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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校、上尉和列兵

2024-04-02 09:12西元
北京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老劉

再過幾年,老劉就五十歲了。他的工作是個不太多見的勞動門類,也不大為人們所了解。如果用不那么正式的話,老劉會說自己就是個寫小說的。這天,他正給一個戰爭題材的小說收尾,突然接到電話說軍校時期的同學趙大個子去世了,告別儀式定在三天之后。放下手機,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小說一個字也寫不下去了。老劉于20世紀90年代中期從高中考入那所軍隊大學,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事情。大學同學可能不是感情最深的,但絕對是這輩子最了解的一些人。多年過去,同學們的身份都變了,但彼此間仍然像是透明的一樣,你會覺得人還是那個人,沒有變??梢舱蛉绱?,當老劉得知趙大個子去世后,發現自己記憶深處如水晶一般的青春被砸掉一角,并且出現了裂紋。這些裂紋穿越幾十年時光,一直延伸到現在,告訴他,他開始老了,并且一路開裂下去,直到某個看不見的將來時刻。

從告別儀式回來,時值正午,太陽低低地壓在頭頂。這座北方城市剛剛進入盛夏,街上少有行人,水泥地面炙熱烤臉,飄浮的灰塵像加工機床車削下來的金屬碎屑。老劉站在某個立交橋最高處,猶豫著是回辦公室繼續完成那個注定要以犧牲為結局的小說,還是直接回家。他向東北方向望去,地平線上矗立著高樓大廈,寬闊的高速公路慢慢消失在地平線上。大學畢業后,他被分配到一個山腳下的連隊,距市區七八十公里,每次進城辦事,都要經過這座立交橋。那時,他曾經想,將來有一天,我要是能住在這附近該多好??!許多年過去,這個當年看起來遙不可及的愿望終是實現了,而且帶自己的兒子上學、看病、游玩時也必定要路過這里。老劉望著遼闊天空下的遠方,仿佛不遠處就站立著年輕時的自己,正滿懷希望地眺望著。

突然,老劉感到一陣眩暈,頭頂上方的太陽看起來像一塊圓形鐵皮。他不得不捂住胸口,背靠著水泥墻坐下來,隱約聽見一輛輛汽車從面前駛過。世界黑了好一會兒,很多景象在黑色的幕布上閃過。有童年時打雪仗的畫面,有父母壯年時期的樣子,有拉練時在大雨中行軍的興奮,有當營教導員時站在隊伍前講話的激昂。另外,還有趙大個子在軍校時的一言一行和他剛才閉著眼躺在鮮花里的情景。眼前慢慢恢復明亮,世界又重新有了形狀。老劉覺得自己可以站起來了,但他沒有,而是仰起頭,茫然地望著淡金色的天空,困惑地問自己:“你寫過那么多生生死死,可你真的都理解了嗎?”

幾天之后的夜里,老劉做了一個掉到深井里的夢。井底的水像大霧一樣,只有頭頂隱約有一輪月亮般的白光。他使勁向上掙扎著,可總覺后背上攀附著一個黑色的東西,對著脖子吐著熱氣,把他往井水深處拽。突然間,老劉驚醒了,心臟的位置劇痛,痛得胸口那一片發麻,同時非常惡心,渾身的難受勁兒都在向腹部聚集。他發現自己左側的胳膊無法動彈,任憑胸腔怎樣使勁擴張,都處在窒息的狀態。老劉暗想:“這是怎么啦?打生出來就從沒遇到過,或許再躺一會兒就會好的吧?”可另一個念頭馬上閃過,他果斷告訴自己:“這回可能要沒命,馬上去醫院!”于是,他用另一只還能活動的胳膊推醒妻子,拼命坐起來,扶著墻向門口走去。老劉覺得自己像面條一樣軟,腦袋飄飄然,頭一次發現身體還可以如此的無力。他被妻子半扛著下樓、上車,最后進了醫院的急診病房。醫生問的問題他聽不清楚,也無法回答,只得用最后一點力氣抬起胳膊,指了指心臟部位,就徹底跌進了黑暗之中。

再有意識的時候,老劉先是能聽見聲音。有妻子的聲音,有其他人的聲音,有電子儀器的嘀嘀聲,由遠及近,忽大忽小。接著老劉開始費力地回憶這是在哪兒,為什么在這兒,記憶里最后的片段是什么樣子。把所有的碎片都拼接在一起之后,他對自己說:“真懸,差一點就死了。如果真的死了,也就是死在了那個在深井中掙扎的夢里。人這一輩子,結束得太容易,也太突然?!?/p>

如游絲的思緒在慢慢凝聚著力量。老劉感受了一下鼻子,還聞得到醫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兒。手指尖也有感覺,不銹鋼床沿兒是涼的。一根針刺在手背里,一動就疼,肯定是在打點滴。身體似乎沒有受到任何損壞。于是,他攢起力量睜開眼,病房里陽光霧蒙蒙的,灰白灰白。先是妻子的臉,很蒼白,還掛著淚痕。然后是兒子的臉,看上去不知所措,像是無法理解一個平時看上去還算強壯的男人怎么就一下子變得如此脆弱不堪。還站著幾個醫生,離老劉最近的中年男醫生對他微笑著。那笑容老劉一輩子也忘不了。怎么說呢?只有一個見識過了無數生死的人才能有這種微笑。這微笑里還透著一股自信,確信老劉這樣的病人一定會沒事的。原因嘛,也不過是因為他見識過的病人太多了??吹竭@樣的笑容,老劉放心了。他閉上眼,再次攢足力氣,這次身體在加速恢復,破碎的世界重新聚合在一起,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有生氣。大腿根部傳來一陣新鮮的疼痛,不知是為什么。

老劉再次睜開眼,努力克服惡心和眩暈,問道:“我這是怎么了?”

中年男醫生笑著說:“心梗。給你做了緊急溶栓手術,還從你大腿血管進入,在心臟動脈上支了兩個架,放心吧,沒事了?!?/p>

老劉有氣無力地問:“這種病怎么可能和我有關系呢?我不抽煙、不喝酒,每周跑三次步?!?/p>

“原因很多。我這個當醫生的,看到的意外實在是太多了。我的世界觀肯定和你的不一樣。有個長年堅持跑步的,就在晨跑時倒在路邊了,最后也沒救過來?!?/p>

“我這個病嚴重嗎?”

“咋說呢,要看后果,后果嚴重就嚴重。你呢,算是死過一回,又活過一回吧。心臟支架過去屬于大手術,現在技術成熟了,只能說是微創手術。你要是喜愛運動,今后適量運動也沒問題?!?/p>

當醫生以一種習以為常的表情提到“死過一回,又活過一回”時,老劉沒有任何不適,反倒是很喜歡對方這種有一說一的態度。聊過十幾分鐘,醫生有事,便帶著其他人離開了。躺到黃昏,老劉對妻子、兒子說:“你們都回家去吧,明天還要上班、上課,別耽誤了。今晚也早點休息?!逼拮佑X得不應該走,最起碼也要待到明天早晨才行。老劉說道:“你們就是待到明天早晨也沒什么用??旎厝グ?,把作業寫了,明天上學別遲到嘍?!逼拮涌粗蟿⒑軋詻Q的樣子,也就不和他爭了。

妻子、兒子回了家,病房里靜下來,朝西的玻璃窗明亮了一會兒,照射進來金紅色的夕陽余暉。窗外的楊樹葉子搖擺著,大大的影子映在墻上,仿佛在演一場鮮活的皮影戲。護士把晚飯送進來,本是一口都不想吃的,可此時卻像是想和什么較勁兒似的,端起來大口大口吃,直到肚子填得滿滿的才罷手。尿意來了,醫生只告訴他術后四十八小時不能動彈,卻沒告訴他該怎么解決這個問題。老劉慢慢側身下床,大腿根兒上的傷口隱隱作痛,像要裂開似的。他一手舉著點滴塑料袋,一邊挪到廁所?;貋碇笾匦绿上?,也沒發生什么要緊的情況。

入夜,老劉早早關了燈,走廊里昏黃色的光線透過病房門上的方形玻璃窗照在地上,隱隱傳來值班護士的低語聲。周圍很安靜,旁邊的床位空著,好像在告訴老劉,這屋子里只有你一個人。外面的大楊樹映襯在月影里,與下午時分大不一樣,像個鬧騰了一天的孩子,終于累了、乏了,不愿動彈了。老劉的心里像夜色里的湖水一樣,似乎很平靜,但又一點也不困,在水面之下,又藏著巨大的波瀾?;貞浀乃季w竟然像脫韁的野馬那樣不受束縛起來。想了很多,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這碌碌無為的半生快要在孟浪之中過去了。人生的紗簾被扯了開去,露出它本來的樣子,原來這就是自己的一輩子。唉,現在看的是多么清楚!

一時間,老劉感到十分悲傷。他想到了妻子,自己對她實在是太苛責了。那些傷人的話是怎樣才說得出口呢?老劉簡直不能相信自己能說出那樣的話,很是痛心疾首。還有兒子,難得有幾句表揚。自己有什么資格逼著他向著那么高的目標走呢?自己實現了那些目標了嗎?記得兒子很小的時候,有一次他問老劉:“你知道小朋友來到這個世界是為了什么嗎?”老劉好奇地問:“為了什么?”兒子答:“是為了和大人做朋友的?!爆F在想起這件事,老劉發現兒子當年說得真對,不禁眼睛濕濕的。自己是多么地離不開他們兩個呀!意氣風發的時候看什么都不滿意,到了人生落魄之時才發現,過去沒放在眼里的東西竟是那么可貴。

隨著各色念頭亂闖,老劉想到了自己那個未完成的戰爭小說。小說講的是上甘嶺戰役期間,一個連的士兵在坑道里堅持戰斗的故事。沒有水,他們喝尿??拥浪?,他們用手重新挖開。敵人用火燒,用毒氣熏,他們依然堅持下來,等到大反攻的那一天??拥览餇奚娜嗽絹碓蕉?,三分之一的部分要用來堆放戰友的尸體……想著想著,老劉突然像孩子一樣淚流滿面,哭得無所顧忌,淚水把枕頭都打濕了。他發現自己過去所寫的那些生生死死簡直如同兒戲!自己只是寫出了一些令人新鮮驚奇的故事,除此之外,沒有寫出任何東西。自己遠遠沒有故事里的人物那樣堅強,自然也就無法像他們走得那樣遠,更無法一窺歷史黑洞中的秘密。

后半夜一兩點鐘,有位護士推門而入,說道:“這個床位要安排病人?!币膊淮蟿⒆鞔?,就開了燈,開始鋪被褥。不一會兒,三五個人扶著一位老人進來,將其放倒在病床上。老劉自知這晚無法入睡,便坐起來,打量著這一干人,安然地做起一位旁觀者。

老人胖胖的,頭發銀白,面色中有種粉紅色的光澤。他似乎想主宰自己的行動,但無奈渾身無力,周圍人也不愿他如此。他抱怨地咕噥著什么話,聽不清楚。從旁人的話當中,老劉聽出老人今年八十八歲,主要的毛病出在腎上面。送他來的人輕車熟路,很快就把病人用品擺放在床房的角角落落,一切安放妥當。換上病人的衣服時,老人赤身裸體,在刺眼的白色燈光下顯得又脆弱又衰老,皮膚布滿皺紋和黑斑,接近透明。只過了幾十分鐘,他突然頭一歪,嘴巴微張,流出口水,便昏厥了過去。于是,又一陣吵鬧,他被推向了手術室。

病房里留下一股不太好聞的氣味,是老人兼病人身上常有的那種,此時讓老劉感到格外憋悶。他無法再躺下去,悄悄下了床,來到住院樓外的臺階上坐下來。夏末初秋的風微涼,樹上的蟲子叫得也不那么響亮了。只坐了兩個小時,天就發白了。這期間有好幾個人從他身邊經過,邊走邊哭,或站在樹下,對著粗大的樹干小聲哭泣。顯然,他們都剛剛失去了親人。老劉又回到病房,發現對面的床鋪被收拾得一干二凈。問了護士才知道,夜里來的那個老人去世了,剛剛送到后院的太平間里。老劉呆呆地望著整潔得仿佛從未有人躺過的床鋪,腦袋里一片空白。窗臺上遺留了一束粉色的花,在晨光的照射下顯得孤零零的。

八點鐘剛過,辦公室的小趙干事打來電話。他說上面分配下來一個當兵蹲連的名額,為期三個月,問老劉想不想去。顯然,他還不知道老劉出了意外,此時正在醫院里。老劉在心灰意懶的情緒中聽完電話,沉默了片刻。如果按這個慣性下去,他覺得自己該對小趙干事講清自己的情況,然后說去不了了??梢簿驮诖藭r,他覺得有一道閃電擊中了自己。身體里的血肉仿佛黑色的鐵塊熔成鋼水,又被巨型的錘子砸了一下,驚濤駭浪一般地飛濺。老劉一下子改變了主意,他答道:“我去!什么時候出發?”

