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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前抵達

2024-04-02 09:12文非
北京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姆媽小林哥哥

父親在八十二歲那年查出了鼻咽癌,在長達數年頻繁往復的治療過程中,幾個家庭為之陷入了疲憊和混亂狀態。

父親性格溫和,早年扛過槍,當過炮兵,參加過解放戰爭,上過朝鮮戰場。復員后在鄉中心小學教書,家里的事情管得少。姆媽脾氣暴躁,說一不二,按理說,這是一種性格互補,能夠相安無事。而且,父親復員后結婚晚,比姆媽整整大出十六歲,父親該處處讓著姆媽才是。但偏偏水火不容,劍拔弩張。結婚五十多年,兩人就像房檐上斗嘴的麻雀,吵個不休,仿佛過日子本該這樣。

父親吵不過姆媽,姆媽在氣勢上壓過父親一頭,不管占不占理,總能戳到父親的痛處。大多時候,父親抱著一副“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態度,無心戀戰,爭辯幾句草草收兵。偶爾,也有話趕話吵到雞飛狗跳的日子,只見父親咬牙切齒,兩邊的腮幫子鼓凸起來,指著姆媽手指發抖,面紅耳赤憋出一句:“娘了個炮!”據說這是炮兵連長的口頭禪,連長在一次戰斗中犧牲后,作為副連長,父親繼承了他的“遺產”。

也有氣不過升級到動武的時候,父親即便先動手,也占不到便宜,姆媽將十根手指張成了兩把鋒利無比的鐵爪子,狗刨式地輪番往父親臉上抓。父親的拳頭還未揮過來,臉上便留下了火辣辣的豎條子。在姆媽暴風驟雨般的進攻下,父親只得灰溜溜敗下陣來。

滿身疤痕從死人堆里面爬出來的父親,居然在姆媽面前不堪一擊,令人感到困惑,哥哥忍不住吞吞吐吐問父親。父親瞪了一眼哥哥說:“你曉得個鬼,你姆媽不是階級敵人,人民內部矛盾,犯不著你死我活?!蔽覀冸[約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但心底里并不認同,覺得父親不過是煮熟的鴨子,嘴硬。

不管怎樣,我們應該感到幸運,在父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爭吵中,他們并沒有選擇分開,爭吵干仗后,照樣下田、種地、燒飯、喂豬、上課、洗衣,一切都沒改變。

在父母無休止的爭吵聲中,姐姐早早嫁了人,我考上了縣中迫不及待卷鋪蓋離開了家,只有哥哥,娶妻生子,一直陪在父母身邊。原以為,人老了,沒那個心勁吵,該徹底消停了,但現實情況是,人越老越古怪,反而吵得更兇。鬧得最厲害的一次,父親用梨木拐敲破了姆媽的頭,作為兇器的梨木拐,被姆媽咬牙切齒扔進了灶膛。我們曾經想過許多辦法,阻止或者減少爭吵的發生,比如給他們買電視、二胡、唱碟、影碟;比如將他們盡可能分開,一個住東廂房,一個住西廂房;再如給他們約法三章,誰先挑起事端誰受罰。事實證明,這些辦法通通失效。哥哥姐姐隔三岔五打電話來訴苦,覺得丟人,次數多了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他去了。

這種情形,在父親查出了鼻咽癌后戛然而止。刀切一般,吵吵鬧鬧的世界突然安靜了下來,安靜得令人害怕。

兄妹幾個因為父親的病一次又一次聚在了一起。父親身體雖然一直硬朗,考慮到年紀大扛不住,我建議先保守治療,吃一段時間中藥,父親不依,拐杖杵得地皮篤篤響。

醫院成了一只吞金獸,雖然一萬種不情愿,但依然得打起精神一次又一次把父親往醫院送?;疾☆^一年,進出醫院兄妹幾個都是全部上。意識到這是一場持久戰,我們改變了策略,父親在家休養,哥哥姐姐輪流護理,進城住院則以我照應為主。

父親患病后,兩位老人徹底休戰,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姆媽對父親看護極為周到,熱湯熱飯,擦洗翻身,噓寒問暖,耐心細致。父親偶爾有情緒波動,姆媽輕言細語好言相勸。有一段時間,他們居然半嗔半羞以“七哥”“表姐”互稱,惹得病房里一片欽羨之聲。

父親在眾兄弟中排行老七,人稱“七哥”,姆媽是父親舅家的遠親,父親第一次在舅舅家見到姆媽,誤以為是多年不見的表姊妹,居然喚作“表姐”。如今,“七哥”和“表姐”這兩個曾在雨庵鎮處處流傳,且已消失多年的“昵稱”重又回來了,令人感到虛幻不真實。

“他還能有多長日子,我還想給他吵呢……”背著父親,姆媽憂心忡忡地說。

我心里很清楚,這是一種假象,父親不是和姆媽和解休戰,而是轉移了目標。他必須集中火力對付癌細胞,藏匿在身體里的這些敵人,強大無比,窮兇極惡,激起了父親內心久違的斗志。父親曾經數次斗志昂揚地告訴我,他要積極配合治療,做好打陣地戰、持久戰的準備。

也許是給自己打氣,也許是為了打發病房無聊漫長的時光,父親話變得多了起來,絮絮叨叨回憶起戰場往事。父親敘述緩慢,細節豐沛,緊要處,卻把話頭剎住,還扎上個扎實的結,吊人胃口。

好景不長,父親停止了敘述,和姆媽又杠上了。一次,病房的病友打來電話說父母吵起來了,話未落,姆媽在一旁氣呼呼地說:咱不治了,回!

