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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在山東史料零拾三題

2024-04-13 11:00劉子凌
山東青年政治學院學報 2024年1期
關鍵詞:際遇老舍青島

劉子凌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濟南 250014)

老舍與山東可謂緣分頗深。從1930年下半年受聘至濟南的齊魯大學任教,到1937年因投身“抗戰”而從青島趕赴武漢,他前后在山東度過了七年的寓居時光。在此期間,他既教書、創作、翻譯,也積極參與各種社會活動,迎來了一個收獲豐碩的人生階段。

關于老舍在山東的生活與工作情況,學界已有系統的梳理和總結。(1)比如說,張桂興在其所著的《老舍資料考釋》(修訂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0)中,以《老舍在齊魯大學考》《老舍在山東大學考》《老舍與齊魯文化名人》《老舍的結社及任職考》《老舍主編及參與編輯的刊物考》等章節,較為系統地鉤沉了老舍在山東的行跡;相關成果,也反映在其所編撰的《老舍年譜》(修訂本)(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中。另外,如五卷本《老舍青島文集》(文物出版社,2014)全面收錄了老舍在青島創作的作品、在青島時期發表的作品和在異地寫作或發表的與青島直接相關的作品,對展示老舍的青島生涯而言,也是一部很有特點的專題資料匯編。但因為時間跨度較大,加之文獻分散,這一領域應該還有值得致力之處。筆者在翻閱相關書報的過程中,發現了一些與老舍有關的史料,對于了解這位作家在山東的思想與交游細節,或不無小補,特在此略加鉤沉。

一、一篇演講殘稿

學界公認,老舍不僅擁有一枝生花妙筆,口頭表達的功力也相當出色。在“國語”尚未普及但又被普遍看重的年代,他的一口北京話,“大家聽得懂,聽得省勁兒”,再加上他的演講“簡練明了,幽默生動”,自然邀請者紛至沓來,以至于“講演成為了他創作的一部分”——整理者至少“發現 170多次有記載的講演”。(2)舒濟:《后記》,載舒濟編《老舍講演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第210-211頁。這一數字肯定早被突破了,近年來,在老舍的佚文發掘方面,似乎也是與演講,尤其是抗戰時段的演講有關的文獻最有成績。(3)相關成果略舉數例:解志熙:《“獻上我們的智與力”——老舍抗戰及40年代詩文拾遺》《“風雨八年晦,貞邪一念明”——老舍抗戰及40年代佚文校讀杞記》《文學史的“詩與真”——中國現代文學文獻校讀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趙曰茂:《老舍在國立山東大學的講演<怎樣作文章>》(《新文學史料》2019年第4期);郭國昌:《抗戰時期老舍在蘭州的兩次演講》(《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0年第2期);李瑩:《老舍青島講演佚稿<怎樣作文章>考釋——兼談老舍講演與新文學寫作、傳播的互文性》(《文藝爭鳴》2020年第4期);凌孟華:《抗戰時期老舍在重慶的演講活動鉤沉與補正》(《創作評譚》2021年第6期)。

筆者發現的老舍演講,題為《老舍的演講(續)》,題目下署“灰云記述”,刊于《國民日報》的“團圓周刊”第16期(1934年3月13日)。初步翻閱《老舍全集》,沒有找到與此接近的篇目。這一時期的老舍年表,也沒有給出相關信息。所以,這是老舍的一份佚失的演講記錄稿。先照錄原文如下:

所以我們應預備,這再次的世界大戰。

因此你應該把宗教觀,放在事上去作事,不要事和宗教分別,所以就得根本去作,去實行,不要受任何的限制和支配?,F在世界情形是這樣,設若將來再次的世界大戰,我們這些作基督徒的,都抱定了已定的宗旨,凡是這種慘忍的戰爭,無論如何,我們不去參加,那恐怕這次世界大戰,或因之而停,或永不會,有這種戰爭的事??傉f一句:凡若是世界基督徒,真能努力去照樣作去,我想一定能減少了這戰爭的力量!