要去的部隊在南方,在海邊。營區在離市區近百公里外的小村子里,下了高速公路要走上四十幾分鐘土路才到門口。車子離了公路,拐上顛簸的土路的那一刻,老劉有種被奔涌向前的繁華世界拋下了的感覺,一切都寂靜下來,時間也一下子慢了。營區圍墻外面有幾座紅色的兩層矮樓,住著當地的居民,多依靠田地為生。樓的一層是小賣部,里面又黑又暗,落滿灰塵,貨品也不多,無非是方便面、火腿腸、檳榔、煙等東西,顯然主要是賣給營區里的戰士的。再遠處,是密密的樹林,幾片魚塘,還有大片大片的果園、茶園、稻田。營區里面長著很高的椰樹,路邊零星丟著幾個無人要的椰果。這里遍布著三層或四層刷著白灰漿的樓房,每棟樓房里住三兩個連隊。老劉來的這個連隊是裝步十二連,單獨住在一排紅磚平房里,房前有晾衣棚、有草坪、有花池。窗戶開著,外面下著小雨,營房里有很重的水汽,向外望去,天地間也都蒙在薄薄的雨水中,亮晶晶的。迷彩服摸上去不再像在北方那樣又干又硬,盡管沒怎么動彈,頸部和腋下還是很快就濕了。老劉上了趟大號,衛生紙又潮又軟,失去了韌性,一用力就能扯斷。這一刻,老劉意識到,現在是又回到了南方。為什么說“又”呢?老劉年輕時上的那所軍隊大學在長江下游,在那里待了四年。他這個土生土長的北方人直到畢業才適應潮熱的南方氣候,前三年時間渾身上下一直生著大片大片的濕疹,日日夜夜癢得讓人膽寒,撓出血也沒法解脫,恨不得用刀子把皮肉刮掉一層才得安生。所以,老劉對生活在南方一直有種畏懼心。他怕怎么也晾不干衣服的梅雨季節,怕濃得滴水的悶熱空氣,怕難得見到陽光一不小心就生銹發霉的角角落落。

裝步十二連的連長正在休假,指導員叫王大心,上尉軍銜。這是位很漂亮的年輕人,高高瘦瘦,身腰挺直,皮膚黝黑,洗得泛白的迷彩服穿在身上就像掛在衣服架子上一樣,很貼合,很有精神。你會突然發現我軍新式迷彩服原來是給這一類常年處在高強度訓練環境中的年輕人設計的,狀態安逸的人是無論如何也穿不出這種風采的。新式迷彩服其實也不過剛配發一年多,可這個連隊的士兵早把它洗得半舊了,不再是濃綠色,而是呈一種淡黃色。這讓老劉有點自慚形穢,因為自己身上的迷彩服還嶄新如初,站在他們中間很是顯眼,簡直有點一個新兵站在一群老兵中間的尷尬。

來之前,老劉剃了很短的頭發,也按照當兵蹲連規定佩戴上了列兵軍銜,看起來年輕了十歲??伤?,和這些小伙子在一起,自己還是太老了。王指導員很客氣地把他的床鋪安排在靠窗戶的下鋪,算是對一位老同志的照顧,并且告訴老劉,連隊除了正常訓練外,一早一晚要跑兩個五公里。老劉如果愿意就跟著一起跑;如果覺得吃力,也可以留在營房里。老劉笑笑,說體能還可以,能跟得下來。王大心又問他是不是還帶著其他任務來的,如果有也可以提供幫助。老劉馬上明白了,說道:“我不是上級機關來的。我只是個文學創作員,或者說就是個寫小說的。我一沒權二沒勢,到這里來,不是要檢查你們這個連的政治工作搞得怎么樣,也不會看你們的黨支部會議記錄、政治學習筆記什么的,更不會寫成經驗材料上報。我就是看看你們是怎么生活的,你們該怎么干就怎么干,把我當成老大哥就行?!蓖醮笮娜玑屩刎摰匦α艘幌?,說:“我們連有意思的人和事也挺多的,如果您需要,我可以給您介紹介紹?!崩蟿⒄f:“別您您的,叫你就行。如果我跟不上你們連隊的節奏,還請你多幫助?!?/p>

第二天早上,哨子一響,老劉連忙穿好體能訓練服,小跑著出去站隊,仿佛又回到在軍校當學員時的年代。營房里沒有空調,全靠剛剛沖完澡那一小會兒的涼快勁兒入睡,像是在澡堂子里睡了一夜,昏昏沉沉的。到了樓外面,清晨的潮風一吹,竟也很清爽。這感覺和當年一模一樣。老劉按照自己的速度跑完了五公里,在鄉間小路上遇到了水牛,聞到了糞肥味兒。在濃重的水霧中,戰士們把老劉甩下了很遠。等跑到終點,隊伍在十分鐘前就已經帶回營區洗漱去了,只有王大心在那兒等他。

老劉說:“真是不好意思,還讓你等著我?!蓖醮笮捏w諒地說:“年齡不一樣嘛。二十歲的達標標準和五十歲的達標標準差不少呢。我剛下連當排長那會兒,自認為在大學時體能還不錯,能達到八十分的水平。哪知道在這里,人人都得超過一百分,靠加分給連隊提高名次。你要是達不到一百分,就算是拽了連隊的后腿。那時可上老火了。好在老娘給的身體底子不錯,用了不到半年時間也能拿到加分了。要不你一個軍官體能都不行,還有啥威信呀?”

老劉問:“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王大心說:“國防科大,學材料的?!崩蟿⑿χf:“很厲害呀,學化學的當指導員啦?!蓖醮笮拇穑骸鞍?,也沒啥厲害的。大學生多嘛?!崩蟿枺骸爸笇T好干嗎?”王大心答:“分人吧。像我,體能那一關過了,后面就沒遇到過啥困難,連里的老同志也都挺配合。有的人就不行,別別扭扭的,什么都好,就是和別人處不到一塊兒去。說到底,把人給整明白了,可比材料化學復雜多了?!崩蟿枺骸安挥X得自己浪費了嗎?”王大心顯然也放松下來,答道:“啥浪費不浪費的?現在不缺人才,行行業業都卷,連撿破爛都有人和你爭。到了這一畝三分地,就把這一畝三分地的事兒干好唄。能把這一畝三分地的事兒干好也不容易!”

老劉又問:“啥時候當指導員的?”王大心答:“今年第三年了。干了兩年排長,三年副連職偵察參謀。真快,一晃畢業八年,都三十了。八年前的事好像就在眼前,又不敢去想?!崩蟿⒂悬c出乎意料,說道:“三十了?看上去很年輕!”王大心笑笑。老劉接著說:“過去那會兒,本科畢業后先當一年見習排長,戴紅牌,一年見習期結束后授予中尉軍銜。干得好的,再過兩年就能當連隊主官?!蓖醮笮牡溃骸艾F在的部隊可不是過去的部隊了。過去是一個營三四個連,現在是一個營六個連。過去是一個旅三四個營,現在是一個旅九個營。每向上走一步都得把腳底板磨出血嘍?!?h3>三

老劉還不到五點鐘就醒了。腦袋迷迷糊糊的,卻似乎還有什么非常緊迫的事情要想清楚,于是瞬間就睡意全無了。他無聲地穿好訓練短袖上衣和短褲,來到營房外,除了值班的戰士坐在樓道口,周圍靜悄悄的,空無一人。從開著的房門里傳出高高低低的鼾聲。

這是下連第五天。連隊的訓練挺緊張,老劉在其他士兵的幫助和寬容下勉強跟隨著,每天都精疲力竭。九點半晚點名后,困意就來了,沉沉的,只想倒頭便睡。這倒也好,累得什么都無法思考,從前一段時間的沉重思緒里解脫出來了。只是每天早晨醒得很早,沒法控制??磥?,腦子里的那些事情還在,只是被疲勞壓倒了,稍稍緩解之時,就會翻江倒海一般涌出來。

沿著柏油路走下去,穿過椰林,是一片很寬闊的訓練場。訓練場一角挖了很深的坑,注滿了水,邊緣和底部用水泥砌牢,仿佛一個很大的游泳池。只是這個水池南北兩側并不是垂直的邊沿,而是一條很長的斜坡。清晨,這里水汽彌漫,灰色的水面上零星飄著幾片樹葉和雜草,站在這里就像站在一眼望不到對岸的湖水邊,很容易想到“秋水伊人”“在水一方”一類的句子。老劉找了塊磚頭坐下來,盯著霧氣中的綠色浮萍,慢慢想起了一些事情。剛過去的幾天里,裝步十二連一直在這里訓練。也是在這里,老劉頭一回見到兩棲裝甲步兵突擊車??烧媸莻€龐然大物,像個能移動的房子,站在它跟前,總會覺得自己這副血肉之軀不過是只小小的昆蟲。它突突突地冒著黑煙,鋼鐵履帶毫不留情地碾過任何阻擋它的障礙物。深深的印轍里留著壓碎的石塊,斷裂的木頭,還有血肉模糊的蛇或者其他小動物……

老劉的任務是全副武裝鉆進停在淺水中的步兵突擊車里。然后關上后門,車子駛過深水,停在對面的淺水中,步兵班的人員下車……動作并不復雜,但是要求一躍而上,并且一躍而下。班里的戰士們像頭小鹿那樣,盡管身上掛滿裝備,但稍一低頭,就從小小的鐵門里敏捷地跳了進去。老劉在淺水中僅蹚了幾步,拉住把手,拼命把自己拽進艙里,渾身水淋淋地和其他戰士擠在一起。只覺心臟在狠狠地跳,撞著胸腔,像只被陷阱捉住的猛獸幼崽。車子里到處是鋼鐵棱角,肩膀頭和胯骨重重地撞了好幾下,晚上一看都青紫了。車長、駕駛員麻利地從頂部的圓形艙口鉆進來,像泥鰍似的。老劉也曾試過從這里進來,可入口很小,各種儀器、操縱桿、顯示屏多得像個小籠子。若不是千萬次進進出出,斷不會如此熟練,而且稍不注意就能磕破皮膚。各就各位,車子發動,晃晃悠悠地跑起來,一聲聲水浪拍打在鋼板上的聲音近在咫尺。當然,這些還僅僅是基礎訓練。王大心告訴老劉,過段日子部隊要到海邊去駐訓。那時才是真正的海上訓練,比現在可帶勁兒多了。老劉聽說后不禁很向往。

老劉心中難得的平靜如眼前的水面,目光穿過浮游在水面上、地面上、樹林中的霧氣,望向遠方。突然,他原本很壓抑的情緒一振,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并且告訴他,他想要的其實就在這里。晚飯后,老劉找到王大心,說想要找連里的士兵談一談,請他幫忙挑些人。

第一個來找老劉的是上等兵小趙,河南人,入伍第二年。老劉說:“咱們到操場上去,邊走邊聊?!北緛硭朐谶B隊的學習室,把聽到的用本子記下來,但又怕受訪者不自在,不自在也就聽不到真心話。老劉問:“想繼續干嗎?”小趙答:“想繼續干,過段日子,就能戴上下士軍銜了?!崩蟿⒂謫枺骸凹依镉械貑??”小趙答:“有地,不過交給集體種了,自己家不用管。我呢,高中時就一直給縣人武部幫忙,送走了幾茬新兵。后來上了兩年技術學校,畢業那年琢磨著今后干啥,于是干脆把自己也送進部隊來了?!边@時,老劉覺得該問自己最想問的問題了,于是單刀直入地問道:“入伍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犧牲的。墻上的標語你們天天見,認真想過嗎?”小趙問:“認真想過什么?”老劉解釋道:“我這么問你,假如你明天一早就要出發,而且知道自己可能一去不回。那么今晚,你會想些什么?”

