?/p>

民警抬起頭,上下打量了林東一眼,又問道:“那有行駛證和發票嗎?”

這時,角落里的男人伸出頭來,小聲說:“大哥,我想上廁所?!?/p>

“等一下,沒看到在做筆錄嗎?”民警頭也沒抬,雙手在鍵盤上噼里啪啦敲著。

“不行啊,我忍不住了,你現在帶我去吧?!?/p>

“你急也沒用,誰讓你干偷車的行當?!?/p>

“不行了不行了,我急死了?!蹦腥硕逯_,另一只手想掙脫手銬。

“原來是偷車的。好哇!你們這些賊,為什么要偷我的車?”林東突然大聲吼起來,在民警攔住之前,一把抓起桌上的茶杯,沖到男人跟前,往他頭上使勁潑下去。

“唉喲!你瘋了嗎,搞什么鬼?”男人呻吟一聲,甩了一下頭發上的水滴,伸出腿來想踹林東。

“你們當這里是什么地方了?”一個輔警沖過來拉開林東,“你干什么呀,誰告訴你車子是他偷的?”

林東的氣焰瞬時萎了下去。他呆呆地看著男人,不敢相信自己潑了他滿頭的茶水。

“腦子有病呀,俺家的瘋狗咬人都還看兩眼呢?!蹦腥诉€在罵罵咧咧,唾沫星子濺到女人身上,女人翻了個白眼,“大叔,能不能看著點兒,你那口水都噴到我臉上來了……”

林東自知理虧,不再理會男人,重新坐回凳子上,民警問什么,他就如實回答。兩分鐘后民警遞了一張表格讓他確認簽名。他掃了一眼,文字里的“該路段無監控覆蓋”幾個字刺痛了他的心,他的情緒又往下跌落,“沒有監控,意思是找不回來了?”

“這個情況不好說,回去等通知吧?!泵窬f了一張回執單給林東。

離開派出所時,天空飄起了細雨,天氣預報說近期又要降溫了。林東的腳步越發沉重,沒了電動車,他不知道該去哪里。這輛車子他買回來5年了,剛認識妻子那會兒還是騎著它去約會的呢,輪胎、電池、充電器、頭盔全都換過新的了。前不久在一個雨天里,他回鄉下時為避讓一輛大車,連人帶車摔到水溝里,車子的后視鏡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摔壞的,他還沒來得及推去修理,車子就沒了。

可他的損失何止這輛車子!林東的怒氣一點點積聚起來,最后他將這次遭遇歸因于那個叫“黎女士”的女人。如果沒有她的那份外賣,這一切就不會發生。她的“差評”更是讓他雪上加霜。林東在街上走了很久,沿途的商鋪中飄出了濃郁的飯菜香,他看到他的同行們在不同的街道和小店外等待,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啟動車子,迅速從他的身旁呼嘯而過。一個念頭從林東的腦海中閃過。

比起北方的干冷,南方的冬天叫人更難以忍受。小雨過后,空氣中的水分與低溫匯集在一起,一陣陣陰冷深入骨髓,直中要害。走在街頭上,整個人猶如掉進了冰窟。林東在他的工衣里套進一件保暖內衣,可冷風還是扯出了他的鼻涕。

夜更深了,猶如一塊黑色的幕布罩在林東的頭頂,他的心底生出一種悲涼之感,他不知道為何到這里來。有一瞬間他曾退縮過,在他進門的時候??杀0矊λ麤]有一絲懷疑,像往常那樣打開門讓他進來了。

小區里格外安靜,在這樣寒冷的雨夜,雨滴落在葉子上,嗒、嗒、嗒……聽到自己的心跳怦怦響個不停。一圈、兩圈、三圈……他繞著游泳池不停地走,在戰勝內心的恐懼后,他關掉手機,往18棟樓走過去。

“?!钡囊宦?,電梯停在28樓。他走進樓道,背后的燈光打下他的影子,矮小而孤獨。他關掉手機,然后走到01號房前。房門果然沒鎖。

客廳里沒有人,一盞暖黃色的燈減輕了林東的恐懼。他將門反鎖后,悄悄躲到屏風后面。不一會兒,他聽到洗手間里傳出花灑的水流聲,伴隨著女人尖細的歌聲,女人似乎正陶醉于自己的歌聲里,越唱越大聲。林東聽不懂女人唱的是什么歌,他只在電視里聽過這樣的唱法,他猜測女人是個音樂家。女人的歌聲起到一定的鎮定作用,他的害怕又減輕了一半。他將那個空外賣盒子扔進垃圾桶里。

