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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里路云和月

2024-04-01 06:25朱向前
青年作家 2024年2期
關鍵詞:文學系周濤喀什

我是解放軍藝術學院首屆文學系學員,1984年9月1日入學,學制兩年。轉眼就到了1986年春節。在軍藝文學系學習的一年半,也是我此生中的黃金歲月——是知識上如饑似渴的一年半,也是創作上激情迸發的一年半;是時間上爭分奪秒的一年半,也是身心放松空前愉悅的一年半。好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眼看就要畢業了,第四個學期是實習和創作畢業作品,基本上是在校外完成,時間自己掌握。

2月23日元宵節一過,春節也就過完了。滿打滿算,距6月1日返校還有三個月時間,除去五月實習,創作時間只剩兩個月了,好不緊張!畢業作品沒有規定寫什么體裁、篇幅多少,只有一個要求,返校報到時把作品交給系辦公室。這就是徐懷中的風格,舉重若輕,欲擒故縱,把壓力甩給大家。一年半下來,他心里明鏡似的,誰不想把這一年半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學以致用,來它一個總爆發,露它一手,放它一炮——至于怎么露,怎么放,大家心里還沒數嗎?莫言在前面走著呢……

我當時因搭上了莫言的快車道,儼然搖身一變為青年批評家,畢業作品寫一篇論文是必須的。但是寫小說的夢想就這樣放棄了?似乎心有不甘。于是從春節到三月份,整整用了一個半月,整出了一朵“奇葩”——贛西方言小說《地牯的屋·樹·河》。三十多年后,江西文學界進行回顧時,還中允公正地評價道:“朱向前受到新時期文學創新的精神鼓舞,大膽嘗試、艱辛探索,用贛西方言寫出了小說《地牯的屋·樹·河》。作品在1987年《青年文學》4月號隆重推出,并同期配發了文學系首任主任徐懷中先生的評論《探索性的,又是深思熟慮的》,隨即又被《小說選刊》7月號轉載,并入圍1987年度全國優秀短篇小說評選最后一輪。雖然最終鎩羽而歸,但是,該小說不僅首開用宜春方言介入新時期文學創新的先河,并以一朵絕對奇葩的風采挺立于80年代文學尋根之潮頭?!?/p>

再說論文。當時我心說,小說就算告別演出吧,咱看家的還得是評論呀,評論家的氣質必須拿捏得妥妥的。4月份倒真是憋了一個大招——把一年多來深思熟慮的一個“理論發現”——軍門子弟與農家子弟兩類青年軍旅作家創作之異同撰寫成文:《尋找合點——新時期兩類青年軍旅作家的互參觀照》。該文由《文學評論》1988年第1期隆重推出,成了我榮登此刊的第一篇正式論文(此前上過一篇筆讀和一個短論,都還不足為據),也成了此后一個階段內我的軍旅文學批評和部分青年軍旅作家創作的重要參照。

過了五一勞動節,到了“驢友”的約定時間,該岀發實習了,問題也來了——按上學期末系里通知,實習時間一個月左右,自選方向,自由組隊,差旅費憑票報銷(團以下干部不能坐飛機——同學中只有李存葆到了團級)。條件太寬松了,太優渥了。我第一個報名新疆——要跑就跑一個最遠的地方,不跑白不跑。跟著就有李荃、劉宏偉等五六人報名新疆,系辦公室指定以我為領隊……我心里美滋滋的,覺得自己還有點號召力。殊不料,過了一個年,全都“叛了變”,各有各的理由,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反正,沒有一個跟我去新疆的了。我心說,不去是你們的損失,我還是我,我還非新疆不去了!正要打點行裝出發時,還真來了一個小插曲。這事跟我愛人有關。

