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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河遠去

2024-04-04 04:26王選
綠洲 2024年2期
關鍵詞:蘭州黃河

王選

陽光盛大,且劇烈,雖已六點,但暮色尚早。人潮涌動,車流翻滾,高樓是河堤??傆腥巳缋嘶?,被濺起,浮在空中,如一只氫氣球,不知所蹤。

我再次來到黃河邊。我似乎是第一次只身來到黃河邊。黃河遠上。記憶總是出現差錯。

多年前,某個正午,我和妻子從醫院出來,行至黃河邊,我們走下堤岸,在臺階上坐著。我們說了什么,早已無關緊要,一些病癥還在暗處潛藏。黃河在十米開外。河面開闊,且深沉。它以渾濁之身,在高原奔走,不舍晝夜。它會疲倦嗎?某一天,它會不會起身,倚著皋蘭山,坐下來,歇一歇。也難說。誰知道一條大河的心事呢。

爾后便是多年,我再未來到黃河邊。偶爾,僅是在遠處、在橋上,看著河流,沉默奔走,在西北偏西穿城而過,露著它大地一般的脊背。它更像一個父親,粗糙,寡言,不修邊幅,揚長而去。

于我,它僅是一條大河,僅此而已。

我已來到這座城市將近半年。

我從未想到我會和這座城市有如此牽絆。我從天水坐車,一路北上。天陰著,鉛云密布。那是秋天,大地即將以蕭瑟示人。車過定西,雨落了下來。想到前程未知,想到這么多年我和妻子離多聚少,想到女兒不足半歲我卻遠走他鄉,想到今后漫長又遙遠的奔波,想到即將奔赴巨大的陌生,于是,滿心惶然。

隨后,租了房,月租一千。老舊小區,磚頭外露。一室一廳,墻面斑駁。但想著也就我一人而已,有個落腳之處即可,沒必要過分花錢。況且兩間房子,于我來說都顯得多余和浪費。買了涂料,本想粉刷一下,可舊墻面因受潮,一刷膩子皮便剝落一大塊,糟糕透頂,遂作罷。只是可惜了幾件衣褲,沾了涂料,難以清洗。

房子在一條叫東城壕的巷道。某個夜晚,我在巷道口看到一塊黑色石碑,齊膝高,刻有東城壕三字。城壕,為護城河與城墻之前的條狀空地。據說,以前,這里多是天水、平涼、岷縣等地來的“擔擔客”,因挑著擔子,做點小本生意,故名?!皳鷵汀背D瓯疾ㄓ趦傻?,由于路途遙遠,每次進城,天色已晚,蘭州城門上鎖,只得在城壕歇腳,挨到天亮再進城。其間,有人在城墻邊上挖出窯洞,有人搭了草棚,天長日久,便成了集市,商賈往來,舊貨琳瑯,很是熱鬧。后來,也便是如今,東城壕,成了一條幾百米長的巷道。落寞、沉積,甚至破敗、昏暗。

許是某種緣分,在天水落腳時,我租住之地叫南城根。南城墻之下,一片破落城中村。而到蘭州,落腳之地叫東城壕。也是城墻之下,一片破舊小區。是預言也是暗示:我畢竟是鄉野出生之人,難以在城市落地生根;我畢竟從他鄉趕赴此地,而到達時城門已閉。我是那個經營瑣碎光陰的人,在城壕里,看夜色如鴉,幕天席地,而后月光照耀著黃河,碎銀一般,在一個奔波者眼里,是虛幻的財富。