趕回醫院,只見排骨面條灑滿一地,父親拽著拐躺在床上,蒼白削瘦的臉上殘留著未來得及消退的怒氣。父親不想治療,化療帶來的惡心、嘔吐、便秘、暈眩、掉發等系列反應一點一點瓦解了他的信心。我沒料到,在與癌細胞展開的持久戰中,父親這么快就丟盔棄甲當了逃兵。我拗不過,草草結束了第三階段的化療后帶著父母回家。

此后的日子,父親的病情每況愈下,語言、視力、聽力大不如以前。尤其是聽力更糟,父親年輕時耳朵就不好使,當炮兵落下的病根。而且,父親脾氣變得越來越古怪,和姆媽拌嘴時有發生。哥哥姐姐氣不過,在床邊侍奉的日子顯然少了。

我自然躲不過,小的時候,父親最疼我,兄妹三個,唯獨我念書最多(哥哥姐姐至今耿耿于懷)。我向單位告了長假,回老家陪父親。

父親已經瘦得脫了形,如墻根下一段風干了的爬滿裂紋的柴火。我拉著他的手,悲愴難以自持。父親張著空洞塌陷的雙眼,好一會兒,才認出了我。他喉頭蠕動,費力地咽了咽淤積在喉嚨里的痰,發出一陣含混不清的聲音。

我們與父親已經失去了正常的交流。姆媽說,雖是個全乎人,但啥也不知,既聾又瞎,還啞,都這樣了,還在斗氣。

我剛剛回來的那幾天,不斷有父親年輕時的戰友和學生來探望。父親含混不清地交代我,學生來,戰友來,一不準收禮收錢;二要幫他收拾好,不要邋邋遢遢。父親很注意在外人前的形象,早年為數不多的幾次從田里洗腳上岸趕去上課,也要仔仔細細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我把父親的話說給姆媽聽,姆媽愣了一下,冷笑一聲說,你爸這是拐彎抹角在怨氣我,都什么時候了,還講究。

過了一段時間,姆媽把哥嫂叫過來商量后事,我覺得還沒到那一步,父親看上去還能挺上一陣子。他們說話的時候,我沒出去,心里有些排斥。我守在父親床邊,費力地替他按摩。他的脖子愈發地生硬,硌得我手疼。屋外的聲音很大,他們并不避人,似乎在商量一件極為尋常的事情。我輕輕合上門,轉身,發現父親塌陷的雙眼里,居然含滿了淚水。

他們并沒有說幾句話,便傳來開院門的聲音。我有些難受,回來有些時日,還沒見哥嫂進屋來探望父親。他們正忙著裝修,那棟三層帶露臺的小樓,還是父親幫他們起的。

問問你爸,有沒有啥想說的?姆媽坐在墻角的黑影里,暗自垂淚。過了片刻,又說,我說不得,你爸那脾氣,你是曉得的。

這是多么殘忍的問話,得趴在他耳邊打雷一般喊,他才能聽得進去,我如何開得了口。

這個酷夏,父親的病情變得越來越壞,癌細胞攻城略地,父親語言、視力、聽力幾近喪失。每天夜里,他都要發出凄厲的哀號聲,盡管我們將門窗緊閉,但四鄰還是能聽見。我們為驚擾了四鄰而深感不安,猜測父親一定是完全聽不見了,但凡有一點知覺,他也不會如此毫無顧忌地哀號,他是一輩子都替別人著想的人。

有一天,父親意識清醒了一點,捏著我的手,嘴里不停地咕嚕。我聽不明白,干著急。后來,他用枯瘦的手,哆哆嗦嗦在被褥上比畫。我找來紙筆,父親眼睛空空地望著屋頂,右手緩慢地在紙上畫出一些橫豎線條。這些線條,就像被風吹落的細小的枯枝,完全不像文字。我沖父親擺擺手,重新換了一張紙。父親握筆又畫了一遍,這次利索了一些,看上去有些模樣,依然無法辨認。我干著急,捏著紙條顛來倒去打量,猛抬頭,卻撞上了父親半瞇著眼偷偷瞄向我的目光,我心里咯噔一聲響,四目相接,父親眼里的亮光一閃即逝,復又是一種毫無內容的空洞。

該是我看花了眼,但那道亮光,卻如暗夜劃過的閃電,真實、醒目。

聽說要認字,哥哥擺手道,你是大學生吶,我才坐了幾年學堂板凳。說罷,端詳了半天,搖頭。嫂子湊了過來,當“徐王”兩個字從她嘴里試探性地吐出來的時候,哥嫂顯然露出詫異的神色。我不知這兩個字背后所蘊含的意義,一臉蒙地望著哥嫂。嫂子心直口快:“哎喲喲,都要走了,還惦念著過去的女人?!闭f著,臉上掠過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哥哥瞪了一眼嫂子,低聲呵斥:“亂嚼什么,就你能?!笨跉庵杏芯S護之意。