小趙問:“你是不是想問我怕死不怕死?”老劉點點頭。他看到小趙有點激動,又很平靜,仿佛早有準備。老劉一下子意識到,這個部隊的士兵早已被此類問題洗禮過了,只是你不問,他們也不會主動對你說。

小趙說:“你問的問題嘛,早想過了。其實從我決定入伍的那一刻起,這個問題就解決了。一咬牙,一跺腳,門檻就邁過來了。在門檻那邊想問題和在門檻這邊想問題是不一樣的。你說我穿著軍裝,到了這個時候,我不上還要老百姓上不成?那我不光不是軍人,連男人都不是了呀!”

老劉又問:“你的勇氣我理解??赡阌袥]有過突然在一瞬間,就不想死了?比如說你一直都不怕死,一直都很勇敢,可突然一覺醒來發現活著很好,或者突然想起了母親,或者突然發現自己還沒有女朋友,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碰過。你會不會后悔?”小趙笑了,說:“我對我媽說過,要不你就再生一個,這樣我就沒啥可牽掛的了。要不你快點給我說個媳婦,不要挑三揀四的,留下個種兒就行?!崩蟿枺骸澳悄憔筒慌聦Σ黄鹣眿D?”小趙說:“烈士撫恤金也夠她和孩子過一輩子的了。我死了,她改嫁我支持。只有一個要求,孩子得知道他爸是誰,姓還得姓趙。不過,說老實話,槍響了,還由得你想來想去的嗎?想那么多,有用嗎?”

第二個來找老劉的是叫石頭的中士,四川人,入伍第七年。石頭個子不高,但很壯實,皮膚黑黑的,臉膛兒油亮。挽起袖子露出粗粗的小臂,顯得拳頭很黑很大。他是班長,也是步兵突擊車的車長。他的回答讓老劉多少有點意外。他說:“你問的我都想過,可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我剛入伍那會兒就總是問我的老班長,啥時候打仗???怎么還不打仗呢?氣得我的老班長一直想揍我??蛇@七年來,我的信念一直沒變過,沒打過仗的人生不算完整,仗打起來,我就要當頭車,當敢死隊。這對我來說就是最重要的,其他的問題都得排在后面。我天生就是這個樣子,你說我有毛病也行,反正改不了!”

在與戰士們的交談中,老劉會刨根問底地問一些問題。這不僅是對對方的追問,也是對自己的拷問。有關生死的問題,老劉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這些答案是利劍、是盾牌,也是一道道防御工事。當把那些不可靠的防御工事砸碎之后,剩下的才是真正堅固的東西。在老劉看來,摧毀與重建的過程是永無止境的。他問石頭:“對打仗有了解嗎?”石頭說:“你是在問我知不知道它的難度?”老劉說是。他也明白了,其實雙方都知道,用“難度”這個詞是不足以形容的,用“血腥”才更貼切一些。石頭說:“生生死死這些事,我們心里有數。敵人呢,最好先把我弄死,要是不把我弄死,他們可就沒活路啦!”老劉點點頭,覺得對于石頭這樣的戰士沒必要再追問下去了。

第三個來找老劉的士兵叫老梅,廣西人,三級軍士長,入伍第十七年。這是個精瘦的老兵,渾身上下很整潔、很干凈,濃綠色的叢林迷彩服硬生生給洗成了沙漠色。他和老劉在連隊的學習室見面,輕輕地,又穩穩地坐在老劉對面,看起來既自信,又超然世外,有點老兵那種把一切都看透了的感覺。能轉上三級軍士長很不容易,對此他感到很幸運。他當了多年的班長和車長,現在把重任給了年輕同志,自己擔任修理技師。

似乎是出于職業習慣,老梅先談了一些步兵突擊車需要改進的地方,有些話說得還很重。老劉也是頭一回聽說,但他明白,老兵和新兵的差別在于老兵敢講真話,講真話是老兵的責任。他把這些記了下來,然后把話題慢慢引到了他所關心的方向。老梅說:“死的準備我做好了。人都難逃一死,我也一樣。一種死是遺臭萬年,人死了家人也跟著挨罵。一種死是生老病死,這種死法大家都一樣。還有一種死是死得有意義,不說重于泰山吧,至少不愧對戰友,不愧對鄉親,我父母、我兒子知道我死了之后,除了難過,還敢對別人說,他兒子、他老子是個大英雄。也不是誰的名字都能刻在烈士陵園里頭,對不對?至少每年清明節都有一群小孩子來看你。山溝田頭里的孤墳野墓太多了,過幾十年就都得鏟掉,能享受這個待遇的人可不多呢!”

老梅說:“我們這些老同志要是腿肚子軟了,這連隊還不完蛋了呀?別說讓你死一回,就是讓你死兩回三回,你也得咬著牙往前頂呀!這么多年,我還沒干過打退堂鼓的事情呢?!崩蟿枺骸皼]想過父母親嗎?”老梅答:“我們這種人,不怕苦,不怕死,但很難不自責。對家人的愧疚是我一輩子的痛。如果我死了,就是我欠他們的吧,這筆債是沒法還的?!?h3>四

這一天下午的科目是“槍械結構及維護”,不用鉆車子蹚泥水,是一門難得很幸福的課。車庫大棚下面停著一輛輛步兵突擊車,兩輛車子之間的空地上支著一張野戰桌,班長拿著一支步槍和一只槍械維修箱在桌子后面講解原理。老劉和其他戰士背著突擊步槍,坐在折疊馬扎上,邊聽邊用小本子記。老劉坐在最后一排,屁股后面半尺外就是被太陽暴曬的沙土地,很燙,能把雞蛋烤熟。老劉頭一回感覺到,南方的大太陽底下可不是鬧著玩的,真能曬死人,就像北方的冬天一樣,真能凍死人。疲勞的身體坐在馬扎上,陰涼地里刮著微風,迷彩服難得干爽,渾身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眼皮不自覺地要粘在一起。想來其他人也是如此,班長講一會兒,就會大喝一聲,叫起一名新同志提問,或者到前面來示范槍械拆解。

中間休息時,王大心找到老劉,說:“我這邊有個新兵,你要不要見見?”老劉問:“什么樣的新兵,很特別嗎?”王大心道:“入伍第一年,是個列兵。你知道,再好的連隊也有不好帶的兵。我和這個兵談過不少回了,談得很困難。你是老同志,有經驗,也有親和力,要不你和他談談,算是幫幫我。另外,好兵千篇一律,撓頭的兵千差萬別。你也能積累點寫小說的素材,怎么樣?”老劉多年前當過營教導員,沒少和士兵談心,但也深知這可不是什么好干的活兒,有點像老中醫,沒有一定,全憑經驗。老劉吐了口氣,問:“他叫什么?”王大心答:“羊子?!?/p>

羊子的宿舍在第二排紅磚房的最東邊,房背后是一座矮山。房間很大,住了兩個班。此時,屋里只有羊子和他的副班長在。他坐在馬扎上,背靠著床鋪鐵架,腿上攤開一本筆記本,望著窗外山坡上的草木。王大心進了屋,羊子順從地站起來,叫了聲“指導員好”。老劉在王大心的身后默默看著,羊子個頭中等,挺瘦,窄肩,像根面條,渾身上下沒有哪個地方給你一種筆直的線條感。迷彩服裹在身上,領口、肩部和腹部皺巴巴空蕩蕩的,像是隨便搭上去的一樣。他的眼睛和嘴很細小,和其他人相比皮膚發白,不容易給你留下太深的印象??傊?,這是一個看起來很瘦弱,不像是個脾氣火暴、難以順從的孩子,甚至是有些逆來順受的感覺。

王大心說:“今天來的是一位老同志,雖然戴的軍銜和你一樣,但人家是下來當兵蹲連的。你呢,有什么話可以和老劉說一說,看能不能談明白了?!毖蜃幽懬拥乜戳艘谎劾蟿?,點點頭。老劉說:“坐吧!咱們就瞎聊聊,我呢,也不是啥大官,就是個寫小說的。你說啥都沒關系,我能幫你解答的呢,就談談我的想法;幫不了你的呢,也不會命令你干什么。好不好?”羊子仍是點點頭,表情沒有啥變化。

三個人面對面坐在馬扎上,羊子背靠一排床鋪,老劉和王大心背靠另一排床鋪,副班長遠遠地坐在屋子的另一個角落里。老劉問:“你的老家是哪里的?家里有什么人?生活怎么樣?”羊子答:“我家是貴州山里頭的。我爸死了,我媽還在。生活嘛,一直很不錯。小的時候別人吃糠,我媽給我買餅干吃。你看,我的牙都壞了,就是小時候吃餅干吃得太多了?!崩蟿⒌溃骸澳巧钸€不錯呀!”羊子道:“當然了!小時候,媽媽給我買金手鐲、銀項鏈,全村上下的孩子數我最漂亮。你看!”羊子擼起袖子,道:“這道痕跡就是金鐲子留下的,戴了好多年!”老劉仔細看了一眼,羊子所說的“痕跡”更像是一道道疤痕。他不禁有一點懷疑,問:“你媽媽是做什么的呢?掙了不少錢喲!”羊子臉上露出很快樂的表情,說:“她會做猴頭魚,又酸又辣,冬天吃了一點也不冷。她還活著的時候,每年都給我買新衣服,絕不讓我穿大人的衣服?!崩蟿枺骸澳銊偛挪皇钦f你的母親還在嗎?怎么又去世了?”羊子臉朝天,想了一下,道:“我說錯了,她出遠門了?!崩蟿⒆穯枺骸澳悄愫驼l一起生活呢?你剛才說你的父親也不在了?”羊子說:“他是死了。我和我媽一起生活?!?/p>

老劉看羊子一臉認真的樣子,雖然明知這肯定不是事實,也不再問下去了。他問:“入伍前做過什么?一直在上學嗎?”羊子說:“是在上學。我媽給我交錢上了一所貴族學校,就在省城的火車站附近。那個學校的師傅要求可嚴了,學不好要挨打的。不過,學到了不少東西。要不是有了這些本領,我恐怕活不到今天?!?/p>

羊子神態自若,越說越放松。反倒是老劉越問越緊張,他不知道羊子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編的,甚至是自己幻想出來的。羊子那種越來越興奮的眼神讓老劉有點擔心。老劉覺得,如果一個人精神上的某個節點出了問題,那么只需把這個節點“焊接”好了,這個人的精神也就痊愈了。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但羊子不是,他的精神像張漁網,像座迷宮,看不出哪里出了問題。

老劉在想,羊子這個孩子要么是腦袋瓜子出了問題,要么是在戲弄人。他預感到這次談話很可能要碰一鼻子灰,但還是決定往前探探虛實,于是問道:“聽說你不想在部隊干了?為什么要走呢?你不知道國家是有《兵役法》的嗎?你不知道部隊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嗎?你知道你這一走的后果是什么嗎?”