所以是在現在的基督徒,從意識上要認清現在的社會,從思想上要認清現在的世界,是如何的現勞(“勞”或應作“勢”——引者),努力去作。在原先以為無論何人,無論他信教的忠實否?只要他是個好人,就算是個好基督徒,這只是局部的,我們要把宗教作用,不限得如此小,就以現在中國說吧!先不要說世界,中國的人,可以比作一個拉磨的驢,一切不管,只是瞎著眼在轉磨,一切都不去管,因此中國的事,無一件辦明白辦清楚了的,無論什么問題,解決了的很少,多一半是未解決。那基督教,因環境的關系,所以這宗教的問題更不用說了,還是沒弄明白,只是瞎著眼轉,結果沒有一點的用處,所以是你得看清楚去作,并不是人說什么,你就作什么,人家不說你就不作,這不是成了一部死機器了么?!但是你也不能說作,就不顧一切去做,至于計劃也得有的才行。

標題中的“續”字表明,這篇講稿有前文;而且,這期刊物上揭載出來的部分,也似乎沒有完篇。遺憾的是,由于報紙不全,這次演講僅存上文的殘稿。但因為它只是他人的“記述”,嚴格來說,不能算是老舍的佚文。

關于《國民日報》,很難查到更多的信息。目前只知道它是國民黨歷城縣黨部主辦,1929年創刊,1935年???負責人為郝家驊。(4)山東省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山東省志·報業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3,第132頁。這份報紙的報頭是戴傳賢題寫的。而據羅騰霄在《1934:濟南大觀》(齊魯書社,2011)中的記載,郝家驊時為歷城縣國民黨黨部委員?!皥F圓周刊”在刊頭左側標注“葡萄社主編”,也不清楚“葡萄社”是個怎樣的社團。這一期刊物上的一則《編后》,留下了一個通信地址:“東關青龍街一八三號”——可能是“葡萄社”的社址,在濟南。因為僅見這一期,刊物的其他情況均不可考,不過基本能夠斷定,這是濟南本地性比較強的一份副刊??紤]到老舍此時是齊魯大學的教師,他的演講刊布于此,合理的推測是,這次演講應該就是在他執教齊魯大學期間進行的??上?“掐頭去尾”的殘稿無法給出更準確的時間。

更多的疑問接踵而來:老舍的這次演講,講給誰聽?主題是什么?演講記述者“灰云”又是何許人也?此人的記述,有沒有經過老舍的校訂?能不能準確反映老舍的思想?這些問題又在“老舍的演講”這一標題前碰壁。讀者只能就現存的文本做出一些大致的推測。

首先,這份殘稿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其極為濃厚的宗教色彩?!拔覀冞@些作基督徒的”云云的措辭,更透露出老舍的演講乃是在某次宗教活動場合中,或某一教會組織(或教會學校)內進行的。眾所周知,老舍是正式受洗加入教會的基督教徒,但他卻又很少正面闡釋自己的宗教思想。朝戈金《老舍關于宗教的佚文》列舉了5篇“老舍關于宗教方面的文章、譯文和講演錄”(5)《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5年第2期。,劉濤此后補充了一篇題為“以善勝惡”的演講(6)舒舍予講,單倫理筆記:《以善勝惡》,《河南中華圣公會會刊》第5卷第5期,1932年10月5日??甲C文字見劉濤:《老舍的基督教信仰與救世觀及其他——從最近發現的三篇老舍佚文談起》,《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0年第2期。?!秶袢請蟆F圓周刊》上這份演講殘稿最大的意義就在于,它再一次為人們理解老舍的宗教觀提供了旁證材料。

