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杠面

2024-04-09 10:16吳文琪
福建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油渣麥粉番薯

吳文琪

1

父親煮杠面,每道工序都很講究。

先到小菜園割一把韭菜和幾棵蒜苗,再準備一粒洋蔥,一并洗凈切好。然后開始調面糊、揉面。父親力道大,揉面時把面板和餐桌壓得“吱吱呀呀”地叫喚。父親搟的面坯很薄,切的面條也細,說是這樣好入味,其實是因為祖父愛吃細面條。面條差不多搟好,祖母便點燃灶火,把鼎燒熱。祖母燒了幾十年柴灶,控制火候拿手。母子倆一個灶下添柴燒火,一個灶上掌勺烹煮,這個溫馨的畫面至今還定格在我的腦海。而我的母親這時一定是站在灶邊,一會兒遞蝦油瓶,一會兒幫攪面,等到父親喊“放油渣”,她才變戲法似的掏出那個玻璃瓶,擰開蓋子倒出兩個蓋子量的油渣撒入鼎里……在母親的精準把控下,瓶子里的油渣一定是剛好滿足父親在家煮杠面的需要。

油渣入鼎,稍加攪拌,油香便隨著熱氣歡快飄起,父親用勺子舀點面湯嘗一口咸淡后,喊一聲:“上桌,吃面?!比缓笥靡话选镑c”殼大勺快速地把鼎里的面全部舀進大號鋁鍋,端到桌上,再由母親左手小勺右手筷子分裝到擺好的七個大碗。接著,餐桌上陣陣“哧溜”聲便此起彼伏……柴火灶、現煮現吃,這些規定動作就是父親煮杠面的“秘訣”——柴火灶便于控制火候,中火熱鼎,下入豬油,待油熱冒煙,下入洋蔥、韭菜或蒜苗翻炒爆香,斷生后加水,改猛火燒開,放入面條煮兩滾,加少量冷水換中火再煮,最后放入油渣攪勻即可出鼎。杠面現煮現吃,面彈湯清口感好,不然很容易面、湯糊成一片。特別是自家麥粉做的面條黏性差,煮好多放一會兒,甚至直接散架成一碗面糊疙瘩。

父親當年當兵轉業后,在外謀生,工作幾經變動,離家越來越遠,數月才回一次家。父親在家的日子,家里就像過節一樣充滿溫馨和歡樂。平常沉默寡言的祖父母,沒話找話地和兒子“攀講”;來串門的親戚、鄰居,天南地北地把廳堂聊成了菜市場……而最讓我們開心的是,只要父親在家,就有油渣杠面改善一下伙食。

他每次回家都會帶幾斤豬肉。國家每個月供應的肉票,父親全都攢著買肉帶回家。每次,母親都先把肥瘦相間的部分切成肉丁,和大頭菜、黃豆一起,加入大量的咸醬,煮好裝進一個大缽,用塑料紙封好,這是全家人之后一段日子配番薯飯的主菜。剩下的肥肉切成小方塊,放鼎里熬油,熬出的豬油,舀起來倒進搪瓷罐冷卻凝固。每次炒菜時摳出半湯匙,這樣差不多可以用到父親下次買肉回家。而我們兄妹仨,則會睜大眼睛盯著熬成焦黃色的油渣,特別是弟弟和妹妹,那眼神就像餓狼面對獵物,恨不得一口吞下……如果遇到母親心情好,會挑出幾片細碎讓弟妹分享,轉頭對我說:“你長大了,讓著弟妹點?!比缓缶桶涯切┯驮斪鲗氊惛泶褚粯友b入大號玻璃瓶,藏進一個帶鎖的柜子,專門給父親用來煮油渣杠面。

多年之后,我曾經和母親有過一次爭辯。

那天,我們一起回味父親的油渣杠面,母親堅持說:“好吃全靠油渣。如果有錢,我天天買肉煮,更好吃?!倍覄t認為,除了油渣,柴火灶和現煮現吃也功不可沒……意見相持不下,話題卻勾起我們對父親的緬懷和思念。母親眼里泛起淚光,嘴里喃喃道:“你爸一輩子較真,煮杠面、做事都一樣,太認真了,傷身體……”

2

和父親比起來,母親肩負著家庭主婦和半個勞動力的雙重壓力,過日子少了許多講究。就說煮杠面,她哪里舍得再燒柴灶?每次都直接在全天燃著的煤爐上煮,爐火不急不躁,一鍋面等于是“熬”熟的,然后整鍋端到桌上,一家人隨到隨吃,吃到后面基本上就是面糊疙瘩了。

