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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視野中的藝術學

2024-04-02 09:39陳平原
北京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藝術

陳平原

應邀參加北京大學藝術學院主辦的“藝術社團與近現代中國美術歷程——紀念北京大學造形美術研究會100周年座談會”,對我來說,可謂一波三折。一個月前,收到北京大學藝術學院祝帥研究員來信,說1923年北大整合了原先的書法研究會、畫法研究會、攝影研究會,成立造形美術研究會,此種整合視覺藝術門類的做法,與今天學科目錄中設立“美術與書法”專業學位有異曲同工之妙,有感于此,決定召開紀念座談會。因20多年前曾在課堂上聽我講《蔡元培與老北大的藝術教育》,且關注到我近期多次參與藝術史相關活動,特邀我作主旨演說。

我開始答應幫助敲敲邊鼓,后又很猶豫,給主辦方連續發去三則短信:“很抱歉,思來想去,這個會議我還是辭謝為好。這么多年沒做這個題目,跑去說十多二十年前的論文,會被年輕人取笑的?!薄爸耘R陣逃脫,主要是拿不出新東西,不好意思老生常談。既不想倚老賣老,又輪不到我來說鼓勵的大話,只好默默祝福!”“年輕時看不起所謂‘大人物的老生常談,如今不能躬行自己早年反對的?!?/p>

祝帥很厲害,他繼續來信:“舉辦此次會議的想法,的確是當時受您關于蔡元培與老北大藝術教育一文的影響而產生,日期也是根據您的時間而確定,確有向您致敬的初衷……您關于蔡元培與老北大藝術教育的想法在今天非常值得提倡。想來想去還是感覺如果您能親自出場,對于這個論壇的基調來說還是最好不過的?!避P躇再三,我最終妥協了,答應就原先的文章略作發揮,“主要是表達對你們的支持,同時聽聽年輕人的想法?!?/p>

事后想想,實在不好意思“舊文新說”;既然寫不出專業論文,那就轉而談些涉及此話題的隨感吧。最最關鍵的,是想交代為何我明明不是藝術史方面的專家,為何過去一年多次參加書畫展、美術館以及博物館的活動。

新年伊始,仗著已經陽康了,專程回潮州參加《暢神集——劉明康繪畫作品展》開幕式。觀看畫展后,我意猶未盡,撰寫了《“業余性”的魅力與缺失》,初刊《中華讀書報》2023年1月18日,整整一大版。文中談論作為畫家的劉明康之所以重觀察、輕技術,既因非專業,也與讀書多、見識廣、性情儒雅有關:“雖然喜歡畫畫,但沒接受過科班訓練,且退休前不可能投入很多時間與精力,要說技法嫻熟,劉明康先生跟優秀的專業畫家不在一個層次……如果說,職業畫家多考慮筆墨技巧,著力尋求新的藝術形式,相對忽略內心感受的表達,劉明康先生恰好相反,無論構圖、線條還是筆墨,時有手不應心的局促,但那種觀察的視角、思考的深度以及表達的欲望,卻躍然紙上?!?/p>

4月10日,我出席國際儒學聯合會主辦,北京市北海公園管理處、活字文化、四川人民出版社協辦,在北海公園快雪堂舉行的“中華文化新讀叢書發布會暨快雪講壇啟動儀式”,并作專題演講——可惜這“講壇”日后難以為繼。演講圍繞梁啟超創辦松坡圖書館,將公園勝景、藏書理念、大學精神、書院講學等打成一片。另外,借助梁啟超的案例,“我們得以窺見,作為一種日常生活與娛樂工具的寫字,是可以將學問與人生、娛樂與勞作、審美與休憩,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的?!保ā犊煅┘严肱c北海講學》,《北京晚報》2023年4月28日)

