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把頭

2024-04-01 06:25孫昱瑩
青年作家 2024年2期
關鍵詞:倫巴冰面

蘇倫巴根摸了摸漁網,浸過豬血是不一樣,厚實,堅硬,如這冬日的北風給人沉甸甸的重感。昨夜下了一場大雪,他拖著漁網的一端從倉房走出去,外面一片肅穆的落白,屋頂和江河里的水都結成了冰,遠處,白雪像一塊巨大的補丁,把白堿地干涸的裂紋密密地遮掩住??梢韵胂?,這時遼闊的查干淖爾銀光如錦,白茫茫一片。大兒子圖日樂已經準備好馬拉爬犁,妻子薩仁娜過來幫助爺倆一起,把幾十公斤重的漁網抬上爬犁。這漁網,鋪展開有近千米,從冰下一端掛在絞盤上,馬拉著帶動前進,等這漁網在冰面下像玉簪花瓣似的舒展開,才是漁獵的開始。

賓塔在這個冬天滿6歲了,他看見阿爸和哥哥準備出發,便也調皮地追出來,剛要說話,被落在院當中雪地上的一群蘇雀吸引,忘了要說什么,忙問阿爸,冬天怎么也有蘇雀,這么多蘇雀?冬天動物們不是不出窩嗎?蘇倫巴根正要走,停下腳步回答賓塔,北風只凍人,不凍蘇雀,它們會吹著響哨掠過一片白堿地,飛過查干淖爾。

蘇倫巴根望向湖的方向,仿佛那里傳來了響哨的聲音,他摸摸小兒子的頭,帶著大兒子,還有他們的工具,趕著爬犁向那冰面出發了。他們的馬,叫胡其圖,意思是有力量,這匹馬還年輕,腿粗鬃長,背部寬厚,正是馱力十足的壯年。夏天的時候,姜刺辣、雞冠花還有薩日朗開滿了院子,蘇倫巴根會在馬廄親自給胡其圖剪鬃,薩仁娜用野麻滲黃菠蘿樹絲編織套墊,在套墊上繡上兩片石榴葉,寓意腳力源源不斷。車上拉著沉重的漁網和兩個捕魚人,胡其圖的腳步歡悅不起來,它不喜歡這種沉穩的氣質,白色的哈氣從兩個向上掀起的鼻孔急促呼出來,表示抗議。蘇倫巴根拍拍它,以示安慰,兩人一馬,向著朝陽升起的方向行去。

查干湖蒙語叫查干淖爾。蘇倫巴根小時候愛聽爺爺講故事,傳說草原上有一位牧羊人迷了路,偶遇一泊神秘的湖水,小羊飲了湖水,生出幾百只小白羊,小牛飲了湖水,生出幾百頭小白牛。那湖水就是查干淖爾,意為白色的圣湖,只有善良的人能看見它。蘇倫巴根小時候對此深信不疑,還跑去喝了好幾大口,這樣長大就能生出幾百個兒子,幫父親捕魚,幫爺爺補網,幫他自己到山里拾柴火。直到后來發現村里最賴的痞子也能在夏天的時候下湖去抓魚,才知道,那就是一處堰塞湖而已,什么人都能看見它。多年以后薩仁娜嫁給了他,他們生了兩個男孩,蘇倫巴根想,圣湖水還是有用的,只是經過了上千年,也被北風吹老了,不再有那么旺盛的繁殖能力。但兩個兒子已是不錯,張和寶只有一個女兒。

北風直往人身上鉆,凍得父子倆牙齒不停地磕碰著。雪地上留著別人的腳印,看來已經有人比他們還早到。蘇倫巴根拍拍胡其圖渾厚的背,和它商量再快點兒走,不然別人都得等他們,要是去晚了,張和寶他們該著急了,保不齊要說咱們老牛拉破車,拖大伙兒后腿。胡其圖嗷嗷叫了一嗓子,只是搖了搖尾巴,像是說,這天氣,你快一個試試,你說誰是老牛?圖日樂也心疼馬,對蘇倫巴根說,阿爸,要不我下來走,減點兒重量。

“別下去,這段路雪厚,靰鞡里容易進雪,腳丫熱烘烘的,雪進去就化成水,該結冰了,慢就慢,讓他們等著吧?!?/p>

圖日樂不再說什么了,他格外珍愛腳上穿的這雙靰鞡,那可是用一百多斤魚換的,珍貴極了。達里巴兒村到了冬天,進山或者捕魚都得穿靰鞡鞋,零下三十多度的天,穿別的能把腳丫子凍透,穿靰鞡最保暖。而做這種鞋的鋪子只有關皮匠一家。關皮匠祖上姓瓜爾佳,一把手藝是爺爺輩兒傳下來的。一塊熟好的牛皮被關皮匠揮手裁成形,鞋頭處壓出十八道褶子,一道不多,一道不少。連上鞋幫,納上鞋底,塞上靰鞡草,鞋幫子周圍縫上一圈兔毛,一雙靰鞡鞋就做好了,一張牛皮只能裁出四五雙靰鞡。兩年前圖日樂第一次出門打魚,蘇倫巴根先帶他去了關皮匠的鋪子,那時作坊里一股難聞的臭味讓圖日樂差點吐出來,和充滿濕氣的魚腥味不同,這是帶著炙烤氣息的干腥味。關皮匠戴著一條長到拖地的皮圍裙,正在薰皮子。薰爐灶里燒的是谷草,谷草煙能給皮鞋染色,皮匠和徒弟雙手扯著皮子對準下邊的煙囪開薰。谷草燒起來不起火,土槽子把火壓死了,于是只冒出煙來,那煙黃蒙蒙的,在皮子底下亂滾。圖日樂感到眼前一陣飄飄忽忽,滾滾熱浪襲來,跟進了煉丹爐似的。他仿佛聽到了那皮肉正滋滋作響,實際上,什么聲音也沒有。皮匠問蘇倫巴根,要幾排?蘇倫巴根指著車上的一斗糧說,給兒子二排的,自己穿頭排。去年冬天用一百五十斤魚換的糧食,又換了兩雙鞋。

