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宕
一
向紅穿一條橙色的蕾絲鉛筆裙,腰際束了蝴蝶花鏤空皮帶,漂漂亮亮地立在院長胡生面前。
還沒來得及換上護士服,向紅就來告訴胡生一樁事體。原來,她認得那個外地產婦。昨日半夜,那產婦丟下自己生下的孩子,逃走了。
向紅說了一個地方,說那想賴賬的產婦一定逃回到了那里。原來,她是向紅父母家隔壁那戶人家的租戶。在醫院的產房里,護士向紅一直戴著口罩,產婦沒有認出她。其實,向紅跟那女子也只是照過幾次面——休息日回父母家,向紅有時會在隔壁人家的場角上望到她。女子和她丈夫在附近承包了幾畝農田,種蔥。所以,說起那個女子,向紅的鼻頭里似乎就有了一股蔥的辛辣。
向紅還說,不要說是我說的,那對種蔥夫妻其實不容易,據說今年蔥不好賣,蝕光了。不過,好賣又能進賬多少?兩口子身邊已經拖著兩個鼻涕囡……不能說是我說的啊。
惠民家園16號排屋最東面那戶就是向紅父母家。胡生剛在排屋前的一排水杉樹前立定,跟他來的秋萍就驚呼一聲,讓胡生走開。胡生抬頭,望到了頭頂上的一個蜂窩。他就朝邊上走幾步,走到了秋萍身邊。
蜂窩長在一根枝丫上,周圍飛著不少蜜蜂。見這些飛著的蜜蜂不是細腰的胡蜂,胡生舒口氣,對秋萍說,不要緊,只要不是屁股上有毒刺的胡蜂,就不要嚇。他舉手指指蜂窩,又笑著說,曉得嗎?這一窩蜜蜂,實行一妻多夫制呢。他的聲氣既像賣弄又像玩笑。秋萍呢,面孔上也露出好奇神色。胡生就繼續說,可以肯定,這一窩蜜蜂中有雌蜂一只、雄蜂幾只,其它的,全是職蜂,專門做采花、釀蜜、守衛等生活。那只雌蜂個頭一定特別大,是蜂王。那幾只雄蜂,個頭應該比職蜂稍微大點,沒有花粉囊和尾針,所以文不能采花,武不能殺敵,只能在春夏兩季伴伴蜂王“看花賞月”,到了秋天就被職蜂趕出窩外,一只只刺煞,“以清君側”。所以,蜂窩也有自己的規則,凡是不做生活、只會養孩子的蜂民,等它的生育能力結束,就要處以死刑,省得浪費糧食。
秋萍咯咯咯笑起來,說,是的,對某些不負責任的男人,我們也應該這樣。我們現在要尋的這個孩子的父親,他就是一只那樣的雄蜂。
秋萍已經脫下護士服,打扮恢復了平時的鮮亮、時髦。她上身穿一件小方領襯衫,套一件白底豹紋外套;腳上是一雙尖頭細跟高鞋,搭配九分褲。
望著胡生,秋萍眼睛里露出崇拜的神色。她一直很“吃”胡生。胡生也吃準了她對他的“吃”,有時在秋萍面前就難免率性。以前,在率性、變化無常的胡生面前,秋萍常會變得一籌莫展。不過她不怪他。沒辦法,啥人叫自己“吃”胡生呢,“女人吃男人,男人變小人(孩)”——哪怕這個男人貴為院長。盡管現在已不是以前,她與胡生也已不是以前的兩個人了,可她現在還是“吃”他,在她面前,胡生仍舊是小人。只是以前,秋萍或許更“吃”他,更讓他變化無常。至今,秋萍還記得以前的一些情景:兩家子坐著的出租車行駛到半途,他會突然要求停車,一家子下車,并讓司機走回頭路,把秋萍送回去。這還是胡生主動約的秋萍。那時的秋萍,望著胡生接聽著手機、匆忙離去的背影,眼鼻發酸。
現在想想,變化無常正是“即興”的一種表現形式——胡生當時的變化無常在讓秋萍難過的同時,恰恰又是讓秋萍難忘和著迷的。當時的變化無常里,有一種不變,現在的變化無常里,那種不變卻已變了。不過,秋萍似乎還留戀著以前,總有意無意地尋找兩人相處的機會,這一次,她和胡生一道來惠民家園,又是她主動提出來的。
惠民家園16號前是一塊水泥場地,胡生和秋萍走上去。場地上曬著芝麻秸稈,胡生的腳踏在芝麻蒴果上,一聲細微的爆裂聲似乎在他腳下響起,他趕忙挪腳、轉身,對秋萍說,我們不要尋孩子父母了,我們回轉吧。