嫂子一咋呼,我自然曉得了何意。

那是一段被刻意隱瞞但外人盡知的家事,從外人隱晦的笑談中,我略知了大概。父親和姆媽結婚前,祖母曾經給父親說下了一門親。父親不喜歡那個瘦得伶仃的女人,但母命難違。后來,無法忍受的父親賭氣跟部隊走了。女人萬般無奈,自知沒有感情的婚姻難以為繼,隨后改嫁到一個叫“徐王”的村子,嫁過去后才發現已有身孕。

父親在彌留之際寫下“徐王”兩個字,用意很明顯。我們陷入兩難之地,這要是被姆媽曉得還了得。嫂子笑我們迂腐,瞟了一眼哥哥道:“說起來老頭子還是有情有義,都這樣了,還念著。我看把老娘哄到他姑家里住一宿,把人接來看一眼不就了了?!?/p>

只能如此。

姆媽被姐姐接走后,我們將父親收拾了一番,轉身驅車前往六十里外的徐王村。

徐王村見不著幾個人,多是鎖門閉戶,一打問,我們要找的叫劉珍秀的女人前幾年已經作古,她唯一的兒子,帶著老婆孩子進城看病去了。說話間,村人把我們引到一幢低矮的瓦房前,房門同樣落了鎖,從門縫往里瞅,夠簡陋。我們未免有些失落,興沖沖來卻撲了個空。深入再問,當年劉珍秀身懷六甲嫁到徐王村不久,男人在一次暴雨中失足淹死。因體弱多病,此后一直未再嫁。也就是說,這個進城去看病的男人,是我們同父異母的兄弟。確定這一事實后,我心里居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既排斥,又很想見見這個人。

我們留下哥哥電話,驅車返回。時近中午,饑腸轆轆,哥哥建議拐到附近的鎮上填飽肚子。

完全是一個陌生而落后的小鎮。我問嫂子這是什么地方?嫂子說是松風渡,聽上去挺陌生?!斑@里的肥腸粉很有名氣,好吃得很?!备绺缫贿呎f一邊指揮我七拐八彎往一條逼仄的老街開,不多會兒在一家吃鋪前停下來。

舉目四望,老街幽深,灰墻青瓦,隱約熟悉。轉念一想,江南的古鎮老街不都是這般模樣嘛。然而,往前再走幾腳路,恍恍惚惚,愈發地熟悉,想必曾經來過,細想,又覺得虛無。

肥腸粉確實好吃,潤滑爽口,有回味。蟄伏在味蕾深處的味道似乎被激活,恍惚中,又覺得不是第一次吃這么好的東西。

飯畢,我問嫂子,松風渡有渡口嗎?

嫂子笑道,沒有河,哪里來的渡口。說著,轉頭向忙碌的老板求證。

老板微笑說,百十年前說不準呢,要不怎么叫松風渡呢。

離開時,我特意在鎮街上兜了兩圈,發現離開老街愈遠,愈覺得陌生。我篤定地認為,松風渡老街這個地方,我來過。

路上,我們商量下一步的對策。哥哥說,既然人沒了就罷了。嫂子反對,女人走了但兒子還在,見上一面骨肉相認也好。我贊同嫂子的意見,畢竟是父親的骨血,況且我也想見見這個男人——這是很奇妙的事,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和你流淌著相同血液的陌生人——盡管見面會有些尷尬。當下商定改天再過來。

我將我們去了徐王村,得知劉珍秀已經去世的消息寫在紙上告訴了父親。父親的視力已經很糟糕,一張紙寫一個字勉強才能辨認,認完我舉在他面前的最后一個字,父親濁淚橫流。我替他擦去眼淚,接著把劉珍秀的兒子接來見一見的意思告訴他。父親嘴角動了動,用力捏了捏我的手。隨后,父親拿起筆,在白紙上又畫出幾個狀若枯枝的字。我認出來了,他寫的是“小林”兩個字。

小林。我在心里反復默念著這個名字,聽起來,和剛剛離開的松風渡一樣,既熟悉又陌生。我努力在記憶中搜尋和這名字相匹配的面孔,徒勞無果,這個名字一定蜷縮在我記憶中的某個角落沉睡。

壽衣送來的這天,恰好被我隔窗看到。姆媽和來人將壽衣在院子里攤開,肥大的純黑的呢子料,上衣是紐襻對襟,前胸繡著一個圓形金色的“?!弊?。我鼻頭發酸,很想過去和姆媽說點什么,父親這幾天狀態看起來好多了??蛇@又有什么用呢,父親的時間的確不多了。

我獨自去了一趟松風渡,在老街坐到天黑。我的腦海里浮現一個男孩的身影,面目模糊,他應該就是父親所說的小林。記憶被一點一點喚醒,往事跌跌撞撞而來。

大約是我念小學二三年級的那兩年,父親常帶我去一個很遠而且陌生的地方——現在想起來,那個地方就是松風渡——我們一早就出發,父親帶足了干糧,和姆媽說帶孩子去春游或者秋游、野炊。那個時候,父親是我的班主任,教我語文。父親騎車載著我,一兩個小時后在一條不曉得名字的河邊換乘船,約摸一個時辰后上岸,再徒步走一程,到達松風渡。在松風渡,等待我們的有大碗的肥腸粉,當然,我們跑這么遠來不是為了吃一碗肥腸粉,我們要見一個人,這個人叫小林。

