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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一年

2024-04-11 07:15袁凌
長江文藝 2024年4期

袁凌

在沿清河繚繞前行的一小段路程中,我們決定了要在此居住。

這是疫情第二年的初夏,我和青子從西安回到北京,打車去我先前租住的燕丹村。印象中的清河變了。先前坐地鐵經過立水橋,橋下穿梭而過的水面是晦澀的,有時甚至發黑,河底鋪著的藍藻一類水草也顏色可疑,使人覺得“清河”這個名字成了某種反諷。它和我曾經和環保組織一塊去探訪過的北京市內其他河道并無區別,無非是污水渠、暗溝和淤泥的組合,稱不上是一條活生生的河。

但在這個夏日,它寬廣的河面看上去是青色的,水草也顯出天然的翠綠,似乎終于趕上了自己的名字,成為一條真正的河流,而不只是進入主城區的分界。

第二天我們來立水橋附近看房子,很快租住了下來。在北京,我第一次離一條河流這樣近。當天我就去河邊散步了。

已是黃昏時分。光線穿過河對面的樓群和廠房,倒映在河面上,半明半暗。橋梁、樹木和水壩增加了這些陰影的層次,卻并沒有使回光消失。一些人聚集在臨水平臺上釣魚,用很長考究的桿子,身邊裝有水的防雨布魚兜里多少都有收獲,看來這條河里的水草養育出了不少的魚。往上游不遠有一座滾水壩,河水翻越壩沿奔騰而下,發出嘩嘩的巨響,匯成顏色較晦暗的深潭,我常常為此感到疑心,它的水質是否真的變好了,后來確認只是由于水壩陰影和潭底更茂密的水草。

河對岸是一帶山坡,這個春末的季節,仍舊開著深淺的藍白色花束,走近看是二月蘭。它們像是野生的,沿著河岸綿延,讓我有一種親切的重逢感。前幾年我在昌平燕丹村住的時候,四處田野上常常開放大片的二月蘭,作為遠離主城區的標志,不想又在五環附近遇見。這邊河岸也沒有多少整飭過的痕跡,茂盛的綠草如同動物毛皮起伏,交織著野生與馴化的痕跡,二月蘭似乎也是這樣一種介于野生和人工培植之間的景觀。草皮之間不時有翻出的黑色泥土,看上去很丑陋,起初不明究竟,直到我遇到一個在翻掘蚯蚓的垂釣者。他們翻掘過后,并不會將草皮復歸原位,以利于蚯蚓生息繁殖和他們下一次的所獲。

沿著對岸往上游走,依舊是半人工半荒野的草坡,石板路從公路上時而彎曲下去,快到河邊被茂密的灌木和野草覆蓋,人只能勉強通過,過一段又冒出頭來,周而復始。順著河岸前行,會經過奧森公園的北園,一直往西能看到西山。從地圖上看,清河發源于玉泉山腳下的旱河,經過青龍橋一直東來,下游則由東西而轉南北,匯入更外圍的溫榆河。它算不上一條綿長寬闊的大河,像一個在大城市中感到不適的外來者,卻稱得上是一條真正的河流。

我在河邊的日子很快多起來,后來又添了一條小狗。它出生在陜西戶縣鄉下的狗場里,從西安托運到北京,終于從籠中出來時風塵仆仆,形容枯焦,當天傍晚就隨我到河邊遛彎,這條大河想必也安慰了它旅途的不安與疲憊。每天一早一晚,我們固定出現在河邊,成為眾多人狗組合中的一對,路線則幾乎是所有組合中最長的。

黃昏時分,我喜歡過橋沿著河岸往西走,順著那些湮沒了一半的荒草小徑,經過灌木和兩棵緊貼堤岸生長的樹,一直走到下一道橋頭附近,那里有一片連綿的青草坡地,就地坐上片刻。在這里,我看到了北京最好的晚霞。整個西天都彤紅了,跟寬闊水面連在一起,像一幕戲劇盛大的終場。

觀看這樣的戲劇,總是會讓人脫離眼下,觸及到不可名狀的預感,又沒有一件是可以抓住的。真實的只有西山沉穩的影子,當天空的彤紅漸變為深紫,再變而為淺絳,終于褪盡,它們靛青色的身影標示出了天空的界限,也是腳前這條河流的來源,讓人從未來的預兆中抽身出來,回憶起漸漸消失的往昔。我會想到自己出生的小小山村,那里一度人煙阜盛,世代繁衍,眼下卻已經沒有了人戶,我的人生劇情也已過半,慢慢走向收場。