一百年前,會有一個人,踏著夜色來到黃河邊,手捧流水,淚流滿面嗎?就如同我,在黃昏,坐于河邊,看流水把生活的堅硬之石打濕。

我在等待,第二天,城門打開。我如塵芥,被攜裹著,涌了進去。我聽到胸膛里,流水拍打心臟的聲響。

記得年幼時,村里人多來蘭州打工,父親便是其一。這是我最早和這座城市的聯系。

每到春節過后,種完莊稼,父親與人約好,便去蘭州拉煤。我只在父母言談中,得知父親要離開。某個早晨,應是五點,我和妹妹被父母低聲說話的聲音和父親收拾行李的聲響吵醒。燈光昏黃,帶著蠟質。窗外黑透,又異常寂靜。地上立著化肥袋,鼓鼓囊囊,塞滿被褥衣物;一邊放著帆布包,裝著身份證、雞蛋、饃饃、毛巾等。我們翻身,趴在炕上,探著腦袋,張望著。母親從廚房端來燴菜,其實是手搟粉,撒了菠菜,打了荷包雞蛋。這是我們家最好的伙食。父親接過碗,坐在椅子上吃著。母親又給我和妹妹各端來一碗。我吸溜著,因是空腹,加之油旺,覺得很香。父親吃完,收拾妥當,臨出門前,叮囑我們要聽母親的話,好好學習,不要惹事。我們揩著嘴角的油,嗯嗯應著。母親送父親出了大門,大門關上的一刻,我們知道,父親去了蘭州,那個遙不可及的遠方。

往后的日子,我們的生活和成長里總是缺少一個父親。而母親,操持著一切,等待盛夏,麥黃時節,父親歸來。

我并不太清楚父親在蘭州的細節。我僅是在他的閑談中知道一二,零碎,又遙遠。他們在蘭州一個叫伏龍坪的地方拉煤。應是從煤場,用架子車裝好,送到人們家中,掙點運送費。每次回來,父親會帶回家千把元,用于我們一家的日常支出,即便如此,日子依然窘迫,每至春天,總要到信用社貸款才能買來化肥農藥。

三十年過去了,蘭州已是另一番模樣。拉煤生意不景氣后,父親再未來過蘭州。他定不會想到,三十年后,他的兒子,又踏上了這條河流的兩岸?;蛟S,在某一個時間,我和父親走過了同一條巷道。我們有著同樣的背影,同樣的心境,我們都在生活深處,跋涉前行,滿面煙塵,內心卻裝著盛大的鄉野和鄉野里起伏飄蕩的子女。

可我和父親之間,終究隔著一條大河。三十年,彈指而過,成長和蒼老將我們降服。唯有黃河還在流淌,唯有河堤還在束縛著流水的去向。

很多時候,父親不在,我趴在木質相框前,看著父親從蘭州帶來的兩張照片。一張是父親一人,穿著綠上衣,容貌俊朗,站在黃河鐵橋邊,跟刻有“黃河第一橋”的石碑合影。他身后,是中山橋,鐵鏈依然冰涼,依然堅固,只是有些銹跡,不覺間,就落在父親的光景里,成為疤痕。我沒有在鐵橋前拍過照片,我想應該有一張照片,用來回應父親的二十來歲。

還有一張,是父親和他朋友的合影。這個朋友也是我們村的人。他們兄弟二人和父親關系頗好。他們在我們尚不記事時就已來到蘭州,安家落戶。閑暇之余,父親常去他們家。那張照片上,他們都穿著綠色上衣,帶著綠色軍帽,茶幾下,露著沾滿灰塵的黑色皮鞋。身后,是博古架,擺著東西,多是我所不曾見識的。后來,聽說他們一家過得并不如意,一人吸毒,一人婚姻不幸。如今,再未聽父親談及他們,想必是久不聯絡,忘卻了。

那兩張照片還在老家鄉下。父親永遠在照片中年輕著。那個躬身拉著車子,車上碼滿煤塊,面龐雙手漆黑的人,是從照片中走出的另一個父親。他一直走著,走成了今天這般蒼老。所幸,我們曾擁有過一個光鮮、年輕,甚至英俊的父親。

正月,我決定去志叔家一趟。我已到蘭州三四月,作為親戚,不去走動,自是說不過去。

步行,過元通橋。橋面開闊。大風從西而來,異常凜冽,只得側臉躬身。在河道,大風可以任意肆虐,毫無阻攔,猶如脫韁之馬,跑過草場。而側臉時,則看到腳下黃河。若無暴雨,黃河早已不再如泥漿一般,到冬春,異常清澈,河邊,可見河底石頭。而那一刻,大風呼嘯,吹過河面,河面如魚鱗,蕩漾東去。此刻,黃河是一條青魚,臥于城中。