總起來說,這份殘稿可以劃分為兩個層次:一是面向國際關系的討論,一是針對中國社會的思考。在一般的印象里,老舍并不是一個以敏銳的政論頭腦著稱的作家。所以,殘稿開頭的一句話就十分讓人驚訝。關鍵不在于老舍是基于怎樣的理由而預感到了“再次的世界大戰”,而且他的預感又是怎樣很快地被世界歷史的展開過程所證實,就他的觀察本身而言,那種宏闊的地緣政治眼光便展示出他的思想里少為人知的一面。至于絕不參戰的立場,基于宗教的博愛觀念,反倒顯得不是多么突兀了。有跡象表明,這一時段老舍對國際形勢保持著一種密切的關注。在《以善勝惡》的演講中,他也表達了對“世界的潮流”的某種隱憂,那就是“人所欲解決的,不是別的,只有經濟問題”,“宗教則置之度外”。(7)舒舍予講,單倫理筆記:《以善勝惡》,《河南中華圣公會會刊》第5卷第5期,1932年10月5日。

這種“世界的潮流”,自然會折射到中國社會中,老舍的批判足夠犀利——“只是瞎著眼在轉磨,一切都不去管”。與此相反,他主張“你得看清楚去作”。當然,怎樣才是“看清楚”,這在簡短的殘稿里沒有能夠展開,讀者無從懸想??杉毼段囊?在他看來,人之所以能“看清楚”,只能歸之于“宗教作用”。但他又沒有把“宗教”限定得非常狹隘,而是體現出一種相當寬松的姿態,不以“信教的忠實否”“好人”“好基督徒”為斷,警惕這些“只是局部的”標簽,其結果反而把“宗教作用”說小了。

從這樣的理路看,老舍的宗教觀帶有相當的超越性?!白诮獭痹谒@里,主要是某種精神資源的表征,它的意義不體現于信不信教等外在的形式,而是要充當一種價值觀、人生觀的指引。如果與這一時期辭氣完足的《以善勝惡》對讀,可以確認老舍之于這種思想的一貫性,也可以確認《國民日報·團圓周刊》上這份演講殘稿應該是較為真實地反映了老舍這一時期的思想狀況。(8)從語體上說,這份殘稿也大致保留了老舍演講的一般特征:“多使用短句,言簡意賅,句句連貫,并在段落之間加以過渡,因此講演的整體結構一目了然?!?李瑩:《老舍青島講演佚稿<怎樣作文章>考釋——兼談老舍講演與新文學寫作、傳播的互文性》,《文藝爭鳴》2020年第4期)

遙想當年留日時的魯迅,就是一手批判“金鐵國會立憲”(9)“誠若為今立計,所當稽求既往,相度方來,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人既發揚踔厲矣,則邦國亦以興起。奚事抱枝拾葉,徒金鐵國會立憲之云乎?”(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第47頁),一手主張“迷信可存”(10)“偽士當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魯迅:《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第30頁)。歷史迤邐來到“五四”,老舍事后追認他此時受到的影響,“首先是:我的思想變了”(11)老舍:《“五四”給了我什么》,《老舍全集(修訂本)》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636頁。。不得不說,老舍對“宗教作用”的重申,內在于中國近現代知識人艱苦的思想探索傳統之中。

二、在山東大學的日常

1934年下半年,老舍辭去在濟南的私立齊魯大學的教職,經過一番猶疑和試探,最后接下了位于青島的國立山東大學的聘書。老舍在青島的生活和工作情況,學界利用現有材料,已經呈現出了較為清晰的輪廓。筆者擬以黃際遇日記為基礎,對老舍的日常交游情形作一些補充。

黃際遇何許人也?現代文學研究界對其人其事知之不多。老舍入職山大時,他是文理學院院長,排在校長趙畸(趙太侔)、秘書長皮松云、教務長杜光塤之后的學校四號人物(杜光塤公務、家事繁忙,其教務長職務多次由黃際遇代理)。在所有教職員中,他的入職時間(1930年5月)也最早,那個時候山東大學的前身青島大學還在醞釀組織之中。所以他是不折不扣的“老人”。