5月9日,我在朋友圈貼照片:“近期越界/涉險參與兩場對話,5月2日談書法,今天談國畫?!庇欣吓笥蚜粞裕骸啊缃缍恰浇?。其實‘界也是人為劃出來的,書畫是傳統文人的基本功而已。還可以像饒宗頤先生那樣練功談琴,像黃際遇先生那樣談棋擊劍。何‘險之有?”我的回復是:“從一般的文人修養,到專業上頂尖高手,有漫長的路?!敝匀绱烁袊@,是因為那天我出席在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舉辦的“踵事增華——丘挺藝術展”學術研討會,有一刻鐘的專題發言,還接受了視頻采訪,畫作前指指點點,煞有其事的樣子。但發言提綱事后丟失了,也懶得整理發表,潛意識里大概是想藏拙。

5月2日,參加在首開書院舉辦的“書法:理論的可能性”座談會,其實是邱振中《人書俱老:觀念與機制》新書分享會,那倒是有錄音整理稿,三千多字,其中談論書法的即時性,涉及我兩年前在廣州舉辦題為“大字書”的書法展:“我心目中書寫的即時性,是揮筆時的內心感受,那一瞬間的情感表達,可隨意揮灑,不必苦心經營,而且,不可重復,也不必重復。這個狀態,今天書壇上已經基本沒有了,為什么?因為不好看。我那個書法展里的作品,沒有一幅是重寫的,也會遺憾某處寫得不好,但不管,就這個水平,就這么展出。既然推崇即時性,就應該不自欺,老老實實,好壞不論。書法猶如唱曲,所有的訓練最后均轉化為肌肉的記憶,必要時,一下筆或一張口,就是那個樣子,不會走形,沒有任何差錯。我平日訓練不夠,達不成那個氣候,一旦追求自由書寫,就會瑕疵百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我相信,那些學養豐富且訓練到位的,是能達到‘書為心畫的?!?/p>

畢竟術業有專攻,談論書畫展,我只打擦邊球,不敢貿然進入核心地帶。5月24日,出席中國美術館舉辦的慶祝建館60周年學術論壇,我發表《跨界的誘惑與陷阱——人文學者眼中的美術館》,乃自我解剖。文中這一段話,讓很多過來人心有戚戚焉:“記得上世紀80年代,不是這樣的,那時我們年少氣盛,且碰上狂飆突進的時代,廣泛涉足人文學的各個領域,經??诔隹裱?,那種橫沖直撞的姿態,今天看來很可笑,可也讓人歆羨。進入90年代以后,因主客觀緣故,喧囂一時的‘文化熱迅速退潮,專業化成為主流,無論藝術家還是研究者,都在努力尋找自己的位置,且一旦占位,便悠游自得。我半開玩笑,稱之為‘高筑墻,廣積糧,妄稱王。已成名的不用說了,后起之秀也都更傾向于或滿足于在‘自己的園地辛勤耕作,而不太關心墻外的野花或別人家的后花園。不是沒有跨界思考與表達的愿望,而是那樣做實在太危險了——不是步步蓮花,而是處處陷阱?!?此演講現場效果很好,初刊《讀書》第8期,也得到不少朋友的贊嘆。至于如何跨界才有效,文中的建議不見得被接受,但困境確實值得我們直面。

9月23日,北京市科協、北京市社科聯、北京市文物局聯合主辦的“科技文化融合,助力北京博物館之城建設”高峰論壇,我開宗明義:“作為人文學者,我更愿意站在普通讀者(以及公眾知識分子)的立場,思考為何進入博物館,以及是否真的‘進館有益?!边@篇演講日后被改題《更用心地幫助市民“讀博”》,刊《北京青年報》2023年9月27日。其中最重要的是三項建議:第一,吸取奧運場館使用的經驗與教訓,建議市政當局多與大學合作共建博物館;第二,建議將公園管理與博物館建設統籌考慮,適應普通民眾日常生活中兼及休閑與學習的強烈需求;第三,建議著力扶持外國藝術/文化博物館的建設,因其藏品的征集、入關與展出,涉及一系列政策難題,需要政府出面協助解決。在場的北京市文物局局長拍手叫好,說每條建議都具可行性,回去后抓緊落實。

上述話題都很重要,也是我長期關心的。但必須說明,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若想深入探討,學術積累明顯不足,故大都選擇“說開去”,對行內人或許有啟發,但不足以別立新宗。既然如此,為何還要越界說話呢?我這個年紀,本該恪守自己的老本行,那樣說話輕松很多。