圖日樂乍一聽以為他穿的是比父親差一點的次貨,他當然沒意見,父親是家里的頂梁柱,春天種地,冬天捕魚,理應穿好的?;丶液竽赣H告訴他,隔皮子價位不同,二排最貴,那是牛屁股和脊骨處的皮,頭排、三排次之,其他的便宜。圖日樂聽了揉揉眼睛,看向那雙鞋的時候多了一份親切。有了第一雙靰鞡,圖日樂覺得他也有了在查干淖爾生活的能力。

爺倆離開家后,賓塔和薩仁娜坐在炕上,薩仁娜縫著衣服。賓塔自己玩了會兒嘎啦哈,沒一會兒就無聊起來,他問阿媽,為啥阿爸每年都只帶哥哥去打魚,咋不帶他呢?薩仁娜和小兒子說,你黃嘴丫子還沒褪干凈,沒到能上冰的時候。黃嘴丫子是啥?賓塔問。啥能耐沒有的小雛鳥,有黃色的嘴丫,長大后才能沒了。薩仁娜薅斷一根線,說道,等你長大也得跟阿爸還有阿哥去呢。沒參加過冬捕的男人不能算男人,找不到媳婦。

可是阿哥去了兩年了,怎么沒見他娶媳婦呢?

薩仁娜不知道說什么好,想重新穿一段線,心不穩當,費了半天事。如果蘇倫巴根是把頭,她就不用回答這個問題,還有村里那些碎嘴子們有意無意的詢問。他本應該是的。在她十八歲那年,蘇倫巴根二十歲,是一個壯實的年輕人,所有人都說,他將來會接替他阿爸做漁把頭。漁把頭的兒子那得有多少上趕子來說媒的呀,薩仁娜聽著這話,心里也不著急,她和蘇倫巴根從小一起玩到大,她每年夏天都給他縫一個驅蚊的荷包,他手里得有七八個了,他偷偷在查干淖爾圣湖里撒尿時,她還給他放風。但是薩仁娜的父母著急,怕女兒不能嫁給心上人,狠狠心拿出家里唯一一頭牛當嫁妝,一早就把婚事定了。他倆成親后沒幾年,蘇倫巴根的漁把頭父親出了事,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與人喝多了酒獨自跑到冰上,醉醺醺地要下網,結果躺在冰面上瞎撲騰了一陣,以為自己在水里游呢,第二天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硬邦邦的了,還保持著游泳的姿態,面帶微笑。他們這個村子,總共有三股“網伙兒”的,另外兩股,都是以家族為團隊打魚,不招外人,唯有蘇倫巴根父親這一伙兒,是散戶組成的,誰有能力誰就被大伙兒推為把頭。夏天捕魚好說,冬捕難啊,非得一個有本事的人帶著不可。老把頭沒了,他的兒子和徒弟自然得頂上,吃飯的手藝總是要傳承的。蘇倫巴根是最被看好的接班人,畢竟是老把頭唯一的兒子,從小就跟著父親一起捕魚。

可是老把頭的傳人有兩個,一個是兒子,還有一個是徒弟張和寶,誰能當把頭,還得比過之后才能決定,才能服眾。誰能想到,那個總是陰沉著一張臉的徒弟,平時不顯山不露水,捕魚的本事卻不小。在那場盛大的冬捕比試中,張和寶贏了,成為了當之無愧的把頭,蘇倫巴根只能追隨張和寶的隊伍,才能有口飯吃。蘇倫巴根會輸,薩仁娜早有預感,那年賓塔還沒有出生。爭勝負那天早晨薩仁娜和往常一樣起得很早,做了圖日樂最喜歡吃的凍豆腐湯。蘇倫巴根說凍豆腐等打到魚回來再燉更好。他說這話的時候手里系著鞋帶,蹲在門口擺弄了好半天,一雙靰鞡的鞋帶卻怎么也系不上,還是薩仁娜蹲下腰去幫他系好的。

“沒事的?!碧K倫巴根對妻子說,又好像在對自己說。

“不要想太多,和平常一樣?!彼_仁娜忍不住叮囑,她對他的狀態有點擔心,公公剛去世,丈夫還沒有從沉痛中緩過神來。但是把頭的名號,在他們年少時,他就志在必得,自然也不會讓給別人。

“放心吧,我會帶頭魚回來?!彼罅四笃拮佣坦由老侣冻龅难g軟肉。

那天晚上,他們沒有吃到凍豆腐燉鮮魚,薩仁娜講著查干淖爾的神話故事在炕頭把圖日樂哄睡。蘇倫巴根回來得很晚,回來后什么也不說,直接鉆進炕尾的被窩里,她就懂了,于是便什么也不問。薩仁娜給圖日樂窩好被腳,也擠到炕尾。那里溫度稍低,蘇倫巴根的身體也包裹著寒氣,仿佛什么東西輕而易舉地碎裂,男人一轉身,帶著一股冷意壓上來,她身上的熱氣都被吸了過去,一夜的不安之感此刻驟然放大,讓她下意識地抓著他的手臂,不自覺地顫抖著。男人冷硬的身軀在上方猛地一震,然后她聽見他正低聲啜泣。