我不曉得小林是哪里人,我們風塵仆仆趕到松風渡,他已經在腸粉鋪里安靜地等我們。小林看上去機靈,比我高兩個頭,黑且瘦,但力氣特大,我親眼見過他把我們帶過去的一袋子黃豆毫不費力地提走。小林管父親叫舅舅,在父親面前,小林顯得很輕松,小嘴不停地倒出許多有趣的事,惹得父親呵呵笑,甚是高興。倒是我,有點拘束。父親希望我多和小林說話,他一再試圖讓我管小林叫哥哥,我有些難為情,叫不出口。

我們在松風渡逗留一兩個時辰便返回,晚了要趕夜路。我們和小林在腸粉鋪門口分手,互不相送。父親看著小林提著我們帶來的東西,慢慢往街的另一頭走,待小林的背影剛剛消失在黃昏的街角,父親便拉上我匆匆往回趕。路上,父親不厭其煩地叮囑我保密,雖然不知為何,但我還是強忍著在哥哥姐姐面前炫耀的沖動,忠實地為父親守著這個秘密。

每次去松風渡,父親從來沒空過手,一小袋結實的豆子、米粉、芝麻或者花生。這些東西,我想也屬于秘密的一部分。我不曉得父親從哪里搞到這些東西,那些年,我們家的日子并不好過,缺糧,我們時常感到餓,姆媽使出渾身解數,才勉強能填飽我們的肚子。

松風渡之行,對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說充滿誘惑,但這種好事情在我十歲那年后再也沒有發生過。不知什么原因,父親再也沒有帶我去過松風渡。若干年后,回想起來,松風渡留下來的,只有那盤桓在味蕾深處的肥腸粉的味道,至于小林,漸漸在記憶中變得云淡風輕,模糊難辨了。

我結婚那年,和姐姐有過一段對話,無意中得知父親在她剛能記事的年齡,曾經帶著她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吃肥腸粉,見一個陌生的男孩。我有點訝異,沒有把同樣的故事告訴姐姐,這并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我猜度,哥哥肯定也擁有同樣的經歷,否則無法解釋,前幾天松風渡之行,他能夠帶著我們直奔肥腸粉鋪。

突然覺得,一直置身于秘密之外的姆媽,很可憐。

我們去徐王村的事情到底還是讓姆媽曉得了。很奇怪,我們三個不曾透露半點口風,姆媽居然這么快就曉得了。跟了一輩子的人,到頭來還不如一個外人。姆媽反復說這話的時候,沒有咬牙切齒,倒是滿臉的平靜。

再去徐王村的事情自然擱置,我也不知該如何對父親講。

父親房間里的味道越來越重,護理病人我不得力,一兩天還好,日子長了自然潦草起來。我在家,哥哥姐姐近前少,姆媽也沒有了平日的那般體貼,說是腰病犯了。我也沒指望姆媽,擔心她因為去徐王村的事情暗生情緒,在父親床前沒有好臉色。

后來,我和姆媽、哥嫂商量在村里找一個得力的人護理父親,錢由我來出。哥嫂自然贊成,姆媽欲言又止,心疼錢。

八月里的一天中午,我守著父親昏昏然,哥哥打來電話慌慌張張說徐王村那邊來人了。我猛然清醒,正要問個究竟,電話卻突然摁掉,待我再撥過去的時候,外頭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旋即,屋門被霍然推開,一個濃眉闊臉、淌著熱汗的中年男人快步搶到父親床前,拉住父親的手撲通一聲跪下。我還沒反應過來,一個扎著馬尾辮皮膚黝黑身板壯實的女人,拉著一個八九歲模樣的男孩也撲到了父親床前。

“爹呀——”男人一聲長號,神情悲戚。

女人遲疑了一會兒,也跟著一聲號哭。

我手足無措,愣愣地看著哥哥把屋門迅速合上。

父親似乎有了反應,微微睜開雙眼。闊臉男子見狀,連忙止住哀號,將身邊的男孩摁跪在地上,大聲說:“丁寶,快,叫爺?!蹦泻Ⅳ鈩又亲?,怎么也叫不出聲。男子作勢揮起巴掌,哥哥連忙過去扯過孩子,男孩轉過身來,昂著頭怯生生地望向我,我的記憶瞬間復活。這不是小林嗎?黑瘦的皮膚,微微凸起的眉骨,一雙眼睛,滴溜溜轉,只是比當年我所見過的小林個頭要矮許多。

闊臉男人用裸露的一截黝黑的手臂擦了擦眼淚,站起來欠了欠身子說:“青石老弟吧,我是小林?!闭f畢,又把女人拉起來道,“你家嫂子?!迸四艘话殉奔t的眼睛,咧嘴笑了笑,很窘迫的樣子。我有些尷尬,仔細打量了一眼。男人背有些駝,頭發灰白,額紋深刻,唇上留著髭須,和我記憶中剛剛復活的小林的樣子相去甚遠。