這就說到第二個話題,我的學術理想與技術路線。經過一年多努力,終于獲批成立北大現代中國人文研究所。在2022年9月25日的成立大會上,我作主旨發言,其中最關鍵的是下面這段話:“研究所取名‘現代中國,可見研究范圍主要集中在晚清以降一直到當下的中國;至于冠以‘人文二字,既是一種自我限制——不討論軍事、政治、經濟以及自然科學,也是一種擴張——希望兼及文學、藝術、思想、學術、教育、媒介等,借重新構建近代以降中國人文學術的知識體系,為探索中國道路的歷史經驗提供學理支撐?!保ā丁艾F代中國”的視野以及“人文史”構想》,《中華讀書報》2022年10月12日)在人文學眾多專業領域中,藝術史研究是我們的短板,這才能理解我為何急于結交這方面的專家,或參與相關學術活動。

2023年5月,商務印書館推出北大現代中國人文研究所主持的“人文史”叢書第一種《有聲的中國——演說的魅力及其可能性》,篇首有我撰寫的《“人文史叢書”總序》:“現代學術的發展,固然后出轉精,但也造成各學科自筑藩籬,楚河漢界涇渭分明,因而‘人文的整體面貌越來越模糊。確立此前未見使用的‘人文史概念,意在打破越來越精細的研究領域劃分,將各人文學科的思考融會貫通。關注文學史、藝術史、學術史、思想史、教育史、媒介史(新聞出版廣播電視)等,但不是簡單拼合,而是在各種結合部用力,透過相互間的區隔、糾纏與對話,挖掘其中蘊含的時代精神與文化變遷。換句話說,借‘自然史‘社會史‘人文史三足鼎立的思路,重構學術視野與論述方法?!?/p>

為了落實研究所宗旨,“盡最大可能,以跨學科的視野、跨媒介的方法、跨文體的寫作,來呈現有人有文、有動有靜、有聲有色的古代/現代中國?!?月16日,我們召開了“有聲的中國”工作坊,我發表主旨演說《人文史與聲音研究》。聲音研究的難度在于其眾聲喧嘩而又隨風飄逝,我傾向于從文學史、文化史及思想史切入,兼及物質文化,如各種記錄或重構聲音的技術手段(速記法與留聲機的傳入),以及作為政治、文化及美學的“演說”。從聲音入手,談論晚清以降的啟蒙事業,從形式到內容,其間的利弊得失,值得認真鉤稽。除了我著重討論的“演說”,還有很多值得關注的“聲音”,比如古文誦讀、學堂樂歌、朗誦詩、演劇現場、唱片工業、無線廣播、電影或電視等。本次工作坊著意于從聲音入手探究現當代中國的可能性。

第三,呼應本次座談會主題,我略為談論老北大的博雅傳統。將近二十年前,我撰寫《蔡元培與老北大的藝術教育》,初刊《現代中國》第五輯(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12月),后收入《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9月),成為第三章“叩問大學的意義——作為教育家的蔡元培”的第三節。此文(節)談論五個話題:美育而非美術;社團而非院系;從音樂研究會到音樂傳習所;中樂與西樂之爭;博雅傳統與“愛美的”。最值得關注的是曲終奏雅的第五部分:“回到五四時期十分活躍的北大各藝術社團。在我看來,像北大畫法研究會、北大音樂研究會等,并非只是藝術教育走向專業化道路上的墊腳石,而自有其獨立的價值。反過來,當初非常弱小、現在已經茁壯成長的各藝術院校,在培養大批專業人才的同時,也因其過分注重技能訓練,而缺乏廣闊的文化視野與遠大的精神追求,學生單面向發展,留下了很多的遺憾。在我看來,僅就‘美育而言,沒有專門的藝術院校不行;只靠專門的藝術院校更不行。據說,目前全國已有近八百所院校設立了藝術院系,形勢一片大好;未雨綢繆,我想強調老北大那些‘不太專業的藝術社團,依舊值得我們懷念?!?/p>