這幕盛大戲劇的觀眾,往往只有我和小狗。橋上偶爾有人佇立,但他們的興趣或許不在眺望晚霞,而是聆聽附近某個男中音的引吭高歌。

這個男中音的獨唱很執著,從夕陽西下起始,一直要唱到夜幕落定,晚霞的顏色從天邊退去,但他的聲帶離想要攀爬的高度始終差一點兒,弄得很費勁,讓人總是替他提著一點心。提得久了,就想要離開這里,依舊順著草木茂盛的河邊,回到棲居的租屋里去。這時沿岸路燈初上,樓群、廠房和閘口的陰影布下比白天柔和的陰影,除了穿過河邊一些黑暗地帶,路徑是讓人安心的。

清晨我大體會往另一邊走,穿過立水橋底到河面更寬廣的下游。通道低矮逼仄,河道變得陰暗,頭頂轟隆作響,輕軌和大巴呼嘯而過,帶來橋板微微的顫抖,感覺走了很久才到達另一側,河道重新出現在陽光下,變得更為迂緩寬闊。坡下是荒野,坡上是比較齊整的公園,靠橋頭這邊的鐵柵門總是關閉,如果不繞遠,需要跨過欄桿翻越進去。幾乎所有人都這樣做,從小伙子到看起來老態龍鐘、根本無法爬高下低的老頭老太??粗麄兟掏逃忠唤z不茍的動作,彷佛回到了童年,認真地做著某項攀緣的游戲。

在立水橋面上穿梭的人群中,時常會有人停足佇立,趴著欄桿俯望橋下河面,水草在這一段特別青翠柔長,像是經過了特別的梳理,來呈現給路人。河流似乎是透明的,依稀能看見水草間游魚穿梭來去,只是并無人在這座過于繁忙的橋上垂釣。

我有時疑心,這條河流的清澈從何而來,僅憑污染治理并不能達到眼下效果。就在立水橋下游一點兒的左手邊,有時能聞到一股莫名的污水味兒,看下去并無排污口,而沿岸其他幾處露出的污水口是干的,說明是一處偷排的暗渠。在開放二月蘭的山坡下端,也有一小股黑臭的污水,攜帶垃圾進入河中。在水流減緩淤塞的大橋底,我看到過翻白死去的魚,像腫脹的手掌那樣漂浮在水面上,周圍是發酵堆積的泡沫。這使我常常擔憂,眼下的清澈只是盡力維持的表象,可能一夜之隔就會消失,回到當初污水溝渠的樣子。后來我才明白,它的清澈別有來源。

這個來源遠遠比西山遙遠,越過了彤紅晚霞消失的天際,經過一千多公里流程,一直延伸到我的家鄉,南水北調的水源地漢江。漢江水千里迢迢進京之后,并沒有完全用于飲用或洗滌,而是有一部分注入了北京的江河湖池,改善生態水系。清河的來源靠近漢水入京的樞紐團城湖,就近補水沖刷,使它本身的壓力大為緩解,漢水清澈溫良的水質注入了這條河流的血管,成了它常年的品質。

當我忽然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在這條陌生河流旁的散步,每一步都有了歸鄉的意義。我明白了在草坡上眺望時,為何會想到生身的山村,想到那些已經無人汲取的水缸和小溪??倳幸坏嗡涍^千山萬水的跋涉,最終來到我這遠離家鄉的游子腳前,或者進入我清晨擰開的水龍頭。

這不再只是一條北京五環外的河流。

我發現了一只死烏龜,在開過二月蘭的那段河岸。

這是初夏的日子,烏龜殼是扣著的,殼上染了青綠的苔癬,看上去還大體完好,似乎剛剛死去不久。但翻過來一看,已經完全腐爛了,孳生著密麻麻的小蟲,是它逝去生命最后的養育成果。

我想到了在家鄉山坡上,偶爾看見死去的小麂子,也是這樣的臉朝下,或許是在被獵狗追逐的奔跑中累死的,看上去大體完好。但翻過來一看,下面也是密麻麻的昆蟲,以之作為最后的養料。