我拿出四張紙,分別寫上“我是小林”幾個字,讓男人舉給父親看。父親雙眼微閉,我不確定父親是否明白過來。

小林有些著急,從褲兜里掏出一把東西,塞到父親手里。

是一把豆子。黃豆、綠豆、豇豆、紅豆。

父親摩挲了一陣手中的豆子,怔了片刻,猛然抓住小林的手,閉著眼,大口地吐著氣。小林抓住父親的手往自己的臉上貼,然后又拽過丁寶,讓父親的手在丁寶臉上摩挲。

哥哥不時往窗外張望,他只想快點結束帶人離開。

小林給父親順著氣,順勢揭開蓋在他身上的毯子,瞬間,一股濃重的帶著熱乎勁的臭味撲面而來。我下意識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小林麻利地從床下抽出一只木盆,遞給身邊的女人。然后哧啦一聲將裹在父親胯下鼓脹的尿不濕揭開……

誰也不曾料到,當我們七手八腳忙作一團的時候,屋門被推開,姆媽站在了門口。

在哥哥前言不搭后語介紹小林的時候,姆媽一聲不吭地走了,一點腳步聲也沒有。我跟出了門,姆媽站在菩薩前,臉上平靜,如雨后的天空?!澳穻?,我爸他——”我想說的是,父親已經認不出人了,包括小林,也許這樣多少會減輕姆媽的憤怒。姆媽燃著手中的三炷香,幽幽地說:“你什么也別說了,我也不想生氣,我在菩薩面前起過誓?!?/p>

這天晚上,小林一家居然在我們家住下。

說起來都怨我,小林一家離開時,已近傍晚,回徐王村必定趕夜路,而且,很有可能,這是小林最后一次和父親見面。我心里一軟,扯住小林的袖子說,要不,吃了飯再走。小林和女人立時放下已經挎上肩的包。我的打算是,留他們吃個便飯,再到雨庵鎮訂個房,明天再回。這樣安排,也經得住日后旁人議論。

飯食基本是嫂子和小林的女人在張羅。姆媽也不開燈,坐在黑暗中一聲不吭。我小心翼翼,帶著近乎討好的神情進進出出安撫姆媽的情緒。

哥哥和小林推杯換盞之間,小林酒力不支趴下了。不等我想出安頓辦法,小林女人居然快速地在父親的屋里打好了地鋪,然后從包里不斷抖出毛毯和洗刷用品。趴在桌上的小林則趔趔趄趄準確無誤地繞過矮凳,找到地鋪,麻利地睡下??粗绫诨⒁话阗N著墻呼呼大睡的小林,我心里突然涌上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轉天一早,天還沒完全放亮,屋外便傳出姆媽責難的聲音。昨天夜里因為喝了點酒,是我回家一個多月睡得最踏實的一夜,夜里沒有聽到父親的哀號。我披衣起床,看見姆媽把井臺邊一堆衣服往父親的屋里抱。

“用不著你們假惺惺,對他再好,他也不曉得了……回吧?!?/p>

小林的女人似乎沒聽見姆媽的勸阻,她蹲在井臺邊,撅著屁股,“嚓嚓嚓、嚓嚓嚓”地擦洗著換下來的被單。院子里,晾曬的衣服在晨風中微微飄蕩。

屋里屋外不見小林,我吃了一驚,正欲問井臺邊忙碌的女人,這時院門響動,小林兩手提著大袋小袋的菜進來了。我說,不勞神了,去街上吃一點,送送你們。小林笑道:“都買來了,很快的?!闭f完一頭鉆進灶屋。

哥嫂一早也過來了,嫂子把我拉到一旁,朝井臺邊洗被套的女人看了一眼,小聲說:“都看著呢?!蔽矣行┰尞悾骸霸趺淳投紩缘昧??”嫂子擠了擠眼:“昨下午來時,在村里打聽,大搖大擺,口無遮攔。你哥也是木,聽見動靜,等著人家尋上門來?!蔽覀冋f著,院墻上浮出幾顆腦袋,旋即又沉了下去。

熱氣騰騰一大盆肥腸粉擺上桌,小林給每個人盛了一碗,然后端了一小碗鉆進父親的屋里。

父親已經醒來。意識模糊的父親,晝夜不分,只有沉睡和醒來兩種狀態。沉睡狀態中的父親并不安靜,疼痛的襲擊會令他發出一兩聲或者持續不斷的呻吟,這是一種身體的本能反應,并不受大腦支配,猶如正常人熟睡時發出的鼾聲。醒著的狀態更令人心焦,總是發出間歇性的吼叫,刺耳且瘆人。

我在父親身下墊了一床棉被,讓其半躺。小林用筷子頭蘸了一點肥腸粉湯,在父親干巴的嘴唇上抹了抹。父親抿了抿嘴,似乎發覺了什么,并不確定,停了很久,然后慢慢伸出舌頭,試探性地在兩片嘴唇上舔了舔,接著又停頓了片刻,似在進一步確認。隨后,父親舌頭便伸長了,小林立刻用筷子挑了幾根粉條送進父親嘴里。父親咀嚼著,動作愈來愈快,身體似乎也跟著戰栗起來。