羊子漫不經心地說道:“這跟我有什么關系?”他的眼睛突然變得很迷離,仿佛人還坐在那兒,精神卻一下子沒了,不知跑到了哪里。那神態就好像刀架在了脖子上,也不會有絲毫恐慌。他慢慢悠悠地說:“我已經這個樣子了,村子里的人都拿我沒辦法,你們還能拿我怎么樣?”

不過,羊子臉上的表情似乎變化很快,從迷離的狀態馬上進入很激動的狀態。他說:“我就是不想在這里待下去了。你們要是逼著我待下去,我就跑到旅部的樓上去,從那里跳下來!”老劉說:“沒有人要逼你干什么。不過你好好想想,你連死都不怕了,為什么還死活都得離開這兒呢?你看看你的戰友們,他們一樣的訓練,一樣的生活,他們不是都好好的嗎?”

羊子答道:“我就是怕。我怕這些鐵床,我怕這間屋子,我怕這身衣服,我怕我的班長,我怕起床號,我怕晚點名。我什么都怕,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了。首長,我真的不是在嚇唬你,再待下去,我真的會跑去跳樓?!崩蟿枺骸澳阈卤柧毑皇菆猿诌^來了嗎?那么苦的日子你都沒怕,為什么現在反倒怕了呢?你靜下心來,好好想想到底怕什么,想清楚了,就會發現其實并沒有什么可怕的,沒有什么困難是堅持不下來的。不當一個拔尖的好兵,跟在隊伍后面不掉隊也做不到嗎?”

羊子說:“我的班長打我?!备卑嚅L在屋子的另外一角使勁動了一下,馬扎發出“咔嚓”一聲響。羊子渾身一哆嗦。王大心插進話來說:“打人不對,你的班長脾氣不好,我批評過他了。我向你保證,今后不會有人再動你一根手指頭?!钡@話對羊子沒有任何效果。老劉說:“你認真琢磨一下,你的班長是為了他自己,還是為了你好?琢磨明白了,你也就不恨他了?!?/p>

羊子冷笑了一下,甚至是一種嘲笑。他說:“為了我好?不瞞二位首長,入伍之前我挨的打可是數不清了。我怕挨打嗎?”他鼻子里出了一口氣,說道:“你們在騙我。你們當我是傻子,還是你們自己就是傻子?”羊子又冷笑了一下,道:“這位老首長,你多大的官?你是不是不用死?反正不管怎么說,你們要死那是你們的事,跟我沒關系,我不想死,我還沒活夠?!?/p>

副班長從屋子那頭沖過來,舉起拳頭就要朝羊子臉上打過去,被王大心和老劉抱住了。羊子的臉微微仰起,似乎也不是很在乎,大有讓他打的架勢。老劉站起來,把羊子也拉起來,拍拍他的肩,說道:“孩子,我就對你說一句話,人活在這個世上,不光是為自己活著。他也要為別人活著,還要把別人的生死扛在自己肩上。這句話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咱們再談?!笨熳叩介T口時,羊子在身后說:“你們自己騙自己去吧!”這話聲音不大,但每個字聽得都很清楚。

回連部的路上,王大心說:“老劉,是不是聽得一頭霧水?”老劉說:“再有一年,我的軍齡就三十年了。當年上軍校也就是入伍了,新兵訓練比現在要苦得多。那三個月,我吃過班長的拳頭,也恨過他很多年??涩F在不恨了,能理解他了?!?/p>

老劉說:“寫小說寫了好多年,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那些在戰爭中犧牲的人,難道都是被暴力恐嚇著去死的嗎?肯定不是這樣。那么,犧牲一定有它的意義,我的責任是把這些意義找出來。剛才我聽了羊子的話,真有種萬箭穿心的感覺,因為我的那些所謂意義竟然都說服不了一個孩子。羊子的話難道就沒道理嗎?如果站在他的立場上,他說的話一點兒都沒錯,因為沒有人愿意去死。你也沒法反駁他,他說的是大多數人的心聲,因為人都想好好活著?!崩蟿⒔又f:“我們這一代軍人沒打過仗,我本人也沒經歷過戰場上的生與死。我有什么資格去告訴羊子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呢?”

沉默了一會兒,老劉說:“我堅信犧牲一定有它的意義。盡管我們說不清楚它,但它在你我心里,也一定在羊子心里?!?/p>

王大心說:“其實,剛才羊子對你講的是一個幻想中的故事。他還有一個真實的故事。為了這個兵,我專門到他的老家去過一回。我講給你聽,你可以把真實的故事和幻想中的故事對照著一起聽,你就明白羊子為什么會這個樣子了?!彼又f:“真實的情況是,羊子從小沒有母親,是跟著父親長大的。據他村里人說,他小時候,母親就跟別人跑了。他的父親喝酒、賭博,是個遠近聞名的懶漢。羊子小時候,父親為了不讓他跑遠了,竟然會用鐵鏈把他鎖起來。剛才他跟你說,他的母親給他買金手鐲、銀項鏈大致就是這么回事。這個孩子,小時候的生活不好??!

“后來大一點了,他也跑到外面去了。兩年之后被派出所送回來了。說是在城里結識了一些壞小子,學會了偷東西,被勞教了半年多。你能猜到他是怎么入伍的嗎?他父親看實在管不了他了,當然也是懶得去管,就對他說:‘我養不了你了??h里有個工廠招工,活兒不重,還能掙到錢。你打上背包去吧。就這樣,羊子拿著父親給的一百元錢,由一個大伯陪著進了縣城,才知道自己已經入伍了。說得難聽點,這不就是被騙來的嗎?奶奶的,都說部隊是個大熔爐,可也真的不是什么鐵都能煉成鋼的???部隊也要訓練,也要考核,也要拿名次,將來也要上戰場的呀?”

說著說著,王大心嘆了口氣,無奈地說道:“我一直相信,人心都是肉長的,你掏心窩子對待一個人,對方總會明白的??墒菍ρ蜃?,我真的是沒辦法了。跟他談話時,你能聽到很多故事,真的假的都有,聽著聽著,我自己都被嚇著了。有時我心想,我要是他,我可能比他變得更壞,豈止是壞,是仇恨,是殘忍。人世間任何一點柔軟的善的苗苗在他心里都沒生根發芽。這孩子都經歷了什么呀?這樣的孩子真的不應該再來部隊,再上戰場了。應該有一個世上最好的人,一心一意地對待他,讓他好好地生活下去。我能做到嗎?我做不到,我差得太多了。誰能做得到呢?那個世上最好的人是什么樣子的人呢?”

“別著急,再好的藥也需要身體去吸收,再好的道理也需要時間去磨洗。只要你堅信它是對的,就給它一點時間,讓它去發揮效力?!崩蟿枺骸皩α?,你結婚了沒有?”王大心答:“沒有呢。不過有女朋友,大學時的師妹,比我小兩歲。她現在在一個北方省會城市的地鐵系統里工作,是搞技術的,戶口也在那邊?!崩蟿枺骸澳悄銈兛墒莾傻睾枚嗄昀?!”王大心說:“雖說沒結婚,也算是老夫老妻了。你呢?年輕時遇到過我這種情況沒?”老劉笑笑,說:“我是‘70后。剛畢業那會兒也和你一樣,女朋友在我那個城市沒留下來,回老家省城去了,也是異地了六七年?!蓖醮笮难劬σ涣?,問道:“那后來呢?是現在的嫂子嗎?”老劉搖搖頭,說:“不是。分了。然后都各自閃電結婚了。我們那一代人,還是比較物質的,裸婚啊、裸辭啊,這一類事兒我們是干不來的?!?/p>

老劉說:“前段時間,她還打電話,說過來出差,想見見面。我說:‘都各自有家有孩子了??煳迨畾q的人,都不是當年的樣子,就不見了,見了難受,也感覺對不起家人。其實我還是有很多話是想對她說的,可要說的太多,人世間的滄桑彼此都懂,不說也罷?!?/p>

老劉接著說:“我的年輕時代是在上個世紀90年代中后期到新世紀的頭七八年。就拿我當排長時的那個營區來說吧,當年周圍是一片麥田和果園,夏天老兵們拿著麻袋翻墻到外面買桃子回來吃?,F在,那里蓋了很多商場、寫字樓,變成了高科技企業聚集地。每天清晨,在數字行業打工的白領們把地鐵站擠得水泄不通。年輕時代離我遠去了,生活的潮水對我來說開始平靜下來,我才得以把頭伸出水面,平心靜氣地觀察這個世界?!?/p>

王大心問道:“你當年分手容易嗎?”老劉抽回思緒,說:“不容易呀!之前雙方下過幾次決心要分開,可堅持幾天不見面,就沒著沒落慌慌張張的,感覺身上一塊肉給挖走了。三十一歲那年,我們都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我拿著部隊開的結婚申請書坐火車到她家,心想,只要她敢簽字,天上下刀子我也不怕了??墒?,我們還是沒下得了這個決心?!?/p>

老劉說:“后來她也來找過我,要求結婚。我咬著牙沒答應。送她上了火車,嘴上說今后再見,可都知道這一別是再見不到了。我往離城五六十公里外的營區走,越走越荒涼,就像給親人送葬回來似的。那感覺,仿佛有個至親活生生地死在你眼前了?!彼又f:“那滋味兒,這輩子不敢經歷第二回嘍。當年和她經常去一些地方,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仍然是不敢故地重游?!?/p>

老劉忽然記起了什么,說道:“對了,有個問題想和你聊聊,已經問過咱們連不少戰士,積累了一些答案。這個問題就是……”

有一天下午,快開晚飯了。老劉前胸和后背都已濕透,脫掉迷彩服上衣,只穿短袖訓練服,晚風輕撫,難得涼快。肚子也餓了,這種餓的感覺很鮮活,多少年都沒有過。連隊食堂經常做一種炒廣式臘腸,算是這里的特色菜吧。并不是切成一片一片,而是截成一段一段,每段寸把長?;旧喜慌淝嗖?,全是紅得透明的腸,一勺子打到餐盤里,滿滿當當,四處流油。過去,老劉吃這類菜總會猶豫猶豫,但在這里,卻吃得很香,甚至還盼著炊事班多做這個菜。一些戰士在抓緊時間洗衣服,然后送進烘干房里烘干。否則拖到明天一早,就得穿又濕又臭的迷彩服。

這是一天當中最放松的時刻。一大群戰士聚在連部門口,有站著的,有坐著的,說說笑笑。突然,人群就散了,一些老兵回屋換上便裝,往營區外面走。老劉去連部看個究竟,遇到了剛換上便裝的王大心。毫不夸張地說,王大心現在面如土色,讓老劉暗暗吃驚??吹搅死蟿?,王大心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連衣服也不用換了,讓老劉跟著自己一起走。兩輛勇士越野車停在營區門口,副連長帶著四個老兵,先出發了。王大心坐在副駕駛位置上,老劉坐在后排中間,一左一右坐著兩個老兵。

車子開出去幾百米,王大心一邊向路兩邊張望,一邊焦慮地說:“羊子,他跑啦!”老劉問:“他帶了什么沒有?”王大心道:“他的副班長說,估計他身上只有一部手機,他的行李箱、背包什么的都放在庫房里,沒動?!崩蟿枺骸敖o他打過電話了嗎?”王大心答:“關機了。這個小子,是徹底不想聽咱們講道理啦?!毖蜃拥母卑嚅L是名下士,坐在老劉的右手邊。他有點害怕,又有點委屈地說:“唉,跟他在一起兩個月都沒啥問題,今天下午上個廁所的工夫,人就沒影兒了?!崩蟿参康溃骸皠e難過,兩條腿長在大活人身上,他要是鐵了心想跑,你哪能看得???”