沒多久,那場比試的場面就在村里傳遍了。冬捕首要的是找到魚群,對于領頭之人,識冰的本領很重要。魚兒在冰下是成群聚集的,有魚的冰面和沒有魚的冰面是不同的。普通人放眼望去,湖面凈白一片,哪里分得清哪塊冰是哪塊呢,可當把頭的卻要能看出其中細微的差別。有魚群的冰面下,水是流動的,冰面上的雪便起鼓,顏色比別處略暗。蘇倫巴根和張和寶都能看出異常的冰面。但這還不夠,魚游得快,等見到魚群時再鑿冰,鑿完了,魚也早游走了。所以更重要的是聽冰。冰下是有聲音的,高手能通過細微的水流聲,判斷魚的游向,找到落網點,那才是真本事。蘇倫巴根輸在聽冰上。他太著急了,當看到冰面變暗,心知魚群就在腳下,再看張和寶的目光也聚焦在同一處,他便來不及聽聲,迫不及待地帶著一伙人鑿開了。而比他大幾歲的張和寶,是闖關東過來的,在查干淖爾扎了根,跟隨老把頭學習多年,心態沉穩,他不急著當即鑿冰,而是趴在冰面上聽聲,隨即帶人去了下游。上游的魚聽到了冰層頂端蘇倫巴根的嘈雜聲,驚恐地游往下游,結果被張和寶堵個正著,全進了人家的網里。足足十萬斤的魚,蘇倫巴根輸得很徹底。

蘇倫巴根那晚抱著妻子說,他后悔在不懂事的年紀往查干淖爾里撒了尿,圣湖是不允許這種不潔行為的,獵人的牲口都不許在湖里撒尿,何況是人。薩仁娜像哄圖日樂一樣輕拍他的后背說,沒關系,你可以重新來的。這樣的安慰從第一年到第二年,年頭久了,薩仁娜也就不再說了,二把頭也沒什么,日子還是要照常過的。

今天是蘇倫巴根當二把頭的第十五個年頭。他和往年一樣,做最累最辛苦的差事,撒網,他要指揮圖日樂和其他八戶的男丁,把那張沉重的網撒到冰窟窿里,然后等待魚群游進去,再絞網、拉網,這些都是體力活。而張和寶作為把頭,只需做一件事,判斷哪里有魚,哪里能下網。

分魚的時候,張和寶拿走一半。剩下的魚其他幾家分了,蘇倫巴根拿得多些,但是與張和寶還是沒法比的。這些年,張和寶越來越苛刻,大魚、好魚都被他挑走了。

路上安靜極了,只有馬蹄和車子碾過大地的聲響,圖日樂望著沉默的父親,想找點話題,他想到一直以來想和父親說的事:“阿爸,你現在也能判斷魚的方向了?!?/p>

蘇倫巴根一愣,看向兒子的目光帶著幾許茫然,“魚往哪里游?”

“你聽不到嗎?”

蘇倫巴根咂下嘴,像是剛吃了一碗鮮美的魚豆腐,回味著什么,回答兒子:“能聽到,又聽不到?!?/p>

馬車印留在雪里,帶著無言的重量。圖日樂琢磨了好一陣,才疑惑道:“阿爸,你每年的判斷跟張和寶幾乎一樣,你怎么能聽不到呢?”

“我說不準魚往哪里游?!?/p>

圖日樂不再勸,他的父親對當年的失敗在意了十五年。

圖日樂心想,父親應該早點走出來的,可是看他的樣子,好像安于如今的狀態。如果父親一直是個二把頭,他要怎么娶恩琪兒呢。

恩琪兒是遠近最好看的姑娘,她好看,不全在臉上,還在于她是張和寶的女兒,所以,即使臉上有那么一點雀斑,即使個頭兒不高,還是比別的姑娘看上去可愛。她全名是張傅琪兒,張和寶在達里巴兒娶了高門富察氏的姑娘做老婆,把妻子的姓加在自己后面給女兒起了名,意味著兩個家族的結合。但是琪兒不喜歡這個名字,叫著別扭。達里巴兒村在草原邊上,有滿族人,有漢族人,還有蒙古族人,她的伙伴中有人叫山丹、塔娜,她喜歡這些蒙語名字,于是給自己也起了一個,叫恩琪兒。她覺得這名字好聽極了,但是只在玩伴間流傳,她不敢讓張和寶知道。恩琪兒性格活潑,嘴巴也甜,天生就討人喜歡。圖日樂總是不敢正眼看她,若是正面眼神撞見了,他就得低下頭去,低到塵土里。

恩琪兒卻相反,走在路上,遇見圖日樂,她會大大方方說,圖日樂,你又長高了,我要抬頭看你。圖日樂,叫你弟弟去我家吃糖。這時圖日樂雖然欣喜,但不敢表現出來,嗯嗯啊啊地點頭,然后悶棍似的走開。他們經常照面,在不知道第幾次的時候,圖日樂突然有種感覺,她好像對他有點兒意思。他起初沒那么自信,還覺得自己是白日做夢,可是恩琪兒望他的眼睛又大又圓,像胖頭魚的眼睛,還似笑非笑的,分明地暈著一點粉紅色的亮光。圖日樂不禁心癢起來,這真有趣。她會不會是因為他才給自己起了個蒙古姑娘的小名?