文理學院在當今的大學里,確實是很少見到的建制。當時的山大,文理學院下設中國文學系、外國文學系、數學系、物理學系、化學系、生物學系。(12)《民國二十四年國立山東大學一覽》,國立山東大學出版課,1935,第7、273頁。以一位數學家而管理文科專業,當然有“外行領導內行”的危險。但黃際遇卻勝任愉快。后來在中山大學,此君一面為理學院、工學院講授“微分幾何學”“連續群論”,一面在中文系開設“駢文研究”“《說文》研究”,即此一點,已可想見他的學科跨度。豐厚的古典文學修養與豐富的留日、留美研習數學的經歷,使黃際遇與文理學院這一建制實現了完美的契合。

黃際遇的日記也很有特點,“全是以文言文寫成,文章有時簡約暢練,有時駢散兼備,有時更是全篇流麗典雅的駢文”(13)黃天驥:《<黃際遇日記類編>序》,載黃小安、何蔭坤編注《黃際遇日記類編 國立山東大學時期》,中山大學出版社,2020,第2頁。。他的日記經常會留下同事把日記借走閱讀,或勸其錄副以傳世的記錄,他自己也曾起意“庸吏抄胥”,“印如講義”,分贈各方(1935年10月19日日記(14)黃小安、何蔭坤編注《黃際遇日記類編 國立山東大學時期》,中山大學出版社,2020,第363頁。下文引用日記,同此版本,簡便起見,只隨文括注頁碼,特此說明。)。蓋其日記不僅為紀事,也是修身、自勵的一種學記。(15)1935年11月6日日記云:“人事紛蘊,兩日未親一書,勉以日記自課而已?!?第370頁)尤可見出他對日記的定位。

老舍與黃際遇在青島的初次見面,是1934年9月11日:“怡蓀偕舒舍予來”。怡蓀即張煦,時任中國文學系教授兼系主任。老舍經他陪同訪問黃際遇,顯然是新同事入職、拜見上級領導的禮節之舉。人情之常,無需多論。有意思的是,黃際遇并沒有記下他對老舍的印象,緣故何在?或許是因為二人此前有過共事之舉,并非初見——同日日記,黃氏留下了一筆:“舍予前嘗在歷城典試同閱國學試卷?!?/p>

“歷城典試”,這似乎是老舍履歷中人們不曾知道的內容。查黃際遇日記,時間是在1933年6月29日。但他當時沒記老舍也參加了同一活動的事。根據這個日期,很容易查到報紙上的相關新聞,如《魯普高檢定考試昨在齊魯大學舉行》(16)《益世報》(北京),1933年6月30日。,這個考試場所,又是黃際遇日記沒有寫入的。

南京國民政府設置的檢定考試,“是為甄拔一批無力升學而自學成才的人取得任命人員或專門職業及技術人員應考資格的考試”。(17)房列曙:《中國近現代文官制度》下冊,商務印書館,2016,第545頁。老舍參與其中,或許是基于“地利”之便??紙鏊幍凝R魯大學,正是他的供職機關。

黃際遇雖不守舊,對新文學也并不隔膜(18)黃際遇1932年10月8日日記就自己直接接觸的同事沈從文發揮了一大段,還評價《阿麗思中國游記》“不像魯迅專以尖刻,郁達夫專以頹廢為拿手戲的”。(第56-57頁)可見他對新文學作家并不陌生。,但肯定算不上一名熱烈讀者。山大文科教員中,與他過從最多的游國恩(澤丞)、姜忠奎(叔明)等,都不是新文學名家。不過黃氏性格豁達,興趣廣泛,兼之酒量甚佳,雅好交際,所以與老舍的交往,逐漸也就多了起來。

茲將黃際遇日記中與老舍有關的文字摘錄如下(省略號均為摘錄者所加):

1934年10月1日:夜訪舒舍予談。(第277頁)

1934年10月5日:少侯約同柬招太侔夫婦、洪淺哉、唐鳳圖、李仲珩、舒舍予、水天統、毅伯、達吾、仲純諸友七日晚飲于寓廬。(第279頁)