老劉又問王大心:“咱們這是去哪兒?”王大心答:“到附近的公共汽車站、長途汽車站還有火車站轉一圈,一個點上留一個人,如果見到了羊子就把他帶回來。他什么都沒帶,大概還穿著迷彩服,很顯眼?!蓖醮笮挠终f:“旅里要求我們務必于今晚十二點之前找到羊子,如果找不回來,就必須向上級匯報。那樣的話,事情的性質就嚴重了。我這個指導員,估計也干到頭了?!崩蟿⒄f:“先不要考慮這些,我覺得情況也沒那么糟糕。你先給羊子能聯系到的人都打一遍電話,比如他的家人、村里的親戚、人武部的同志,還有但凡能和他說點心里話的戰友。告訴他們當逃兵的后果,如果羊子聯系他們,就勸他回來?!?/p>

太陽離遠方的大樹頂端只剩下一兩尺高,遼闊的天空里滿是灰色的水汽和暗紅色的光。公路兩邊的群山和叢林正慢慢隱入黃昏之中。老劉仔細打量著車窗外的每一個路人,或草叢的角落,一無所獲。他知道王大心此時的心情,多年前也經歷過不少這樣的事。像什么呢?有點像一個人在一點兒征兆也沒有的情況下,或者是情緒剛一稍稍放松的情況下,腹部就挨了一拳,身體綿軟無力,又喘不過氣來。王大心問道:“老劉,你過去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嗎?”老劉答:“剛當排長那會兒,被抽到新兵團政治處當干事。新兵嘛,沒遇到過什么事,情緒波動特別大,可能一下子就變了。據新兵團的老團長講,年年都有一兩個跑的。我們那年就有一個,半夜跑的。新兵團在山東,在山里面,冬天一來,滿眼枯草荒地,夜里外面根本待不了人,會被凍死。那個新兵可真是一把好手,適合當個偵察兵。我們幾十個人打著手電筒找了他一晚上,愣是沒找到,倒是嚇出了幾只野兔子。幾天之后,他老家人武部來電話,說是已經到家了,家人知道這是大事,把孩子送到了當地政府,求部隊把人領回去?!蓖醮笮淖穯柕溃骸昂髞聿筷牥讶祟I回去了嗎?”老劉答道:“沒有?!?/p>

王大心很失望,望著車窗外被甩在后面的風景,說道:“羊子這個兵,在新兵訓練時就是掛了號的。新訓結束后,旅里把羊子分到我們連,營里還頂了一陣子。教導員曾對我說:‘羊子這個兵是定時炸彈,說不準啥時候就響了,你機靈點,實在不行,就把他退回去。這樣,責任就不在咱們了。唉,那個時候我對教導員說:‘給我,也給羊子一次機會,我還想再爭取爭取?,F在看來,我還是太嫩啦!”

老劉沉默了一陣子,說道:“你做得沒有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哪個連隊沒問題?沒有問題那才是見了鬼了?!蓖醮笮膰@了口氣,道:“這個道理誰都明白,可真到出了事情的時候,卻誰也不會站出來為它埋單?!?/p>

不久,車子駛進了城區。周圍的光線一下子特別亮,亮得刺眼,各色燈光顯得迷離而奇幻。從兩棲突擊車里鉆出來,一下子來到這里,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女孩子們簡直如同外星生物,在夜色中銀光閃閃,宛若仙女。街道上飄著飯菜味、香水味,只要在這里站上一小會兒,就斷然不想再回那個黑黢黢的、只有柴油味和汗水味、鋼鐵一般堅硬的營區了。老劉再一次體會到了這種青年時代有過的感覺,仿佛丟在角落里的一個老物件,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方,又重新發現了它。他琢磨著:“如果羊子就在這人群之中,他會想些什么呢?”

王大心帶著兩個老兵去了長途汽車站和火車站,一張臉一張臉地辨認,廁所找過了,連蹲在街邊的乞丐也認真打量了一番。將近十點鐘,這個城市的夜慢慢寂靜下來,一種冷冰冰,又殘酷無比的現實也慢慢浸透了他的心。無論如何,他得接受一個現實,在這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人是不大可能的了。一會兒焦慮,一會兒僥幸,一會兒無望,像絞肉機上的刃片一樣切割著他的心。他開始思考找不到羊子之后的事情,好像要穿過一堵墻,看到墻那面不愿看到的景象。

王大心回到車里面,對老劉說:“真是想說點什么,可沒必要了?!崩蟿⒄f:“給羊子發條短信吧?!蓖醮笮恼f:“他的手機一直關著?!崩蟿⑾胂?,說:“賭一回吧。如果他對這個世界還抱著一點希望的話,他會開機的。我覺得,他肯定知道營區已經炸開了鍋。他知道后果,也害怕。他什么都不想聽,可一定又想聽到點什么。試一試吧?!?/p>

王大心掏出手機,寫道:“羊子弟弟,我是王大心。哥哥希望你回來,全連的兄弟也希望你回來。你回來了,就當什么事也沒發生,咱們還做同生共死的兄弟,信守承諾,絕不背叛!你的哥哥,王大心?!崩蟿⒄f:“再加上一條:‘如果你想好了不打算繼續留在部隊,哥哥不勉強你。你先回來,咱們通過正規的程序走。一輩子很長,別給父老鄉親留下一世罵名,也給自己留條后路?!蓖醮笮目戳丝蠢蟿?,老劉點點頭,說:“加上吧?!倍绦虐l出去了。王大心抹了把眼淚,對駕駛員說:“咱們在街上慢慢找吧,再努把力。到了十二點就回去。天打雷劈我頂著!”

半夜時分,王大心的手機收到一條短信,是羊子發來的。他寫道:“你說的話,我能相信嗎?”王大心揣摩著對方的意思,是說他的話不可信呢,還是問他說話算不算數?王大心急切地把電話打過去,羊子不接,再打,又關機了。區區一條短信讓王大心有了希望,心緒好似一下子躍到山峰??墒謾C一關,又好像一下子跌到谷底。

王大心回道:“哥哥用生命保證,你可以相信我的話?!苯乖甑氐却耸昼?,羊子回道:“你在騙我回去。別找我了,再找,我就去死?!蓖醮笮陌央娫挻蚧厝?,又是關機。他氣得手發抖,真想把手機砸了,然后回營區。

王大心又抹了把眼淚,把手機遞給老劉,問:“怎么辦?”老劉說:“別灰心,繼續給羊子發吧,我覺得他是想回來?!崩蟿⒂终f:“記得,說真心話,一句假話都別說?!蓖醮笮拈L嘆了一口氣,說道:“媽的,弄死我算了?!彼闷鹗謾C,寫道:“羊子弟弟,哥哥用生命保證還不夠嗎?一個人的生命最重要,用最重要的東西向你保證還不夠嗎?”

此時,已經十二點整。旅長親自打來電話,王大心告訴他,和羊子聯系上了,正在爭取讓他回來,不過,不能保證一定回來。旅長想了想,問:“需要旅里做什么嗎?”王大心說:“如果這個兵能回來,那么將來他的走留要聽我的?!甭瞄L說:“你是他的指導員,你要是真的想清楚了,我尊重你的意見?!蓖醮笮姆吹故怯X得肩上陡然有了千斤重量,說道:“那我就試試看?!辈灰粫?,營長也打來電話,說羊子和他的新訓老班長打過了電話,問指導員的話能不能信?那個班長自然是勸羊子先回連隊再說。

來來回回已經發了十來條短信,時間接近一點鐘。王大心的心仿佛被鋸子一來一去地割著,早已血肉模糊,只剩下一口氣了。他把頭猛靠在座位背上,叫道:“媽的,拼了,就最后一條短信,想回來就回來,不想回來就死個痛快吧!我王大心大不了不干這個指導員,還被你個小渾蛋嚇住不成?”他對著手機說道:“羊子弟弟,對你的許諾永遠不會變。我們以兄弟相稱,也以兄弟相待,絕不背叛。這是我發給你的最后一條短信。何去何從,你自己決斷。哥哥王大心?!?/p>

又過了半個小時,王大心幾次想再發一條短信,或者對駕駛員說不等了,回營區去??勺罱K還是忍住了。這時,羊子發來短信:“我在××高速公路收費站,你來接我吧?!蓖醮笮拇蟪砸惑@,羊子在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竟然已經跑出去一百多公里了。他忙對駕駛員說:“快,咱們去接羊子?!钡搅耸召M站,王大心遠遠看見羊子略顯單薄的身影站在燈光下,一時間百感交集。他快步上前,想一把把羊子摟在懷里。但羊子的目光里帶著戒備,甚至有幾分仇恨。這目光讓王大心冷靜下來,他拿出一塊面包和一袋牛奶,遞給羊子,眼睛紅紅地說:“餓了嗎?先吃點東西吧?!?/p>

回到營區,羊子住進了單獨為他準備的房間里。地點在一樓,窗上有鐵柵欄,門外有崗哨。羊子坐在床上,身上是迷彩服褲子和短袖訓練服,仿佛從未離開過。他微微弓著腰,有點害怕,又有點抗拒,像只剛剛被抓住的流浪貓,隨時準備咬人。

王大心和老劉輕輕坐在羊子身邊。王大心說:“別介意,這是旅里面的要求。你先好好休息,沒什么可害怕的了。你是我們的兄弟,不會有人再打你、罵你了?!?/p>

羊子突然很憤怒,好像他的一腔赤誠被辜負了似的,說道:“我都對你說了,我走,不是因為有人打我,我回來,也不是因為你保證我今后不會再挨打。你還不明白嗎?不是因為這個,我入伍前挨的打還少嗎?我怕的不是這個?!?/p>

王大心問:“那是因為什么呢?”

羊子說:“我不想在這里待下去,是因為你們在說假話!”

王大心吃了一驚,問:“我們說什么假話了?”

羊子說:“你們口口聲聲說你們不怕死,可是人哪有不怕死的?我看你們就是在說假話。你們在騙自己,也在騙別人。你們自己說的話,自己信嗎?這個世界上口是心非、兩面三刀,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掛著羊頭賣狗肉的人太多啦!心里想一套,嘴上說一套,手上做一套。沒有一個人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責,沒有一個人信守承諾?!?/p>

王大心柔聲說道:“羊子,我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人都有七情六欲、生老病死、親人摯愛,誰都不是機器人,誰面對死的時候都要思量思量。是不是呢?你自己難道不是如此嗎?你不是也當了逃兵嗎?”羊子的話不免讓老劉一陣刺痛。他覺得羊子這個小兵有種令人吃驚的偏執,不寒而栗的冷酷,也有種猝不及防的鋒利,像一根針,總能戳到別人的隱秘痛處。別人在一點一點去面對那些不能面對的事實時,羊子卻毫不留情地把一切都揭開了?;蛟S只有飽嘗人間冷暖的人才有如此的內心吧。

羊子冷冷一笑,道:“你可真是傻瓜。是的,就算你自己信了,可你能保證別人也相信嗎?你真心實意地去死,可你能保證別人也和你一樣真心實意嗎?你以為你躺在烈士陵園里頭了,那些活著的人就會記得你了?別傻了,仗打完了別人就會把你忘了,忘得一干二凈。你死了,這世界什么都沒變,就像一顆石子扔進河水里一樣。人家該怎么過日子,還怎么過日子。所以你好好想想,你把命給了人家,人家卻把你忘啦!可笑不可笑?”