去年查干淖爾燈節,薩仁娜又是家里第一個起床的,她要趁早刻蘿卜燈,怕吵醒賓塔,連走起路來都踮著腳。紅蘿卜圓滾滾的,表面粗拉,削平首尾切兩半,再挖空心,兩個燈碗就做好了。她在其中一個蘿卜燈皮上小心翼翼刻上“平安”,另一盞上刻“豐年”。她削了三個蘿卜,做成六個燈碗,覺得有點寒酸,但是舍不得蘿卜了,做土豆燈就更舍不得,家里土豆比蘿卜少。賓塔起床后,圍著蘿卜燈殼轉了好幾圈,他迫不及待要去放燈,圖日樂不得不陪著他玩一天的羊嘎啦哈和布口袋,即使這樣賓塔依然吵吵了四次要點燈。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家家戶戶都拖著一串燈往查干淖爾的冰面去了,薩仁娜也趕緊給蘿卜燈里添了油料,點亮的燈像夜明珠一樣亮,整齊地擺放在一塊木板上,圖日樂用繩子拉著木板也向著湖面走去。村里的男孩子這一天會提個小扁擔,兩頭掛著水桶,水桶把上系著紅繩,這叫“挑福水”,意思是新的一年會幸福。薩仁娜給賓塔也準備了小扁擔,只是他嫌那東西沉,提拎兩下就扔給母親,自己一蹦一跳跟著哥哥,在雪地里雀躍地跑跳。蘇倫巴根沒有去,放燈這種事,女人和孩子們去就好了。他更想一個人抽一袋煙,安靜一會兒。

在快靠近查干淖爾的村路上,已經有人擺起燈來,沿途有好多人家在放燈。薩仁娜家只有六盞,她和圖日樂說,我們放到河邊去??拷哆叺谋嫔隙逊牌鸶刹?,只等節慶冰燈擺好陣就點燃。他們這一股捕魚的漁民,每年都擺個九曲燈陣,由把頭帶人擺放和點燃,是冰燈會的第一個儀式。等張和寶點了燈,其他家也就可以把自己帶的燈放入冰場。薩仁娜帶了六盞燈,是六六大順的意思。等待的時候,圖日樂看到了恩琪兒。她穿一身紅艷艷的花襖,披著羊皮斗篷,幾個戴狗皮帽子的青年正圍著她逗樂,她指著其中一個人的帽子咯咯地笑,這時她也看見了圖日樂,圖日樂趕緊摘掉自己的狗皮帽子,仿佛那讓他變得傻乎乎的。剛開始沒什么感覺,不一會兒寒風一吹,耳朵便凍紅了。薩仁娜提醒兒子,把帽子戴上,圖日樂卻固執地不肯。雖然母親也為了御寒帶著那種帽子,可恩琪兒沒有呀,她那件斗篷上連著一個毛茸茸的帽子呢,好看極了。

張和寶命人擺下第一個燈陣,九曲是指天上九個星宿,擺下九曲燈陣是消災解惑的寓意。第一個燈陣擺好后,張和寶親自點燃篝火,意味著好運開始,各家都能下來擺燈祈福了。篝火一座座點燃,火光把河邊照得透亮,就在那有些耀眼的光芒里,恩琪兒對著圖日樂笑了笑。那笑,像一條大馬哈魚一樣耀眼,讓圖日樂又是一陣暈眩。

直到薩仁娜叫他去擺燈,圖日樂才回過神來。這時賓塔已經跑入河道,和別的小孩子一起去放燈了。

“你再看,那也不是你的姑娘?!彼_仁娜提醒兒子。

“我沒看?!眻D日樂狡辯道,但他反而默認了母親說得對。

恩琪兒和同伴們進了河道,她一手拿著一盞燈,在每個她經過的年輕男孩身邊轉一圈,冰面很滑,她走得那么輕盈。

圖日樂想,她肯定是一只什么魚精。

其實,薩仁娜那天對兒子說完話就后悔了,她怎么能在燈節的時候讓孩子感到喪氣呢。圖日樂長大了,他要喜歡誰,自己應該有主意,即便是張和寶的女兒,又能怎樣,要論門第,他爺爺是張和寶的師父。要說恩怨,那是父輩的事,倘若當年蘇倫巴根贏了,那輸家就是張和寶,他們兩家總要有個輸贏的。薩仁娜想了整整一晚上,哄賓塔睡覺的時候也在分神,以至于賓塔已經睡著了,她還在不停拍著他的胸脯。

薩仁娜沒想到,第二天,她心里念叨的那個姑娘居然來找她了,手里還拿著一張大馬哈魚皮。

“嬸子?!倍麋鲀阂贿M屋就甜甜地叫了一聲,讓薩仁娜一愣,她起初還以為小姑娘是來找兒子的,連圖日樂也這么以為,緊張得耳根紅紅的??啥麋鲀喊涯菑埳虾玫聂~皮往桌子上一放,就嬌聲細語地對薩仁娜央求,要她教自己做一頂魚皮帽子。