我把它們再翻回去,充當更微小族類生靈的庇護。

這只烏龜是怎樣來到這里,如何死去的?是有人來清河里放生的嗎?不論如何,它死去了,這樣地撂在岸上,或許出自另外一只人手的傷害。這樣的加害,在這條河邊并不鮮見。

在往上游散步的那段河邊,我見過好幾次被傾倒在岸上的小魚。一次會有幾十上百條。手持網兜沿河撈魚的人,貼河底一兜子鏟起來,看看里面大都是小魚,順手往岸上一倒,撿走了一兩條能上手的,其它就棄置在草坡上,任憑它們渴水掙扎死去。我經過的時候已不見撈魚者的身影,大約已為時不短,多數的小魚已經死去,鼓著不瞑的眼睛,但還有零星的在翕動鰓幫,或是用最后殘余的力氣,做著微弱的跳躍。

我把尚有一絲活氣的幾條撿起來,扔回水里,也不知它們能否活過來。更多的時候,所有的小魚都死去了,什么也無可挽回。死去的小魚留在草叢里慢慢腐爛,偶爾瞥見最后一絲銀白,因為生前吃草,體型單薄,爛掉了也沒有太大的氣味,就這樣無聲息地消滅了。

河岸偶遇的也有活著的生靈,除了灌木叢中疏忽來去的流浪貓, 還有草叢中的刺猬。

我是到北京后才認識刺猬的,住在燕丹村的時候,秋天或者開春去北邊田野里散步,總能在收割后的苜蓿地或者還沒長起來的草叢里看到它,爬動時有沙沙的聲響,聽到人的腳步就倏然消音,縮成一團躲起來,被人發現后仍舊一動不動,大約一邊是裝死,一邊是防御。脫下衣服裹住它毛糙的刺,可以捧在手里,翻過來露出它軟乎乎的肚皮,尖尖的小臉向里縮成一個點兒。玩兒一下之后,我把它放回地里,它仍舊一動不動,走上一段后聽到身后有沙沙移動的響聲,非常迅疾,回頭再看已蹤影全無。

清河邊的刺猬是小狗發現的,它顯然是第一次看見這種生物,懵懂又好奇地看著,湊近了嗅,卻不敢觸碰。刺猬當然如臨大敵。我帶走了小狗,讓刺猬從這場危機中脫身。園藝工人割短了青草,使它暴露在外來者的視野中。

順著一段空曠的河岸,快要走到那棵孤立在石坎上的樹,看起來靜止的樹會忽然動起來。一只早就站立在枝頭的雪白大鳥飛起來。開始時很警覺,到了河面上空卻變得很悠閑,展開寬大的翅膀緩慢滑翔,挑選好了地方才伸出修長的雙腳,降落的瞬間收起雙翅,站在河流鋪底的水草里。

這是白鷺,但似乎比我小時候在家鄉稻田溪流間見到的大得多,翅膀完全打開時讓人想到一架大型寬體客機,姿態舒展自如,降落輕描淡寫。

更多的時候,它們是長時間佇立在河里,一動不動,像極了人間的隱士。頭低垂著像在沉思,又像觀察研究自己的倒影,這么長的時間,除此之外幾乎尋找不出目的。在岸上和在樹上的時候,它們的神態也一樣。只有偶爾遇到它們迅疾地低頭又抬頭,甚至從岸上俯沖下水,叼住一只魚又一掠而起,帶起一圈閃光漣漪,一條小魚在它們帶刺的長喙上扭動,人才恍然大悟,它們只不過在盡鳥生中最日常的狩獵本分。

初秋時分,夏天漲溢的河水開始消退,沒過水草的深度正適于站立,魚兒無處深匿潛藏,滿河白鷺的大戲開始上演。不知從何處飛來了這么多白鷺,放棄了平時獨處不被打擾的習性,分享這不費工夫的盛宴,和人類的赴宴并無二致。白鷺中夾雜著零星的蒼鷺,除了顏色,翼展和姿態和白鷺都沒有差別,兩者也不發生沖突,專心臨流捕食。唯一的干擾來自環衛工人:他們穿著齊膝蓋深的吊帶皮褲在河面跋涉,用鐵耙打撈河底糾結成團的水草,堆積到身旁的鐵殼船只上,推著盛滿了濕草的鐵殼船前行,大約是為了防洪。由于水流太淺,鐵船無法像夏天那樣開動柴油機馬達行駛,他們入場的動靜因而并不大,每到一處,白鷺只是稍稍飛開,到遠一點兒的距離繼續捕食,等到他們離開又飛回來,盛筵始終不曾中斷,直到夜幕將臨,晚霞將工人和白鷺都染成金紅方才收場。