面對胡生的突然變化,秋萍面孔上露出疑惑神色,剛想問,胡生就轉身,然后腳步匆忙地走動起來。秋萍連忙跟上。
下晝三點多鐘,胡生把孩子交給了胡彩花。她是他阿姐,一直沒有生養。
二
胡彩花也住在惠民家園。這個農民社區里,住著上百家動遷戶。他們用耕種了幾代人的土地換得了居民身份,也換來了一個集中居住的社區??伤麄冎械囊恍┤瞬桓霓r民習氣,在屋邊墻角開墾施肥,種植各種時令蔬菜。
有人還在社區里“迎”廁神。小區外頭有新造的公共廁所,這人在里面設好香案,然后,讓兩個孩子各拿一盞小紅燈走在前面,另外兩個孩子用小竹竿抬著一只竹畚箕緊隨在后面,畚箕上插著花,箕口下插著竹簽。兩個孩子走近香案后,這個迎神的人就念念有詞,算是在請廁神“坑三姑娘”,接著讓孩子再把畚箕抬回這人的家里。家里的方桌上放著沙盤,用作扶乩?;碌闹窈炘谏潮P中一番畫花作字后,這人就判明了兇吉,也向“坑三姑娘”問明了事理,這人就將“坑三姑娘”重新送回轉小區外的公共廁所里。
這樣的人不止一個,業委會和居委會都拿他們沒有辦法。他們說,事體結束后,他們都把廁所邊的錫箔灰打掃干凈了,并沒有礙著啥人。
胡生熟悉惠民家園。他是這里的家床醫生,每個禮拜要來這里三次。醫院里只有極少的人曉得他跟普通醫生一樣,也在做家床醫生。一年前,一個住在惠民家園的老大媽尋上來。當即,胡生就親自帶了名醫生去老大媽家里。老大媽的愛人患上急性風濕后沒有及時去醫院,就再也不能下床。臥病的老人青壯年時常困青石板,把關節困壞了,這次,一場急性風濕,算是與他早年的不良習性徹底作了清算。在老人邊上,胡生聞到了一股難聞的氣味,曉得他生了褥瘡,立刻打電話到醫院,讓人拿來了氣墊、藥物,并對跟他來的醫生說,你就做這里的家床醫生吧。醫生卻說自己已做了其他地方的家床醫生。胡生心頭一熱,就打算親自做這里的家床醫生。
以前,一個生病和尚出院時曾送給胡生一句話:做正常人,想常人非想??珊X得,一般的人,一旦想常人非想,常常就做不成正常人了。比如現在的他,正常的情況是,做院長,就不應當深入一線去做家床醫生,他卻把自己當成普通醫生了,那么,在別人眼里,他這個院長就是不正常的??墒?,就是這種不正常,讓胡生覺著自己變得不普通了,由此,他居然還感到了一種特別的開心,而這種開心又像是虐待自己后才有的……虐待自己后產生的開心畢竟不是正常的開心,所以,胡生欲蓋彌彰,關照醫院班子里的人,注意保密,不要在外面傳他做家床醫生的事體。原來,他還是沒忘記生病和尚的前半句話,想做一個別人眼里的正常人。
現在,胡生用棉花球蘸一點精油,涂在胡大伯(臥床的老人也姓胡)背上,然后點燃灸柱,稍停一歇,對準穴位施灸。
大約半小時后,胡生望一眼胡大伯背上那個潮紅的穴位,收了器具,走出房間。
三
胡家大媽著一件黑雪紡上衣,笑的時候,面孔上居然有酒靨潭,這么大歲數了還有酒靨潭,讓胡生覺著很驚訝。她要胡生吃過夜飯后再走,一面孔期待神色——家床服務只收基本藥費,所以,病人家屬都很感謝醫生。
胡生笑著搖搖頭,然后,目光落在她兒媳婦冬梅身上。冬梅穿一件輕薄的雪紡圓領上衣,望上去素凈、秀氣。胡生說,你們,其實可以去抱養個孩子。
胡生聽說,三年前,冬梅老公遭遇車禍身亡,卻不曉得啥原因,這三年來,冬梅一直沒有改嫁,也沒有離開胡家。見胡家大媽和冬梅沒有接話題,胡生終于跨出胡家門檻。
胡生一到家,胡彩花的電話就追來了,她在電話里急切地說,孩子沒日沒夜地哭,哪樣哄,都不行……他阿姐在電話里剎不了車,像是只要跟胡生多說幾句,孩子就不會哭鬧了?;楹?,胡彩花一直沒有生養,不過,她始終不死心,不斷用藥。多年來,不曉得她用了多少偏方——平時,她總是渾身散發著藥氣,可她的努力卻一直得不到回報。
四