“昨天燈節,山丹戴了頂馬哈魚皮做的帽子,帽穗兒帶一排小鈴鐺,真好看呀,我也想要?!倍麋鲀河盟`靈的眼睛看著薩仁娜,讓她怪不好意思的。老實講,這要是平時,她可不想跟張家有太多往來,當年的“把頭之爭”人盡皆知,她見到張家人總覺得不好意思似的??扇缃裱矍暗墓媚?,是兒子的心上人,態度又誠懇,她倒是沒有理由拒絕。

她當然會做魚皮帽子,而且這么一大張魚皮,做三頂帽子都夠了,余下的部分她可以給圖日樂和賓塔也做一頂。想到這里,薩仁娜便點頭答應了。她瞅了一眼大兒子,見他眼睛一直盯著地面,時不時偷瞄一眼姑娘,心里默默嘆口氣。這孩子和他父親一樣老實,怎么追得上那俏皮的姑娘呢。

薩仁娜低頭仔細瞧那魚皮,剝下來有一段時日了,已經完全曬干,魚皮柔軟光亮,紋理細致優美。原身應該是一條幾十斤重的大魚,把頭家手里的存貨真是好。薩仁娜手摸那魚皮,禁不住在心里感嘆。她讓恩琪兒在一旁描述,畫了一張帽子的草圖,恩琪兒連連點頭。賓塔這時過來找大哥玩,圖日樂沒有像往常那樣陪弟弟,而是讓他安靜地睡會兒。

“我才睡醒啊?!辟e塔不滿地嘟囔。他看向恩琪兒多了一分好奇,天真地說道:“姐姐真好看?!倍麋鲀河挚┛┑匦?,說賓塔你也好看。賓塔聽了美滋滋地轉圈。薩仁娜又瞄了一眼大兒子,心想,這木頭還不如小兒子會說話。

魚皮剛剝下來時候是脆弱的,熟好后變得結實堅韌,縫制魚皮一定要謹慎耐心,第一針下去什么樣,接下來的針腳都要一致。薩仁娜拿著針跟恩琪兒比畫著,恩琪兒很認真在聽,女人們很快陷入到女紅的樂趣中去。圖日樂跑出去了一趟,再回來時抱著一大把柴火,兜里鼓鼓囊囊,他把屋子里的火燒得旺盛,火爐子跟他的耳尖一樣滾燙。

恩琪兒手邊突然多了一個凍梨,她訝然地看著少言寡語的少年下頜緊繃,把梨往她手里塞了一下,就倉促地轉過頭去,微紅的耳尖暴露了他的情緒。恩琪兒錯愕了一瞬,咬了一口梨子,軟糯多汁,她故意湊到圖日樂耳邊,低聲說“真甜”。

圖日樂胸腔被突然傳來的聲音狠狠撞了一下,他一回頭,便撞上一雙含著細碎星辰的眸子,像是宣告什么,又像在暗示。

“你笑起來也甜?!眻D日樂輕聲說。

恩琪兒發出一聲輕笑,然后偷偷捂著嘴看了一眼薩仁娜,見她沒有抬頭,仿佛沒聽見他們的低語,便繼續吧嗒著嘴啃梨,只用眼神說話。

薩仁娜拿著針尖的手微微抖著,她要假裝毫不在意,心里卻是波瀾壯闊,她的大兒子,竟已陷得這么深嗎?雖然她早上還決意放平心態,順其自然,可真看到兩個年輕人越走越近,她又緊張起來。

魚皮帽子縫制了三四天才完成,這期間恩琪兒天天往薩仁娜這里跑,有時候給她帶些小魚干,給賓塔帶冰糖山楂,直到最后一天,她給圖日樂帶來一條藍布圍脖。薩仁娜驚喜地以為,這事八九不離十了。

可是圖日樂卻沒有露出高興的神情,他見過這個樣式的圍脖出現在別的男孩脖子上,他想問她,她是給每個熟悉的男孩子都送了圍脖嗎?望著姑娘渴望表揚的小臉,他到底沒有說出口,只是木訥般地說了聲謝謝。

薩仁娜心里嘆了口氣,這孩子怎么不識好歹呢。

“千層網下過,網網還有魚?!碧K倫巴根唱著歌,白色的哈氣從他嘴里呵出來,圖日樂默默聽著父親唱歌。那些歌他的耳朵早已都聽出了繭子,但是在雪原之上,父親的歌聲帶著陣陣回響,聽著真是震撼。

冰面旁的空地上,張和寶已經到了,誰也說不上他是啥時候出發的,他年年第一個到,總是如此。蘇倫巴根和張和寶對了一個眼神,算打招呼,他們倆之間,除了捕魚,幾乎不說話,也沒什么私交。那場決定把頭的比試,像一堵墻一樣把兩人的關系隔在了兩端。湖邊擺放著一張供桌,父子倆把載著漁網的馬車拉到跟前,張和寶點燃年息香,嘴里默默念叨著什么。圖日樂明白那是祭網,求這漁網讓他們多捕大魚,他跟著父親也拜了拜。陸續來的捕魚人也都一一點香祭網,然后端起張和寶準備的酒碗,一飲而盡。

“上冰!”張和寶大喝一聲。

“上冰嘍?!比巳悍序v起來。張和寶走在前面,蘇倫巴根與他保持兩米左右的距離跟著,其他人則跟在他倆后面。圖日樂仔細觀察著張和寶與父親,發現他們看的位置都是相同的,搖頭的位置也一致。張和寶一回頭,和他的視線相對。