1934年10月7日:席闌茶熟,圍坐高談,老舍淺哉,尤爛劇理,其謂左嗓子不能唱正中調,證以發音機關構造之圖,言菊朋之以老生見長,參有青衫行腔運調之處。又謂小生唱法其妙處在以寬嗓窄嗓間互運用。均屬深入淺出之論。尤于說理時隨舉劇詞,曼聲拍唱,高山流水,實移我情,而低調之難于高調更可見也。(第280頁)

1934年10月23日:晡仲純來共杯杓,同舍人聚話,復招舒舍予與會。(第285頁)

1935年1月5日:午舒舍予夫婦約飲私宅,為之盤桓竟日。(第310頁)

1935年3月8日:老舍來小談。(第314頁)

1935年3月24日:早訪少侯話足疾,少侯曰不麻不振,恐是北人所謂寒腿之癥。詣老舍證之而益信,丐得北京廣生堂藥膏以歸(虎骨熊油追風活血膏)。(第318頁)

1935年3月28日:老舍來答訪。(第321頁)

1935年4月27日:夜應舒舍予約飲于春和樓,坐有陳季超,老友健拳,遂為之盡歡鏖戰。(第330頁)

1935年5月5日:舍予饋藥,柬謝之。(第332頁)

1935年6月25日:日景尚高,雇車踐滌非厚德福酒家之約。叔明先至,舍予、少侯、澤丞、嘯咸、賀祖篯、李保衡歱接而來,仲純、怡蓀后焉?!Χ?酒行數巡,意興都豪,余即攘臂盤馬,訇髦而呼??徒詮椫覆叵?聞聲起舞。(第351頁)

1935年10月10日:舍予來面約十三日湯餅之飲?!胂g,得舍予張其軍,亦極盤馬彎弓之能事,嘉賓破戒而盡觴。(第360頁)

1935年10月13日:馳赴舒宅湯餅之會。坐有陳季超盤馬彎弓故善戰,久闊之下勸杯倍勤。(第361頁)

1935年10月14日:日入少侯、太侔騫至,飛柬舍予來驅,驅之在市之肆曰“百花村”者,……大言無礙,小飲亦佳,戟指藏鉤,婁添酒籌,興之所之,遂不成醉。(第361頁)

1935年10月29日:晚少侯招飲登州路精舍,太侔夫婦、淺哉、老舍、仲純、康甫早集,當爐炰羔,莼羹皆韻,醇醪盈罍,色香并佳。此會在比來不可多得矣。(第387頁)

1935年11月5日:又面約仲純、康甫、舍予往太侔寓夜飲,酒由寧氏饌,則寡人談侶酒儔,大半在是,流連盡晷,樂乃無央。(第369頁)

1935年11月26日:偕舍予陰雨中訪少侯,已不可支。(第379頁)

1935年12月3日:偕舍予過訪少侯閑坐片時,稍攄一日之勞,不知何故,鄉思悠然。(第381頁)

1935年12月21日:晚偕君復應舒舍予酒約,一坐多拳酒勝流,比因戒杯,少飲而止。(第387頁)

1935年12月30日:夜約消寒之會,太侔未晡過談。淺哉、少侯、仲純、舍予、詠聲,怡蓀、達吾先后而來(毅伯辭以疾)?!鴰缀螘r,而肴釀俱有難繼之狀,興到酣時,一斗不醉,非屠沽市遠,今夕諸君大有再接再厲之勢也。樂不可極,酒不可縱,撤饌易茶,甘苦同之。西隅半斗書室之間,今文壇健者洪深、老舍、趙少侯諸子,方放高談。(第391頁)

1936年1月20日:今日舒舍予都講文藝中典型之人物,出口有章,雋語疊出,極博佳評,舍卻人生無文學之論者也。(第400頁)