在儀態萬方的白鷺之外,河流盛筵上還有一群不大起眼的客人:野鴨。

比起只是在魚肥水淺季節翩然光臨的白鷺,野鴨是這條河流上的???,但它們的膽子明顯比前者要小,遠遠地躲著芟除水草的工人,也不會去和白鷺搶最肥美的地盤,總是力圖讓自己不起眼。

它們的個頭要小上很多,大多是一群群地出來,公鴨頭頂有墨綠色閃動的花紋,母鴨遜色一些,但都顯得比家鴨要干凈,且有靈性。這大約是和自由的生活分不開的。晚上它們在薄霧掩護下,棲身于河岸的石坎罅隙,有兩次我清晨經過時驚動了它們,一家大小嘎嘎叫著向河中逃離,領頭的低飛起來,貼著河面拉出很長的水線,到河中心才停下。我在河岸俯身,想要辨認它們過夜的巢穴,卻始終看不出痕跡。

天氣轉涼,白鷺消失,河里的野鴨群落也少了,大約是去了南方過冬。查閱資料得知,野鴨是候鳥,要遷徙幾千公里的距離,夏天飛到西伯利亞,冬天則南下江淮。那說明它們絕不只是能擦著水面低飛而已。但也有少量的留下來,開始只是一對,到了秋天末尾已經孵化出了小鴨,成為大大小小的一群,父母帶著孩子在河中心來往覓食,小心翼翼躲避著行人。

冬天北京迎來了大雪,河岸山坡積了尺來厚,清河在映襯下變成黑水,雖然因為流動沒有結冰,水溫想必也是刺骨寒冷。連續幾天,河面上不見了那群留下過冬的野鴨,水面一片空曠,我開始擔心起來,它們去了何處,是不是已經在寒冷中凍死、失蹤了?但是過了兩天稍微轉暖,我卻在水面上重新發現了它們,用心數點之下,野鴨的家族并無損失,小鴨都長大了一號,脖子開始顯出成年的斑斕綠色來。它們就像一只沉靜的艦隊切開水面,看起來就要成功越冬,春天再飛向遙遠的北方了。在這條自由而辛苦的河流上,它們看似弱小、邊緣,總像將要失敗,卻是最終的成功者!

我又是何者呢?從遙遠的家鄉來到北京,輾轉租住于不同的角落,前年離京想要回鄉扎根,卻又最終歸來,在這條一部分來自家鄉的河流邊徘徊。有兩次我踏著深雪上自己踩出的腳窩,獨行在暮色中空無一人的河岸,快要走到那棵孤立的樹時,被樹上一陣沙啞的嘎嘎聲驚醒,抬頭看到光禿的樹冠上棲息了幾十只黑沉沉的烏鴉,簡直像是一幅悚人的景象。我想到了愛倫坡筆下的詩句,異國的人們之所以把這種鳥叫作渡鴉,是因為它們能夠接引靈魂去向彼岸嗎?

這條河上并沒有渡口,我只有在河岸踽踽前行,期待著它們令人生厭的叫聲并無意義。和我一樣,它們是這條河流的外來者,在其他季節極少出現。開春時分,我在同一棵樹上聽到了喜鵲的叫聲,它們光臨河岸,說明一個冬天的晦寞終于收場,萬千生類繁衍生息的戲劇要重新上演了。

在那段被灌木荒草收攏一半的迂回小路上,我常常遇見一個吸煙的女人。

她非常瘦弱,總是站在從公路上看不見的一叢灌木后邊,面對河岸,似乎是盡力避免引起任何人注意。我和小狗經過時,她就回避到灌木的黑暗里。她身材矮小,第一次遇見以為是個兒童,瘦弱得過了分,面容枯焦,似乎失去了水氣,我疑心是吸煙過度引起的。一只手夾煙,另一只手永遠在拿手機緊貼耳邊打電話,電話的內容看起來枯燥而漫長,大約總是一些微不足道卻又難以應付的困境,使得她眉頭緊縮,我沒有一次看見打開過。手機沒開免提,她說話的聲音也很低,幾乎聽不到通話的內容,只有一次我依稀聽到牽涉借錢的內容。

