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小說話”與《紅樓夢》文學經典的建構

2024-04-13 11:16溫慶新
中州學刊 2024年1期
關鍵詞:紅樓夢文學小說

溫慶新

在現代以來的各種社會文化事件中,《紅樓夢》屢屢充當變革的憑借,被時人認為是一部不可或缺的文化經典作品,由此開啟了《紅樓夢》經典建構的現代歷程。在這一過程中,以隨閱即評式直接體悟、隨筆漫談式率性表達為主要特點的現代“小說話”[1]對《紅樓夢》的經典之路具有重要的推進作用。它不僅是《紅樓夢》經典化過程中的重要一環,而且是現代小說批評的典型縮影。

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上,小說批評是時人在文學載體中制造意識形態最有效的工具之一。因而,現代“小說話”對《紅樓夢》的政治化與意識形態化批評成為《紅樓夢》批評的最突出特征之一。與此同時,現代“小說話”批評者又主張對《紅樓夢》的文學意義加以建構,由此推動了《紅樓夢》文學經典建構的現代之路。品評《紅樓夢》成為當時的一種社會風尚,以至于“一若不提《紅樓》,仿佛是沒讀過小說似的,不批評《紅樓》,仿佛是不會看小說似的”[2]?,F代“小說話”充分注意并回應這種接受潮流,采取以《紅樓夢》為文學經典作品的批評策略,乃至出現“自施耐庵《水滸》、曹雪芹《紅樓》章回小說盛行以后,于是小說始由附庸而成大國”[3]的盛況。但遺憾的是,這方面的批評努力為當今學界所忽視。故而,探究現代“小說話”品評《紅樓夢》的思路、策略、意見及緣由等,能夠深度探討中國式文學批評的現代轉型之路。

一、類型歸納、小說史定位與《紅樓夢》文學經典性的挖掘

現代“小說話”批評者身份多樣,既有葉小鳳(楚傖)、周瘦鵑、謝六逸、李涵秋等彼時小說創作與批評名家,亦有胡惠生、徐敬修等專門小說研究者,有琴樓、臞蝯、鳩拙等一般的讀者,更有葉紹鈞(圣陶)等社會名流,呈現出蔚為大觀的批評景象。其中既有專論《紅樓夢》的“小說話”,亦有散見于綜合類批評中的“小說話”?,F代“小說話”對于《紅樓夢》文學經典性的建構,主要體現在對《紅樓夢》小說類型的研究和對《紅樓夢》審美性與文學性典范意義的發掘兩大方面。

現代“小說話”認為應當對《紅樓夢》的小說類型進行細致區分,但歸入何種類型卻觀點不一,有著多種說法。例如,劉家銘根據小說的題材類型進行劃分,認為《紅樓夢》是“言情小說而實兼家庭社會小說”?!蹲x石頭記雜說》言:“《石頭記》于家庭社會情形,描摹盡致,故言情小說而實兼家庭社會小說也?!痹诳隙ㄟ@一類型的前提下,他進一步挖掘《紅樓夢》高超的寫作技藝,對《紅樓夢》的審美接受加以探討:“《石頭記》者,其事本無可述,而一經妙手摹寫,盡態極妍,令人愈看愈愛。旨哉言乎!然不善讀者,仍是味同嚼蠟?!盵4]寂寞從“章回體”的形式角度對《紅樓夢》進行類型劃分,確定《紅樓夢》是“章回體”?!缎≌f叢談·體制上之分類》一文列有“章回體”,稱“小說體裁,以此為最佳,篇幅既長,述事遂繁,多能將纖悉細故,描寫靡遺,其興味較筆記體為濃,分列章回,有書聯句者,《石頭記》……等書是也”[5]。胡惠生的《三余漫載》從小說體裁的角度將《紅樓夢》當作“中國演義體小說”的代表[6]。上述所舉諸例主要集中于短篇類“小說話”,而諸如《說部常識》等長篇理論性或史論類“小說話”對于《紅樓夢》小說類型的劃分意見也不統一。徐敬修《說部常識》第一章“總說”第四節“小說之類別”中曾將《紅樓夢》歸入“寫實派”[7]8,第二章“歷代小說之變遷”第八節“清代之小說”中又將《紅樓夢》歸入“演義類”[7]82。這種看似矛盾的歸納意見,恰恰說明現代“小說話”對于《紅樓夢》題材、體裁、形式的判斷仍處于一種開放式的探索中,由此推動了從多元視角挖掘《紅樓夢》文學典范性的可行性,豐富了《紅樓夢》審美趣味的建構渠道。當然,現代“小說話”對于《紅樓夢》的小說史定位主要是一種價值或思想上的大體肯定,并非像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等專論著述那般展開深度分析與理論總結。