有人在河灘放風箏。有學生朝河中扔鞭炮。炮聲在半空炸響,很快,被風掐滅。

到志叔家,步行半個鐘頭。小區門口,一條馬路穿過荒山,如同闌尾。而小區三面皆山,且有些已被挖掉。正在挖開的,燈火通明,機器轟隆。遠看,加之是初春,異常蕭瑟。風卷起黃土,蕩來蕩去,似乎眼中亦有揉不掉的沙子。

記得我很年幼時,志叔便去蘭州打工,起初在飯店端盤洗碗,后來自己開了飯店,也不景氣,維持了幾年,只得關門。后來,干起了裝修。有一年,志叔大姐(我叫姑姑)結婚,我們舉家前來,席畢,其時他租住在雁灘。大片民居,三層,四層,擁擠拉扯。他已成家,育有一兒一女。四口人,住在一間不足十平米的舊房中,很是局促。因人多,在屋中,連站立之地都緊張。

如今,他多年積攢,買了房,總算落腳蘭州。我們坐在他的客廳,他不喝酒,勸我喝,我因連續喝酒,胃不舒服,僅喝了一杯。他給我介紹房子,背著債務,很有壓力,但又帶著欣喜,畢竟做成了蘭州人。他說起子女學習,感慨很多,女兒已長大,不愛學習,上了職業學校,算是防止過早進入社會的一種手段,兒子學習不錯,背負著他的期望。我們一個家族,五戶人,沒有干公事的就志叔一家。他極想讓兒子出人頭地,至少在我們王家有份頭臉。自然,我還談及遙不可及的故鄉,以及故鄉的親人,他們尚且在泥土中尋覓生活,帶著艱辛和堅韌。

在蘭州,除了志叔一家,我還有哪些親人呢?似乎僅有姑姑。她出嫁后,隨丈夫來到蘭州。我見她不多,僅是過年,她來轉娘家,會在我們王家幾戶走動。平日,只聽來幾句零碎消息。她在蘭州當環衛工人,很辛苦。干了多年,好像成了班長,能輕松一些。她也買了房,在九州那塊,我未去過,據說坐公交得好長時間。不過能安家落戶,當蘭州人,對他們而言已是實現了最大的祈愿。

我常想,若有空,去看望姑姑??帐浅S?,但總是拖延,于是日復一日,就這般過去了。

除此,村里還有幾人,在蘭州打工。應是跟志叔同時來蘭州,如今他們多是四十好幾,上有老人在村里務農,下有兒女在蘭州念書。生活中的困境和艱辛,就如蠶繭,讓他們難以掙扎。他們都是上莊人,加之年齡比我長十來歲,小時候,在村里時,交集不多。他們到蘭州后,更是經年不見,只有春節,他們得以歸來,在廟里燒香時偶爾遇到,也僅是寒暄幾句。

在茫茫人海的蘭州街頭,我想,我們是不大可能見到的。若見到,怕也只覺面熟,而后擦肩而過了,流水一般,去向各自的河道。

故鄉麥村在西秦嶺,群山皺褶深處,如一粒干癟的麥子,四季枯榮,風來敲窗,雨來閉戶,日出荷鋤,月升入夢。

麥村無河,僅有幾條溝渠中的小溪,蚯蚓一般,在草叢中隱現。若遇天旱,流著流著,精疲力盡處,便消匿不見了。我的童年,能在沒過腳面的溪流中戲耍,已算美事。然而,我并未擁有一條真正的溪流,它們在隴東高原上,草魚一般,掙扎幾下,便被黃土吸食殆盡。我行走在原野,黃土如頭頂濃云,揮之不去。一個少年最遙遠的抵達,便是溪水斷頭處。少年從不知曉一條河流將在二十年后出現,它要行走五千公里,直奔大海。