相機和那只手表原封不動地放在茶幾上,林東想了想,拿起手表裝進口袋里。茶幾上放著一些巧克力和餅干,他也拿了幾塊,女兒會喜歡這些的,他想。林東拉開電視柜上的抽屜,但沒有他想要的東西。他走進一個亮著燈的房間,一臺黑色的鋼琴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繞到鋼琴背后,從梳妝臺上拿起一只女包,里面只有一本琴譜和一支鋼筆。

林東失望極了,這么大的房子,他不信沒有一兩件值錢的首飾。妻子嫁給他這些年,他沒有送過一件像樣的禮物給她。他希望能找到一條項鏈,或一只手鐲也行。

林東來到梳妝臺前,花花綠綠的化妝品擺滿了格子,他小心翼翼地拉開一個小柜子的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照片臺架,殘缺不全的照片上只有一個小腹微隆的女人,她的眼神充滿憂郁,悲傷地注視著林東。她的左手被剪掉了,連同她挽著的那個人,一起消失在臺架里。林東為這張照片感到驚駭,他想到了妻子,心中的那片柔軟擊中了他,可同時,他感到有一雙眼睛在背后冷冷地看著他。這個想法嚇壞了林東,他放下臺架,迫不及待地想逃離出這棟房子。在他出來的時候,他不小心碰到一個琴鍵,響亮的琴聲響起來時,林東哆嗦著,差點摔倒在地。

女人還沒洗完澡,仍沉浸在自己的歌聲里,這歌聲是哀婉的,像在控訴不幸的命運。林東聽著聽著,心中涌出一股深切的痛,他感覺眼眶中有淚,卻怎么也掉不下來。

電梯降到一樓,林東才敢給手機開機。他剛走出18棟的大門,一只渾身濕漉漉的野貓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跳到林東的腳下,凄厲地叫起來。林東重重踩了一腳地板,想嚇走它。野貓不依不饒,尾隨著林東,他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林東心虛極了,他走到泳池邊,在草坪上找到一塊小石子,砸到野貓的腳下,它才躲開。

擺脫野貓后,妻子的電話就打了進來?!澳阍趺搓P機啦,打了幾次電話都沒接通,嚇死我了?!?/p>

“怎么了,這么晚還不睡覺?!绷謻|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量平靜。

“我做了一個噩夢,夢到你出事了……”妻子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夢中。

“我能出什么事,你不要胡思亂想了?!绷謻|把手伸進口袋里,確認手表還在那里,用大拇指揉搓著光滑的手表盤面。

“沒事就好,我夢到你被警察抓起來了……”一陣沉默之后,妻子問道:“電動車有消息了嗎,能不能找得回來?”

“不知道呢,警察讓我回去等消息,你先睡覺吧?!?林東又摸了摸表帶,在心里估測它的價值。

“哎,今天突然降溫,大妞和小妞都感冒了,我給她們吃了感冒藥,小妞還有點咳嗽。你在公司睡很冷吧,早上忘記拿張被子讓你帶過去了……”

“我的手機沒電了?!绷謻|感到心煩意亂,打斷了妻子。

掛了電話后,林東抬起頭,28樓的燈光仍亮著,那盞暖黃色的燈在漆黑的夜空里顯得分外孤獨,以它柔和的光對抗這寒冷的夜晚。林東摸了摸口袋,那塊表變得沉甸甸的,也許它足夠買好幾輛電動車,要不然就是一文不值。林東想起他扔進垃圾桶的那個外賣盒子,他希望女人永遠不會發現它的存在,畢竟那把鋒利的折疊刀,就藏在空盒子里。

野貓的叫聲又響了起來,它從低矮的樹叢中躥出,像沉重的錘子敲打著林東的心靈。

林東又回到電梯里,這一次,他的手不再顫抖。電梯直奔28樓,林東走出電梯,樓道里的燈沒有亮,他陷入了一片漆黑中。微弱的光從窗外闖進來,他定睛一看,原來是那塊厚實的烏云下,一輪彎彎的月亮正努力地探出頭來。

【作者簡介】鄭金師,廣東省作協會員,曾獲第八屆“包商杯”全國高校中篇小說獎、廣東省高校作家杯中篇小說獎等,小說作品見于《清明》《星火》《草原》《安徽文學》《山西文學》等刊;現居廣東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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