深度挖掘《紅樓夢》文本的文學性與審美性,首先需要突破先賢時士關于《紅樓夢》文本的種種過度文化詮釋,回歸《紅樓夢》作為一部小說的存在前提。葉小鳳《小說雜論》針對“今世之談《石頭記》者,尋章索義,穿鑿附會,乃如漢儒之治經,真足令人絕倒席上”的現象,嘗試提出“是小說,則當以小說讀之”“我讀《石頭記》,只當作平常小說讀”“一部《石頭記》,我只認定是一部《石頭記》”[8]3395等思路,以便客觀地看待《紅樓夢》“文辭固縝密精妙”[8]3398的審美價值。這種批評策略使葉小鳳充分體味到《紅樓夢》的文本魅力:“《石頭記》之‘黃金鶯巧結梅花絡,白玉釧親嘗蓮葉羹’,何等工致!何等整齊!而工致整齊之中,無一字無來歷,無一字見牽強。有此本領,有此文章,方許作如此艷麗題目?!盵8]3401在這種情況下,《紅樓夢》作為文學典范代表的批評導向呼之而出,迫切需要采用一種相對科學合理并且與現代文學批評手段與思想相一致的批評方法予以推進。所謂“做正側兼顧文章者,如《紅樓夢》,而人棄其側面讀其正面,于是賈寶玉、林黛玉乃成拆白淌白之祖師”[8]3409云云,大概帶有批評方法如何推進的指導意圖。

現代“小說話”批評者還由《紅樓夢》文本技藝的高超、審美旨趣的獨特想到曹雪芹“才力”的獨特,由此將現代小說批評中強調作者才情的批評思路引入《紅樓夢》品評中。戴夢鷗指出:“有人說,《紅樓夢》在中國小說界里,可算得數一數二的杰作。我說《紅樓》自是佳作,不過曹雪芹的宗旨,是顯揚自己的才力,不在當時社會的改良著想。所以他才大如海?!盵9]葉楚傖亦稱贊“《紅樓夢》的作手”能夠“純用絕精美的藝術來,引人神往;這是多么可傾倒的天才呀”[10]!這也是現代“小說話”屢屢強調“小說家言,必有其因,始得著手撰著,未必能全書杜撰”,因而從“自敘體”的創作匠心肯定《紅樓夢》文本內容的本質因由[5]。