麥村流水,進稠泥河,入西漢水,匯白龍江,最后攬入長江。我常開玩笑,我家在長江水系,屬南方人。博得眾人訕笑我一番。離村二十里開外,鎮子上,有一廟,廟內有閣,據說屋檐水分前后,前檐水投藉河,入渭河,進黃河,后檐水去了西漢水。一檐滴水,兩下江河,也算奇觀。

后來進天水城,城中有藉河。河不大,很多時候,都是營養不良,若到春夏之交,少雨,便可一步跨過。河道倒是寬闊,生滿蘆葦、苜蓿,甚至柳樹。據說,藉河也曾泛濫過,滾滾而來,河道束縛不住,淹了城,損失慘重。十多年前,修了橡膠壩,河道一分為二。河水被趕到南側,屈居于草叢之中。北側,橡皮壩內蓄了水,堤岸處,修了步道,做了綠化,成為了人們休閑散步之處。

我從十五歲進城,五年上學,四年招聘于一單位謀得一日三餐,后來參加考試,得一事業單位身份,去鄉下教學數月,后來借調進城,三四年后,辦了調動手續,隨后常在廣電、文化單位工作。其間,結婚。買了房子,但一直未交付入住。于是很多時候,租住在城中村,比如南城根,比如蓮亭,一住幾近十年。父母和我所有積蓄,都攢積起來,交了房錢,日子過得雖非捉襟見肘,也算清貧。

十年,一個人由少年走向而立之年。一個人蛻掉青春的軀殼,除了滿面煙火,還有日漸油膩的肚腹和心思。一個人在生活和世俗的殺伐中,繳械投降。一個人走在河邊,那流水,穿過時光,反復修改命運的邊界,也重新定義生而為人的意義。

某個午后,我坐于河邊,對面南山蒼翠,山形如躺椅,安放著逝者。我眼前,藉河總是寡言,甚至有一些自卑和猶豫,如同那個來自鄉野的少年,第一次面對高樓和車流,總是膽怯、驚慌失措。而橡皮壩內,人造的湖面,平靜幽深,波光瀲滟,游魚白鴨悠然自得,楊柳依依處行人往來。這仿造的流水,真是像極了三十歲的我,用一截一截藍色真空塑料壩體抵抗著壓力,而后反復修飾,在人群中強作鎮定,在席面前強顏歡笑,在困境里強打精神。

藉河自然是會流走的。

它用少年之軀,穿秦州,至麥積峽口入渭河,八十公里。它是一個少年奔走的距離,也是一個人在三十歲的境遇。

二○一八年,我和妻子結婚那年,老丈人送我們寧遠縣城一個院子,也算是陪嫁。那時,我尚租房生活。妻子在寧遠上班。有了院子,我和父親簡單裝修后,作為婚房。那時,每到周五下班,我便坐班車趕去寧遠,周一早起返回。在院子,辟有一塊菜地,春天,鋪了地膜,種了黃瓜、豆角,空余處撒了菠菜、香菜等。到夏秋,瓜菜成熟,可摘來下廚。只是放暑假后,妻子來天水,院子便大門緊鎖,因為缺水,瓜菜也稀稀疏疏,最后枯萎了。倒是門口墻角的李子樹,我剛去時,僅有胳膊粗,而今已如碗口,亭亭如蓋,遮了大半院子。春天李子開白花,密密實實,云層一般,煞是好看。到盛夏,果子熟,色紅至發紫。果實累累,香甜可口。人生樂事莫過于樹下觀天,盡興吃果,心無雜事。

從院子出來,過馬路,便是渭河。

渭河長流,翻滾著,攜泥帶沙,拍馬趕來,又揚長而去。它闖過寧遠縣城,轟鳴著,涌動著,順便把石塊撿起,拋于河床。真是像極了寧遠人的脾性,喜大聲劃拳,好大碗喝酒,也頗愛棍棒,有不合者,棍棒相見者也偶有出現。

渭河就那么流著,我生怕某一天,它流干了??蓻]有,它在我眼前,渾濁而粗魯,向東奔去,手中握短刀,腰間掛酒壺。我總想,它這么晝夜奔波,不累么。不累。它真像我,那個為了家庭和生計長年累月奔波的人。我也問自己不累么。在顛簸的車廂里,在迎面撲來的夜色里,我鼓著勇氣說,不累,因為要去見愛的人。