這一幕,居然讓我有些眼眶濕潤。

“你們有多少年沒見?”我問小林,這是一直盤桓在我心底里的問題。

“我十六歲那年,大約是一九八三年,他通過學校的一個老師捎來口信,要在老地方見我。但卻沒有來。此后再沒見過?!?/p>

我默然不語。在心底推算了一下時間,頓然明白。小林說的那幾年,是父親一生事業的最低谷,由于被人揭發作風不正,在外面養了女人,他背了學校處分,情緒低落。

“他一直沒放下過你們,雖然從不和我們提起,但我能感覺得到,他內心很煎熬?!?/p>

“家窮,結婚晚,等我有了兒子后,很想他,很想和你們見上一面,尤其是姆媽病重的那兩年,但姆媽死活不答應。后來,我在松風渡老街盤了一間肥腸粉鋪,一直也沒等到他?!?/p>

小林的女人已經收拾好了東西,在一旁候著。小林眼圈發紅,扯過女人和孩子咚咚磕了幾個頭,轉身便去堂屋和姆媽告別。我擔心姆媽沒有好臉色,沖屋里喊幾聲便扯他們往門外走。

小林一家走了,院子里頓然空蕩了許多。

其實,小林一家并沒有離開,他們居然在鎮上住下來了,每天一早,小林帶著妻兒,準時出現在我家院門前。

小林的行為給我帶來很大的壓力,我不能不考慮姆媽的感受,雖然我很想找一個像小林這般周到細致的人來替我照顧父親。我和哥嫂商量對策,嫂子說:“不應該啊,他們想干什么呢?”我啞然無語。

也就兩三天,我們家徹底變了樣,里里外外,小林的女人打掃得干干凈凈,連姆媽的瓷菩薩都細心擦拭過了(小林的女人為此遭到姆媽的斥責,那尊菩薩從請進門,就沒有人動過)。父親的屋里,頑固的異味一點點消失。他們甚至給父親洗了個澡,這是一件比較麻煩的事情,但他們做到了。當一盆一盆漂滿污垢的洗澡水往外倒時,我們感到羞愧。他們一天四次給父親按摩,父親僵硬的頸脖似乎柔軟了許多。小林還搞來了中藥,小林的女人說,她爺爺是個老中醫,她打小就被逼著背了不少方子。說著,順口給我背了幾服方子。

旁邊的老屋空著,我試探性地說,要不,讓他們搬到老屋住,外面租房開銷大。

姆媽不吱聲。

當我請他們,找別個,不貼心不貼肉,總歸不放心的。我說。

小林一家喜氣洋洋搬來那天,又讓我們大吃一驚。他們怎么有那么多東西?鍋碗瓢盆、衣服鞋襪、桌椅板凳,一包又一包,一堆又一堆。他們是不是把徐王村的家都搬來了?

小林一家在老屋安營扎寨后,我的心懸了好幾天,但事實證明擔心是多余的,雖然同在一個院子里,但小林夫妻和姆媽總體上相安無事。我仔細觀察了兩天,雙方以院子里半堵矮墻為界,將老屋新屋默認為各自領地,互不侵犯,即便是不懂事的丁寶,也被嚴格限制在老屋前后玩耍。小林夫妻不得已要到新屋來煮飯洗衣照料父親,采取的也是時間、空間交錯方式,盡量避免和姆媽打照面。

照顧父親我自然插不上手,突然覺得無所事事成了多余的人。姆媽也是如此,她已經好幾天沒有光顧父親的屋里。我隱約覺得,他們依然在斗,雖然父親已經病入膏肓,但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偏偏隨父親的意志而發生。

我對姆媽說,要不,隨我進城看病,歇一陣。

回來,恐怕連窩都被人占了。姆媽恨恨地說。

在等待姆媽作出決定前,我想找小林聊一聊。但小林似乎停不下來,照顧一大家子和一個病人就足夠忙碌了,可他還在見縫插針找時間修葺老屋。有什么好修的呢,老屋已經瘦成了獨腳伶仃的老人,指不定哪天一陣狂風就把它帶走了。

相比小林,女人這幾天松弛了許多,走路說話沒了先前的拘謹,透著一種穩定后的慵懶和隨意。偶爾,趁姆媽午睡,女人還會悄悄地走出院門。這是一種令人不安的冒險行為,但我沒有理由去阻止。很快,有些閑話便越過院墻傳到我耳里,比如,女人曾向人感嘆,倘要是早十年找到父親,他(她)也不至于遭那么多罪。傳話者語焉不詳的轉述,令人搞不清楚女人口中遭罪者指的是她本人,還是父親。若是父親,站不住腳,父親發病也才近三四年的事,此前,除了和姆媽吵架,日子過得很好。

我思忖,這么多年來,小林夫妻肯定在苦苦尋找父親,驅動他們這樣做最大的動力是思念,也許還有苦尋不見的憤怨,以及找到后某種或模糊或清晰的期望。令人費解的是,徐王村離我家不遠,找到父親并不難,唯一合理的解釋是,至死,他們的姆媽并沒有把關鍵的信息說出來,她是不愿意兒子來打擾父親?還是對父親的恨一直未放下?個中原因不得而知。

終日小心翼翼的日子促使姆媽決心出門。

進城前,我要給小林留下五千元錢。小林正在一遍一遍擦拭父親的鐵拐,由于長時間未使用,拐頭已經銹跡斑斑。我很想勸小林不要做這種無謂的事情,可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我們之所以不相信奇跡,是因為已經徹底放棄,雖然心底里并不愿意承認。銹跡清除后,鐵拐又煥發了光彩。小林說什么也不肯接我遞過來的錢,漲紅了臉大聲推辭,我們像兩個孩子,在院子里追逐,惹得女人和丁寶咧嘴笑。