那些年,父親在外,一家人都生活在村里。我的家鄉是個小山村,起伏的山巒,猶如洶涌的波濤阻隔了山村與外面世界的連接。我兄妹三人和年邁的祖父母,靠父親的微薄工資和母親農忙時參加生產隊勞動掙的工分,日子過得捉襟見肘。除了過年節能夠吃上幾頓白米飯,其余日子都得靠番薯米和小麥果腹。

母親出工的日子,祖母負責做飯,一鍋番薯米加一把白米熬成的番薯飯,像極了土黃色的臉上長著幾只白雀斑,看著就倒胃口。母親如果在家做飯,多數是煮杠面。印象中,小時候的日子就是在番薯飯和杠面的輪換交替中流淌而過……可能是遺傳原因,家人腸胃都不好,連續吃幾頓番薯飯,個個嘔酸、胃灼熱。祖母憑著平常積攢的好人緣,把部分番薯米以二比一,甚至三比一的比例和親戚、鄰居兌換小麥。所以,平常吃杠面要比番薯飯更多一些。

曬干后的小麥,母親要挑到村西的大隊碾米廠,碾磨成摻著黃褐色麥皮的灰白粉末,這就是我們家做杠面的面粉。由于麥粉顆粒粗、黏性差,和面揉面難度大,還特別耗體力。每次做杠面,母親都像打仗一樣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為了增加麥粉的黏合度,母親要先用開水把部分麥粉調成面糊,然后再分多次往面糊里加麥粉和涼水,不停地揉搓。麥粉揉搓成面團后,就該我們家特有的那柄搟面杖出場了。普通搟面杖像短的鋤頭柄,頭尾一般粗。我們家的搟面杖,中間那段有碗口粗,兩端各有一小段手柄。因為造型與眾不同,一家人都喊它“杠面碾”。杠面碾是父親當年戍邊東北,轉業時當地一個戰友送的,說是紫椴木材質,搟成的面清熱解毒。在杠面碾反復碾壓之下,面團變成鍋蓋般大的面坯,然后折疊、刀切,撒上干麥粉抖散攤開,等待入鍋……母親往往為了趕時間省力氣,搟的面坯厚,切的面條粗,祖父調侃叫其“牛繩杠面”。

母親是當家人,恨不能把手里的每一塊鋼镚都掰開了花。每次煮杠面,除了放點豬油炒洋蔥,再就是從屋后那片巴掌大的菜園里隨便拔幾棵菜,煮出來的都是一鍋青菜杠面。偶爾幾次,瞥見我們兄妹吃面時皺著眉頭,她會大聲嚷嚷:“我也想天天給你們煮油渣杠面,可我哪有錢買肉??!”說著,自己先紅了眼圈……

3

由于常年駐守東北邊境,在冰天雪地的極寒氣候下,父親每次感冒都引發肺炎。轉業后又長期堅持在農村基層,緊張繁重的工作壓得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他在五十四歲那年,終因健康亮起紅燈而提前退休。從繁忙的一線撤下,剛開始的那段日子,父親人是回到了家里,而心似乎迷失在了山外面的世界。

山村的清晨,陽光透過薄霧,灑落在起伏的山巒和綠樹環繞的村莊。父親當兵時就習慣早起,退休了依然故我。喝過母親沖泡的蛋花,出門沿著石板鋪的村道,從村頭到村尾,埋著頭踽踽獨行,似乎要從石縫間尋回童年遺落的歲月……回到家里時,廳堂那張竹躺椅成了他固守的陣地,望著天花板的雙眼悵然若失……全然不見退休前的風趣和幽默。那時祖父已經過世,祖母也基本臥床不起,加上父親終日郁郁寡歡,家里的氣氛顯得特別的壓抑。

那陣子我剛在小城一個單位參加工作,周末回家聽母親說起父親的狀態,和家里人一樣著急。母親簡直一籌莫展:“退休后像換了一個人,不說話不干活,整天躺著發呆?!蔽襾淼綇d堂,拉過椅子坐下,想和父親好好聊一會兒。而他似乎沒看見我,又似乎看見了卻又把我當空氣,根本不想搭理我。我只好起身說:“爸,起來吧,一起去外面走走?!备赣H無精打采:“早上剛走的。無事可做,起來干嗎?”我心里咯噔一下,父親這是一下子卸下工作擔子,覺得自己不再被人需要而感到失落?我突然覺得要找點事讓父親忙起來,不能就這樣一蹶不振。于是起身出門,騎著自行車到公社農貿市場肉攤上割了一塊豬肉。