有段時間,高速維修,班車只能沿渭河而行。渭河從寧遠出發,到甘谷,穿三陽川,帶上小弟藉河,往秦嶺深處浩蕩而去了。我在三陽川和渭河分別。一條河,畢竟比一個人要走的更長遠,比一個人走的更無拘束。它要奔跑八百公里,在陜西潼關迎面撞見一條大河——黃河。

相比渭河,一個人,在光陰的河流面前,小心翼翼。一個人,在光陰的河床上,難以入眠。

爾后,便是如今,我帶著女兒,站在渭河橋上,指給她看渭河東去,她才一歲,不知道這條河流于一個父親的意義,她更不知道,沿著渭河北上,二百公里之外,有另一條河流,父親在那里尋找另一種生活。

從溪水,到藉河,到渭河,再到黃河。河流終歸東去,進入大海。而我從麥村到天水,到寧遠,再到蘭州,一步步由南向北。然而無數河流(無論大?。┰谝粋€人身上早已拓下痕跡,甚至流淌成另外的血脈。

除去書本,對于黃河,我最直觀的感受來自一瓶啤酒。

年幼時,每逢夏天,馱運打碾麥子,中午休息,父親總會從商店提來一件啤酒。一件九瓶,黃河啤酒。撕開外包裝,用牙板敲掉瓶蓋,遞給母親一瓶,母親嫌啤酒味怪,喝幾口,便放下了。父親給自己開一瓶,舉起來,銜住瓶嘴,咕嘟嘟,不換氣,一飲而盡,然后丟下瓶子,長出一口氣,接連打幾個酒嗝,心滿意足。我是孩子,父母不讓沾酒,但他們又覺得啤酒不算真正的酒,會打發我端來杯子,倒半杯。我也是不大喜歡那個味道,說不來,總之不甜。來瓶黃河,也成了父親夏日解暑之法。喝著“黃河”,父親會不會想起蘭州拉煤的日子呢?

喝完酒,我喜歡把酒瓶收起來,碼在屋后,日積月累,也有不少。某一天,有來收啤酒瓶的,在巷道里吆喝著。我用竹籃提著酒瓶去,收酒瓶的人一邊用舊手套擦著瓶子上的泥土,一邊在瓶底處辨認時間。那時啤酒生產日期和酒瓶是一體的,不是打印上去的。那人看了年份,若離得近,一個五毛,若遠,一個兩三毛,我用幾十個瓶子換來三兩元,異常興奮。那段時間,揣著這筆錢,感覺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成天謀劃著在商店買什么。

后來,上學,進了城,開始喝啤酒。周末,無所事事,約三五人,去河邊啤酒攤,或去大盤雞店,吃肉喝酒,也很自在。啤酒自然還是“黃河”,便宜,一打才二三十元。期間有一同學,好喝酒,酒量也好,一次能喝十瓶而不吐,很讓我們羨慕。但也因能喝,很多人不大帶他,怕費錢。

畢業后,我們在一起打過半年工,隨后,大家陸續參加考試,在鄉下謀得鄉村教師一職,也算是人生有了歸宿,抱上了鐵飯碗,不枉父母砸鍋賣鐵供給一場。而他連年考試,連年名在孫山之后,最后,徹底斷了念想,一心打工了。他在KTV當陪酒。我很驚訝,還有這工作。他嘿嘿一笑,說還有你不知道的工作。我說那定然喝的好酒。他苦笑一聲,說夜夜“黃河”不斷流。他說他最多的一次,從晚上十點喝到第二天六點,喝了五十瓶。不久,他胃出血,嘔出來,一大攤,以為自己要死了。去醫院檢查,說是胃病,不能再喝酒。但他已有酒癮,自然戒不了,雖然不能再去KTV上班,但每天都在喝與不喝里痛苦掙扎,