我愛人張聚寧,時任江西省宜春行署文化局長,是全省數得著的最年輕正縣級干部,已經列入了好幾個后備梯隊。這不,好事又來了,省委組織部通知她做好準備,九月一日上中央黨校青干班,學期一年。怎么辦?莫非我畢業剛要回來她又去北京?要不然我也找個機會看能不能先留北京?靈機一動,我提起筆來就給徐懷中主任寫了一封信,說了一下原因:愛人進京學習;提了一個請求:本人愿在任何一個駐京部隊從事文字工作。第二天把信往軍藝文學系一寄,我便出發了。我的目的地是新疆,是南疆喀什,一不做二不休,我要走就走到頭,單槍匹馬,勇闖天涯。

回到北京,屈指一算,時間緊迫。坐火車到烏魯木齊就要三天,往返六天,來不及了。我當機立斷做了一個重要決定:坐飛機!無非就是機票自理唄,雖說單程500多元在當年堪稱巨款,但借機開個洋葷也值了!沒想到,有了這一個第一次,就將帶出來一串第一次。我趕到東直門購了票,直通機場的大巴剛開走了,如等下一班還得一小時,又是一個來不及。怎么辦?坐出租!單程40多元,貴是貴了點,但不是又開了一個洋葷么?值!

待我慢嚼細咽了飛機上的免費午餐之后,就品著免費的西湖龍井,雙肘支在小桌板上點燃一支煙——那時我還是一天一包的標準煙槍,那時飛機上還允許抽煙——此后再無此待遇了,俯瞰窗外藍天如洗,一朵朵白云之下,西部群山綿延,一望無際,真是心曠神怡,感覺到了人生巔峰。

當日傍晚7時許,飛機降落烏魯木齊機場。當同機乘客全部走完了,我還沒有看到周濤。

周濤,著名西部邊塞詩人,軍旅詩壇大將,我雖不認識,但神交已久——我曾多次拜讀他此前的詩作,散文《蠕動的屋脊》等更見奇氣,堪稱妙品。當時我是托新疆軍區創作室評論家周政保與他聯系,請他關照朱氏新疆之行包括接機。他也都答應了,但他卻沒有來。

我跟了一個便車,自己找到軍區招待所住下了。洗漱之后,約9時許,正是烏市吃晚飯的飯點。我信步軍區大門之外,尋入一巴扎,找到一烤羊肉攤前坐定,要了40串羊肉串,2瓶啤酒,開始擼串。不夸張地說,這是我此生吃過的最美大餐,妙處難與君說。

雖然當天傍晚周濤沒去機場接我,但我并不在意,一是我們原本就不認識,只是托了周政保的關系,他沒接我是不給周政保面子;二是周濤已是詩歌大咖,我至多是文學新人,而他還不一定認可,他講究的是實力派,這個我懂;三是我獨闖新疆,目的地還在南疆,這人生地不熟的,有問題我找誰去呀?不是還得找周濤嘛。

翌日早飯后,我尋尋覓覓,徑直找上了周濤家。這是我倆第一次見面,年方40的周濤英氣逼人,但說起頭晚接機之事,略有尷尬,我哈哈一笑,就算過去了。不冷不熱地寒暄了幾分鐘,突然之間話題就跳到了莫言身上——應該是因為說起了《紅高粱》,可能周濤剛剛看過。一般情況下,我不是一個善于聊天的人,但只要一說到文學,特別是說到莫言,那就算打開了話匣子啰,主要是他問我說。周濤是智者,又善于傾聽,加上他長期偏于西北一隅,比較閉塞,他有點信息饑渴感;此外,以我在解放軍藝術學院一年半的學習儲備,聊文學、聊莫言,可以說都是上好的話題,他聽著還受用。而他每日與博格達峰對視,所獲得的神示一樣的有關人生和藝術的感悟,也不是一般課堂上能聽得到的。我們的投緣是一種相互的激發與吸引、碰撞與啟迪。就這樣,我上午9點進的周家,下午9點出的周家,中飯晚飯都吃在周家。不可思議吧!事后連我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兩個人第一次見面就一連聊了整整三天!好像我此番來新疆就是專門來找周濤聊天的。那真是聊得天昏地暗,樂此不疲,具體聊了什么早都不復記憶了,但彼時彼地我們對文學的熱忱與激情由此可見一斑。這在我的交友史上也絕無僅有。