我想象她是一個離了婚的女人,也失去了兒女的依靠,對面則是她需要交涉或者商議的某個中年男人,這個人是她唯一可以通話的人。也有一兩次我走回來時,看到她停掉了電話,無聲地望著河面,手里依舊夾著一支煙。如果她已經離去,地上則是余下的十幾只煙蒂。在這個世上,除了這條河流,這條人跡罕至的小徑,她可能難以找到可以打不便人知的電話,然后吸著煙,獨自站上一會兒的地方。

我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連招呼也沒打過一聲。不知為何,她如此地沉默,卻總讓我想到在那段開放二月蘭的河岸上方,隔著一段破舊圍墻的大雜院,似乎是座工廠生活區,黑得發亮的污水就是從圍墻根下流出來的。圍墻上開著一些簡陋的小窗戶,隱約可以窺見里邊有宿舍的架子床、食堂、管道粗大的車間,和大雜院里的人影來往。有時排氣扇呼呼作響,排出含有辛辣和重油氣息的煙霧,排氣扇外口也熏得漆黑發亮。一天經過時,圍墻里邊忽然爆發出劇烈的爭吵,就像是不共戴天的戰爭,不知是哪里的方言,完全聽不懂吵架的內容,除了那些故意使用最惡毒字眼的臟話。他們聽起來是一個地方的老鄉,何來的如此深仇大恨,爭吵又會有什么結果?或許只是因為,這里的一切過于簡陋寒傖,容不下寬容和好心情。那個在河邊沉默著抽煙的女人,也是來自這座工廠大院嗎?她在這處大院里又會面臨什么?

夏天的時候,在河流對岸的平臺上,我遇到過一個露宿的男人。他躺在長椅上,身上蓋一件薄被子,幾乎把自己全部蒙住,身邊停著一輛共享單車,單車籃子里放著他的行李。最重要的行李,一個上班族常用的雙肩背包,枕在他的頭下,看起來身份介于白領和民工之間,無法確定。他為什么要在河邊露宿,僅僅是因為缺錢還是有別的事?他不怕蚊子嗎?

前后我看到過他好幾次,有時候他會挪到立水橋上游,那里同樣也有一個平臺,幾條長椅,但不如這邊安靜。我想他是因為下游這邊的污水氣味,入夏之后這邊味道會比較大。每次我經過時,他只是把自己裹住,閉著眼睛。有一次我難得遇到他在刷手機,就停下來跟他打招呼。

他倚著背包坐起來,跟我聊了幾句。他是進城打工的小工,工地包吃不包住,老鄉們有的去住小旅館,一天要好幾十,工資一天只有一百多塊,他覺得不劃算,就帶上被子來河邊住。這個季節河邊上涼快,住著也舒服,洗漱什么的就不講究了,早晨起來找個公共廁所。到天冷了再去找住處。我問他蚊子多不多,是不是需要點個蚊香,他說不多。這使我很意外。

他說像他這樣的人其實不少,好多公園里都有。我想到在河南鄭州立交橋下見到過的民工,一溜鋪蓋卷兒排成行,問起來說是剛進城還沒找到活干,住旅館或者租房子劃不著,找到了活的話工地會包吃住。實在找不到就回家去。那些都是老年人,趁農閑出來打十天半月工。又想起在浙江橫店遇到的一個滴滴司機,他顯得很寂寞,主動說起自己生意破了產,到這里來躲債,“反正這地方外地人多,還有那么多演戲的,真真假假,誰也不會來管你”。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看來并不像民工,尤其是那個不離頭頸的黑色雙肩包,隱約露出一臺筆記本的形狀,或許他不想將真實的境遇告訴我。

在這條沉默的河流旁邊,總有一些隱秘是難于觸及的。有次我從眺望的草坡返回,路過有一棵孤樹的那段河岸,看到一男一女跪在草坡上,面對一個石頭下方形成的窩蕩在燒紙??吹轿医涍^,他們顯出很不自然的樣子。我心頭悚然,以為他們在這里埋葬了什么。第二天我再次經過,紙灰已經不見痕跡,想必是他們燒化后又收拾干凈了,擔心被人發覺。

后來我想,更可能的是他們的親人曾經偶然落葬在這里,背坡面河。雖然隨著濱河綠地改造墳冢無存,那塊石頭還是保留了念想。就在立水橋的下游,那片公園綠地的角落一處凹地,還保存著好幾座不知何時埋葬的土墳。這些墳堆一無裝飾,裸露著草皮瘠薄的黃土,也沒有墓碑,但不知什么緣故未曾遷走或平填,取得了一份在北京五環附近存留的權利。有一兩座墳前還會出現紙錢和金箔,甚至一束塑料花朵。這自然是在一條河流旁邊才會出現的例外,它沒有辦法被完全規整馴化,就像一個從天津過來的朋友驚嘆的:你們這里綠化帶里最旺盛的是狗尾草。