文章最后,我引述當年北大戲劇實驗社的宗旨:“以愛美的性質,實驗的精神,謀藝術之進步為宗旨”。這里的“愛美的”,乃英文Amateur的音譯,意為“業余的”。在我視野中,“愛美的”這個詞,與傳統中國的博雅傳統頗為相通。喜歡藝術,但不將其作為職業,更不想拿它混飯吃。有文化,有境界,有靈氣,即便技巧上不夠嫻熟,也可取——起碼避免了專業院校學生容易養成的“匠氣”。

在年初撰寫的《“業余性”的魅力與缺失》中,我重提“博識與雅趣”的魅力,最后落實為:“鉤稽‘愛美的,以及表揚‘業余性,其實都指向中國的博雅傳統——儒雅(性情)、博識(學問)與風流(趣味)。進入現代社會,站在知識分子立場,我希望再引入超越技術的思想性、趣味性與批判性?!逼鋵?,促使我舊話重提的,不僅是劉明康的畫作,更因近年為北大研究生講述“學術生涯與知識共同體”,多次引經據典,討論在學術研究高度專業化的當下,一個學者該如何接受訓練,同時尋求超越。尤其是借助馬克斯·韋伯的《以學術為業》(1919)與艾德華·薩依德的《專業人與業余者》(1993)之間的巨大縫隙與張力,為現代中國讀書人謀安身立命的根基。

此話題不僅適應綜合大學或藝術院校,也包括廣闊的城市、鄉村與普通百姓。幾年前生病期間,重聽潮州音樂《平沙落雁》《寒鴉戲水》等,憶及當年山村插隊,每晚均有村民自娛自樂的演奏,感慨系之,于是寫下一首《樂聲》:

弦詩雅韻又重溫,落雁寒鴉久不聞。

猶記巷頭集長幼,樂聲如水漫山村。

那是我最得意的小詩,多次抄寫贈人,大受表揚。這些年?;爻鄙抢霞?,眼看專業劇團的生存處境十分艱難,但“樂聲如水漫山村”的情景依舊沒有衰落,這點讓我很是欣慰。

二十多年前,我曾在海德堡大學教書一學期,感嘆15萬人口的小城,經常舉辦音樂會。接待我的瓦格納教授告知,大學城的居民,包括各專業教授,多有音樂愛好者,隨便一拉,就能組一個樂隊。當時我特別羨慕,因自己成長/生活在特殊年代,幾乎是樂盲,沒有受過任何一種樂器的基本訓練?,F在大不一樣了,城市里的小孩子很多在學琴——從古琴、鋼琴到小提琴。作為業余愛好的琴棋書畫確實能養人(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是也);但若此類興趣班太多或太貴,對學生及家長造成巨大壓力,那又走到另一個極端。但不管怎么說,今天孩子們的音樂及美術方面的修養,確實比我們那個年代普遍好很多,這是很值得觀察的教育發展趨勢。

不管“未來百分之八十的人一出生就不必工作”的科學家預言是否真實,人類必要勞動時間確實大幅度減少,閑暇時間明顯增多。即便回我插隊的山村,村民們也都告知,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沒那么多農活要做。多年前我寫過一篇《休閑時代好讀書》(《文匯報》2015年4月23日),談及:“學會勞作,學會休閑,學會將勞作與休閑有機結合,學會將自由自在的閱讀作為一種休閑方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弊詈玫臓顟B是,借用這大量閑暇時光,逐漸養成讀書的風氣,并促成藝術的普及。當然,另一方面,若某種技藝大家都會,隨時隨地可以露一手,你若非天縱奇才,也就很難有博得滿堂掌聲的機會了。

好在面對橫空出世、幾乎無所不能的ChatGPT,一般人的才華不值一提。人類之所以仍然需要文學與藝術,雖有炫技與獲益的成分,但自我修養變得越來越重要。在這個意義上,未來的文學閱讀與藝術創作,真有幾分從“為人之學”向“為己之學”轉移的大趨勢。

責任編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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