王大心耐心地說道:“羊子,這個世界也不是你想的那個世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難道你成了烈士,你就成了世界的中心嗎?這怎么可能呢?難道你當烈士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嗎?”

羊子嘆了口氣,說:“我給你講一件我的事。我第一次離開家時十一歲。身體不好,沒力氣,到城里掙不到錢,這兒住幾天,那兒住幾天,餓了拿塑料袋到飯店門口要一些剩飯剩菜填肚子。我和很多大人一起生活過,各種各樣的人都有,你可能做夢都想不到。不過,每一段日子都很短,那些大人最終都不見了。有的到外地流浪去了,有的得病死了,有的找到了女人回老家了。后來,我遇到了小樹哥哥,他比我大四歲。他教會了我許多謀生的手段,比如撿一些鐵器、銅器換錢。我和他在城郊的垃圾場住了很長時間,差不多整整一個冬天。

“他真心對我好,像哥哥一樣對待我。有了吃的,先讓我吃飽,有了穿的,先讓我穿上。我們掙了錢,都放在他那里,但他從不亂花,每隔一段時間,就告訴我,我們有多少錢了。我們發誓,要永遠在一起,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我們還養了一條流浪狗,叫小黑。那是條很聰明的狗,雖然從來不用繩拴著,但它絕不跑遠。什么時候回到鐵皮房子,它都在那里等著我們。我以為我們可以這樣一天天一年年地生活下去。

“那年春天,小樹哥哥突然走了,再也沒回來。后來垃圾場改造,我也住不下去了。離開的時候,小黑站在門口,搖著尾巴望著我,以為我還會回來。我回頭看了看,覺得小黑就是我。我一狠心,回去把它勒死了,省得留在人世間一次一次信任人類,又一次一次被人類拋棄,甚至是殺了吃肉……”

王大心沉默許久,想了想,說道:“羊子,無論如何,兄弟們希望你留下來。當然,如果你一定要走,我會信守承諾,讓你走?!?/p>

羊子說:“王指導員,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晌艺娴牟荒鼙WC自己一定能留下來。當然,就算你不信守承諾也沒關系,我是個大活人,想走誰也攔不住。走不了,我還能死,這你總攔不住吧?”

無論如何,小兵羊子是回來了。氣氛緩和下來,羊子是走是留,還要觀察一段日子。據說幾十年來旅里也出過幾次這樣的事,可當晚就把兵找回來的,王大心是頭一個。不過,沒過幾天,連里又發生了一件事,事情的主角竟然是連隊主官指導員王大心。來龍去脈是這樣的。這一天休息日晚上,王大心外出歸來,喝了酒,跑到旅政委宿舍門前,敲開門,破口大罵,把政委罵得莫名其妙又顏面全無。政委一怒之下,把王大心關了禁閉,醒酒反省,那間小屋子就在羊子對面。

老劉是第二天一早才得知這件事的。大家也都很驚訝。王指導員酒量不行,平時不喝酒,不知為什么一下子就喝多了。另外,他也不罵人,別說是罵政委這種找死的事,就是對屢教不改的滾刀肉,他也不會罵。這么多年學生腔是磨沒了,但還留著學生官的底色。老兵們打聽來打聽去,慢慢捋出了頭緒。原來,王大心的女朋友來了,不過是來分手的。她把屬于王大心的東西還帶來,還給了他。王大心也把屬于她的東西還給了她。這架勢,雙方是都下了決心。王大心把女友送走之后獨自在村子里喝了酒,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

政委找到了老劉。雖然都是大校軍銜,可他比老劉還小了三歲。他說:“老劉,請你和王大心談談吧,如果沒什么的話,就讓他出來正常工作。這個小伙子的事情我知道,都是從年輕時候過來的,能理解?!崩蟿⑷タ赐醮笮臅r,正值午后,太陽暴曬,營區靜悄悄的,都在休息。進房間的時候,羊子從對面窗戶里向這邊張望。老劉對羊子笑了笑,沒說話。

屋子里很熱,又不開門,只覺一團濃濃的熱氣向臉上黏過來。王大心坐在床沿,后背沒有平時那么直了,有些垂頭喪氣的樣子。按照老劉的經驗,經過一場酩酊大醉的人,此時剛剛熬過身體最難受的時節,正在艱難地一點點恢復。一個漂漂亮亮的小伙子變成這副模樣,讓人有些心疼。老劉坐在王大心對面的空床板上,默默地望著他。王大心捂著肚子,一陣惡心,忙不迭地站起來,趴在屋角的一只洗臉盆上,干嘔起來。什么也沒吐出來,只在嘴角掛了一層口水。他擦了擦,晃晃悠悠地又走回來。

王大心難過又后悔地問:“你都知道了?”老劉點點頭。他又問:“我昨晚都罵政委什么了?”老劉說:“我哪里知道,管他那些干什么?誰沒喝多過?放心吧,罵什么政委都不會跟你計較的。另外,政委也托我給你帶個話兒,你要是認識到錯誤了,就出去正常工作吧?!蓖醮笮闹噶酥缸约旱男目?,說:“唉,這里真是太疼了。前段日子聽你講分手的事,我還沒什么感覺,昨晚才明白,那可真的是生生要把一個大活人給殺了??!”

王大心說:“從城里往回走的時候,燈火越來越稀疏,也越來越荒涼。到了村子口,我突然不知道這都是為了什么?我突然覺得連隊里的那些事情都特別奇怪。和普通老百姓相比,我們實際上都過著一種不太正常的生活。我那種緊繃繃的,一心向前的心態仿佛一座高高的雕像,在一瞬間崩塌了。我在想,前段時間,我還一點兒都不畏懼死亡,琢磨著,怎樣的死才有意義,怎樣才能死得轟轟烈烈??蛇@一刻,我的心很不安,我有太多的事情還沒想清楚,還有太多的不甘心,還有太多的牽掛,甚至還有太多的委屈。我做不到撒手離開這個世界,我憑什么要去死?我特別后怕,如果那個時候來了命令,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個能把一切都豁出去的人。那可真是我最軟弱無力的時刻??!”

王大心長嘆了一口氣,說道:“過去,我一直以為羊子是個沒見過陽光的孩子,是個膽怯的人,是個逃兵。他說的話,毫無意義,也毫無道理。只要他見過了陽光,就再也不會那樣想了??墒亲蛲?,我突然覺得,難道羊子說的不對嗎?難道不是有那么一兩句話,說到了我的心上嗎?在那一刻,我難道不是和他一樣嗎?”

王大心愣愣地看著地面,自言自語地問道:“我該怎么辦呢?我相信,日子會一天一天過去,終有一天,我又會回到原來的樣子,把今天的疑惑忘記??墒?,要是再遇到這樣的事情,我該怎么辦呢?別人遇到這樣的事情,我又該怎么辦呢?這一切的道理何在呢?”

愣了半天,他抬起頭,認真地看著老劉,問道:“你說,信仰啊、理想啊,他們都是些什么呢?比如說我吧,相處了十年的女朋友都不要了,只因我不想離開這里。畢業八年了,還是個指導員,更不知道下一次晉升還要等到猴年馬月,一年一年過得沒什么盼頭,可我也認了。我要是離開了呢,可以去我女朋友的那個城市,找一份不那么動蕩的工作,下半輩子都解決了,怎么也強過我現在漂泊的狀態,更談不上什么生死了。我沒有,因為我有什么放不下,我良心上過不去,我不想掉隊,我更不想當逃兵?!?/p>

王大心接著說:“這個旅里的人都有一種不說出來的信念,不管遇到什么,都要一起堅持下去,一起去面對那一天。我不能走,否則我要對他們一輩子有愧,我后半輩子都得在愧疚中活著。我不想那樣?!?/p>

老劉道:“你說的話,我聽明白了。我年輕的時候,怎么說呢,現在看來是個挺物質的人。我那時候覺得活著已經很不容易了,我得先在體制里頭生存下來。因此,我哪怕是吃了虧,看到了不公的現象,也忍下來了。畢竟,你連生存問題都解決不了,還談什么信仰,談什么理想呢?一步步走到今天,年齡不小了,慶幸自己沒掉隊?!?/p>

老劉接著說:“可是這幾年,不知為什么,我卻開始花越來越多的精力想什么是信仰,什么是理想?因為我覺得這個問題越來越重要。是什么讓我覺得生活是有意義的?”

老劉陷入了沉思,他說:“跟你說這個,并不是因為我把它們想清楚了。實際上,我的困惑遠遠比想明白的還要多。但有一點我敢肯定,談信仰、談理想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會給你帶來更多的痛苦,但你終究離不開它們。除非你一輩子不知道它們存在過,否則,你總會心有不安,你必須面對它們才行,無論什么樣的吃喝玩樂、聲色犬馬都掩不住它們的聲音?!?/p>

“別指望它們能給你帶來什么好處,也不要因為個人的利害得失或者其他什么眼前的誘惑而左右了你的意志。你珍視它們,僅僅因為你確信它們是對的?!崩蟿⒄f。

海上訓練場在駐地東南方向。那里的海灘很潔凈,沙子很細,遠處的薄霧中,有幾座小島,像水中的一枚枚石子。太陽還沒升到頭頂,并不毒熱,卻又明亮萬分,天空是剛剛雨過天晴的那種飽飽脹脹的藍。海面鐵灰色,映著黃澄澄的波光,遼闊而又奔放。這里若不是被用來軍事訓練,一定會成為非常迷人的風景區。

訓練場的陸上部分也很大。到這里要走平整的公路,也要走泥濘的土路,還要穿過厚厚的叢林。若不是對這一帶地形地貌很熟悉的老司機,是斷然找不到這里的。普通人只會認為那些不起眼的稀爛小路通向某個更加不起眼的小村子。只是那些爛泥中的深深的履帶印記會告訴你,這一切可不像看起來那樣尋常。進入大門,一條條泥路縱橫交錯,偶爾幾輛巨大的履帶式迷彩兩棲突擊車“突突突”地吐著黑煙,晃晃悠悠地駛過,完全不在乎路況。叢林里是一片片用來住宿的帳篷和臨時搭建的車庫。

這里很熱,老劉甚至覺得比上軍校時的那個城市還要熱。種種潮熱,無法一一表述,只說說中午吃飯。本來忙活了一個上午,肚子很餓,可進了帳篷,只覺一團比粥還稠的熱氣包裹著你,連吸進肺里的空氣都夾帶著水。辨別不出任何飯菜的味道,似乎所有的味道都只是一種味道,就是熱的味道。老劉生平頭一回發現,原來熱也是有味道的。大顆大顆的汗珠滴進飯里、菜里也顧不得了,一個勁兒地扒拉到嘴里,只想把肚子填飽。后背、前胸、肋下、小腿上的汗珠像溪水一樣,以能夠感覺到的軌跡流過皮膚,迷彩服下的短袖訓練衫像塊厚厚的濕抹布一樣沾在身上,密不透氣。

老劉的旁邊坐著羊子。他悶著頭吃飯,和誰也難得說話,黝黑黝黑的脖子上滿是汗水,寬大的迷彩服仿佛是掛在身上似的。羊子終于答應連隊,再也不跑了,安安心心干到退伍。連王大心都感到很吃驚,他反復回憶自己和羊子說過的話,但搞不清楚是哪句說動了羊子。在某個時刻,當你看到羊子非常專注地干什么事情時,他的目光完全是一個好兵才有的,堅韌、執著、可靠、友善。那一刻,你會非常詫異,羊子曾是那樣一個不可救藥的人。

到達駐訓點的第三天,部隊開始了海上訓練。老劉和羊子在同一個班,也自然在同一輛兩棲突擊車上。羊子擔任步槍手,在副班長帶領下的戰斗小組里。班里照顧老劉,沒給他分配任務。平時訓練當中,老劉不用背突擊步槍、狙擊步槍、反坦克火箭筒或者電臺什么的。王大心也在這輛突擊車上,但他不參與班里的戰術行動。王大心問老劉會不會游泳,暈不暈船或者暈車什么的?老劉瞬間緊張起來,答道:“游泳會,在游泳館里游個一兩千米沒問題。只是不知在海里行不行。暈船暈車嘛,三十歲之前不知道是啥滋味??墒乔靶┠?,和兒子坐了一回過山車,下來之后竟然差點吐了。年齡不饒人??!”王大心猶豫地說:“要不你就別參加海上訓練了,因為還有其他的戰術課目,沒練過的人撐不下來的?!崩蟿[擺手,道:“我這身體還行,絕不給你們添麻煩。吐過一回,我才能知道吐的滋味嘛!”