有時歸來夜幕已降,遠近樓群的棱線亮起了裝飾燈光,其中有幾幢樓氣度不凡,高出了周圍的單元房和廠區很多。造型出挑,一看就是高檔住宅,每一戶都是復式大戶型,一共也住不了多少家。它周身投下暈黃的光暈,尤其別致的是樓頂上有一個額外的頂子,裝飾鏤空的窗欞,感覺像是日本的格子間,有人在里面喝茶小憩、眺望河景似的,又像是一盞盞手工燈籠,每當黃昏時分點亮起來。正好這一帶沒有路燈,走在它投下的暈黃光暈里,讓人有一種夢幻的感覺,遠遠脫離了附近污水橫流的工廠區和尋常的街巷,我不由會想,這樣的高樓里,會有怎樣的一種生活?

后來我偶然認識了一個做家政工的大姐,聊起天來,她說起自己在立水橋旁邊的高檔小區里做過育兒嫂,一問恰好就是這幾幢樓,名叫某某華府,站在屋里河景盡收眼底。她在那幢夢幻高樓里的親歷,卻是一言難盡。

那家雇主是從國外產子歸來的,一對雙胞胎是代孕的。這家的男雇主是上市公司老總,女主人卻極其苛刻摳門,對待身邊人不擇手段算計。在美國就換了七個月嫂,都是偷渡過去打黑工的華人,快到整月了深夜轟人家走,不然報警,對方怕被移民局遣返,只好乖乖白干走人?;氐絿鴥?,請了這位大姐和另一位月嫂照料家務,又是百般苛刻,家里監控無死角,全天候監督家政干活,后來大姐上廁所,坐馬桶一仰頭發現正對著攝像頭,不由滿臉通紅,無地自容。

剛巧這時女主人如法炮制,干到快滿一個月,硬說那個月嫂搖孩子把孩子腦袋晃壞了,威脅要把監控視頻發到網上,大鬧中介公司,讓阿姨和公司都完蛋。一邊左右開弓扇那個阿姨耳光,要阿姨賠五千塊錢,阿姨哭哭啼啼自認倒霉。大姐激于義憤,索性把攝像頭侵犯隱私的事報了警,往大的鬧。警察來了雖是一番和稀泥,倒也使得雇主不敢再耍賴,不再提讓月嫂賠償的話,大姐也順利拿到工資走人。從此以后她看到那種特別豪華的樓盤,上戶時都有了心理陰影,不知道會遇到怎樣的人。

聽到這個故事之時,我已經離開了立水橋,眼前卻浮現出傍晚時分,那幢咖啡色樓房的高挑身姿和樓頂格子間布下的暈黃光影。誰能想到在這座清河畔有夢幻色調的高樓里,演出的是比工廠大院的爭吵更嚴苛的劇情?

春天來了,我想在清河邊種一塊菜地。

南岸公園坡下有一片河水漲落形成的臺地,起先只是一片長勢青蔥的荒草,不知何時被附近居民開墾出來,種上了沿河排列的一塊塊的菜地。有青菜、油麥菜、菠菜、辣椒、茄子、豆角、黃花,大致是這些不能即時采摘下來入口的東西,不然很可能還沒成熟就被順手摘光了。

我幾乎每天都會遛狗經過,滿眼青蔥菜葉,隨風搖動。偶爾遇到主人忙碌其間,手執鏟子鋤頭,澆水松地,不亦樂乎,就羨慕地想自己能種上一塊。在昌平住的時候,我就有這個心思,當時小區北邊有一條水溝,水溝邊沿也被居民們利用起來,種上了琳瑯滿目的蔬菜,即使遭到城管的定時鏟除,仍然不屈不撓。蔬果快要成熟的時候,有人還在菜地旁掛上牌子,“偷摘死全家!”那條水溝很臭,澆灌出來的菜氣色也平常,讓人疑心有毒,未必值得順走。眼前的菜地澆的卻是腳邊的清河水,蔬菜的氣色青翠逼人,似乎揉一把就會滴出水來,更令人心生羨慕。

