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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02 15:18劉慶邦
北京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長平黃家鯽魚

劉慶邦

黃家莊

兩口子在北京東城的一個居民區里賣菜。

以前,這里是城外的一個村莊,村民大都姓黃,村莊的名字叫黃家莊。莊子不大,只住著幾十戶人家,每家都有一個自成一體的小院子。他們的院子不像皇城根兒那些規整講究的四合院,連三合都說不上,頂多算是搭了院墻的向陽小院。他們模仿住在四合院里的市民的生活,在院子里也栽棗樹和石榴樹。棗樹也是“早”樹,是說干啥事兒都要趁早。石榴樹,他們看中的是榴字的諧音“留”,意思是把一切都要留住。秋來時,棗樹上結滿了紅白相間的瑪瑙樣的小棗兒,隔著院墻都看得見。石榴樹上結的石榴都是大肚子,個個像彌勒佛,一見就讓人想樂。

北京人做飯都會攤煎餅。把和好的面糊倒在鏊子上,或平底鍋里,用木質的或竹子制成的刮子打圈兒一刮,把白色的面糊刮薄、刮圓,待面糊結成一個整體,徐徐冒著熱氣,顏色漸漸變深,啪地翻一個個兒,再煎上一會兒,煎得正反兩面都呈現出微黃的面花兒,一張煎餅就煎成了。在煎餅里卷上涼拌韭菜、綠豆芽和胡蘿卜絲,又軟又香又脆,那是相當好吃。在北京人看來,北京城的發展擴大跟攤煎餅差不多,攤一圈兒,又攤一圈兒,再攤一圈兒,就把北京城的攤子攤大了。

就是在“攤煎餅”的過程中,黃家莊被攤進“煎餅”中,成了大“煎餅”的一部分,一小部分。黃家莊離北土城元大都城垣遺址公園不遠,步行的話,二十來分鐘就可以走到。相比之下,黃家莊存在的歷史比元大都還要久遠一些,至少超過了千年。然而,也就是兩三年時間,黃家莊的平房統統被拆掉了,在原地蓋起了樓房。樓房一共是九棟,最高的二十六層,最低的也有五層。那些居民樓多是中央國家機關出資興建的,有煤炭、石油、化工、黃金、航天等多個行業。好嘛,住進樓里的那些人,不是高干,也是低干;不是大知,也是小知,一個兩個、十個八個,都是來歷不凡的樣子。如此一來,黃家莊就徹底改變了農莊的性質,成了北京城眾多居民小區中的其中一個小區。好在黃家莊并沒有被人們像吃煎餅一樣吃掉,黃家莊作為一個地名,并沒有在北京的版圖上消失,原名一字不少地保留了下來。在騰訊的電子地圖上,標有黃家莊的所在方位和具體地址。在北斗衛星導航系統中,只要一輸入黃家莊三個字,出租車就會順著北斗所指引的方向,準確無誤地把乘客送到小區樓前。還好在,黃家莊的原住民沒有一去不返,他們在外面臨時住了一段時間,又搬回來了。

按照家庭人口,他們有的分到了三套住房,有的分到了兩套住房,最少的也分到了一套住房,真正做到了居者有其屋。他們不再是農民,搖身一變成了市民。他們的戶口不再是農業戶口,從此變成了非農業戶口。在居民群里,他們一點都不自卑,似乎比那些五行六業的干部們還牛,他們常常對那些后來者說:知道嗎、知道嗎?你們住的是我們的地兒。

盡管小區內的樓房建得比較密集,小區的物業管理公司和居民委員會,還是千方百計擠出一些空地,建了停車場和健身場所,還建了兩個被稱為綠地小品的花園。一個花園開有圓形的中心花壇,一年三季都有鮮花開放。另一個花園里搭了藤蘿長廊,居民可以在廊下漫步、小憩。挑剔一點來看,黃家莊從此沒有了菜園。在黃家莊還是農村的時候,家家都種有菜園,想吃什么新鮮蔬菜,隨時都可以去菜園里采摘。在他們的房屋被推土機推成廢墟之后,他們曾到變成土堆的廢墟那里看過。夏季一場大雨過后,土堆上竟迅速長出一些狗尾巴草、掃帚苗子和野莧菜。野莧菜也是菜,摻雞蛋烙成菜盒子,味道也不錯。他們都掐了野莧菜,帶走了。小區里沒有了菜園怎么辦?人不吃菜行不行?恐怕不行。人天生是雜食動物,除了吃糧食、吃肉,還要吃菜。一天不吃菜,飲食就說不上均衡。