聊了三天既無疲倦也不厭倦,只是時間確實不夠了,我的目的地還在南疆的喀什呢。剛開始兩天,周濤老說不急,路途太遙遠了,一千五百公里,要坐三天長途汽車,太辛苦了,等我給你找個便車吧……等聊到了第三天下午,他也繃不住了,怕耽誤了我完成實習計劃,同意我翌日坐長途汽車去喀什。他交給我兩封手札,一封給他的大學同學時任喀什公安局長的柳耀華,請他幫忙解決交通工具,爭取把我送到紅其拉甫口岸;一封給喀什文聯某主席,主要請他給我安排一場講座,原話大意是:這個小老弟肚子里有油水,要好好榨一榨他,不要輕易放過此人……我把此二信札視為周濤從心底里認可并接納我的通行證。

翌日一早,我終于爬上了一輛去喀什的長途汽車,坐在最后一排最左邊,還好有半個窗戶透氣。它的一切的臟、亂、差都在預料中,唯一沒想到的是,腳下軟乎乎的總踩不實在,到底怎么回事?待人們都把大小包裹從空中放下并逐一落座后,我才能彎下腰看清楚,原來瓜子殼和香煙頭在下面鋪了一層,足足有兩寸厚。這得多久沒清掃啊。但這一切都沒妨礙客車在煙霧彌漫和歡聲笑語中歡快地前進。當地朋友的樂觀情緒也感染了我,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他們的笑聲不用翻譯,而且極富感染力。況且,上世紀70年代中期,我曾反復深入福建閩西山區采訪,坐簡易汽車跑簡易公路是常態,早就練出了半天不喝水不撒尿不說話的過硬功夫,現在跑在這廣闊平坦的大路上,只感覺到了一個爽字。

真正突破我認知的是晚上住店的情形。

為了將三天的路程兩天跑完,司機師傅兩頭搶時間,早上7點出發,下午9點收工。車子在一個前不靠村后不著店的地方拐進了一個圍子里面,像是一個小學校操場,圍墻口外有一個小餐飲店,每人吃完一碗羊肉面天就向黑了。司機大喊:住店了,住店了!人們跟著他復又進了操場,走到一排平房的門口,他大腳一踹,人們往里一瞧,只見一枚15瓦的燈泡散發出昏黃的光,照著一間足有一百平米的教室一般的房間,里面貼著兩邊的墻筑了兩長條炕,均勻間隔一米,擺放著一坨坨黑乎乎的被子,用手摸上去,厚厚的、潮潮的,還有點滑膩……司機又喊道:住店的5毛一個哈。有人嘀咕:這能住嗎?我們不住,我們要回車上去……司機又說:車上過夜3毛一個。忽啦啦一伙人復又涌上車去,過一會兒,又有一半的人退回來了。這時天已黑下來,困勁也上來了,由不得你不睡。我交了5毛錢,走到最里邊,挨著被子和衣躺下。剛迷迷糊糊要犯困時,起風了。風越來越大,很快就隨著風聲起伏,聽到頭上嘩嘩的響動。趕緊打開電筒查看,原來在天花板的高度上,用尼龍繩拉成的網格托了一層報紙,就權當是天花板了。這時風一吹,沙子便落下來,我只好脫下上衣反過來蒙在臉上。在風聲中,細微地感到沙子落在報紙上、衣服上、臉上,還是睡著了……我終生難忘這次住店的經歷。

到得喀什,入住地委招待所后,速將周濤手札送到收信人手中。柳耀華局長很重視,在得知我想去紅其拉甫口岸后立馬就告訴我,每周只有一班車,你等不及了,這樣吧,你留下電話等我通知,我來幫你協調車子……文聯某主席看了周濤的信,只是對我笑了笑,說:“我盡量給你安排一次講座吧……”