1936年1月22日:晡承佑約少侯、舍予、仲純會于蔽廬,亨羊炰羔,舉酒屬客?!汈獗M,縱談于室,同心之言,酒醇不醉,魯酒不薄,齊諧無傷。舍予引亢以高歌,少侯依聲而應節。一曲未已,昆亂間出,予亦悉索所有,拾響效顰,但資哄堂,寧慚屋漏。亦以余力應敵丁丁。正是爐香茶熱時,不知今夕何夕,人間天上。(第401頁)

可以看出,在黃際遇的日記中,老舍的形象是多面的:這位同事懂“劇理”,還能“引亢以高歌”,來上一段——這為老舍與京劇的關系,增添了旁證;這位同事有可信的生活經驗,“寒腿之癥”可以在他口中取得確認,也可以從他得到對癥的藥物;這位同事善于演講,是談笑風生的“文壇健者”;這位同事更是相當投契的酒友,豁拳叫嚷,酒酣耳熱,其樂未央。這些記錄,提供了老舍以及山大教師群體日常生活的生動畫面。

如果長時段地看,1934年下半年的國立山東大學有一種由盛轉衰的趨勢。黃際遇經常在日記中流露出楊振聲任校長時代“酒中八仙”盛況不再的感慨。(19)“酒中八仙”的雅事,因梁實秋的多次渲染,廣為人知。參見其《談聞一多》(載《梁實秋文集》第2卷,鷺江出版社,2002,以下各卷版本相同),《憶楊金甫》《方令孺其人》(均載《梁實秋文集》第3卷),《酒中八仙——記青島舊游》《記黃際遇先生》(均載《梁實秋文集》第4卷)諸文。時局的動蕩,也猛烈沖擊著這所年輕的高等學府。1936年1月10日,黃際遇聽說山東省政府給學校的協款三萬金“二十四年底以后不再撥給”,深覺“帝業未成,一朝斷送”,便萌生了去意(第397頁)。當年寒假,他拒絕挽留,離開了這所曾服務將近六年、付出相當心力的學校,赴老家廣東,任教于中山大學。他與老舍的交游,也就中斷了。

三、未曾實現的定居青島計劃

黃際遇離職,老舍也只在山大多逗留了一個學期。1936年暑假,他也跟這所學校脫離了關系。次年,因為抗戰全面爆發,青島局勢危殆,他先是重回濟南的齊魯大學就聘,然后艱難地只身趕到那時的抗戰中心武漢。也就是說,他也跟青島告別了。在大后方,老舍主持“文協”大局,發揮的巨大作用自不待言。但抗戰勝利后老舍曾經有過的一個定居青島從事創作的計劃,似乎不甚為人注意。

張桂興在《老舍資料考釋(修訂本)》和《老舍年譜(修訂本)》對此事有所介紹。前書謂:“1945年9月,老舍曾帶著抗戰勝利的喜悅致信王統照,托他在青島購買一所小房,預備返回青島過他的寫作生活。結果房子未買成,老舍也未能赴青島,而是應邀赴美國講學去了?!?20)張桂興:《老舍資料考釋》(修訂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0,第403頁。后書則在1945年9月項下記:“致王統照信?!睋踅y照《憶老舍》說:“他在日軍初降時,高興之至——九月間寫了一封信,托我為他在青島購置一所小房子,預備仍返故處,安安逸逸的過他戰后創作生活?!?21)張桂興編撰《老舍年譜》(修訂本)上冊,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第488頁。如此記述的史料依據相同——1946年2月8日青島《民言報》。

張桂興畢竟不是要專門處理這個話題,故他的介紹失之簡略。但迄今為止,似乎還沒有其他人加以展開,有待解釋的疑點至少包括:老舍為什么選擇青島為勝利后的定居之處?他為什么委托王統照買房?房子又是為什么沒有買成呢?這些疑點,王統照的文章其實都給出了說明。但因為這篇文章不曾收錄于《王統照全集》,刊布的報紙又不容易獲讀,所以也就影響了其傳播的范圍。借此機會,筆者將王統照的這篇《憶老舍》全文輯錄如下:

當年,老舍離開北方,流亡南去,他是從青島走的。正當蘆溝橋戰事緊急之時,全國同憤,風云變色。本市是日人專力經營投資集中,日僑繁多的要地。他們的軍艦,三三五五已在膠州灣中游弋,預備隨時登岸,——或隨時開火。那時,本市居民紛紛走避,知道這里終有一場劇戰。我在滬上忙于文字,也正在眼望著全國文藝界函電抗爭,準備為國家共盡微力。因為本市人心惶惶,家人無策,電催歸來。在匆忙中,我由津浦路連夜到青,小住七八日。一面預備同家人南下,一面抽空會晤親朋,——為的這次空前抗戰,時日多久,困苦多大,都難說定,與他們見見即作長別!

老舍先生住在黃縣路上某號一所二層樓的第一層內。(他早已不在山大教書,專寫小說約有二年了。)自然,見了兩回。他說,本愿與我同行,無奈他的夫人即將分娩,正住醫院,非遲幾個禮拜不克動身?;蛘邞鹗乱粫r尚不至“波及”青島,能夠從容出走;即已“波及”,也只好另做打算。

“那兒去呢?回老家,干嗎?總得南下,南下!”

誰曉得?看光景,北方準是先被炮火,長江流域或能稍晚?……

可是變化奇突,八一三因虹橋事件,日本兵便先從淞滬下手,青島戰事反而晚下去,直到過年以后,方才實行他們的登陸計劃。

老舍先生與那年秋間尚留寓本市的幾位文藝朋友,也在上??箲饦O劇烈的期間,九十月內,從容離青他去。

我正在周圍炮火,日夜空戰的滬上,寫文,講演,他們卻已由鐵道或起旱,經過魯南,轉向西南各方去了。

從是時起,算到現在,整整八年有半!

老舍連年為“文協”如何盡力,如何寫作,如何清苦自持,這些話都不須多提。他現在正將赴美作一年勾留。為傳播我們新文藝的消息;為溝通兩國(中美)的文化;為使世界人士真實認識我們的創作者,他與曹禺君此行,當有重大影響。

他在日軍初降時,高興之至!九月間寫了一封信,托我為他在青島購置一所小房子,預備仍返故處,安安逸逸的過他的戰后創作生活。他想的十分平正,十分合乎情理。以為,經過這次以前未有的勝利,日本人在青島留下了多少大小建筑物,除掉公家需用者外,定有許多所小樓房,能以廉價出售。他知道我先回此,地方熟悉,所以趁此時機,想買下所小巧住房,以供晚年——就說是晚年罷!反正他比我還大幾歲,——讀書安居之用。雖然他沒有財力,但以想象中的廉價,他在可能范圍內拮據集湊,也還可以。

太平直了!太坦然了!那能料到“事實”,“事實”,如是,如是。不但用廉價買日人剩下的小房無從說起,就連那封信到滬后,經友人代寄青島,(那時還沒有青滬航郵)你想怎么樣?今年一月中旬我方收到。在途中,或擱置在郵局之中總逾百天!——還能講“甚么”其他?

也好!他暫時并不來青,到“新大陸”上看看戰后的盟邦。采風問俗,自由談說,交幾個文藝朋友;若有便能往南美逛逛,更為有趣。

也許,一年之后他可重來青島?縱然無法買到一所小房,我若在此卻能給他預備間比較適宜的住室,再過過我們當年飲“苦露”,走沙灘,豁快拳……的生活。

希望如此!光陰迅過,即使再聚,也未必還能提起當年的豪興。但:

“一枝好煙,一杯醇酒,一聲凄嘆,一霎相對的回憶,一些不易談數的言語?!甙l皺顏,彼此在苦痛,憂悒,幽憤,岑寂中熬練過的心情,還可交換一下?”