胡生給胡大伯上了“康倍RBI”后,預備給他針灸,可讓老人轉身時,老人突然伸出干枯的手,捏牢胡生的右手,嘴巴里像要說啥。胡生心里就嘰咕一聲:千萬別說啥感謝話啊。胡生清爽,他做家床醫生, 并不是出于啥高尚目的,是心血來潮,不,說心血來潮也不正確,他其實是在聽從自己的內心啊。
醫院里的范博士曾經說過一句話:人一旦上升到一個高度,再被迫下來,被別人“放低”,心理上就“下”不來了。這話有點石破天驚,胡生覺得能說出這句話,證明范博士是個高人。不過,胡生覺得自己比他更高一籌——為了不被別人“放低”,他先“放低”自己,先讓自己從院長的位置上“下來”,做家床醫生。自己讓自己“下來”,心理上不會受到沖擊,而被迫下來,心理上肯定要受到沖擊,這是完全不同的兩樁事體。所以,他要主動“下來”、“放低”自己,到時候,別人想“放低”他,他其實已經先把自己“放低”了,“低”成了一名家床醫生,別人能對他咋樣?一旦“放低”自己,胡生竟然還感受到了一份輕松和充實。他覺著,一旦避開醫院里的煩心事,竟身輕如燕了——心累,才是真累。針灸、敷藥等手腳生活,不累。
與此同時,對胡大伯一家三口,胡生也有了親近感。有時,胡生覺得他的“送醫下基層”是一種“信”。他朋友坤龍見廟就進、見佛就拜是“信”,他殺豬玀的堂兄因為殺生忒多而堅持吃素也是“信”,而他胡生不信佛不信“邪”,他信自己,信那種“放低”。
胡生走出胡大伯房間時,胡家大媽拉牢他的手,說,哪能到現在還一家子?
她指的是他的單身。胡生不響,眼神像在說,你哪能曉得?大媽又說,我來給你做介紹?
話音一落,她被嗆了似的咳起來,稍稍平息,就面色潮紅,目光閃爍,嘴唇抖動,卻似乎說不出話來了。胡生突然很怕一個人的名字從她嘴里蹦出來。一歇后,她的嘴唇不再抖動,定睛望著胡生。
胡生笑著問,冬梅呢?大媽說,回她老家去了,說也不說,三日不見人影。胡生說,其實你讓她抱養個孩子,不是蠻好?如果她以后再出嫁,想帶走就帶走,不想帶走,你也就有了孫子,家里鬧猛,還……
張張嘴,大媽卻沒有說出啥。
穿過惠民家園16號和17號之間的弄堂,胡生望到一排車庫,里頭卻不停車,都住著租戶。車庫和排屋當中,停滿了摩托車、電瓶車。一位歲數三十上下的婦女走出車庫,放下手里的粉紅塑料腳盆,朝一根鉛絲上曬衣裳。似乎留意到了立在弄堂口的胡生,她停手,朝他望過來。
女子著一件雪青外罩,圓臉微黑,兩道細細的眉毛間有一顆黑痣。
胡生立刻轉身。
五
和胡家大媽有了那次對話后,胡生心里竟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再望到冬梅時,望得匆忙,卻望得深了。這日,他在胡家望了冬梅一眼,剛轉身,冬梅就對他說,胡醫生不留下吃口茶?胡生說,還有事體呢。冬梅左右望望,說,大媽叫你坐,你就坐了,我讓你坐一歇,你就不肯?胡生微微一笑,說,你跟她不同。
冬梅面色僵了僵,又很快露出沉思表情,似乎在想胡生這話的深意。一歇后,她像是想出了深埋在這話里的“意思”,面孔微微紅了紅,嘴角掛上微笑。
以前,每趟碰到胡生,冬梅或淺笑,或沉默,總顯得不敢與胡生熱絡——顯然,她也覺得,他是“不同”的。原來這“不同”,冬梅心里同樣有。說起來,這“不同”不僅存在于他們的心里,更存在于別人的眼睛里。冬梅曉得,在別人看來,她這個情況,在外頭的男人面前,不應當有不正作的樣子;而對于胡生來說,在病人家里,他需要樹立一個職業醫生的正面形象,他知道,像他這個歲數、這樣身份的人,在冬梅這樣的人面前,任何不正作、不得體的舉止、話語,在別人眼睛里都是不妥當的,都會損壞他的名聲。這樣說來,所謂“不同”,是先存在于別人的眼里,然后才存在于他和冬梅心里的,或許,正因為在別人眼里有了這“不同”,才有了他們心里的“不同”。所以,在別人面前,他們只能相互不當回事體,表現出一種不冷不熱的關系。有時,即使沒有別人在他們邊上,這種“不冷不熱”也會成為一種習慣,還在。今天,冬梅卻摜掉了那個習慣,對著胡生的笑不再是淺笑,深了,也舒展開了,同時,她還主動搭訕胡生。