夫妻菜店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情況下,牛國亮和馬長平在小區里所開的夫妻菜店應運而生。白菜蘿卜西紅柿,辣椒黃瓜豆角子,一轉眼,他們的菜店已開了十多年。牛國亮脖子里掛上了金鏈子,馬長平的手指上套上了金戒指,雙耳垂上戴上了金耳環,表明他們菜店的生意不錯,夫妻倆已過上了閃閃發光的金質生活。按時下流行的稱謂,牛國亮被人稱為老板,馬長平被人叫作老板娘。每天傍晚吃飯前,牛老板都要在菜店里喝上兩杯小酒。菜單里放有一張折疊式的小飯桌,馬長平把小飯桌拉開,將下酒菜擺在飯桌上,牛老板就坐在桌后的矮凳子上喝起來。馬長平想炒菜很容易。菜店門口一側放有一張他們撿來的長條桌子,桌子上放著電磁爐,還有油鹽醬醋、鍋碗瓢盆和多種炊具。她取出菜,坐上鍋,添上油,吱吱啦啦,一盤菜唾手可得。不過牛國亮喝酒一般不就什么熱菜,一盤水煮花生米,一盤涼拌黃瓜,頂多再來一盤帶脆骨的豬耳絲,足夠。他不喝別的酒,只喝簡稱為“牛二”的牛欄山二鍋頭。他姓牛,“牛二”也姓牛,天天喝“牛二”,他覺得這是一種緣分。再說了,人在北京做生意,當然要喝北京生產的酒。他喝酒自己給自己定量,從來不喝大酒,每頓只喝兩杯,一杯一兩半,兩杯三兩,喝夠三兩就不喝了。他不怎么請人喝酒,每次喝酒都是自斟自飲,自得其樂的樣子。過年過節,或者遇上什么高興的事,他會邀一下馬長平,說老婆,你也喝一點兒唄。馬長平一律拒絕,滴酒不沾。馬長平從來不喝酒的理由很簡單,她說她是生就的赤紅臉,臉本來就紅,要喝了酒會更紅,恐怕比雞冠子還要紅,那像什么樣子。

這天,馬長平給男人端上的下酒菜,除了三個涼菜,還有一個熱菜,是雞蛋炒辣椒。雞蛋降辣椒,不管多辣的辣椒,打上雞蛋一炒,就不太辣了。雞蛋炒熟是黃的,辣椒炒熟還是綠的,黃綠相間,好看又好吃。牛國亮夸了一句北京人常掛在嘴邊的帶提手的粗話,說:今天多干了一盤兒。

一盤兒作為一種計量單位,不僅可以用來指一盤兒菜,還可以指別的什么。至于具體指的什么,牛國亮明白,馬長平當然也明白。馬長平的臉忽地紅透,比喝了酒的人臉還要紅,她說:不要臉,成天價就知道干那事兒。

不干那事兒干什么!牛國亮已經把定量中的兩杯酒干掉了一杯,酒色涌上來,他的臉紅了,脖子和耳朵也紅了。他又說:我早就說過,我一定要把你管夠。

誰稀罕你管,我早就夠了。

這時,一位戴變色眼鏡的中年男人匆匆走過來,要買一塊姜。他說他夫人要做紅燒肉,肉都切好了,才發現姜沒有了。燒肉沒有別的作料可以將就,缺了姜可將就不得。夫人讓他趕快下樓來買一塊姜。

生姜在一個塑料盒子里盛著,大塊小塊都有,每塊都不一樣。馬長平讓買姜的人自己挑吧。

那人拿了一塊姜,放在電子秤的秤盤上,讓馬長平約一下。

不用約了,拿走吧,不值啥。馬長平說。

中年男人從錢包里抽出一塊錢來,問一塊錢夠不夠?

馬長平沒說夠不夠,還是說:我讓您拿走,您只管拿走就是了。

那人說聲謝謝,把一塊錢紙幣放在秤盤上,拿起姜走了。

虧了吧,這塊姜至少得值兩塊多錢。牛國亮嘴里嚼著雞蛋炒辣椒說。

這個人我認識。聽羅阿姨說,他在單位里是一個處長,管人事的。

他管他的人事,你管你的菜事,你巴結他干什么!

也就是一兩塊錢的事兒,能算巴結他嗎?菜店能不能開下去還兩說著,你這么小氣干什么!

兩說著的說法,話后面有話。話后面的話,不管有幾說,恐怕都是敏感話題,都不輕松。牛國亮瞥了一眼屋子里的蔬菜和水果,沒有再接馬長平的話。

老鄉老楊從菜店門口走過,看見牛國亮在喝酒,招手打招呼說:老鄉可以呀,又喝上了!

沒事兒,瞎喝著玩唄。按理說,老楊看見了他在喝酒,他應該邀老楊一塊兒喝兩杯,煙酒不分家嘛,何況還是老鄉??膳翛]有任何讓老楊進店喝酒的意思,連句客套話都沒說。老楊兩口子在小區里打工,管理一個公共廁所。男女廁所外間的值班室,只有兩平方米多一點,老楊在值班室里放一張折疊沙發床,兩口子吃飯、睡覺都是在值班室里進行,等于也是在廁所里進行。菜店里的空氣都是清新的,廁所里的空氣都是污濁的,當然不可同日而語。平日里,牛國亮對老楊的營生有些看不起,不愿意讓他到菜店里來,更不要說請他喝酒。