明年夏日,盼望能夠同他在海濱公園小亭子里,指點滄波,東談西扯,眼望著上下飛鳴的海鷗自由翔集。

三十五年,二月四日。

抗戰勝利后慘淡的現實、文化人可貴的友誼、普通民眾的無奈與苦澀,一切盡在王統照的這篇不長的文字里展露無遺,毋庸辭費。需要補充說明的只有兩點。第一,這篇文章的確切出處是青島的《民言報》副刊“潮音”第21期,作者署名劍三,這是王統照的字,也是他最常用的筆名之一。曾廣燦、吳懷斌所編的《老舍研究資料》(22)曾廣燦、吳懷斌編《老舍研究資料》,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5。在“老舍研究資料散見篇目索引”部分準確著錄了相關信息。第二,王統照此文中“一枝好煙,一杯醇酒,一聲凄嘆,一霎相對的回憶,一些不易談數的言語?!甙l皺顏,彼此在苦痛,憂悒,幽憤,岑寂中熬練過的心情,還可交換一下?”這一句話,清清楚楚地是放在引用符號,即“「」”——這是民國時期繁體豎排文字的印刷習慣——之內的。仔細體會其語言風格及其上下文,這句話很有可能是從老舍的信中摘出的。誠如是,則可視為老舍的一段佚文。

青島對于抗戰勝利后的老舍而言意味著什么?寫于1941年的“話劇歌舞混合劇”《大地龍蛇》早就留下了一個頗富深意的安排。這部帶有未來與“空想”色彩的劇本第三幕,時間延伸到“大中華民國五十年春”,地點設置便是“青島”。但有意思的是,作為這一幕的主題的“和平節”,并未在老舍的筆下得到正面的展示。眾人口中反復談論,乃至在這“沒有斗爭,沒有戲劇”(23)老舍:《大地龍蛇》,《老舍全集》(修訂本)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360頁。的一幕里造成小小“斗爭”的,其實是趙立真任館長的水族館開幕典禮。圍繞這個活動,趙立真的妹妹趙素淵遺憾地放棄了陪學生參加和平節大游行,趙立真的族弟趙明德表達了對“國家派大哥養著那些魚”(24)同上書,第413頁。的不解,但最后也期待當“小魚館”的館長,印度友人竺法救也趕著典禮來送標本做禮物……凡此種種,為這一幕場景平添了喜劇的氛圍。

《大地龍蛇》第一幕里,趙立真還是“一天到晚凈弄小鳥和毛毛蟲”(25)同上書,第363頁。,二十年過去,怎么就轉而管理起了水族館?在老舍筆下,這些生物學研究都表征了一種科學主義的改造世界的想象。用趙立真自己的話說,“拿各處送來的標本為題”,他就可以“說明世界上的人已經知道了注重科學,愛護科學;也就是知道了擁護真理,支持真理;也就是開始創造和平,擴大和平”,“全人類要是都同舟共濟的征服自然,開發自然,大家就不必彼此爭奪而有吃有喝,就足以消滅自然加給我們的禍患”……(26)同上書,第417頁。

誠然,老舍在劇本前的“序”中明確提出“第三幕設景青島,亦因取景美麗,無他用意,也可以改換”。(27)同上書,第360頁??墒菑膭”镜乃枷朊}絡觀察,青島恐非只是因為“美麗”而被老舍選中。相反,因為這里有一座水族館,青島這一“裝置”構成了一個關鍵的敘事框架和結構性要素,不能被輕易取代。

當然,“美麗”也不是不重要。第三幕的布景,老舍介紹趙立真兄弟的小園,就是在“青島市郊,面碧海星島,茅亭一間,環以花木”,而且“園與海之間有馬路,夾路青桐,隱隱可見”。(28)同上書,第407頁。如果說水族館代表了“真”——就像它的負責人的名字趙立真所顯示的那樣,世界和平、族群大同蘊含了“善”——比如劇本中的日本人馬志遠干脆入了“華籍”,那么青島在老舍筆下顯示出來的“美”,則為他的這份理想加上了不容缺失的一個維度。從這個意義上說,老舍致王統照的信中寄托于青島的,既有他在這座城市的真實生活體驗,更有他對未來光明世界的熱切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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