與此同時,現代“小說話”批評者也在努力探索《紅樓夢》文學經典性的新品評話題。從中國小說史的視角來觀照《紅樓夢》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例如,鐵雪《〈紅樓夢〉評》云:“《紅樓夢》一書,久已膾炙人口,筆意輕利,詞句新穎,描寫人物舉動口吻無不畢肖,真水銀瀉地,無微不至也,價值與《三國》《西廂》相埒,上乘之小說也?!盵11]“《紅樓夢》一書,魔力之巨,為小說之冠,讀之者能令人魂馳神往,腦中莫不有寶黛之影像?!盵12]還有的批評者將《紅樓夢》與此前及同時期的其他小說進行比較,在中國小說衍變史的內部挖掘《紅樓夢》獨特的文體特質。典型之例,即如闞鐸在《紅樓夢抉微》中評價思路。他認為“咸同以來,紅學大盛,近則評語索隱充塞坊肆”,“著《紅樓夢》者,在當日不過病《金瓶》之穢褻,力矯其弊而撰此書?!都t樓》全從《金瓶》化出”[13]7-8,力圖通過《紅樓夢》與《金瓶梅》等其他小說作品的比較來拓展評價的話題,從而獲得更為廣闊的批評定性。其所提出的“黛玉與金蓮皆曾上過女學”“《水滸》化為《金瓶》,《金瓶》化為《紅樓》之痕跡”“《紅樓》以孝作骨,《金瓶》以不孝作骨”“石頭是玉之前身,西門是孝哥之前身”“寶玉是孝哥化身,《紅樓》所記皆寶玉十五歲以內之事”“兩書之大打醮”“黛以文學見長之所由”“李紈孟玉樓之于李師師”等話題[13]9-18,既有從小說史的縱向思路去發現《紅樓夢》的寫作特色,又有對《紅樓夢》文本描寫的新詮釋,可謂獨成己見。如“黛以文學見長之所由”對林黛玉為何擅長文學作出了新的詮釋:“黛之文學優長,皆由《金》書所謂‘詩歌詞賦,無所不能’二語化出?!督稹返谌赝跗诺?‘娘子休推,老身不知你詩詞百家曲兒內字樣,你不知識了多少,如何交人看歷日?!热缟纤f,然《金》書之如此云云,皆由《水滸》之諸子百家皆通。故《紅》書二十一回,黛玉在寶玉案上翻弄,可巧翻出《莊子》來,提筆續書云:‘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酥T子也。又黛玉與釵言:‘小時偷看許多小說淫書’等語,此百家也。黛之別字顰顰,蓮邪?瓶邪?故意眩人心目,所謂二而一也?!盵13]77-78這種詮釋雖然有牽強之嫌,但將《紅樓夢》文本所寫與《金瓶梅》中的內容進行比較這一行為本身,會令讀者看到從其他作品觀照《紅樓夢》文本特色的可行性,必然會拓展《紅樓夢》批評的角度??梢哉f,上述批評思路在某種程度上尋求著《紅樓夢》在古代小說衍變史中的經典價值,有助于在話題制造的批評過程中展現出一定的新穎認識。

上述批評策略與方式的變革及創新,促使現代“小說話”批評者對《紅樓夢》的文學性與審美性提出了諸多新見。典型意見,即認為《紅樓夢》是歷代小說高超水平的代表,獨具感染力強烈的審美特征。如周瘦鵑《小說雜談(二)》所言:“《石頭記》允為吾國舊小說中第一杰作。其描寫細膩處,匪特繪影繪聲而已,直繪及其一毫一發。每寫一人,必兼寫其聲光氣,筆筆有神,故幽怨如黛玉,癡頑如寶玉,富麗如寶釵,粗豪如焦大,古拙如劉老老,吾人每讀一過,即覺諸人憧憧往來于腦府心坎中,不能或忘,一若真有其人,而吾曾與之把晤款接者,真神筆也。世之愛是書者,殆不下數百萬人,為之纏綿顛倒而不自覺。吾友朱玄子,其封翁年六十余矣,須發皆白,居恒好讀《石頭記》,好觀《石頭記劇》(如黛玉葬花、黛玉焚稿等),往往為之雪涕,嘗自謂數十年來,自少而壯、而老,于書無所不窺,而獨嗜《石頭記》。把誦數十百次,下淚亦數十百次,迄于今遂能背其回目,不累黍爽云?!盵14]從“描寫細膩處”說到“筆筆有神”,正是《紅樓夢》能夠使后世讀者“為之纏綿顛倒而不自覺”的根本緣由?!拔嵊阎煨印痹圃?恰恰表明《紅樓夢》的藝術水平符合現代小說批評的審美要求,能夠滿足現代讀者在閱讀時進行古今小說比對勾連的憑借需求。而“即覺諸人憧憧往來于腦府心坎中,不能或忘,一若真有其人”,既是批評者一種純粹審美體驗的結果,又是一種藝術高妙的體味感受。陳鈞《小說通義》所言“小說之佳者,在能內容美備,于人生各方面無所不包,中土之《水滸》《紅樓》,西方之迭更司及沙克雷(W. M. Thackery)之小說,頗足當之”[15]亦屬此類。