這一天天氣晴朗。天空藍得遼闊而且奔放,一輛輛迷彩色兩棲步兵突擊車依次離開海灘。每輛突擊車上插著一面小紅旗,與深邃的天空相比,只是一片紅色的小點,卻很嬌艷,仿佛一只只要與惡浪拼一拼的紅色海鳥。這一刻,眼前的景象不禁讓老劉眼睛濕濕的。他和大家一起從后門鉆進突擊車,艙門封緊。外面傳來一陣陣哨聲。突擊車發動機一下子加快了速度,猛地向前晃了一下,然后前進。不一會兒,又向下沉了一下,并且傳來海浪拍打在鋼板上的聲音。老劉知道,突擊車已經到了海上。他仰起臉,突擊車的頂艙蓋開著,石頭穿著橘紅色的救生衣站在那兒,半個身子露在外面。一線藍天從頂艙蓋的縫隙里透進來,不時又有片片云彩慢慢滑過。一時間,柴油味彌漫,發動機轟響,鋼鐵車艙上下顛簸,任何私心雜念都沒有,個人的命運都交給了負責指揮、駕駛的戰友和這個吼叫著的龐然大物,只希望它更堅固一些,更皮實一些,也更幸運一些。

與海上的浪頭相比,這個二三十噸重的鐵家伙還是太輕了。老劉不覺間屏住呼吸,注意著車子的姿態和自己身體的狀況,雖然看不到外面,但也能感到一會兒被向上拋,一會兒又向下跌,像是在太空中失重了似的。尤其是向下墜的時候,突然間腦子里空蕩蕩的,無依無靠,沒著沒落,恐慌而又惡心,猛然覺察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哪里還有什么執著,什么堅持。一想到這種狀態還得持續幾個小時,就感到陣陣害怕。他收緊腹部,繃住胸腔,把涌上來的嘔吐物強壓下去。他在心里讀著秒,一秒一秒挨著時間。車子里沒人說話,在微弱的光線照射下,每個人的臉色灰白,盯著某個地方,都在與眩暈做著斗爭。

就在老劉抑制嘔吐之時,駕駛員先“嗷”的一聲吐了。他一手抓著操縱桿,嘴稍一偏,一大口嘔吐物便進了掛在旁邊的塑料袋里。之后,他一抹嘴,正過身子,眼睛專注地盯著前方觀察窗,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駕駛員吐過之后,站在頂艙口的石頭也吐起來,他趴在鐵板上,嘩嘩啦啦地吐著,嘔吐物隨后被浪頭沖走了。老劉意識到,到了海上任誰都得吐,關鍵是吐了之后絕不能影響正常訓練。想到這兒,他抽出塑料袋,大口吐了一陣子,然后系好口子,掛在腳邊。吐過之后,再也聞不到柴油味和其他人嘔吐的味道了,反倒是好受了一些。之后幾個小時里,老劉惡心了就吐,吐了就好一點,什么都顧不得了。牙花子上掛著早上吃的包子餡里的肉粒。身體越來越軟,腦袋迷迷糊糊,嘴巴無力地張著,若不是有尼龍安全帶捆著,屁股肯定得從座位上滑下來。

“咣”的一聲,突擊車停下來。大家站起來,地上濺滿了嘔吐物,踩上去吧唧吧唧響。石頭大聲道:“一、二戰斗小組下車,由副班長指揮?!彼麖澫卵?,掃了一眼老劉,道:“老劉,要不你留在車上吧?”老劉昏昏沉沉地抬起頭,暈乎乎地擺了擺手。他跟著大家從后艙門跳了出去,腿一軟,摔倒在了沙灘上。他連忙爬起來,排在戰斗小組最后一名前進。

老劉嗆了口海水,咬著牙,小跑著跟在戰斗小組后邊,盯著最后一名,小心地不掉隊。耳邊是喘息聲、命令聲和應答聲,一切又雜亂,又有序,各個連隊爭著盡早到達各自的目標地點。高地上“敵方”的機槍響了,不過不是實彈,而是訓練用的空包彈。但槍聲一響,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腳下的步子也快了許多。老劉腦袋里一片空白,隱約聽到槍聲,還有各種嘈雜的聲音,世界似乎在團團轉。他使勁睜大眼睛,只見前面的小伙子們在飛快地向前跑,淺黃色的作戰靴踏在沙地上,揚起一股股沙子。老劉什么都不想,也顧不得去想,只是拼盡全力奔跑著,吃力地不被隊伍甩下。幾百米沙灘上的沖刺幾乎要了他的命。當爬到高地上時,他一頭栽倒在草叢里,狂亂地喘著氣,喉嚨里發出嘶嘶的聲音。他真怕此時一口痰卡在那里,把自己嗆死。

入夜,老劉坐在剛剛挖好的塹壕里,摸出一包單兵戰斗口糧,撕開,嚼起來。這一包有巴掌大小,棕色真空包裝,里面裝了四塊壓縮干糧、牛肉脯、山楂片、口香糖。壓縮干糧和老劉多年前吃過的老式壓縮餅干樣子差不多,但味道更豐富,也更驚艷。有橙子味、椰子味、青稞味、菠蘿味,等等。以至于老劉頭一次吃新式戰斗口糧時,竟然很驚喜,驚訝于他們的味道已經進化成這個樣子了。老劉也注意過其他國家的戰斗口糧,都沒有壓縮干糧。有些國家的口糧里配了餅干和果醬,但是那種又脆又輕的烘焙餅干,又占地方又容易碎,也很不頂餓。老劉懷疑中國的壓縮餅干是從戰爭年代的炒面發展而來的,可他沒有考證過。

老劉的身旁是羊子,他也在埋頭吃壓縮干糧。老劉發現這個小伙子的身體素質倒不差,除了自己的裝備外,還扛了一只彈藥箱,卻一點也不比別人慢,動作敏捷,像只不叫不嚷的小松鼠。從塹壕里探出頭,夕陽浸在西面的大海上,只剩下一個半圓。海面緩緩起伏,紅紅的,黑黑的,浪尖上閃爍著暗暗的金光。潮水拍打著高地下的礁石,遠遠近近發出渾厚的撞擊聲。天地間安寧而又肅穆,島子、船只還有人,顯得那么小。

羊子嚼了幾口干糧,突然問道:“老劉,你想過沒有,人死了,就是一攤爛肉,再過些日子,連爛肉都不是,變成泥土,變成沙子。那你說,人活著的時候做過什么,得到什么,還有什么意義呢?拿我來說,將來我死了,就算是躺在烈士陵園了,名字也刻在英烈墻上了,可又有什么用呢?那些東西是給活人看的。對于一個死人來說,我什么都得不到。我都成了一塊石頭、一把沙子,還會稀罕這些東西嗎?”老劉說:“死這個問題,都是活人在想,死人是不會想的,對不對?死這道門檻是生者永遠跨不過去的?!崩蟿⒔又f:“所以,死的意義其實就是活著的意義。我送你一句話,能站著生的人也能站著死,能站著死的人也能站著生。反過來,跪著生的人也跪著死,跪著死的人也跪著生?!崩蟿⒂终f道:“死這個東西看起來無堅不摧,但其實也不是。它不能摧毀你一定要堅持的東西。死的好處是,它是一塊試金石,它讓你明白,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什么對你來說并不那么重要?!?/p>

老劉說:“這些年寫戰爭小說,從方方面面接觸到了不少當年留下來的資料,有的是回憶錄,有的是口述記錄,有傷亡統計,也有后勤補充情況匯報,等等。很多年以前,咱們中國軍隊有一個別的國家軍隊都沒有的打法,那就是用爆破的方法去炸敵人的碉堡和坦克。這個辦法很有效,但也是迫不得已,因為我們那個時候幾乎沒有現代化的反坦克武器和攻堅武器。執行這個任務的士兵九死一生,很多時候都是抱著炸藥包或者爆破筒和敵人同歸于盡。在抗美援朝戰爭的上甘嶺戰役中,我方士兵拉響手榴彈和敵人一起死的事例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二十個三十個,在與敵人搏斗中犧牲的就更是不計其數了。據一個營長回憶,他有一次夜間從一個坑道口到另一個坑道口巡視,每踏出一腳,都要踩上一具尸體或者殘肢斷臂,有敵人的,有我們的,反正腳腳不落空。犧牲的戰士當中為人所知的寥寥無幾,大部分都淹沒在了時間長河里。我還看到一個記載,有一個連隊上高地接防另一個連隊??缮弦粋€連隊的連長、指導員以及所有干部都犧牲了,士兵活下來的也很少,連立功事跡材料都沒人寫,也無從考察。每當我看到這些歷史材料時,都特別的震撼,這種震撼永生難忘。我不清楚他們在犧牲之前都在想什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一定是把什么看得比生命還重,他們也一定不認為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p>

老劉問道:“羊子,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當初那么想走,可怎么就決定留下來了呢?”