“圖日樂,你上前面看?!睆埡蛯氄惺纸兴?。

圖日樂一愣,望向蘇倫巴根,父親也一副詫異的表情。但很快,蘇倫巴根似乎明白了什么,揮手示意兒子往前。圖日樂有點不敢相信,走路小心翼翼起來,仿佛腳下的冰纖塵不染。

但是他也心知他這樣走在前面是徒勞的,除了留下一排骯臟的腳印,聽得冰面簌簌的響動,他什么也看不見。而身后的兩個人,似乎已經找準了魚群的位置了。

“看魚花,在那呢?!彼犚姀埡蛯殞μK倫巴根說。

“新的,是那兒?!碧K倫巴根答道。

圖日樂什么也沒看見,他低著頭往前走,卻錯過了魚在水底吐的魚花,而僅僅從冰面上的顏色,看微微鼓起的雪花,現任把頭和前任把頭的兒子,就能看出魚群的位置。兩人幾乎是同時趴下來聽冰,貼在冰面上的呼吸遠遠看去連頻率都是一致的。

鑿冰吧,就在這兒了。兩人對視一眼,彼此都了然,張和寶便下了令。

這邊冰鉆子鑿眼,那邊卸網、固定馬輪,寒風呼嘯著跑過空曠的湖面,像硬刀一樣削向他們,人和馬都沒有躲,也無處可躲,人打好兩排冰眼,讓網在冰下穿過。馬尥著蹄等待,只待主人一聲令下,它便鉚足干勁拉絞盤,待網逐漸聚攏到網口,再奮力那么一拉。這一網,沉甸甸的,果然有貨,十來個人一起拉網,估摸著得有個幾千斤??墒窃絹碓讲粚?,網太沉了,沉到無論人和馬怎么使勁兒,都拽不動。壞了,張和寶說,網卡在冰下了。這種情況很少出現,但是一旦出了,就得有人下冰去摘網,這是一件有風險的事,冰層有兩米厚,冰下的網有幾百米長,三面朝水,一面朝天,人在水下失溫就再也上不來了。怎么辦?沒人說話,張和寶也沒有說話。

圖日樂看見父親和把頭兩人都沉默著。父親看著腳下的冰層,而張和寶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似乎是不經意,又似乎是有話要說。圖日樂在這張線條硬朗的臉上看到另一張相貌相似的臉孔,恩琪兒的身影在眼前一閃而過。自去年在他家做了魚皮帽子,恩琪兒又來了幾次,有時向薩仁娜討教制衣,有時學做腌菜,她好像總能找到理由。而薩仁娜的態度也從最初的熱情慢慢冷了下來,他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轉變,卻知道自己愈發堅定恩琪兒是喜歡他的。雖然他們之間的交談總是無關風月,雖然她也對別人笑,但圖日樂就是有那樣的感覺,他甚至在送走恩琪兒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忽視母親的嘆息聲。圖日樂猜測著剛才張和寶讓他走在前面的用意,顯然是要培養他接班。那么這一眼就頗有深意,或許張和寶在心里已經默認了他和恩琪兒,下一步就是找個理由把女兒嫁給他呢。圖日樂看向自己那雙二排的靰鞡鞋,那鞋這會兒被冰面的反光照得锃亮。

圖日樂自告奮勇地說:“我水性好,我下去摘掛子?!?/p>

蘇倫巴根猛地瞪了他一眼,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不行,你太嫩了?!彼聪驈埡蛯?,堅硬的臉上帶了一點乞求的意味。

其他人卻沒有看清蘇倫巴根的神情,紛紛鼓起掌來?!皥D日樂好樣的”“不愧是蘇倫巴根的兒子”。

張和寶像是等這一刻等了許久,他看看蘇倫巴根,再看向圖日樂,只緩緩說了句“好樣的”。

這時圖日樂心里騰起一朵云,架著他對恩琪兒的愛意,讓他飄飄然了。蘇倫巴根臉色鐵青,他冷著臉把兒子扒拉到一邊,又一次說:“你不行,太嫩了,我來吧?!?/p>

圖日樂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即將成為英雄這件事就被父親壓了下去。蘇倫巴根安排幾個年輕人在洞口邊做準備,自己順著水流的方向找到一處冰面,開始鑿冰。

“阿爸,我在冰水里游過泳,我沒事的?!眻D日樂抗議道。

“你在下游接應,萬一我在這兒出不來,你就在那兒等我?!?/p>

張和寶也指揮其他人分別在幾個點面鑿了洞口。

做好準備,蘇倫巴根脫去棉襖,寒風讓他打了一個冷戰,但是他咬咬牙,開始活動筋骨,不停地深呼吸。準備活動完成,他撩起冰水往身上澆,其他人也幫著他澆,適應以后,他緩緩進入冰水里,直到下沉。

很快,蘇倫巴根在下一個冰口探出頭來換氣。

人們趕緊問,怎么樣?