總之,現代“小說話”對于《紅樓夢》文學經典性的建構,主要圍繞文本的故事情節、人物對話、場景設置及敘事手段等內容展開。六逸《小說的作法(續)》所言“《紅樓夢》中的男女,各有特征,都能將篇中人物的聲音像貌,動作姿勢,心理性質,活畫紙上”[16],大致代表著現代“小說話”批評者品評的興趣點及其常用的話語表達方式。這種經典性挖掘恰恰是批評者在現代社會文化及相應認知體系的限定中,對《紅樓夢》某些現象作出的一種感性體驗表達。它是一種現代“小說話”批評者普遍認可的常識性知識及其特征歸納,聯結著批評者的日常生活,從而形成關于《紅樓夢》文本的特殊理解渠道,更是批評者個體經驗表達的某種憑借?,F代“小說話”對《紅樓夢》文學經典性的概括往往局限于只言片語的表達,并樂此不疲。這種現象導致現代“小說話”對《紅樓夢》文學經典性的挖掘呈現出碎片化、感性化、隨意性、審美經驗先行的特點,重視個體經驗的表達而在一定程度上輕視邏輯論證,乃至缺乏宏大的理性總結。因此,現代“小說話”對《紅樓夢》文學經典性挖掘的學術史意義,不能局限于其提出《紅樓夢》文學經典的諸多見解,更在于其建構《紅樓夢》文學經典的意圖與努力。

二、《紅樓夢》文化價值重構與審美特質挖掘的交織

從現代“小說話”對于《紅樓夢》文學經典性的批評實踐來看,現代社會的文化環境深刻影響著批評者對《紅樓夢》文化意義、審美價值等的認識?,F代文化價值與注重審美特質的文藝批評思路是《紅樓夢》被現代人接受的主要現實語境,因此,對《紅樓夢》文學審美進行現代性的認識轉換,逐漸成為現代“小說話”認識《紅樓夢》的新慣習。仲密曾說:“《紅樓夢》雖是一部古書,在現在社會上,卻仍有意義。因為書中的問題,現在依然存留,可以借鑒不少。作《紅樓夢》的人不將黛玉一并配給寶玉,卻任他死了,任寶玉去做和尚,這是他的見識。推他做中國問題小說的代表也正為這緣故?!盵17]這里明確提出可以借鑒《紅樓夢》的批評策略。此舉是時人對《紅樓夢》的現代價值提出新接受思路的典型,由此促成現代“小說話”品評《紅樓夢》時文化價值重構與審美特質挖掘相交織的局面。

在現代“小說話”批評者看來,重建《紅樓夢》的現代社會文化與倫理價值,需要對此前關于《紅樓夢》的種種索隱與附會意見進行否定性批判。臞蝯就針對“近人多謂《紅樓夢》一書,為記清相明珠家事而作”與“又有一說,謂是書為雪芹寫恨而作”等說法,認為“凡此種種之佚話,皆足以資紅學家之談助也”[18]。由此可以看出,現代“小說話”批評者對此前各種不關注文本而熱衷于本事索隱等接受現象的鄙薄。這種鄙薄之意有時體現在他們對《紅樓夢》現代批評之種種怪象的批判。寄塵云:“石印的小本的《紅樓夢》,便算是誨淫的小說,鉛印的加了新標點的《紅樓夢》,便算是文學界的杰作?!植坏萌巳艘k洋裝衣服?!盵19]這里已注意到批評者的好惡傾向與主導策略會影響其對《紅樓夢》等具體小說作品的全面品評,導致批評意見呈現出過于濃厚的主觀色彩?,F代“小說話”批評者還反對惡意刪改《紅樓夢》原有文本內容。天狗曾尖銳地批判道:“舊小說加新圈點的出版物生意一好,效顰的就不少,書商要侵吞舊小說的版權,便請胡適之等做了一篇序,就可以據為己有?!裁匆话倩亍都t樓夢》,是一位許嘯天先生刪改校正的。我們別的且不論,先要問問,《紅樓夢》在中國的文學上,是一部何等有價值的著作,許嘯天在今日中國文學界上,是何等樣的一位人物,他的作品怎樣,看了這幾層,就可以曉得《紅樓夢》一書,有沒有生要受江湖郎中開刀的外癥了。至于出版物的如何,我們盡可以不必看,只消聽了‘許嘯天刪改校正的紅樓夢’十一個字,已經足夠足夠了?!盵20]這里從出版與傳播的角度要求《紅樓夢》接受應有一種弘揚原書的端正態度,而不是隨意地刪改原意。