老楊說:能喝就抓緊時間喝吧,不然的話,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咦,這叫什么話!這話不僅接近了沉重,似乎還有些惡毒。這表明,老楊已經知道了菜店目前所面臨的處境,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他想把老楊的話?回去,說過了這個店,還有下個店。他還想說難聽話,讓剛從廁所里出來的老楊把嘴漱漱再說話,不要一開口就熏人一跟頭。之所以沒把難聽話說出來,是他想到,菜店里沒安自來水的水管,這些年菜店里的所有用水,都是他老婆馬長平每天提著大塑料桶到廁所里的水龍頭那里去接。菜店暫時還沒有關張,水還要接著用,還是給老楊留點面子好一些。

等牛國亮喝完了酒,吃了一碗撈面條,馬長平對他說:你明天早上去起菜,記著買幾條魚回來。他們家買了一輛面包車,每天凌晨三點,牛國亮駕車去郊區的蔬菜批發地拉菜。在路上來回跑三個多鐘頭,回到小區的菜店不過才六點多。每天都是這樣,不管是夏天還是冬天,下雨還是下雪,菜照拉不誤。他們不是說拉菜,也不是說販菜,而是按老家的說法,說成起菜。

大概是因為老楊的話影響到了牛國亮的情緒,他在不好的情緒里還沒走出來,馬長平跟他說話時,他直著眼,沒有吭聲。

馬長平只得提醒他:我跟你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說什么話?

你這個酒鬼,從來不把你老婆的話當話。我讓你明早捎幾條魚回來,這回你聽見沒有?

噢,捎魚。怎么,想吃魚了?他們的菜店只賣蔬菜和瓜果,從來不賣魚,也不賣肉。

馬長平沒敢說實話,她說:是想吃魚了,怎么了?

魚肚子里都是刺,有啥吃頭。

是人就有骨頭,沒有骨頭那還叫人嗎?是魚就有刺,沒有刺那還叫魚嗎?

牛國亮問買什么魚,是帶魚還是黃花魚?是鯉魚還是鯽魚?

你看著買吧,只要是活魚就行。

魚死了

第二天一大早,牛國亮駕車按時回到黃家莊小區。牛國亮用來盛菜的東西是一些淡藍色的塑料盒子,那些盒子的毛重都很輕,搬動起來很方便。牛國亮把每樣菜裝進一個盒子后,都不蓋盒蓋兒,以保持蔬菜的新鮮和水靈。小區里的居民大都還在睡覺,小花園里靜悄悄的。只有一些養狗的人家,在狗的催促下,不得不下樓遛狗。每只被繩子拴著脖子的狗都不說話,也不叫喚,只管順著每天固定的遛狗路線往前走,把繩子拉得緊緊的??瓷先ゲ幌袷侨嗽阱薰?,而是狗在遛人。馬長平起床也很早,打開菜店的門,拉亮菜店的燈,站在門口等丈夫回來。丈夫把車停穩,剛把面包車的后蓋兒打開,她就及時走了過去。她今天最關心的是魚,一看二看沒看見魚,她問丈夫:我昨天對你說讓你買魚,你沒忘吧?

我老婆的話對我來說就是圣旨,臣只有接旨謝恩的份兒,哪敢忘呢。

馬長平嘁了一下說:說得好聽,你有那么聽話嗎?在北京這么多年,你別的沒學會,就學會了油嘴滑舌。魚呢,魚在哪兒呢?

瞎眼娘兒們,魚不是在盛水芹菜的盒子里放著嘛。牛國亮把盛滿水芹菜的盒子指了一下。

在盛水芹菜的塑料盒子一側,馬長平把魚找到了。魚盛在一只加厚的黑塑料袋子里,是三條鯽魚。鯽魚的個頭不算小,估計每條鯽魚都有三四兩重??上a魚都已經死了,死得翻著白眼兒,都是死不瞑目的樣子。塑料袋子里冒出一股黏糊糊的魚腥氣。馬長平不高興了,皺起眉頭,眼也翻白了一下,說:我不是讓你買活魚嘛,你買死魚干什么!

牛國亮辯解說:我剛買的時候還是活的,鯽魚在塑料袋子里還啪啪地打尾巴呢。魚離不開水,不管什么魚,只要一離開水,肯定得死。

你既然知道魚離開水不能活,買魚的時候,你為啥不讓賣魚的往塑料袋子里添點水呢!

費那個勁干什么,反正魚都不是活著吃,都是死了才吃。就算它們活過了早上,也活不過晌午。你不是中午就做著吃嘛,是準備炸成焦魚?還是燒鯽魚湯?

我什么都不做,我就是放在水里養著它們,讓它們活著。

牛國亮的眼珠子硬起來了,硬得像喝了酒一樣。他說:大早起的,你跟我來什么勁呢。我看你這兩天就不對勁,老是想找事兒。你再找事兒,我抽你丫的。

聽說牛國亮要抽她,馬長平眼里頓時含了淚。但她毫不示弱地說:有本事你抽吧,你今天敢動我一指頭試試,我馬上就走。

你往哪兒走?

你管不著!