“還沒看見網掛在哪里,再下去?!碧K倫巴根呼出一股股白氣,聲音都是顫抖的。他深深吸氣,眼睛鼓脹著,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又沉進冰里,他的身影在冰下一晃便不見了。這次時間更久了一點,但蘇倫巴根還是出現在了冰口。

“看……看見了,再有一次就能摘下來?!?/p>

蘇倫巴根喘著粗氣說道。人們明顯感到他的聲音虛弱了很多,顫抖得也更厲害,這狀態不太對頭,張和寶也皺緊了眉頭,有人開始勸他算了,上來吧。但是蘇倫巴根像是沒有聽見,他沒有繼續泡在冰水里,只是短暫地換了換氣,便第三次沉入水中,這一次他又是半天沒有出來,水面也沒有咕噥的水泡。

人們開始說,壞了,壞了,八成抽筋了。圖日樂所在的洞口有點遠,那里沒有任何響動。他看到另一邊人們的異動,雖然人群亂糟糟聽不太清說了什么,但見那些緊張的表情也知道事情不妙,他攥緊手心,臉色愈發蒼白,呼吸變得急促紊亂。冰面的平靜讓他的一顆心越來越沉,正想去別的洞口看看,張和寶沖他大喝一聲:“守好你的位置!”

圖日樂咒罵了一句,那可是他阿爸,他管不了那么多,就在他想沖出去的時候,他腳下的冰面有了一點震動,水嘩啦啦地響,蘇倫巴根的頭露出來了,吐了一口氣,他臉色紫青發亮,像地里成熟的野果,閃著幽光。與此同時,另一頭有人喊,網動了,掛子摘了。

圖日樂松了一口氣,趕忙上前去拉父親,但是父親似乎凍僵了,雖然嘴里換著氣,卻沒有伸手。然后圖日樂看著父親像一截木樁一樣筆直地下沉,腦袋一下子沒入水中。

“快來人??!”圖日樂一邊大喊,一邊脫掉外衣,跳下冰水里。那水真是冷啊,就是一瞬間,他感到五臟六腑都要結成冰了。他鉆向水下,錐骨的寒氣從四面八方盤上身體,圖日樂的牙齒無法控制地上下哆嗦,咬到了舌尖,疼痛讓他回過來一點意識,他看到父親正在向下沉,于是憋住一口氣,猛地向前扎去,雙手托舉起父親的身體,向上浮起。好在蘇倫巴根沒有任何掙扎,整個過程很順利,圖日樂的頭露出水面后,眾人合力把爺倆拉出來,用棉襖裹著,張和寶給他們狠狠灌下幾口白酒。那酒是涼的,但入腹后很快升起一股熱辣,圖日樂緩過來了,蘇倫巴根卻是迷迷糊糊的,說不出話。半晌,他打了一個嗝。張和寶松了一口氣,沒事了,人回來了,便指揮人用雪給蘇倫巴根擦拭身體,再換身衣服。

父子倆換了衣服坐回馬車上,圖日樂一陣后怕,剛才短短的一瞬,讓他感受了死亡的恐怖,他根本不敢去想,如果一開始是他自己下水,在找到掛子之前,他能撐多久。

“準備收網嘍——”

“準備收網嘍——”

沉甸甸的漁網,被人和馬合力拉上來,里面黑壓壓都是活蹦亂跳的肥魚?;镉嬘敏~叉往上一揚,大魚騰空而起,在空中旋轉、扭動著,銀鱗跳躍,最后結實地落在白雪覆蓋的冰面上,形成山型的魚垛。

蘇倫巴根從冰水里被撈出來,就被人灌了加有姜片的酒,這樣人便能緩過勁兒來。誰都知道,摘掛子是個危險的活,從前總有人下去以后就只給這世上留下一件棉襖。蘇倫巴根算是幸運,沒有死在冰下,但是他的腳凍壞了,黑紫黑紫的,動不了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把冰面上那些活蹦亂跳的大肥魚裝車……

好馬胡其圖往回走時,拖著100條大魚和蘇倫巴根,他們來的時候沉重地前行,回去的時候也一樣。那張浸過血的漁網被留下來,人們還得繼續開網。蘇倫巴根這次立了功,頭魚給了他們父子。頭魚即是頭籌,寓意吉祥好運,往年都歸把頭,能賣上一個很高的價位。這是蘇倫巴根十幾年來第一次得到頭魚,大伙兒說他的好運還在后頭呢。

雪花就是這時候飄起來的,起初不大,父子倆走了一會兒工夫便滿山野都卷起白色的雪煙,讓人睜不開眼。他們一路什么話也沒說,沒話啊,生死面前,其他東西都跟這雪花一樣太輕了。那條頭魚和其他魚分開,被一塊紅布包裹著,那一點紅色,在白茫茫的天地間格外刺目。

對面起了更濃厚的雪霧,蘇倫巴根隱隱覺得不安。待到馬兒在雪地上奔跑的清脆聲音越來越清晰,他更確信那不是普通的雪霧,而是無數馬蹄踏在雪地上濺起的雪花。有一支馬隊正朝著他們而來。

“可千萬別是響馬?!碧K倫巴根說,他很虛弱,聲音顫抖,已經僵直的脖子此刻更加僵硬。

圖日樂握緊了馬鞭。那一刻,他腦子里全是恩琪兒那丫頭。如果在這兒死了,恩琪兒就要成寡婦了。這么想完他又覺得可笑,他是她什么人,連未婚夫都不算。轉而,母親的話在耳邊清晰起來:“這個姑娘,你守不住她?!?/p>

在圖日樂神游的時候,馬隊來到了父子倆跟前。蘇倫巴根不幸言中,來的是響馬——劫道的土匪。蘇倫巴根心涼了半截兒,他不知道對面是哪個綹子的,可能是殺人不眨眼的馬賊,也可能是劫富濟貧的綠林好漢,前者他們小命不保,后者最多就是失去這一馬車魚,也是失去半條命。