有段時間,他談了女朋友,是KTV認識的,風塵女子。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再未聯絡。有一次,他突然找我借錢。我借了他一千元。事后,他說自己染了不干凈的病,正規醫院又不好意思去看,只得找了專治男科的民營醫院,人家一看,說情況嚴重,需要手術,若不治療,就不能生育,有斷子絕孫之嫌,再問治療費,得三五千。他花了三千元,做了亂七八糟的治療,人家又讓交三千元,才能手術,他已身無分文,只得去了小診所,診所大夫一看,說是炎癥,開了幾十元的藥,一吃好了。

這件事后,他沉淪下去,也將自己封閉了起來。我聯系過他幾次,他均以不舒服為由拒絕了。

后來,某天,他主動打電話給我,說請我吃飯,但沒提還錢之事。我知道他手頭拮據,就再未要過。

我們坐在啤酒攤上,他要來兩打“黃河”,拿瓶跟我干了起來。嘈雜,悶熱,浮躁,不休的蟬鳴,翻騰的車流,騷動的氣息,都在蚊蠅亂撞的燈光下如啤酒泡沫一般,升騰,破碎。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兄弟,感謝你,這些年,我過得不如意。多虧你。我苦笑著,說,兄弟之間,說的哪里話。我們喝到很晚,我頭昏眼花,跑到路邊嘔吐一番,回來后,發現他不見了。我以為他去廁所了,等了好久,沒有音訊,打電話,已關機。尚未喝完的半瓶啤酒下,壓著二百元。

后來,我很少喝到“黃河”了,大小飯店、啤酒攤子多被“雪花”和“青島”侵占。那些喝“黃河”的日子,一去不返,連同童年。但河流依然在腸胃里流淌著,它把一個人貧窮的胃口反復侵蝕,直到在河堤上劃出血痕。

我已來蘭州半年,我想這么久了,許多陌生,也該一寸寸消解了。

我并不了解這座城市,我活動的區域,僅限單位和住處。從東城壕出來,穿過三個街區,騎單車,十分鐘,就到了單位樓下,即廣場東口。除去一些飯局,我能到達的地方不多,我也慵懶,獨自一人不會去滿城游走。這十分鐘的距離,與我一個初來乍到者,已經足夠。

記得剛來時,走在街頭,看著比天水更多的人、更密的車、更高的樓,想到下班回家亦是獨自一人,且寄居在別人房中,陌生、疏離,甚至無助、漂泊。于是回不回那個房子,于我意義不大,僅是晚上棲身之所。我回去,還是空落落的房子,無人與我閑談,無人與我進餐。

我依然努力適應著這座城市,但終究有太多地方難以契合,比如干燥。半年內,歷經秋冬和春夏,落過的雨雪,卻屈指可數。于是,在蘭州,一把傘似乎顯得異常多余。干燥帶來的結果是每個晚上鼻孔內如同隴中高原的春天,大地干旱而皴裂,大風在鼻腔里浩蕩。比如失眠,總會在某個午夜睡不踏實,輾轉幾番,又清醒過來,看著向西的窗外,月亮高懸,明亮而冷清。黃河在耳畔,它永遠失眠。它用波浪揉碎月光,用濤聲在枕邊拍打心坎。比如早餐,我依然喜歡每個早晨,坐在巷道中的小攤前,來一碗搟面皮,辣椒多,醋多,來一碗杏茶,再來個豬油盒子,慢慢悠悠吃完,揩著嘴角的辣椒油,滿心舒坦,欣然離去。而在這里,早餐只有人行道邊小推車里的雞蛋餅、煎餅果子、豆漿、油條。人們打包帶走,匆匆忙忙。比如沙塵暴,總是在春天如約而至,黃蒙蒙鋪天蓋地,如同大河,攜著泥沙,淹沒了城市。站在街頭,世界渾濁,天空撲簌簌下土,地上已落了一層,人走過,能踩出腳印。諸如店里兜售的葷漿水面,總是讓人感覺極為怪異。漿水乃極為清淡之物,怎能沾點滴腥葷,那味道豈不大變,真是不可思議。