一早就得到了柳局長的信息,喀什市外經委有一部日產巡洋艦要上紅其拉甫口岸接巴基斯坦外商,后排有空位可以帶我上去,但回來時有外商,就不能跟車下山了。去不去?去的話半小時后車來招待所接我。我二話不說,半小時后帶了一件外套就上車坐在了后排。

紅其拉甫位于帕米爾高原,在塔什庫爾干塔吉克縣境內,海拔5100米。從喀什到塔什庫爾干塔吉克縣城300公里,從塔縣再到紅其拉甫口岸100多公里。在內地這絕對算得上是長距離,但我剛從北京飛了近5000公里到烏魯木齊,又坐了1500公里長途汽車到喀什,深切感受到了不到新疆不知祖國之大,1000公里以內在新疆不算長途。而且又有巡洋艦這么高大上的越野車,再加上一路大道遼闊平坦,就更有觀景心境了,只覺得滿眼都是風光大片,痛惜沒有帶相機!

不料跑了200多公里后,路況出問題了,一打聽,方知前方在修路,如若繼續前進,只能脫離公路主干道,進入與路伴行的河道。好在河床裸露,基本沒水,但由無數大小不同高低不一的鵝卵石鋪就的“路基”實在是太顛簸了,車子就像一個喝得酩酊的醉漢,左右搖晃,高低跳躍著以大約每小時10公里的速度頑強前行,讓人在內心深處佩服這車的抗造性。前面4人不時地發出驚叫,足可以據其音量大小來判斷車子底盤下面“路基”的狀況。坐在最后一排的我,屁股不能挨座,只要坐實了,就隨時可能伴著車子一個大跳,腦袋咚地一聲撞在車頂棚上。有一陣子搞得我手足無措,無所遁形,幾乎被撞得頭昏眼花。好在我很快就發現了一個竅門,即雙手伸開抓住兩側車窗上的把手,將身體提至懸空,屁股始終和座位若即若離地保持15厘米的間隔,完全用雙手和雙腳來支撐身體并調節緩沖車子的顛簸,達到人車一體,自動減震。如此一來,雙手吃勁,但身體獲得了自由,顛簸能奈我何?就這樣,我利用這種獨一無二的“雙杠式坐車法”堅持了一個多小時,熬過河床路。車到塔縣時,暮色四合,天已向晚。因海拔超過了4000,雙臂酸脹疲勞,加上大腦缺氧,草草洗漱,倒頭便睡,一夜無話。

第二天上午我們輕松抵達紅其拉甫口岸,結果又大出意外:巴基斯坦商人因故未來赴約,外經委同志準備即刻原車返回,征詢我的意見,是否繼續跟車,如果不跟那么就此別過了,也就是說把我放下,什么時候再有車拉我下山就只能看運氣了。環顧四周,此處除了口岸,和遠處的一個哨所、一個雷達站之外,別無所有。見我一臉糾結,他們又開起了玩笑:你面子好大呀,我們為你上山不光派了專車來,還派了我們做陪同,你要不跟車走,我們的任務就沒完成好呢……雖說是玩笑話,但道出了實情,此行我成了最大受益者。我也不能不識抬舉了。在他們的注視下,我走到口岸邊佇立片刻,再默默遠眺了一下著名的紅其拉甫哨所,就算是到此一游吧。

回到喀什又是晚上。

翌日,終于有一段放松的時間了,看清真寺,逛大巴扎,領略一下南疆風情,買了兩把著名的英吉沙小刀……身體放松了,心里卻不知不覺又緊張起來??κ参穆撝飨衔缇屯ㄖ?,已經為我安排好了晚上的講座,文聯人太少,專門協調了喀什師專中文系的師生,頗費周章。下午7點半來招待所接我,其他問題見面再聊……電話中我已聽出了主席的一些話外音:安排此講,純屬落實周濤信中所囑,你小伙子面子好大喲……講什么呢?怎么講呢?這畢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講座,我有點心中無數,有點小激動、小興奮、小緊張。我早早回到招待所午休,養精蓄銳。