而要客觀評價《紅樓夢》文學審美的經典性,就需要從文化價值與社會輿論等方面,對《紅樓夢》能夠被現代人認可的社會倫理價值進行重新界定。這其實是對《紅樓夢》在現代社會文化意義、教化價值予以肯定的體現。如劉家銘認為,“或謂《石頭記》為誨淫,大謬。是不知情與淫之別也”,“《石頭記》中凡值寶玉、黛玉相逢,每有一片纏綿悱惻不忍辜負之苦心,而終不及于亂”[4]??梢?現代“小說話”不只是對《紅樓夢》的“污名化”社會身份進行正名,更多時候是反復強調《紅樓夢》具有符合現代社會文化或思想的內核。翰在《小說略評》中指出:“《紅樓夢》者,非特寫情之小說也,實形容家庭之黑暗,專制之流毒,小人之陰險,俾后之治家治國者知所鑒耳?!釃L謂《紅樓夢》者,家庭革命之導線也?!盵21]楓隱《小說蠡測錄》亦言:“《紅樓》者,政治革命家庭革命之導線也?!盵22]這里肯定《紅樓夢》寫作“家庭之黑暗,專制之流毒,小人之陰險”[22]等內容的時代進步性,認為《紅樓夢》具有突出的文化價值而得以成為“政治革命家庭革命之導線”,具有一種典范引領的流傳價值。

當然,正如張寄仙所言“新文化家輒盛稱《紅樓》《水滸》之佳,打倒一切文言小說,奉為白話文之圭臬”[23],現代“小說話”對《紅樓夢》的關注及其推行的品評策略,受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十分顯著。這種影響反過來促使現代“小說話”批評者重新審視《紅樓夢》在彼時社會變革中的憑借價值。關于《紅樓夢》是否應當進入現代學校教科書的問題就是其中之一。例如,葉小鳳在談論“文學改良”與《紅樓夢》等小說的關系時指出:“今有倡文學改良之說,而主張以《紅樓夢》《水滸》等為學校中國文課本者,此人殆酒酣耳熱,故發笑談乎?”究其原因是可能出現“以《紅樓夢》《水滸》授弟子,不至令全校少年為賈寶玉、黑旋風耶?……授課以講解為要,講解以辨析字義為要。假令此說實行,試問講《紅樓夢》,于賈璉與多姑娘一場如何講法”[8]3390等難以令學生有效接受且獲得正面意義的傳播效果。由此葉小鳳提出“作小說者”應“兼抱”“教育”和“美術”兩種旨趣,從而在“一書有盡之主義,及針砭之范圍”和“在文采意義之明麗雋永”[8]3396兩方面建構小說的存在價值。

在此基礎上,現代“小說話”普遍突顯《紅樓夢》的文學性與審美性,以尋求其中蘊含的契合當時文化建構需求的傳播價值。沈家驤認為《紅樓夢》是“舊小說中,筆墨之以文氣勝者”[24]的代表。聰強《紅樓夢雜評》亦言:“《紅樓夢》一書,文筆秀麗,纏綿悱惻?!盵25]上述肯定的關鍵緣由在于《紅樓夢》契合現代寫情、為人生的文學思潮,或符合現代文學創作的相關“原理”,而具有重新認識的批評價值。例如,汝衡認為自己喜歡讀《紅樓夢》的原因有兩個,“其一,作者明了文學原理也”,以至于“《紅樓夢》之為千古奇書,即以作者能別開蹊徑,打破此種積習”[26],其二是“書中寫寶玉具獨到之見”[27]。這兩個原因歸根到底皆是因為“《紅樓夢》寫情之妙,即在故意流連,忽進忽退,令人然窺底蘊”[28]與“《紅樓夢》純系描寫貴族人生”[28],均具有一種突破時代局限的思想價值。秋月柳影指出:“小說他負有指導人生,暗示人生,批評人生的種種重責?!F在新文化的小說:他的美妙點,便是對于人生負了重責。他以小說是表現人生?!盵29]他認為《紅樓夢》等作品“沒有受章回規律的影響,那我們便不能不尊敬作者的天才藝術手腕了”,最終具有一種描寫一時所得的“清高妙遠的感覺”[30]?!都t樓夢》能夠激起現代人“清高妙遠的感覺”,就是對《紅樓夢》何以獨具審美性的最好說明。