“什么蔓?”為首的土匪黑臉膛,膀大腰圓,象征性地說了句行話,問他們干啥的,其實這哪還用問,一馬車魚,咋看都是捕魚的。但是道上規矩都得盤盤道,萬一是熟綹子,不好意思下手。但看他死死盯著那車魚的樣子,像是不會講什么江湖道義,就算蘇倫巴根是親戚,那車魚也是他的了。大雪天的,都餓急了眼,身后跟著的土匪臉露笑意,好像他們今天出來挨凍是值當了。

圖日樂哪見過這陣仗,腿哆嗦著,從馬車上下來,直接一屁墩坐進了雪堆里。

“江邊拉魚的?!碧K倫巴根用顫抖的聲音回了一句,此時他強迫自己鎮靜,就像在那冰冷的湖水中一樣。

為首的黑漢冷漠地說:“對不住了,兄弟,這車上的東西歸爺了,勞煩你挪個步吧?!?/p>

蘇倫巴根心里松了一口氣,還好,沒打算要命,那就是講點道義的土匪,還有余地。他本就凍得牙根直打架,顫聲說:“好漢,我們是小股子,爺倆拿命換的魚,這車魚就是我們的命,但是我們懂規矩,一人一半,你看中不?”

土匪群里發出幾聲嘲笑。

“誰不是拿命換錢。今兒你們倒霉,大冬天的,我們兄弟也等米下鍋??茨丬嚿线@魚不少,你是把頭吧,把頭不差錢,給你留下口糧,其他拿走了?!?/p>

圖日樂一聽把頭兩個字,氣血沖頭,僵直著站起身,“把頭你找張和寶,俺阿爸不是啥把頭,他下冰摘掛子才多分了點兒,差點死在冰里頭?!?/p>

黑漢一聽這話,眉頭一皺,他審視著蘇倫巴根,見他半躺著、癱著,臉色發紫,看來所言不假。他下馬走到跟前,圖日樂問他想干啥,他把人往旁邊一推,掀開蓋住蘇倫巴根的棉被,看到那雙黢黑黢黑的腳,像凍爛的茄子。

黑漢略一沉思,打了個揖:“既然摘掛子都能留下一條性命,你也是個人物,這樣吧,天寒地凍的,大伙兒也不能白走一趟,我就拿走一半?!钡紫氯寺狀^領這么說了,只好不情不愿地上前搬魚,多么肥的魚啊。

那領頭黑漢轉眼看到了車上顯眼的紅布包裹,就要取過來看。圖日樂卻是眼疾手快,緊緊抱著那包裹,他臉色煞白,身體不停地顫抖,任誰都看得出這小子嚇得不輕,眼里卻對這個包裹充滿了執著。

“這里面是什么寶貝?”土匪們眼里冒著金光,確定里面肯定有金銀財寶。圖日樂身上很快挨了兩下,被人死死壓住,膝蓋和臉頰都深深陷入雪里。

蘇倫巴根心頭猛地一跳,趕緊說:“好漢住手,不要傷了孩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東西,一條魚而已,您都拿去?!鳖^領搶過那沉重的紅布包,打開一看里面果然是一條魚,卻又不是這車里最大的,瞬時明白過來?!斑@是頭魚?”

圖日樂被人挾持,還在嗚嗚地掙扎。蘇倫巴根心痛極了,連連作揖:“是頭魚,頭魚是吉祥的象征,見了血怕是該不吉了,我兒不懂事,您放過他?!?/p>

土匪們聽是頭魚,高興得很,這是討了個好彩頭啊。

那頭領卻臉色一沉,他看了看頭魚,又瞅瞅蘇倫巴根,后者直勾勾地盯著那魚,眼神里沒有貪婪,沒有不舍,平穩的呼吸讓人感覺那東西仿佛與他無關。

“見頭魚便是吉,搶來的怕生禍端,我們走吧?!鳖^領望著蘇倫巴根,緩緩說道,他說完上馬,帶著一隊人和半車魚,揚長而去。

等那伙人走遠,四周回歸安靜,圖日樂終于長舒一口氣,他們撿回一條命。繼而又有一股不平涌上心頭,平白被搶走了一半的魚,還差點被拿走頭魚。蘇倫巴根卻說:“這是好事,破財消災?!?/p>

“阿爸,他們會去劫張和寶嗎?”

“他們不敢,那邊人多。咱們回吧,你阿媽和弟弟還在家等著?!?/p>

他們再度出發,兩人一馬,行進在無法分辨寬窄的路上。雪花簌簌飄落,把馬車上的人和魚都覆蓋了,與天地融為一體,一抹紅色在蒼茫大地之上,扎眼而炫目。蘇倫巴根用手拂去嘴邊的雪花,輕聲哼起了歌。

“查干淖爾呦,查干淖爾呦——”歌聲很快消失在一片白色之中。

【作者簡介】孫昱瑩,生于1987年,東北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吉林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山野悠悠》《遙遙草原夢》《百合花事》,散文集《青青馬蓮草》。曾獲公木文學獎 、君子蘭文藝獎、長春文學獎等?,F居吉林長春。

猜你喜歡
倫巴冰面
冰面下
冰面上
在天然冰面上滑行
機械舞者
冰面精靈
不要在危險的冰面上玩耍
冰面上的魔幻之車——Zamboni
論倫巴舞的美學要素和審美價值的關系
從人體力學分析恰恰舞與倫巴舞之間的聯系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