下午7點半,文聯主席領我出門,走出了招待所小樓,也沒見到一個隨員,比如辦公室主任啥的,我們在一輛自行車跟前停住了。這是啥情況呀?文聯主席開腔說:朱作家,不好意思,我請你就近去吃個便飯,單位也沒個車啥的,這樣吧,你上來,我馱著你,好在不太遠……我急忙搶過自行車龍頭說:主席,您是老前輩,您坐上去,您指路,我來……就這樣,我騎著講座主持者的自行車并馱著他向著講座地騎去,開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講座之旅。

9時許,我們趕到了一個我始終沒搞清楚的什么單位,找到辦事員,被告知場地臨時調整了。到了會場,只見兩個人正在打掃衛生,塵土飛揚。到了預定時間9點半,又有人告訴主席,喀什師專的車還在路上……整個過程,都顯露著人們對這個即將開始的講座的不熱情、不歡迎,甚至是不耐煩。

9點45分,當那個小一百人的會議室基本坐滿之后,文聯主席開始了主持。在他介紹時,會場仍被一片嚶嚶嗡嗡的雜音所籠罩。但這時,我的心中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緊張了,有的只是一股難以抑制的演講甚至是辯論的沖動。

我忘了怎么開的頭,但反正沒有按設計的套路來。開言三分鐘后,全場變得雅靜了。在這個暮春的西部邊陲小城喀什,我恣意地與大家分享著新時期中國文學大潮的壯麗景觀。很快就來到了11點半,聽眾剎不住車了,問答階段更加熱烈。12點時,文聯主席搶過話筒強行結束,他激情洋溢,與主持開場時判若兩人。他最高調最夸張的結束語讓我至今記憶猶新:同志們,同學們,我們今晚見證了一個著名評論家脫穎而出的歷史時刻。以后跟人聊起朱向前的時候,大家都可以自豪地說,我聽過了朱向前的第一場演講!

這時候,文聯的攝影師背著相機鉆出來,“咔嚓咔嚓”一通猛拍。大家簇擁我下樓,我正尋思著,這下是我馱他呢還是他馱我?結果出門一看,一輛黑色桑塔納橫臥門前,主席帶著兩個隨員護送我上車,送到地委招待所。待他們走后,我又獨自出去就著啤酒擼了20串烤羊肉。那才叫一個爽??!

翌日下午,柳局長請我吃了一個便飯便安排車子把我送到了喀什機場。雖然飛機延誤兩小時,夜里11點才到烏魯木齊,但我相信這一次周濤肯定會在機場等我。果然。上車后,周濤說了一件事:昌吉市文聯擬請他去作一場演講,咱們倆一塊去講如何?這樣的好機會和好隊友,我自然很心動,但是我實在不能再待了,急著要回北京返校報到了。

當我提前5天回到系里時,卻不由地大吃一驚,多數同學早已經回來了。我問他們都在干嗎呢?答曰聯系留京啦、留校啦。我稍一打聽,就基本有數了,各軍兵種和各大軍區創作室是第一選項,差不多有一多半同學——比如我同宿舍的李存葆、李荃、苗長水三位,來自濟南軍區,這次都一塊進了軍區創作室。另有幾位京外同學進了八一電影制片廠,還有幾個留在系里了……哦,還能留系里嗎?我心想怎么沒早想到這一步呢,給徐主任的信也寫得太晚了……咱就別吭聲了,就當啥事也沒發生過,翻篇吧,該干嗎干嗎。我正在宿舍里聽同學們講八卦時,系秘書林曉波來敲門了:朱向前,你到趙副主任辦公室來一下。同學們都怪異地瞪了我一眼。

我剛剛知道徐懷中主任已經升任總政文化部副部長了,此刻系里工作由趙羽副主任負責。他笑瞇瞇地問我:你是不是給徐主任,不,徐部長寫了一封信?

哦,我不了解情況,考慮不周,給領導添麻煩了,我……

不,我現在代表系里正式通知你,你留系當老師了!就在前天,就在這間辦公室,徐部長拿著你的信,請胡可院長、魏風政委一起當面商定的。祝賀你,向前同志!