這時,一個燙著一頭白發的年輕女人,牽著一只巨型的金毛犬,從菜車旁經過。年輕女人聽見他們兩口子在掐架,就放慢腳步,看看他倆會不會真的打起來。金毛犬瞅準時機,撩起一條后腿,照菜車一側的后輪胎上滋了一泡水。

馬長平看出這個被小區的人稱為“白毛女”的年輕女人想看他們的笑話,就低下眉,搬起那盒水芹菜,搬到菜店里去了。

吃過早飯,牛國亮去那座高層居民樓的地下室里睡覺。他們在地下室里租了一間屋,每月的租金是二百元。因屋子沒窗戶,不透氣,有揮之不去的潮霉味兒,被馬長平說成是小黑屋。牛國亮夜里起得早,需要補覺,他差不多要在小黑屋里睡一上午。在此期間,在菜店里值班和賣菜的任務,通常都是由馬長平一個人承擔。別看他們的菜店面積不大,菜的品種卻很齊全,稱得上應有盡有。他們所賣的菜大致有四種,葉菜、果菜、作料菜和野菜。葉菜有小白菜、奶白菜、包菜、芹菜、韭菜、小茴香、生菜等。果菜有黃瓜、南瓜、絲瓜、冬瓜、苦瓜、茄子、豆角、辣椒、蓮藕等。作料菜有大蔥、香蔥、生姜、大蒜、芫荽等。野菜有野莧菜、馬齒莧、紅薯葉等。除了菜類,店里還賣瓜果和蛋類。瓜果有西瓜、小瓜、桃子、葡萄、菠蘿等,蛋類有雞蛋、鵪鶉蛋、咸鴨蛋、松花蛋等。他們的菜店不是超市,但和超市的性質幾乎是一樣的,顧客想買什么,可以直接到半人高的貨架子上去挑揀,去自取。有人來買菜,馬長平會及時約分量,收錢,盡量不讓人家排隊。除了收取現金,她還辦理了二維碼,通過手機掃碼,用支付寶和微信收費。馬長平留在二維碼上的名字只有一個字,平。有人付錢的同時,就看到了她的名字,喊道:平,錢付過了。在注冊名字的時候,馬長平沒想到別人會這么喊她。每聽到北京人喊她平,她都有些出乎意料,并有些羞怯,答應著收到了,頓時笑成了一朵花。

在不收費的時候,馬長平一刻也不閑著,動手整理那些菜。人上百,形形色色,買菜人的素質和習慣千差萬別。比如買豆角,有人喜歡粗一些的飽滿的豆角,就把飽滿的豆角抽出來,留下一些細的豆角。再比如買韭菜,本來上面的韭菜和下面的韭菜是一樣的,有人卻喜歡翻下面的韭菜,把韭菜翻得根葉顛倒,亂七八糟。買菜的人走后,馬長平得馬上把豆角整理一下,整得粗細搭配,捋捋順順。她也要把韭菜重新整理一下,理得青葉對著青葉,根白對著根白,一絲不亂。除了整理菜,馬長平還整理雞蛋。盛柴雞蛋的盒子里,有帶著紅血絲的頭蛋,有硌窩蛋,也有沾了少許雞糞的蛋。有人喜歡帶血的雞蛋,說這樣的雞蛋是處女蛋,營養價值最高,見一個挑一個。雞蛋一硌窩,買客就不愿意要了。馬長平得及時把硌窩蛋取出來,放到一邊。只要看見沾有雞糞的雞蛋,馬長平都會挑出來,用一支專用的薄竹片子,把雞糞刮得干干凈凈。馬長平打過比方,說賣東西跟娘家人打扮新娘子上花轎一樣,上轎之前,得把新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體體面面,娘家人才安心,迎娶新娘子的人家才歡喜。

好看

上午,馬長平賣菜之余,正手持一只綠色的小噴壺,往有的菜葉子上噴水霧,黃主任走進了菜店。噴水霧,也是馬長平每天必做的功課。什么菜都是水菜,都是以水分為主,都離不開水的滋養。為了保持蔬菜的新鮮、水靈,防止蔬菜很快打蔫兒,她就不時地往蔬菜上噗噗噴霧。它噴出的水霧,落在菜葉子上,如同早晨的露珠,但要比露珠細微,只見水光不見珠。黃主任跟馬長平打招呼:小馬,早上好!

黃主任好!馬長平回應。

又忙活上了?

瞎忙?;钜惶焖阋惶彀?。

小馬這話可是有點悲觀哪!

菜店下個星期就開不成了,不悲觀咋辦呢!菜店一角有一張高腳圓凳子,馬長平把凳子指了一下,讓黃主任坐。

黃主任不坐,仍站著跟馬長平說話:我跟你說讓小牛買幾條活魚放生,小牛買了嗎?

別提了,魚倒是買了,買了三條鯽魚,拿回來一條活的都沒有,都死得透透的。馬長平說著,把放在菜架子下面的黑塑料袋子一指:您看,那幾條死魚還在那里放著呢。

放生,放生,魚只有活著時放到湖里去,才談得上放生,魚一死,就沒有任何放生的意義了。買魚是為了放生,你沒跟小牛說清楚嗎?