返城第一件事,帶姆媽去醫院檢查。所幸無大礙,腰肌勞損,長期給父親費力翻身所致。

離開父親,這幾個月郁積的委頓情緒一掃而光,人活泛了不少。我想姆媽也是如此,我們上班去了,她很少一個人待在家里,她說身邊一個人都看不到,慌得要命。她不愛看電視,喜歡去小區附近的菜場、商場、地鐵和公園,這和她在村里喜歡串門是一回事。她擔心迷路,從不敢走遠,每轉一個彎或者過一個路口,都要留下一點標記物。

有一次,妻子在小區門口廣場舞隊伍里,居然看見姆媽笨拙的身影。妻子扭著腰肢繪聲繪色學給我看,差點笑岔了氣。我感到高興,姆媽這一輩子太難了,這么多年,幾乎看不到她的笑臉,她總是愁眉不展,心里像壓著一塊石頭。

心情一輕松,日子便過得快了。我和姆媽似乎都在刻意回避關于父親的話題,直到哥哥突然生氣地打來電話,我的好心情重又變得糟糕起來。哥哥說老屋漏雨,小林補漏時從屋頂跌下來傷了腰,也沒和他商量,悄悄地搬進了半墻之隔的新屋。這種事讓我有點心塞,我難以想象,姆媽回去后和小林一家同在一個屋檐下會是怎樣一種情形,雖然我始終認為小林并沒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不想打破這種難得的輕松的氛圍,遲遲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姆媽。有一天,妻子無意撞見姆媽一個人在屋里落淚,這更加印證了我的猜度,所謂的輕松,只是表象罷了。后來有一次在餐桌上,我故意挑起話題,說父親這段日子好多了,居然可以自己將飯送到嘴里。姆媽怔了怔:“因為我們不在,目的已達到,不需要再裝下去——他又贏了?!蔽毅等?,姆媽怎么可以這樣說父親。見我有點不高興,姆媽又補了一句:“你還是不了解你爸,他騙過了所有人,但再狡猾也瞞不過我的眼睛,到最后,你終究會看明白的?!蹦穻屧捓镉性?,她和父親,該是有多么深的糾葛。我掙扎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把小林搬進新屋的事情告訴姆媽。

中秋節那天本來是高興的日子,姆媽看上去卻有些情緒低落。姆媽用托盤裝了月餅、花生、蓮藕、飯團之類的東西在陽臺祭月。年少時熟悉的一幕再現,我心中不禁一動。祭完月亮,姆媽將月餅糖果端上桌,托盤中有好幾個包裝簡單、花樣拙樸、面皮有點硬的老式月餅,如今,這種月餅已經難得一見。姆媽掰了一塊老式月餅,遞給我。我接過來咬了一口,咧嘴齜牙,放下。姆媽笑了笑說:“忘本了吧,小的時候,為了這樣幾個月餅,被你爸關了一天的黑屋?!蔽矣犎唬骸坝羞@樣的事情嗎?”姆媽輕嘆一聲:“這種事不記得自然好,我也不想記得,可又忘不掉?!蔽也恢穻尨嗽捄我?,等著下文。猶豫了許久,姆媽才前言不搭后語地繼續往下說:“其實,我應該想得到,他藏下了好幾個月餅,學校發了三斤,怎么才七塊呢?”說完,長時間的沉默。我有些糊涂,猜測我一定是和哥哥姐姐爭搶為數不多的幾個月餅而被父親罰蹲黑屋。意識到這是一個不合適的話題,我連忙岔開,建議下樓去對面的湖心亭走一走,那里是賞月的好地方。

去往湖心亭的人太多,妻子半道折回,我只得陪著姆媽往別處走一走。

皎潔的月光下,姆媽跟在我身后,貓一般,一點聲音都沒有。在一條行人稀少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姆媽突然問:“三兒,你曉得你爸藏起來的月餅要留給誰嗎?”我回過頭,茫然地看著樹影下的姆媽。

“四塊月餅,他是留給徐王村的女人和兒子的?!?/p>

其實我已經隱約猜到了,但我不愿意說。

“誰能想到,被你翻出來,吃了個精光——你的鼻子比老鼠還靈。吃了也就吃了,他居然對你下狠手,還關了黑屋,瘋了一般,我從來沒見過他那么兇的樣子?!?/p>

“都怨我貪吃?!蔽夜首鬏p松。

“你不會不記得,那幾年,他總是帶著你偷偷去松風渡。你們都瞞著我?!?/p>

我心里一顫,有些羞愧地避開姆媽的目光。

“從一開始,你就曉得了父親的秘密?”