種菜的人并沒有掛上防止人偷摘的標牌,一對老夫婦曾經告訴我,他們曾經種過茄子,被人一夜之間摘光了,只好改種辣椒。但看去也并不生氣,更在乎的是種菜這件事本身。

但沿河一帶,凡是能開墾的地方幾乎都被種上了菜,其他都是過于低洼或者巖石太多的。我只好止于欣賞。入秋之后,正在收獲的季節,清河忽然遲來地漲了一次洪水,浪濤像崩塌一樣翻越上游的水壩,把所有沿河的菜地都蕩平了,過幾天去看,只是一片淤泥,不分誰家的了。城管也趁勢而為,在淤泥上插了幾處標牌,“禁止耕種”,我想大約是覺得種菜對河流護坡有損,雖說這種損害微不足道。

秋天草長了起來,大家都沒敢輕舉妄動。接下來的冬天,那幾塊牌子經受霜雪剝蝕,殘破不堪,變得沒有那么有威懾力,后來干脆失蹤了,或許是落水。楊柳爆芽,陽光重新帶上暖意的時候,有天我再次經過河岸,發現一兩處地方,有人又在試探著開地種菜了。

我的心立刻活動起來。經過一番變故,現在地都是無主的,我種上一塊也沒有妨礙吧?

小時候在那個山村,媽媽侍弄的菜地一直是我的樂園。離鄉之后沒再親手種過什么,心里一直像沒有著落,曾經的歸鄉隱居嘗試也失敗了?,F在竟然在北京市內的五環附近,忽然有了這種機會,而且是在一條大河邊,這讓我有點夢想成真的感覺,簡直一天也不能等了。

我開始做準備,參照河邊種菜的人使用的農具,在網上下單了一把小鋤頭和一把園藝鏟,對于開墾一小塊菜地,這樣的工具應該就夠了。另外是種子,我選購了一份有十來種蔬菜的種子包,包括油麥菜、上海青、小油菜、菠菜、蘿卜等等,另外是肥料,我下單了一包三公斤的草木灰農家肥,準備下種時墊上?;示兔饬?。

以后幾天中,網購的工具陸續到來,每天遛狗經過河岸的時候,我也一直在留心,怕種的人太多很快占完了地;又怕城管再次來插上牌子。好在兩種情況都沒有發生,我終于可以扛著鋤頭下地了,青子為此很是笑謔了我一番。

那天我清晨散步回來,看河邊一切無異常,就收拾工具二次出門了,身份由一個遛狗的閑人變成了準農夫。這次我的任務是除草開荒。我選了一個靠近立水橋這邊的地段,坡上楊柳蔭蔽,這樣不至于過于引人注意。雖然這段的臺地也比較狹窄,但一塊床單大小的地塊也就夠了。

我用鋤頭掘開青草覆蓋的地皮,地面很松軟,后來發現用鏟子就夠了。我鏟斷了兩條蚯蚓,它們斷成兩截在地上翻動著,那些原本青翠的小草也被我抖掉了泥土,拋在一邊。這樣肯定算是對河岸生態的一種破壞,只是所有的開墾都難免如此,只好忍心。最厲害的是我選的這段坡上有柳樹,柳樹的根須一直扎到了河岸地皮下,大約是吸水,有些還很粗,鏟子對付不了,我不得不重新拿鋤頭斬斷它,受傷的黃色樹根露出了白色汁液。另外還有碎石要撿拾。

活兒并不輕松,很快我身上就出汗了,還只翻出了一小塊,跟我小時候學著開辟的自留地差不多,只好歇歇再行翻掘。附近有一個釣魚的大哥,他看了看我,但沒說話。幸好我的開辟沒有受到更多的阻擾,到了快中午時候,開出了一幅單人床單那么大一塊,感覺差不多了,再過去樹根和巖石也太多。我用鋤頭拍碎翻出的黑色泥土,在周邊稍微掘出深一點的地溝作為界限,也注意不損壞河邊行人踏出的小徑,翻地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過了兩天,姍姍來遲的肥料也到了,到了下種的時候。仍舊是掮著鋤頭鏟子,又提上了那袋肥料和菜種,我來到了前天開出的地邊,開始干活。我在書上查了下,北方地氣寒,早春種菜不能一撒了事,要起壟防倒春寒,我就開始挖溝起壟。那個釣魚的大哥也在,仍舊是看了看我不出聲,偶爾路過的行人也沒有干涉我。倒是立水橋上有兩個經過的行人停下來,朝這邊打望,依稀聽見他們說,“種地呢”。