胡生有點驚異,又有點心跳,腳下遲疑起來。冬梅說,坐吧,又不是要你做啥,就是想問你樁事體。
這時,胡家大媽不在家,胡大伯沒聲沒息地困在東房間里。胡生在一條長凳上坐下,冬梅卻垂下眼簾,遮住眼睛,面孔上,騰上了兩片若有若無的淡淡紅暈。冬梅的眼簾重新掀開,說,我想認你做哥呢,哥,有樁事體……想讓你幫個忙。胡生說,能幫,一定幫。冬梅嘆口氣,說,說出來,你肯定不愿幫。胡生說,不說,一定幫不了。
冬梅咬咬嘴唇,又跟往常一樣,面孔上的皮肉有點僵,一縷淡淡的笑像是被刻意收斂著,卻又不得不堆放在面孔上……冬梅又變成了以前的她。望著她這樣子,胡生不曉得她是放棄了讓他幫忙的想法,還是在欲擒故縱。
見冬梅不響,胡生立起來,說,我走了啊。冬梅終于說,明天下午,你陪我去成泰百貨店買衣裳——不用你摸錢,就像哥哥一樣幫我拎衣裳吧。
胡生不出聲地笑了,想說,這個忙不能幫。他的心跳,卻再次加快——冬梅她,不直截了當,她想以退為進,想先以妹妹的身份相處,想在“迂回”中求得進步。當然,這也是胡生一家子的猜想??勺詈?,他沒有回絕冬梅,他曉得,相互幫忙,是人際交往應有的題中之義。
六
胡大伯起床了,能搖搖晃晃地走動了——這日,胡家大媽把一根拐杖遞給了胡大伯,他就一手扶墻一手握著拐杖,走一步,停一歇。
胡家大媽立在邊上,時刻準備沖上去攙他。她的面孔上,帶著一份警惕,又露著一絲喜色。
這時,冬梅和胡生也回來了。望到冬梅和幫冬梅拎著新衣裳的胡生,胡家大媽面孔上的喜色更明顯了。胡生的面孔上也露出笑來。
胡生跨進門框后,胡家大媽的目光還落在他的后背上。在客堂里,冬梅牽牽胡生的手,要胡生朝樓上走。胡生曉得她平常住樓上,身體頓時有點僵,轉過面孔來,朝后望,卻已不見了胡家大媽。
冬梅又想牽胡生的手,說,進去給你望樣東西。胡生說,你拿下來。冬梅說,叫你上去,你就上去吧。
胡生又回頭望望,就在遲疑中跟著冬梅上了樓,進了冬梅房間。聞著房間里一股淡淡的脂粉氣,胡生的目光落在一件紫羅蘭色的吊帶衫上,它掛在枝形衣架上,微微晃動——房間南窗開著,一縷微風帶著某種籽實的香氣吹進屋里。
房間一角,原本或許有一圈轉角沙發,現在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胡生似乎在這只沙發上望到了一份落寞。冬梅把上面的一件薄荷綠色的外套拿走,示意胡生坐。胡生上前坐了,轉轉頭,朝床上望,印花被頭沒有疊好,翻卷著。被頭一旁,還零亂地攤放著一些衣物。胡生說,要我望的東西呢?冬梅笑著說,就是這個房間。
還不等胡生開口說啥,冬梅就收去面孔上的笑,正色道,其實這個房間我很少住了。胡生笑著說,想借給我???冬梅也笑,說,你愿意的話。
胡生曉得,現在,冬梅偶爾在這里住上一兩夜,她?;靥K北老家,有時還住在棉紡廠里。胡生的目光落在冬梅身上。冬梅的腰身被絲絨面料包裹著,望上去,粗了。
胡生想立起來,卻覺得自己的身體很重。他說,我望清爽了。
他的目光從冬梅的腰身上移開。冬梅坐在床沿上,低下頭來,又抬起頭,想笑,嘴角一牽,卻哭了。胡生立起來,走幾步,也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攬住冬梅的肩胛。冬梅的肩胛抖一抖,又很快溫順地把身體朝胡生靠過來。她說,哥。
胡生卻馬上立起來,說,什么時候跟你去一趟蘇北?