幸福來得太突然,我不知所措,有一種缺氧或者醉氧的眩暈感。趙副主任又說道:后天徐部長就要下部隊去檢查工作了,你是不是抓緊時間上家里去看看老主任?

徐主任、徐部長他家住在哪里???

在總政歌舞團,來,這是門牌號……

就這樣,徐懷中把我留校了!

留校以后的多年間,我會偶爾翻出珍藏的“留言布”來摩挲——“留言布”諧了“留言簿”的音,它就是一塊樸素而別致的30厘米×50厘米的小白布,但卻充分體現了徐懷中的個人風格和匠心,體現了徐懷中對弟子們的深情和厚望。它是專為1985年12月25日圣誕節晚會設計的,全系師生和員工人手一塊,用于晚會上相互留言——考慮到第四個學期是實習,大家實際上把這個晚會當成了畢業晚會,把這個留言當成了臨別贈言。大家寫起來都非常認真,覺得一時措不好辭的,還留到第二天甚至下一周再寫。徐主任顯然經過深思熟慮,他在我的留言布上提起筆來就寫了一句:我一想到你,就記起你在文學系第一次討論會上的發言。

隨后,錢鋼馬上就跟了一句:你的成功在于選擇。莫言倒是十分慎重,先寫了一句魯迅語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第二天又把布要去補了一句:足上又加聚寧嫂。

這塊留言布上這些飽含師生情誼的金玉良言,伴隨我度過了漫長的軍藝歲月。

實際上,除了徐懷中主任,還有趙羽副主任,還有呂永澤、冉淮舟兩位老師和林曉波秘書、劉毅然參謀,他們都見證了我在文學系的成長。此后的歲月里,我也努力向他們學習,傳承文學系的優秀基因。比如在不拘一格招人才方面,我學習老主任,在打破常規方面,也創造了兩個紀錄。一是第四屆的學生柳建偉,是第三屆的閻連科向我推薦,推薦的作品是一篇萬字評論《偉大的夭折——評<古船>》。評論家不好找,文學系自第一屆至第三屆,學生總人數已過百,但從事評論者僅我一人。閻連科帶信來說,柳建偉是通訊工程學院畢業,已獲得學士學位,這個大專上不上,他還要考慮考慮……這也許是柳建偉的欲擒故縱之計,但是我已經沉不住氣了,立馬寫下了苦口婆心勸柳建偉上學的信,請閻連科傳遞。大家都知道,歷屆文學系,特別是前六屆干部班,都是打破腦袋往里擠,只有柳建偉是一個例外,是被朱向前寫信動員來考學的。這算是創造了一個紀錄。

第二個紀錄是第六屆的余飛創造的。他的報考作品是中篇小說《老虎臉排長》的打印稿,也就是說他報考時還沒有正式發表過作品——而兩部公開發表的作品是報考前提,也是底線。但是我從這部打印稿中看到了余飛可以預期的潛質,于是就力排眾議將他招進來了。結果余飛是個典型的大器晚成者,此后二十多年我一直默默地關注著他,總是在檢驗自己是否判斷失誤。一直到了前兩年,兩部由余飛總編劇的電視劇《跨過鴨綠江》《巡回檢察組》橫空出世,我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我在文學系前后13年,和文學系一道成長,尤其結合自己的評論專業,為以后的著名學員如閻連科、徐貴祥、麥家、柳建偉、石鐘山、趙琪、陳懷國、李鳴生、余飛等人的脫穎而出錦上添花,從推薦作品、撰寫評論到作序,無不竭盡綿薄之力。

【作者簡介】 朱向前,著名文學評論家;1954年1月出生于江西宜春,原解放軍藝術學院副院長;著有《詩史合一——毛澤東詩詞的另一種解讀》《莫言:諾獎的榮幸》《軍旅文學史論》等專著、文論集二十余種;主編《中國軍旅文學史(1949-2019)》《中國軍旅文學經典大系》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解放軍文藝獎、2008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優秀成果獎;現居宜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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