我沒跟他說買魚是為了放生,他問我是不是想吃魚了,我說是。他買了魚,沒往塑料袋子里添水,魚就死了。我要是跟他說了買活魚放生是您的建議,他又該疑神疑鬼了。

疑神疑鬼,誰是神誰是鬼呢?黃主任想了想,無聲地笑了一下。小馬的話,讓他心里很是受用,看來他沒有看錯人。城管執法隊的人到小區里檢查,認定菜店是違章建筑,必須拆除。執法隊的人考慮到菜店里的菜還沒賣完,沒有下達立即拆除的指令,而是寬限了一個星期時間,最后的日期限定在下個星期一。到了指定時間,如果開菜店的人不自行拆除,執法隊的工作人員就調來機械,代為拆除。得到指令的馬長平情緒低落,嘆息不止。她倒是沒有埋怨城管執法隊的人狠心,是在欺負外地人,只是愿自家時運不好,走了背運。要是在老家,她可以去鎮上的廟里燒燒香,磕磕頭,求神仙保佑她家轉運??墒窃诒本?,她不知道廟在哪里,神在哪里,想燒香磕頭,都找不著廟門??!就在這個時候,黃主任為馬長平出了一個通過放生求轉運的主意,說放生就是放自己,運氣不好的話,放放生,說不定好運氣就會轉回來。放生放什么呢?狗不能放,貓不能放,只能放小鳥兒、烏龜、蛇,或者是魚。帶翅膀的小鳥沒地方逮,牛國亮聽不得烏龜這個名字,馬長平害怕蛇,黃主任經過和小馬商量,最后的選項,只能是放活魚比較合適。放生活魚的計劃最好還是要實施。黃主任說:你別說是我的建議,可以說是別人的建議嘛。羅阿姨也天天到菜店里來,你可以說成是羅阿姨的建議嘛。

馬長平覺得黃主任這個主意不錯,她昨天怎么沒想起來呢。她說等牛國亮中午吃飯的時候,她再跟牛國亮說一下試試。

太陽升起來了,菜店買菜的人逐漸多起來。黃主任還不走,繼續在菜店里看馬長平賣菜。有時買菜的人實在太多了,在狹小的空間里,幾乎是人挨人、人碰人,連身子都轉不開。盡管黃主任在菜店的一個夾角里站得抽簽似的,他還是覺得自己有點礙事。在這個時候,黃主任才走出菜店,到小區的小花園里轉一轉,或到旁邊修自行車的小鋪那里看一看。估計買菜的高峰過去了,菜店里的人不那么稠了,他有些身不由己似的,又回到了菜店里。沒辦法,他一不賣菜,二不買菜,就是愿意去菜店里看小馬,一看見小馬,他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愉悅。小馬不是花兒,他覺得哪一種花兒都比不上小馬好看。小馬不是西紅柿,他覺得哪一枚西紅柿都比不上小馬出色。是的,小馬的面龐是紅的,秋天是紅的,冬天是紅的,春天是紅的,紅得一成不變,連夏天的陽光都曬不黑她。小馬臉上的紅,不是表面的紅,像是深層次的紅,紅得格外厚實。小馬從來不描眉、不畫眼,好像也不搽什么化妝品。她的臉卻紅得很滋潤,一點兒都不干燥。在黃主任看來,最值得稱道的是小馬的牙齒。小馬滿口的牙又密又白,像是用新疆和田的羊脂玉雕成的。她的杏花瓣一樣的薄薄的牙齦,緊緊地貼在牙齒根部的牙骨上,比金鑲玉包得都要結實無比。一個人最干凈的標志在哪里,在牙齒。牙干凈了,嘴就干凈了,全身都干凈了。小馬身材高挑,四肢勻稱,不胖也不瘦。小馬生過兩個孩子了,看不出她的身材有什么變化,如同沒生過孩子的大閨女一樣。一天到晚在菜店里忙活,小馬也不穿什么好衣服,每天都穿著那件帶罩袖的紅石榴籽兒圍裙。在以綠色調為主的菜店里,正是小馬穿的紅石榴籽兒圍裙,才使她如萬綠叢中一點紅一樣,顯得更加明艷照人。黃主任沒想到,農村還有長得這么好看的女人。他甚至想,作為一個農村的女人,長得差不多就行了,長這么好看干什么!他知道,小牛不愿意看到他常去菜店,不愿意讓他看自己的老婆。小牛對他懷有警惕,目光里甚至懷有敵意。黃主任認為,小牛是一個缺乏教養的、粗魯的人,有些看不起小牛,他覺得小馬這么好的一個女人,真是瞎搭給小牛了。

羅阿姨

接近中午,羅阿姨拄著拐杖,慢慢地走到了菜店里。羅阿姨是黃家莊的原住民,是回遷戶。她原來在高層居民樓上開電梯,坐在電梯間一張硬板椅上上下摁電鈕。電梯改成自動電梯之后,她不開電梯了,走路就困難了,不得不拄上拐杖。馬長平總有臨時出去的時候,比如去廁所什么的。在馬長平出去時,羅阿姨就替她值班。羅阿姨把一些蔬菜和水果的價錢也記住了,馬長平不在菜店的時候,羅阿姨還可以替她賣東西,替她收錢。羅阿姨管馬長平叫平,平,平,叫得很親切,好像比對自己的兒媳婦還親切。平對羅阿姨的回報是,羅阿姨家從此不用再花錢買菜,想吃什么菜,隨便從菜店里拿就是了。羅阿姨不大喜歡黃主任,她看出退了休沒事兒干的黃主任是個好色之人,看馬長平沒夠,是想打馬長平的主意。一見黃主任還在菜店里待著,她就有些不悅,說:老黃還在這兒待著呢,快把自己站成樁子了吧!