提著豬肉回到廳堂,我沖著假寐的父親喊:“爸,我買了肉,你起來給我們煮油渣杠面?!蹦赣H大聲附和:“好久沒煮了,我們都想吃,我去和面?!本瓦B躺在西屋床上的祖母也喘著粗氣喃喃:“油渣杠面,好吃……”父親顯然有所觸動,看似磨磨蹭蹭,實則內心特別堅定地起身,嘴里嘟嚕著:“反正都閑著,想吃我給你們煮?!?/p>

雖然那天不是祖母司灶,但母親的柴灶火候也是恰如其分。漂著焦黃五花肉油渣、湯清面彈、冒著濃濃洋蔥香味的一鍋杠面,既撫慰了全家人的肚子,也讓父親從中找回了自信,感受到被家人需要的那種幸福。

從此,父親狀態明顯恢復,隔三岔五給家人煮油渣杠面。漸漸地,家里的日子也相應寬裕了些。這期間,父親的油渣杠面除了一成不變的油渣、洋蔥和韭菜,偶爾也加幾?;ǜ蚧蚴菐讞l蟶,面粉早已不再是自家小麥磨的,而是糧站放開供應的面粉,杠面味道自然比原來豐富了許多。

那段時間,家里三天兩頭有親友來看望臥病的祖母,父親一定會留人家吃杠面。慢慢地,油渣杠面在親友和鄰居中有了小名氣。父親的幾個戰友和舊同事,偶爾也會相約來家里小聚。喝茶、敘舊,搓幾圈麻將,再來一頓杠面大餐……油渣杠面的煙火氣,給父親退休后的日子帶來不少的歡樂,讓那顆剛開始顯得無所適從的心得到了慰藉。

然而,這樣的日子卻只持續了幾年。后來,父親突然病重,六十四歲就離開了我們。父親最后的那段日子,我剛被調進一個新單位做了小科長,父親不讓我上班時間請假,我只能下班后陪在他身邊。忍受著病痛的折磨,父親多次和我說:“有多少本事就做多大事,盡心盡力把事做好……就像煮杠面,我們只有油渣,但我們用柴灶,也可以煮得很好吃?!?/p>

4

父親走后不久,我把母親接到小城一起生活。

母親剛來沒幾天,那天是個周末,妻子在廚房忙著準備午飯,我在房間里看書,女兒在做作業,母親在客廳看著電視。門鈴“叮咚”響起,母親起身開門,住在對門的同事大姐端著一大碗杠面出現在門口,笑著說:“今天家里煮杠面,給你們送一碗?!?/p>

母親看著碗里冒著熱氣的杠面,像是悶頭挨了一棍,臉色突然煞白,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淚水瞬間滴落……同事大姐不明就里,喊了一聲:“阿姨怎么啦?”

妻子聞訊出來,見狀立刻把母親攙回客廳坐下,轉身拉同事大姐出門,悄聲解釋道歉一番……此后的二十多年時間里,我家再沒有煮過杠面?!案苊妗弊鳛樾〕侨颂貏e喜愛的一種面食,那些年在我們家成了不能被提及的一個詞。

直到三年前,一個夏日的清晨,母親的房間突然一陣“咣咣當當”,我推開房門,只見母親正從柜子里往外拉一個箱子,柜子里的瓶瓶罐罐被捎帶著撒落一地,幾只空藥瓶還在不停地轉圈圈。茫然無措的母親,眼神呆滯,嘴里喃喃著:“杠面碾,油渣瓶,找不到了,杠面碾,油渣瓶……”母親的反常讓我嚇蒙了,趕緊開車送母親到醫院。掛號、檢查、住院,三天后,診斷結果出來,阿爾茨海默病,病情發展迅速。

住院兩周,癥狀稍有緩解,醫生建議回家休養。囑咐說,要讓老人住熟悉的環境,多吃原來喜歡的食物,找些以前用過的老物件……盡量延緩認知能力退化。于是,我趕在母親出院前,專門回山村老宅子,翻箱倒柜找到杠面碾、油渣瓶。

母親出院回家。我一頭扎進廚房,一番手忙腳亂,終于把一鍋油渣杠面端上餐桌。雖然時隔二十多年,但油渣杠面的味道已經深深刻進我的記憶,父親煮杠面的步驟也時常在我眼前閃現。沒有土灶柴火,但液化氣灶的火候也很好掌控,我掌勺的杠面一樣面彈湯清,油渣泛著熟悉的焦黃和香氣。我忐忑不安地把母親扶到餐桌邊坐下,一家人默默觀察著母親的反應。

只見母親盯著碗里的杠面,眼里瞬間透出淚光,顫抖著手抓起筷子就往嘴里扒拉著杠面和油渣,邊吃邊嘟囔:“油渣杠面,油渣杠面……”此刻,站在母親身后的我,心里涌上一陣酸楚,雙眼慢慢濕潤……

責任編輯陳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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