而一些看不見的事物,正在身體里滋長,諸如回到天水,竟然難以適應低溫,總是打噴嚏、流鼻涕,吃了藥,略有好轉,而一遇低溫,又反復發作,回到蘭州后,竟然自行好了。諸如身上的濕疹,在背上出來,如青苔一般,幾大塊,總是瘙癢,回到天水,竟然又自行消失了?;蛟S還有其他,正在隱秘部分,悄然發生,而我未曾覺察。

畢竟我在一個地方生活了三十余年,身體已與那片土地相融,皮肉一般生長在一起。如今,要從土地上剝離出來,難免有割裂之痛。

我不知道一個人適應一座城市,需要多久,就如同我不知道大河要把血液流遍一座城市的所有人,需要多少個日夜。

當我再次來到黃河邊,于這座城市而言,我已不再是流動人口。

我沿著河岸行走。因河流滋養,河岸草木繁茂,一派郁郁森森。高桿月季開著,花型碩大又妖艷。暴馬丁香開滿白色花團,如云朵,挑在枝頭,花香在空氣中散開,濃郁過頭。白楊高大,指向天空,天空有雁三只,并排飛過。河邊,大小的水車,或?;蜣D。河水引了一渠,渠中安有水車,水流帶動水車轉動。木材打造而成的水車,浸泡太久,生滿綠苔。把流水帶起來,滴滴答答,如同落雨。水車僅是看的,如今,已沒有實際功效。但它們依然不眠不休地旋轉,證明曾經的用途。

下河堤,有一段,能步行到河灘。遠處,有喜鵲站在枯木上,眺望遠方。很久,它翹起尾巴,回身投入林中。河灘布滿石頭,大小不一。不過最大者也僅如頭顱,而小者如雞蛋,如蠶豆,如黃豆。有些石頭,長久地躺在這里,有些,則是從上游流落至此。河流反復沖刷,在黃河邊,一顆石頭要保持棱角,是難的。在翻來覆去的消磨中,石頭們大多圓潤。但它們并不光滑,我隨手撿起一塊鵝卵大小的石頭,在水中漂洗后,它露出焦鹽的色澤,我突然想在西北大地、邊塞長歌,無非一個澀字。我在手心摩挲著這枚石頭,它布滿小孔,竟顯得粗糙。如同高原之上,牧羊人的臉龐。

這遍地都是的石頭,它們定會有一顆包納萬象之心吧,它們一定懂得在人間如何應付吧,它們自然知道是黃河給了它們脾性和回憶吧?

河灘上,有人打著水漂,水花并未在河流中濺起什么漣漪,有人帶著孩子行走,有人端起手機直播,也有人看著河流發呆,他的眼里流淌著另一條河流,但他卻未曾擁有過一條屬于自己的河流。

我找了塊石頭,在河邊坐下。流水近在咫尺,清澈見底,河底的石頭,覆著灰白色泥沙,撈出來,搓洗一下,才會露出本色。黃河已非往日那般渾黃不堪。它以清潔之身,袒露胸懷。河流就在眼前,起著波紋,瓦片一般。我第一次這么近的看到如此寬闊的大河,河水并沒有湍急,而是在移動,大塊大塊的水,在移動。它們如同浮冰,堅硬又柔軟。磅礴、雄壯、恢弘......這些詞語,并沒有在此刻出現。我只看到平靜、寬闊、坦蕩,甚至柔情和恬淡。這確實是我所見,即便我此生并未見過大江大河,但我骨子里不會誤解一條河流的品性。

會不會是一條寬闊的河床,此刻,正抱著大河行走呢?而大河卻微閉雙目,正在休憩。

天色終究暗了下來。朝霞如金色鳳舞。河流細密的波紋上跳躍著碎黃金——這大河的小心事。

沿著河灘再行,不遠處,便是黃河鐵橋,那塊父親當年合影的石碑還在,但我還不想去看。天黑了,燈火四起,隱約有火花四濺的噼啪聲響。這座城市,將迎來又一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愛恨都要提刀去見的夜晚。

責任編輯蔡淼寧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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