順坡開好七八條壟溝之后,我打開肥料袋子,把草木灰下到溝里做底肥。這時釣魚的大哥開腔了,“挺認真?!?/p>

我微笑回答他,“玩兒么?!边@好像是在強調我不是真的種菜,但又像是在說我是認真玩兒的,隨他怎么理解。鋪完底肥再打開種子包,分行各樣丟下去,大約丟了上海青、油麥菜、油菜、菠菜幾種,其他先留著。然后提上特意買的灑水壺,去河邊打水,就在大哥釣魚的附近。這段的清河水因為是回水段,有點渾,但用來澆地正好,我連打了幾壺,把種子都澆上了,就用鋤頭薄薄覆上一層土,播種算是大功告成了。

往后是等待出苗的日子。每天我都會路過河岸去看那塊小小的地,每兩天會提上灑水壺去澆一次水。起初土面上不見什么動靜,就跟沒下種子一樣,我一度疑心是自己的方法失敗了,但還是照舊打水澆水。有天我照舊蹲下來盯著土面搜尋的時候,心里忽然動了一下:像是就在這一刻突然發生的,一顆綠豆似的芽冒出來了。開始擔心是草芽,但細一看,其實不止一顆,已經有好多類似的綠豆。無可置疑,這是最耐寒的小青菜出芽了。

我在清河邊的種菜生涯有了最初的成果。以后的日子里,青菜的蓓蕾越冒越多,很快點綴了整塊菜地。但大約是季節尚早,加上沒有用化肥,出苗長勢并不算濃密,不過也算一天一個樣子,漸漸能分辨出幾種不同的菜。因為挨著路邊,我擔心這片綠意會誘惑人來踏上一腳,在地溝旁插上兩根竹棍。不過還好,眼下這種情形并沒有發生。

雖然由于青子通勤路太遠,五月初就要搬家,我感到自己來得及吃上一季清河水澆灌的菜了。既然這條河里有來自家鄉的水,那我也就是在異鄉吃上了小時候媽媽菜園里的味道。但是世事難料,北京突然降溫,一場倒春寒讓青菜的長勢凝固了。往后的日子里,它們就像是在一部黑魔法電影里被封印了一般,僅有的綠意也收縮了。

等倒春寒過去,我發現以前出苗稀疏的兩段地壟索性沒有苗了,需要補種。

我搜羅出剩下的種子,帶上鏟子和肥料去了河邊,挖溝施肥點種之后,卻發現百密一疏,忘記帶澆水的了。因為那個灑水壺用不多久就壞了,前一段天氣冷沒用上,才發生了這個疏忽。

天氣一回暖,那位大哥又在老地方釣魚了。我瞥見他腳邊有個可樂瓶子,看上去像是喝完的,猶豫了一下,就過去跟他借了。有點忐忑地說明來意,畢竟瓶子底看上去還有一點沫兒,沒想他很痛快地借給了我,說自己還有一瓶水。我謝了他,在河邊洗了可樂瓶子,他說,“長勢不算好啊”,我說“這不補種呢”,就把瓶子按在水里,咕嘟咕嘟灌滿了,來回幾趟澆好了地,瓶子再給他他也不要了,就扔在旁邊草叢里,明天早上再來澆。

剩下的春天里,菜苗恢復了生機,很快地長高了,補種的蘿卜和蓋菜也長了出來,我的菜地終于稱得上是青蔥一片了。每天路過河岸,給菜園澆上水,看綠色在微風里搖曳,每天都在成長,就有了一種培育了什么的滿足感。在菜地上方,二月蘭也正在盡情綻放,像另一條浩蕩的紫色河流。

固然,我的菜蔬無法和大自然的盛景相侔,也還沒有長到夠我采摘上一把回去炒了吃。時近五月,離開清河的日子即將到來。但我并沒有強烈的遺憾,即使最終都讓別人采摘了,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已經得到我想得到的:在北京的一條河畔,種過一塊自己的菜地。

離開立水橋的那天早上,我最后一次在河邊散了步,用那只可樂瓶子灌上清河水,澆灌了那一小片青色。當天中午,我和青子搬了家,連同小狗一起上了一臺貨拉拉車。車子開過立水橋,我望了一眼橋下依舊清澈的河水,似乎是最后一次看到這條可以說來自我家鄉的河,也瞥見了那塊小小菜地的青色,一掠而過。

再見,清河。

責任編輯? 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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