七
胡生對向紅說,調你到B超室吧,剛巧,那里有人退休。
望上去,向紅有點激動。她扭扭身體,說,你是個好人。胡生笑著說,好人談不上,不過,壞人也不一定不做好事,對不對?他笑著又說,你這眼神,好像我做好事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向紅說,有目的的好事總比沒有目的的壞事好吧?向紅望望四周,問,說說看,對我有啥目的?
被向紅這么一問,胡生面孔上竟露出一絲難為情,低頭望一眼向紅腳上的T字搭帶船跟鞋,然后抬頭,說,哪有目的?你真是的。似乎想了想,他又說,我認得你媽,到過你家呢。那日,我在你家附近問路,碰巧問到你媽……她曉得我在哪個單位后,立刻熱情起來。向紅說,原來全是我媽的面子?胡生說,也可以這么說。向紅咯咯咯笑幾聲,說,那我要謝謝我媽了。她又突然收去面孔上的笑,說,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恨,也沒有平白無故的愛,你以后要我辦啥事體,盡管說。像是想了想,向紅又說,辦不到的事體,我是堅決不辦的啊。
胡生想到了前院長的一些流言蜚語,哈哈一笑,說,好。
這一日,胡生又去了向紅父母家。向紅媽正在客堂的一角堆放玉米芯。這里好多人家的次間里還砌著燒柴火的土灶,玉米芯就是用來燒火的。見胡生進屋,向紅媽直起腰,摘下裹在頭上的粉紅羽襟,把手伸向桌上盛著大麥茶的保溫壺。胡生卻搶先拎起它,朝一邊的一只搪瓷杯里倒了。吃一口茶,胡生在桌邊坐下,說,大姐,有樁事體想讓你幫個忙。向紅媽說,除了讓你歇歇腳、吃口茶,我還能幫你啥?胡生說,這幾日,我讓胡家大媽幫我阿姐帶帶孩子,可她還要服侍生病的胡大伯,忙不過來,所以,我想讓你幫忙,中午幫胡家大媽帶一歇孩子。遲疑一下,胡生又說,沒辦法,這幾日我和我姐都在忙,除了你跟胡家大媽,找不到別人幫忙。
話音一落,胡生從口袋里摸出一只信封,遞上,說,不成敬意。
向紅媽慌了,立起來,推開胡生的手,瞪著眼睛說,把我當什么人了?
胡生縮轉手,欲語又止。
下晝,胡生從他姐懷里抱起孩子就朝外走。胡彩花追上來,說,你要把他抱到哪里?