黃主任知道羅阿姨家是回遷的坐地戶,也是地頭蛇,不敢對羅阿姨有半點兒得罪,說:您老好,您老是老佛爺在上,您老一來,我這就走,這就走。說著就退出了菜店。

羅阿姨鼻子里嗤了一下,說:您看他那副德行,我閉上兩只眼,連汗毛眼子都不愿對他睜,我要是老佛爺,早就把他咔嚓了。這姓黃的是個老色鬼,你可要對他小心點。

謝謝阿姨!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羅阿姨狐疑地看著馬長平問。

馬長平不知如何回答,她說:我也不知道。

中午做午飯時,馬長平把那三條鯽魚收拾干凈,在鍋里煎了一下,燒成了魚湯。馬長平燒出的魚湯奶白奶白,香氣四溢,使路過的人不知不覺間就張開了鼻翅子。馬長平先給牛國亮盛了一碗,讓他趁熱喝。說吃鯽魚主要不是為了吃肉,是為了喝湯,營養都在湯里頭。

牛國亮趁熱把濃濃的魚湯喝了一口,說好喝,味道鮮極了。你不是想吃魚嘛,你也盛一碗趁鮮喝唄。

我喝不喝無所謂,只要你喝著好喝就齊了。

牛國亮感嘆了一聲哎呀,我老婆對我真好,天底下的人都加起來,數我老婆最心疼我。

馬長平趁機對牛國亮說:知道我對你最好就行了,我不對你好,對誰好呢!記著明天早上再買三條鯽魚回來,這回一定要活的。

今天剛吃了魚,明天還吃魚嗎?

馬長平這才對牛國亮說了實話,說買活魚不是為了自家吃,是為了放生。因為他們家的運氣最近不太好,有人告訴她,如果買點活物放放生,運氣有可能會好轉一點。

牛國亮明白,老婆所說的運氣不好指的是什么。城管執法隊下達的拆除菜店的最后期限是下個星期一,今天是星期三,到下星期一,滿打滿算還有四天時間。也就是說,再過四天,他們的菜店就不存在了,他們做賣菜的生意就做不成了。他原以為,只要北京人還吃菜,他們的菜店就會一直開下去、開下去,開到他們兩口子從年輕人變成老年人。誰知道呢,他們的飯碗不過是在城管人的腳面子上放著,人家只需把腳一抬一踢,他們的飯碗就得飛、就得碎,真沒辦法。前兩年,北京城治理在臨街的街面上開墻打洞做生意,牛國亮有好幾個老鄉所開的店鋪都被整掉了。那些老鄉,有的開洗頭理發店,有的賣裝修材料,還有的擦鞋修鞋,干什么的都有。治理的行動一來,三下五除二,秋風掃落葉,墻被堵上了,洞被封上了,老鄉們統統被攆走了,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那一次,牛國亮兩口子深感慶幸。因為他們的菜店開在居民小區內,不在街面上,不屬于治理開墻打洞范圍,所以才保住了。誰知道呢,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他們的菜店被定性為違章建筑,也面臨即將被拆除的命運。命運走到這一步了,是放生幾條活魚就能扭轉的嗎?開什么玩笑!牛國亮不喝魚湯了,沒好氣地問:放什么生,這是誰的主意,是不是那個黃干人指使你干的?牛國亮聽人說過,那個姓黃的,在某個報社編輯部當過主任,還寫過詩,被有的人稱為黃詩人。什么黃“濕”人,一提起他,牛國亮就把他叫成黃干人。牛國亮早就看出來了,黃干人見他老婆長得漂亮,就黃鼠狼給雞拜年,千方百計跟他老婆套近乎。每個男人都想找一個漂亮老婆,真找到了漂亮老婆也麻煩,讓男人多操好多心。當初,是他一個人來北京,在小區的一個墻邊擺地攤賣菜。他出來時間不長,就聽說村里一個堂叔輩的、從鎮里退休的干部,在打他老婆的主意。他絲毫不敢大意,趕緊回家把老婆帶了出來。隨后,兩口子通力合作,找一個墻邊的空地,搭起一個木板房,在室內干起了菜店。牛國亮原以為城里人見多識廣,不會對一個農村娘兒們有什么想法。哪里想得到呢,天生漂亮的女人,不分城市鄉村,到哪里都遮不住漂亮本色,都招人喜歡,真讓人發愁。

馬長平否認是黃主任給她出的主意,她說,是羅阿姨讓她買幾條活魚放生。羅阿姨家的老頭年初生了病,病得還不輕。他們買了幾條活魚拿到柳蔭公園放生之后,老頭的病就好多了。馬長平又說:你不要對黃主任有什么不好的看法,人家以前上過大學,是文明人、規矩人。他從來沒對我說過什么不好聽的話,更沒有對我動手動腳過。