“缸里的豆子、花生、米面我心里怎么會沒數?哪怕你爸分幾次一點點把東西帶到學校去,也瞞不過我??晌矣帜茉趺礃?,撕破臉對誰都不好,我裝著什么都不曉得,想盡辦法把米缸面缸填滿,否則,不光咱們一家吃不飽,就連徐王村的那一家子也得挨餓……”

姆媽聲音開始戰栗。我上前抱了抱姆媽。

那些遠去的饑饉的年月,姆媽終日勞作,維持著這個家的體面和尊嚴。她會織布裁衣,在裁縫鋪子站半個時辰,回來就會動剪刀。我們身上的衣服,包括父親經常穿著去上課的仿中山裝,都是姆媽裁剪出來的。缸里糧食不夠,她挖來各種叫不出名字的野菜,居然做出了我們從沒有吃過而且并不難吃的飯菜。缺衣少吃的年月,姆媽憑著聰慧和勤快,倒也把日子打理出許多煙火味。

父親自然是不會或者說不屑于干農活的。我們那地方,男人除了田地里的春種秋收,還會編篾籮、打箱柜、壘泥灶、殺豬、彈棉絮。父親除了寫得一手好字,這些活一概不會,遇上了,只得央人幫忙,完全不像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男人。姆媽怕欠人情,不管會不會,都要狠著勁自己動手?,F實生活中的父親,和我們想象中的戰場英雄形象相去甚遠,在學堂里我從不和人講父親上過戰場,仿佛那是一樁令人蒙羞的事。但有些事情卻令人費解,村子里的那些男女,平日里大大咧咧、武聲武氣,在我父親跟前卻輕言細語,無比謙恭。

“因為幾個月餅關你黑屋,我心里難受啊,決定不再忍氣吞聲替他掩蓋了?!?/p>

我心里陡然一驚,脫口道:“后來,你是不是去找了學校?”

姆媽漸漸平靜了下來:“我沒去學校,只是找人寫了幾個字給了校長……我根本沒想到那幾個字會鬧出那么大動靜,原本想讓校長勸勸他,哪曉得他和校長不對付——你爸為這個恨死了我,把我當成了水火不容的敵人,這么多年一直和我斗?!闭f畢,姆媽又開始不住地簌簌掉淚。

身為退伍軍人,突然遭受污名,對父親來說,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恥辱。那兩年,我們依稀感覺父親像換了一個人,目光渙散,行動遲滯,上課走神。在家時常無緣無故摸著我們的頭,眼神復雜。我現在才恍然大悟,那兩年姆媽為何叮囑我們幾個悄悄地跟著父親,我和姐姐負責白天,哥哥負責夜里。我經常暴露目標,父親在塵土飛揚的黃土路上走著,偶爾回過頭,遠遠地看我一眼?;蛘咴谄律系臉湎鲁詿?,等我。待我爬上坡,父親已經走遠,樹下石頭上擱著一個紅薯,或者幾塊餅干。父親走得太快了,我跟著跟著就跟丟了,等我沮喪地回到家時,卻發現父親一聲不吭地坐在屋里。夜里的跟蹤自然不輕松,哥哥經常睡過頭。每當屋門一響,哥哥便被姆媽飛快地拎起來。哥哥說,父親夜里常常去村西頭轉悠。村西頭有什么呢?除了葬有祖父母的墳院,便是一片人跡罕至的荒灘。

父親的變化顯而易見,但沒人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我們不敢問,那是大人們的事情??此破届o的日子背后,暗流洶涌。我們全然沒有料到,在父親遭受著痛苦的同時,因為自己的魯莽,姆媽也正時刻經受著不能為人所道的惶恐、煎熬和自責。

“他說過,到死也不會原諒我。這句話一直擱我心里戳著……”

姆媽說不下去了,突然中彈了一般,捂著腰慢慢蹲了下去,失聲痛哭起來,引得附近悠閑散步的人紛紛駐足張望。

中秋后,姆媽提出要回雨庵鎮。姆媽肯定想念父親了,我清楚記得,在來的那天,姆媽都沒進屋看一眼父親。

返程前一天,姆媽不聲不響在商場買了一張帶按摩功能的折疊護理床,花光了她身上所有的錢。我有些羞愧,該是我早該買的東西。

動身返程,落日低懸,汽車在遍地斜陽中一路疾馳。后視鏡里的姆媽看上去有些焦躁,時不時問我什么時候能到家。我晃了一眼懸于群山之上的落日隨口說,天黑之前吧。黑了你爸就睡下了。姆媽說。我愣了愣,姆媽是不是糊涂了,父親哪里還有晝夜的概念呢?我想提醒姆媽,話到嘴邊又滑了回去。開快些,今天夜里就睡新床……呃,真個便宜了他,老東西。伴著似有若無的嘆息,姆媽自言自語。

在服務區歇息的間隙,我裝著不經意地把小林一家搬進新房子的消息告訴姆媽。我采取迂回策略,避重就輕,把小林從房頂上摔下來的慘狀夸大其詞地描述了一番,以抵消姆媽可能到來的怒火。當聽到小林一家已經“從老屋搬進新屋暫住幾天”時,姆媽先是愣了一下,默了一會兒,似乎在琢磨此事的性質以及即將面對的尷尬。

我有些緊張,張口想進一步解釋。姆媽卻篤定地說:“我說過,沒有那么簡單——回去問問你爸吧,房子是他請人一磚一瓦蓋起來的,這樣的事情該他做主?!鳖D了頓,又說:“房子你和老大都有一份,你們也有說話權?!蹦穻屨f完,催我上路,轉身朝暮色中的車子走去。

作者介紹

文非,青年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2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長江文藝》《北京文學》《作品》《長城》《山花》等雜志,并入選《21世紀年度小說》等年選,出版小說集《漁船來到雨庵鎮》《周魚的池塘》(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2017年卷)。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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