胡生不出聲。他姐繼續追,繼續問。胡生就立停在一棵胡禿子樹邊,說,你不是嫌這孩子鬧嗎?嫌鬧,我就抱走吧。胡彩花說,不要瞎纏。胡生說,你和這孩子沒有緣分呢。
胡生懷中的孩子哭得愈發厲害。胡彩花的眼睛也紅了,說,都怪我,不該對你瞎三說四。
隨后,她一屁股坐到地上。胡生抱著孩子又快步朝前走。胡彩花家、胡大伯家、向紅家都在惠民家園樂民路的北側,他由西朝東走,可以從胡彩花家一直走到向紅父母家隔壁,以及住著黑痣女子的車庫。他在冬梅家的門口前立停。他立在胡家大媽面前,對胡家大媽說,添麻煩了。
胡生也已經提前跟胡家大媽說過,講他阿姐最近忙,讓胡家大媽幫她帶幾日孩子。當時,胡家大媽爽氣地答應了。
胡家大媽從胡生手中抱過孩子時,似乎有點莫名的激動,手腳也有點慌亂,孩子差點從她懷里落下。接著,她似乎又抱得過緊了一點,孩子再次“哇”地大哭起來。
胡生說,你一家子領,會很累的,中午時讓向紅媽領一歇,我已經對她講好。她會過來抱的。胡家大媽說,不,我一家子領吧。胡生微微笑著,堅持說,讓向紅媽抱一歇吧。胡家大媽面孔上露出不情愿的神色,說,我自己能行的,用不著她幫忙。胡生說,她抱去后,又不是不再抱回來了。
終于,胡家大媽不再說啥。
八
現在,不要說胡家大媽,就是胡生,都曉得帶孩子是一樁多么煩心勞力的事體了。你當孩子是啥?一件玩具?一樣擺設?不是,孩子要吃喝拉撒,有喜怒哀樂。吃喝拉撒,他不能自理;喜怒哀樂,他不能自控。所以,再輕的孩子其實也是“重”的,他的“重”也許只有他的父母才能承受——不過,胡家大媽似乎也承受住了,她在自己房間里搭了一只小床,邊上堆滿了奶粉、奶瓶、尿布、孩子衣裳??墒?,那是一份哪能的承受啊,胡生見胡家大媽的面色比以前黃了,頭發也很亂,似乎忙得都忘了梳頭。每當她出現在胡生面前時,胡生就在心里想,自己是否做錯了一樁事體——看來,孩子沒有讓胡家大媽把自己當成奶奶,奶奶的感覺只會讓胡家大媽面色紅潤,可現在,她面色蠟黃,眼神疲勞。所以,胡家大媽的承受,更像是出于一份感激,或出于一份沉重的期盼——三代同堂的情景哪一個老人不向往呢?想到這里,胡生覺得心里有點難過,就更想把事體早點作一個了結。
中午時分,胡生來到了向紅媽面前。向紅媽正在場角上刮缸腳,彎著腰,用一只大湯盞把缸腳處的水舀出來,潑到地上。胡生的目光像在向紅媽的身周尋找著啥。向紅媽直起身,清爽了胡生目光里的意思,說,孩子被紫鵑抱去了。
紫鵑,就是那個黑痣女子。有亮光在胡生眼睛里閃過。向紅媽又說,不曉得為啥,紫鵑一見這孩子,喜歡得要命。
胡生張嘴想說啥,又很快閉上嘴,用眼神鼓勵著向紅媽說下去。向紅媽說,紫鵑還向我打聽孩子父母,我說我只認得孩子舅舅。胡生終于開口,你去叫她來吧。
在等紫鵑的過程中,胡生感到邊上一片靜,不過這種靜也是擠壓耳膜的,也像一種喧嘩,讓他感到一種壓迫。他曉得,這種寂靜里,包含著一種他希望發生卻又不敢直面的變故。這寂靜是喧嘩的前奏。
紫鵑來了。遲疑一下,胡生對她說,我是醫院的,這孩子先由我姐帶著,可她好像帶不熟他,我姐大概……我姐其實也舍不得……
喧嘩沒有出現,出現的仍舊是一片靜,這片靜或許是抽去了聲音的一種喧嘩——紫鵑的表情幾乎沒有啥變化,可眼睛流淚了。眼睛流淚了,她也不開口。這時,紫鵑懷里的孩子居然也不哭不鬧,睜著一雙晶亮的眼睛,似乎在認真聽啥。
胡生說,不好意思,本不該這樣,可我感到,這段時間,你心里……
紫鵑依舊沒有開口。
胡生說,好了,我已經讓你曉得事體沒有你想象的壞……
胡生朝紫鵑伸過手去,紫鵑卻轉過身去,她想說啥,卻只是搖頭。胡生縮回手,轉頭望望已一面孔奇怪神情的向紅媽,又轉回頭來,朝紫娟伸出手說,我要走了。
紫鵑喃喃而語,不……
她的身體縮一縮,手臂朝里緊一緊,懷里的孩子“哇”的一聲哭起來。隨著哭聲響起,胡生聽到自己身體里像是發出“嘩啦”一聲,落下了一樣東西,也像是飛走了一樣東西。他吐出一口氣。
大約十多分鐘后,胡生獨自一人走在了路上,那是惠民家園邊上的一條水泥路。他的嘴巴在動,他似乎在說話,不過,他的邊上沒有人,他的嘴里也沒有出聲??墒?,他確實在說話,用著無聲的話,來回應出現在他頭頂上的聲音。在他聽來,他的頭頂上,此刻正響著聲音,那是說話聲,像是向紅在說,也像是冬梅在說,更像是這段時間來他在惠民家園里接觸過的那些人在一道說。所以,他自己也感到在跟好多人說話了。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