他敢嗎?他要是敢動你一指頭,我就拿二鍋頭酒瓶子梆他的頭。

一家賣菜百人買,對馬長平做小動作的男人還是有的。有人往她手里放硬幣時,故意接觸她的手。有人趁人多,假裝抹不開身子,故意往她的后身上碰。有人眼睛看著甜瓜,卻在她的大腿幫子上摸一把。還有人在一對一的情況下跟她說話,問她賣一天菜能賺多少錢?她說在正常情況下能賺二百多。那人說:二百多太少了,你跟我走一趟,一次我給你三百塊,怎么樣?馬長平明白“走一趟”是什么意思,她說那可不中,來路不正的錢,一分她都不掙。這些遭遇,也是她的委屈。她只能把委屈埋在心里,從來不敢對丈夫提及。她知道牛國亮的牛脾氣,要是對牛國亮說起這些事,惹翻了牛國亮的脾氣,不知牛國亮會鬧出什么亂子呢!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有些事兒能忍就忍了吧。

公園

誰都想改變命運。星期四早上,牛國亮在起回菜的同時,果然買回了三條盛在水袋子里的活鯽魚。馬長平見每條鯽魚都活活潑潑,像是看到了他們的命運,幾乎有些感動,說謝謝國亮!

牛國亮差點說了粗話,說:謝什么,你少跟我來這個。

上午,羅阿姨剛走進菜店,馬長平就對她說,阿姨,你幫我看一會兒店,我去柳蔭公園把三條活鯽魚放生。

作為老北京人,羅阿姨很懂得放生的意義,她說去吧,早放生早安生。

馬長平提起黑塑料袋子剛要走,羅阿姨叫了一聲平,又把她喊住了,叮囑說:你去公園放生,要找一個背人的地方,悄不蔫蔫地放,千萬別讓那幫管公園的戴紅袖箍的人看見,他們一看見就罰款,放生一條魚罰五十塊錢呢。那幫孫子都是北京聘來的外地人,狠著呢!羅阿姨像是突然想起馬長平也是外地人,就笑了一下說:外地人也有好人。好了,快去吧。

有一年暑假,馬長平的正上小學的兒子來北京,馬長平就近帶兒子去柳蔭公園看過。出黃家莊小區,過一個十字路口,到外館斜街往西走二百多米,往南邊一拐,就進了柳蔭公園的北門。柳蔭公園里有一座假山,一座野鴨島,幾座亭臺,一個健身苑,一片歌舞場,主要是大面積的明水。有水就有魚。馬長平帶兒子走過一座曲折的平橋,在橋頭的水邊,見有的家長正帶著孩子在那里用白饅頭喂魚,就停下腳步看了一會兒。掰成小塊兒的饅頭一投向水面,就引得水中的魚涌上來搶吃。那些魚分兩種,一種是觀賞魚,一種是野生魚。觀賞魚有紅、有黃、有白、有花,稱得上五顏六色。而野生魚只有一種顏色,青灰色。觀賞魚是公園放養的,養給游客飽眼。野生魚當然是從泥水里生出來的,任其自生自滅。觀賞魚大概知道它們在公園里的優勢地位,在搶吃游客的投食時,總是沖在水面的最上層,顯得很強勢。而那些野生魚大概也意識到它們是卑微的弱勢群體,不敢輕易浮出水面跟觀賞魚搶食。偶爾吃一口,也是得口后趕緊潛進水里去了。

馬長平手里提的裝在塑料袋子里的活鯽魚,應該屬于野生魚。鯽魚長不大,賣錢不行,養魚人一般來說不養鯽魚。鯽魚皮實,無須人養,它們自己就長出來了。馬長平不打算在有人投食的地方把鯽魚放生,那里的魚被人喂饞了嘴,太多、太集中,倘若把鯽魚放在那里,難免會受到觀賞魚的排擠和欺負。按照羅阿姨的指點,她打算找一個背人的地方,把魚放到湖里去。

往公園深處走,還是要經過那座曲折的、比較長的平橋。平橋東西兩側都是湖水,東側的水中種有荷花,西側的水邊長有一些蘆葦。橋兩側都裝有水泥護欄,有人手扶護欄遠眺,有人用照相機或手機照水中的荷花。馬長平心里驚了一下,她看見了一個胳膊上戴紅袖箍的中年男人,紅袖箍上的三個黃字是巡查員。巡查員手持一根長竿,竿頭綁著一只舀網,正從橋下的橋墩邊往上舀死魚。死魚有兩三條,看樣子都是鯽魚。不知死魚是何時死的,只見死魚的眼珠都是白的,身體已經有些腫脹,都漂浮在水面上。有游客問:魚怎么死了?巡查人員的回答,更讓馬長平吃驚。巡查人員說:這些死魚,都是有人在這里偷偷放生的魚。這些魚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它們不服公園里的水土,很快就死掉了。

人有不服水土的說法,難道魚也有不服水土一說嗎?沒聽說過。馬長平不敢在橋上停留,馬上提溜著鯽魚走掉了。她左顧右盼,翻過那座樹木掩映的假山,來到一處有野生蘆葦的水邊,趁前后無人注意,裝作到水邊玩水,趕快把三條鯽魚放進水里。還好,三條鯽魚都還活著,它們一入水,像是重新回到廣闊天地,向遠水游去。它們沒有感謝馬長平,也沒有跟馬長平說再見,搖搖尾巴就游走了。

馬長平手捂胸口,輕輕說了句我的天哪,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拆除

到了星期一一上班,城管執法隊果然如期到小區的菜店執法來了。一共來了四個執法隊員,三男一女都穿著板正的制服。除了城管執法人員,常在小區警務站值班的一位警察也到了現場。一個執法隊員問牛國亮:是你們自己拆,還是我們幫你們拆?