再有十幾天,老劉當兵蹲連就該結束了。雖然只有三個月,但經歷了很多事情,他覺得自己已經很深地融入了這個連隊中。尤其是現在海訓正在最緊張的時刻,他對將要到來的離開有些愧疚,好像別人都在肩扛重擔艱難向前,而自己卻開了小差。唯一能與這種愧疚相抗衡的是,他告訴自己,離開之后并不是更輕松了,前面的路會更險峻。在戰爭中,如果有一種邏輯能讓一個人從死地撤下來,而不去同其他人一道面對死亡,那也僅僅是因為,為了勝利,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去完成。

烏云下的大海有一種金屬樣的光輝,一波一波浪頭緩緩地由遠及近,像一排排移動的堤壩掃過兩棲突擊車隊。那些幾十噸重的突擊車仿佛鐵做的小甲蟲,不停地在浪尖和浪谷里爬上爬下。天色漸黑,今天的訓練任務已結束。突擊車離岸灘越來越近,指揮所白色小樓隱隱可見。老劉抓著安全繩,疲憊的身體慢慢松弛下來。不知為何,眩暈嘔吐的感覺無影無蹤。等車子靠了岸,心就踏實了。雖然晚上還要連夜保養車子,至少得干到半夜,但只要雙腳踏上堅實的土地,就等于是休息了。這一刻的感覺真是奇怪,真的好像打了一仗下來,慶幸自己完好無損,還活著。這種感覺會持續到下一次訓練出發前,然后心情再次緊繃起來,迎接各種難于忍受的情緒,直到任務結束后,并且如此無數次循環下去。吃了三天兩夜戰斗口糧,胃里的饑餓真實而又強烈,只要是剛從鍋里做出來的,只要是新鮮的,無論是什么,都是好吃的。此時,腦子里幾乎什么都不愿想,墮落到只想各種各樣飯菜的地步。還有營房和床鋪,雖然有些潮濕,也沒有空調,可比戰壕、草叢和蟲子要強太多了。

王大心坐在老劉的對面,扭著臉,透過縱橫交錯的鋼鐵機械盯著駕駛員的一舉一動。他一言不發,心里暗自思慮著訓練結束后要做的事情。發動機的轟鳴聲里夾雜著鋼板破開浪頭的聲音,一天天,一年年,從未改變。這聲音就像自己的青春歲月,驚險而又單調。將來如何?不必去想。今天將要過去,夜晚將要來臨。夏天將要過去,秋天將要來臨。今年將要過去,明年將要來臨。發動機不停,我的青春也將繼續走下去。他有那么一刻走了神,心里泛起一絲苦楚、一絲惆悵,可旋即就什么都忘了。

羊子坐在老劉身旁,眼皮黏黏的,頭靠在老劉肩上,昏昏欲睡。半夢半醒之間,他看到小時候母親離開家時對自己擺手的畫面。真是不可思議,那時他才兩歲,怎么可能記得這個畫面呢?他連母親長什么樣都不知道。他又看到自己被父親綁在床頭用皮帶抽的景象。自己并未犯什么錯,只是自己太過弱小,無力反抗罷了。那個懶漢,那個老渾蛋,那個游手好閑的人,跟著他長大可真是可怕的事。我記憶里,竟然沒有一件是他對我的好事。要說一件沒有倒也不是真的,有一年春節,他不知從哪里搞來了錢,給我買了一只玻璃瓶的黃桃罐頭,并且溫溫和和地對待我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難得沒有訓斥我。那個笑容我現在還記得,那真的是我爹嗎?還有我進了城,被人逼著偷東西的那段日子。沒偷到東西,被打得可真叫慘??晌冶淮蛄酥?,還得留在那兒,我竟然不知能逃到哪里去。還有那個幫助過我的小哥哥,還有那只陪過我的小狗。這世上沒人靠得住,連自己的老子都是如此,一到關鍵時刻,他們就會把我拋棄。我現在過得怎么樣呢?眼前這些傻大兵,一個個憨得可愛,可我還蠻喜歡和他們在一起的。

車長石頭半個身子露在外面,穿過越來越暗的天空,向四面八方瞭望。此時,他盯著灰色的天空,不自覺地想象著自己正身處戰場之中,一枚精確制導炸彈或巡飛彈從側面,或從頂部飛過來,然后撞穿突擊車裝甲,在車子的內部爆炸?;蛘咭话l穿甲彈從側面打來,把裝甲打個大洞,海水從洞里涌進來?;蛘呗膸П徽〝唷不蛘?,敵人在海面下。他們無聲無息,我們沒法發現。石頭仿佛看見無數小型魚雷拖出一道道白色的水浪,像一條條黑色的大魚,向自己這邊游來。當它們撞上突擊車的時候,將迸發出巨大的火光……

當然,最有可能的情況是,一部分突擊車被擊中了,其他的仍然盡全力開動。它們像受傷的猛獸,忍著疼痛,心中卻有了更大的怒火。無論槍林彈雨,無論刀山火海,誰也擋不住我們。我班里的士兵一個都不會落下,他們都會與我同生共死。我們的火箭筒要把敵人的工事送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們的子彈要人命,我們的刺刀要見血……

猛然間,老劉聽見金屬摩擦與撕裂的聲音,比發動機的轟鳴還要巨大和駭人,在狹小的車艙里回響。接著,車身前后晃了晃,仿佛使勁掙扎幾下,然后緩緩向一側傾斜。坐在老劉對面的士兵一下子懸起來,系安全繩的掛在空中,沒系安全繩的撲到了對面戰友的身上。發動機熄火。只聽駕駛員用哆嗦的聲音說道:“指導員,車底盤,可能,可能剮到礁石了,履帶也掛在上面了——”說話間,突擊車仍然在繼續傾斜,一個大點的浪頭打來,海水便從頂艙口飛濺進來,迎頭打在老劉臉上,視線模糊。

王大心也是頭一回遇到這種事。他問道:“這條路線不是走了好多回了嗎?怎么就有礁石呢?”駕駛員沮喪而又悔恨地說:“是??!走了好多年了呀?難道是礁石自己爬過來的不成?或許是天太黑了,偏了航?!蓖醮笮恼f:“要不,打著火再試一次?!瘪{駛員操作了一回,突擊車反而更加劇烈抖動,打著轉兒加速傾斜,嚇得他趕緊關閉了發動機。突擊車像只鐵盒子,被繩子拴著,又被浪頭推過來,推過去。王大心抹去臉上的水花,問駕駛員:“你估計這車子能不能沉?”駕駛員道:“說不好,正在漲潮。如果履帶繼續卡著,水很快就能淹進來,那時人都擠在一塊兒,再出去恐怕就來不及了?!蓖醮笮南肓讼?,說道:“大家穿好救生衣,依次從頂艙蓋出去,三人一組,自行游回岸邊。我和駕駛員最后走?!?/p>

從頂部出艙口望出去,天已經全黑了。車子里的小燈打開,不時有浪頭拍在艙口,又“嘩”的一聲,居高臨下灌進來。老劉的迷彩服濕透了,地面上的積水沒過了腳面,而且還在上漲。他的心怦怦跳,想把眼前的形勢搞清楚。自己應該服從命令,這沒問題。不過,他又覺得命運似乎在把一個難得的機會放在自己面前,自己將得到一些寶貴的東西??赡X袋里一片混亂,這個念頭雖然強烈,卻又一團亂麻。

大家都在按照王大心的命令,一個接一個出艙。輪到羊子的時候,他雙手抓著安全繩,用非常憤怒的眼光看著王大心,說道:“我不走,我就留在這兒!”王大心吃驚得說不出話。他大聲道:“聽從命令,沒時間跟你解釋?!毖蜃雍鸬溃骸败囎映亮藛??你就要跑?你們就嚇成這個樣子嗎?告訴你!我不走,要走你們一群怕死鬼走!你平時不是說要與突擊車共存亡的嗎?怎么現在這么著急要走?你在騙人嗎?”王大心朝艙口望了望,又看了看地上的海水,道:“車子重要還是人重要?車子沒了可以再造,人死了還能再活嗎?”羊子一把抱著艙壁上的鐵把手,說道:“我再跟你說一遍,要走你走。我還告訴你,你如果走了,我將來還要跑,絕不含糊!”

王大心的嘴張了半天,對羊子身后的老劉說:“老劉,要不你先走吧。我和羊子再留一會兒,看看情況?!边@一刻,老劉突然明白命運給自己安排了一個什么樣的機會。他說道:“那我也再留一會兒,你看,車子里面還沒進多少水嘛!”王大心沉默一下,說:“那咱們都到這邊來吧,壓壓重量,把車子平衡一下?!贝藭r,十人離開了六人,車子里還有駕駛員、王大心、羊子和老劉。王大心爬到車載電臺位置,報告了車子情況很緊急,請求上級火速救援。

小燈依賴電池里的電力發著光亮。車頂出艙口像張大嘴,隨著海浪搖擺。這里仿佛有只天平,搖擺到一側時,一切是安全的,搖擺到另一側時,便有一大股海水灌進來。四個人盡力把一切有重量的東西都搬到較高的一側來,然后把自己系在座位上,靜靜等待。老劉覺得自己的心也隨著車子一左一右向兩側搖擺,忽忽悠悠的。那張大嘴吐進來海水時,這一側是死,若是什么也沒吐出來,這一側便是生。每當大嘴在死的那一側猛然嘩嘩作響時,老劉都似乎剛剛打了一個賭,賭死會在這里退卻。這場豪賭驚心動魄,每一次老劉都贏了,可只要輸一回,所有賭注都蕩然無存。有一個聲音在老劉的心里怒吼著:“死??!這次你打不倒我!”

大約四十分鐘后,一只救生筏載著技術員老梅來了,還帶了一臺柴油抽水機。老梅鉆進突擊車時發生了意外,由于梯子滑,他從入口一下子摔到了艙底部。老梅呻吟著,半天站不起來。王大心爬過去,想扶他起來,老梅擺擺手,臉色慘白,說:“沒關系,給我兩分鐘,我能行?!眱煞昼娺^后,老梅讓駕駛員就位,自己爬出車子,潛到水下去查看情況。又過了十分鐘,他趴在艙口,對駕駛員交代了幾個技術動作,便又消失在水中。不久,突擊車在駕駛員的操作下,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做了幾個較為復雜的動作,然后突然上浮,車身歸正了平衡。王大心爬出艙口,這時老梅已經搭救生筏走了……

尾聲

冬天,老劉給王大心打了電話,知道了以下一些事情。那次成功搶救受損突擊車的事情被上報到戰區,三級軍士長老梅在摔斷肋骨的情況下,冒著生命危險潛入水中查找原因,并最終成功讓突擊車平安歸隊,為部隊避免了一次重大損失,因此,記一等功。上尉指導員王大心臨危不亂,組織人員有序撤離,并堅守崗位,為成功搶救受損突擊車作出重要貢獻,記三等功。列兵羊子表現勇敢,堅守崗位,記嘉獎。本來,羊子剛剛犯下錯誤,還受了處分,上級是不打算給他任何獎勵的。在王大心的一再堅持下,終于同意給羊子嘉獎。對于這份榮譽,羊子表現得很漠然。但他從獎金中抽出一百五十元買了雙皮鞋寄給父親。羊子對王大心說,不能給父親寄錢,怕他又賭掉了。

還發生了一件事。但讀者不要誤以為作者是為了給故事加一個大團圓的結局才刻意編造了這件事。雖然這種事在我們堅硬的現實生活當中較少發生,就像一粒種子不大容易在鋼板上發芽一樣,但它的的確確發生了。王大心和他的女朋友重新走到一起,并且結婚了。不過這一次,不是王大心放棄了自己的工作,而是他的女朋友辭去省會城市地鐵系統的職位,來到他身邊,在一個職業技術學校做了老師。王大心說,其實還是在漂泊,只不過過去是一個人在漂,而現在是兩個人在漂。

羊子為什么會留下來呢?他對老劉說,當王大心喝醉了酒,被關在對面房間里時,就決定要留下來,因為他覺得指導員這人說的和做的一樣,是可以信賴的。至于老劉自己,他很感謝此次當兵蹲連,因為這讓他有機會見識了那些普通士兵的勇敢無畏,也在命運的安排下,與一個生死攸關的問題迎頭遭遇。

作者簡介

西元,1976年生,籍貫黑龍江巴彥。1994年考入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同年入伍,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大學,獲文學博士學位?,F為解放軍文化藝術中心文藝部文學創作員。曾獲第二屆《鐘山》文學獎、第二屆中華文學基金會 “茅盾文學新人獎”、第三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提名等。

責任編輯 師力斌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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