想拆你們拆,我不管。牛國亮說。

那個女執法隊員到菜店里看了看,里面有一些沒賣完的剩菜,還有兩個西瓜。女隊員問:里邊的東西你們還要不要?

馬長平低頭走進菜店,把剩菜集中在一個盒子里,搬了出來。把兩個西瓜也抱了出來。他們今天早上沒去起菜。

執法隊叫來一輛履帶式挖土機,挖土機高高舉起帶有鋼鐵齒子的挖斗,在菜店的木板墻上和房頂上那么輕輕一推、一拍、一扒,存在了十多年的菜店呼啦啦冒起一股煙塵,很快就趴了架。

馬長平滿眼都是淚水,她想,放生白放了,看來他們的運氣并沒有好轉。

好多居民站在旁邊圍觀,他們說,嘿,說拆,還真的拆了,厲害,厲害!

牛國亮再也不能在菜店里喝“牛二”了,但他的臉紅漲得厲害,恐怕跟喝了酒也差不多。他突然抱起一個西瓜,高舉過頭,照路上摔去?!鞍取钡囊宦?,西瓜全碎,紅瓤變湯流了一地。

那位警察質問他:干什么?干什么?

牛國亮梗著脖子說:西瓜是我自家的,我想摔就摔!

是你自家的也不行,你這種行為是故意破壞公共環境衛生,你知道不知道?

馬長平怕牛國亮繼續跟警察頂牛,怕警察處罰牛國亮,趕快抱住牛國亮的一只胳膊,說你干什么?把牛國亮往他們所住的地下室的方向拉。

走到半道兒,牛國亮回過頭來,沖著警察和那些執法隊員喊:你們不就是想把我攆出北京嘛,告訴你們,我姓牛的哪兒都不去,死也要死在北京!

下雨了

這天下雨了,下得還不小,半天都不休。牛國亮和馬長平兩口子大概是嫌地下室里太悶,還有蚊子,就二人打一把傘走出來,坐進他們的那輛面包車里透口氣。他們的夫妻菜店被拆除了,他們買的上了京牌的車總算沒有被拆除。隔著車窗可以看見,拆菜店留下的廢墟也被人清理干凈了,露出了下面的一小長溜兒平地和地上原來所鋪的灰色地磚。在菜店尚未被拆除時,馬長平在菜店屋山東頭的墻邊,用一個大花盆種了一盆子荊芥。荊芥是他們老家才有的菜,馬長平把它種到北京來了。種荊芥大概不算違章,拆菜店的挖土機總算沒有把花盆碾碎。在雨水的澆灌下,那盆荊芥郁郁蔥蔥,似乎長得更加旺盛了。

黃主任打一把帶彎把兒的大面積雨傘,一個人慢慢地在雨地里行走。走到原來建有菜店的地方,他停了好一會兒。雨點打在傘面上麻麻噠噠地響,好像是在回憶什么。走到馬長平家的那輛面包車前,他又停下了,探頭透過車窗玻璃往車里瞅。讓他沒想到的是,他在車里看到了小牛和小馬兩口子,小牛在司機座上坐著,小馬在副駕駛的座位上坐著。黃主任頗有些不好意思。剛要離開,馬長平卻把車窗玻璃打開了,她問:黃主任,有什么事兒嗎?

沒事兒,沒事兒,我喜歡下雨,趁涼快出來走走。下著雨,我還以為車里沒人呢,沒想到你們在車里。有句話叫風雨同舟,我看你們夫妻倆是風雨同車。

我不懂您的話是啥意思。

我給你們提個建議,菜店沒有了,其實你們可以繼續往回拉菜,拉回的菜可以在車里賣嘛,反正居民總得吃菜,菜總會賣得出去。

那樣行嗎?馬長平扭臉看了看牛國亮。

牛國亮拉著臉,沒說話。

黃主任說:怎么不行,我看行?,F在搞旅游的有房車,你們的車可以叫菜車。你們的車上有京牌,在車里賣菜,總不算違章吧。在車里賣菜,機動性還更強呢!

牛國亮的臉拉得不那么長了。

尾聲

第二天雨過天晴,牛國亮果然又拉回了一車新鮮蔬菜。

責任編輯 師力斌 張 哲

作者簡介

劉慶邦,著名作家。1951年12月生于河南省沈丘縣。當過農民、礦工和記者?,F為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北京市政協委員,中國作協第九屆全委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紅煤》《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響器》等二十余部。短篇小說《鞋》獲1997至2000年度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獲第二屆老舍文學獎。根據其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藝術節銀熊獎。曾獲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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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雪兆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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