需要強調的是,王小隱《讀紅樓夢剩語》一文嘗試在現代社會文化與文藝思潮中談論《紅樓夢》的審美特質,意圖將兩者統合成一種客觀的批評方法,因而成為現代“小說話”在文化價值重構與審美特質挖掘的交織中品評《紅樓夢》的典范。首先,王小隱在對現代社會各種《紅樓夢》詮釋予以“用力過猛”評判的基礎上,深刻洞見《紅樓夢》內容的經典性。他認為《紅樓夢》在人生問題上寫得最出彩的,就是“中鄉魁寶玉卻塵緣”,并將《紅樓夢》與易卜生等外國作家作品進行比較,認為“賈寶玉這個人,《紅樓夢》是極力寫他‘情緒’的滿足和優美”,最終寫出了“《紅樓夢》里所有的‘人生問題’豈不十分緊要?《紅樓夢》里所有的‘人生問題’豈不狠有主張”[31]的問題。其次,王小隱從現代文藝思潮的“真際”寫作來評價《紅樓夢》的審美特質。他指出:“我說是從《紅樓夢》文學的手段上曉得的。明齋主人評《紅樓夢》三個字,是‘真’‘新’‘文’。我對于其中的真字,更加倍佩服他批評的精當?!都t樓夢》文學的手段,是能從‘真際’寫,所以雖然是‘滿紙荒皇言’,教人讀了卻寫得是真而又真,并不是夢話。大凡一種東西,只要有了‘真’的價值,內中自然就包含許多意思可以推衍。不論是用新舊眼光看,總都有不少的講究?!都t樓夢》既是寫‘真際’的文字,他的手段,已是非常的高妙,不用一定先存心作個什么含蓄,自然盡夠思量,這就是‘真際’的妙用?!都t樓夢》把一時的情況,描寫到十分,教人看了,發生的感想,也就隨時變化,沒有止境?!贝伺e之目的是“要研究他的文學手段,去推測他的哲學理解,并且考證他與史事有關的事跡?!都t樓夢》確實包含了‘文學’‘哲學’‘歷史’的三項”[32]。這就需要讀者熟讀《紅樓夢》文本,而后才能深刻領悟通過“文學手段”所建構的特色文本的魅力,進而獲取一種“隨時變化,沒有止境”的閱讀體驗。

總之,現代“小說話”在文化價值重構與審美特質挖掘相交織的情況下展開的《紅樓夢》批評,成為當時關于《紅樓夢》文學經典建構的最主要手段。從閱讀活動的推進與閱讀體驗的形成看,上述批評慣性作為現代“小說話”批評者個體經驗的體現,深度再現了其對《紅樓夢》形成特殊閱讀感受的思想緣由。

三、對話下的“體驗”遇合與《紅樓夢》魅力的怡然感受

從現代“小說話”的批評意圖看,批評者試圖將小說批評當作一種對話的途徑,尋求現代小說批評在文化建構與文學審美之間的多層次對話。下面這段話可以說明現代“小說話”批評者將《紅樓夢》當作文學表達(反映)現實之寫作典范且欲與文本交流的普遍心態:“橫看豎看從黃帝紀元起到民國九年這四千六百十七年底社會狀態,逃不出《水滸》《紅樓》《西游記》《封神傳》四部小說?!蚁胄聵它c的《紅樓夢》也不久就會出現;讀這些小說的,或許當文學來研究;如果把身子加入書底內容,到底是要受支配的?!盵33]一方面,現代“小說話”批評者嘗試將自身的批評與先前的批評方式及相關意見進行比對,或在批判過程中強調自身見解的獨特性[34];另一方面,現代“小說話”關于《紅樓夢》的批評,更多是在文學審美的范疇中,嘗試在批評者與作品、批評者與作者、批評者與讀者之間進行多層次的對話,而這個環節有效推進的關鍵就是批評者關于《紅樓夢》等文本閱讀活動的深度展開。

具體而言,現代“小說話”熱衷于探究曹雪芹的創作意圖及世人關于《紅樓夢》種種“微言大義”式索隱的得失與優劣批評,希望通過強化《紅樓夢》是曹雪芹有意識創作的某種結果來建構《紅樓夢》文本的審美意義。所謂“小說家多好以自身所經過之歷史,為著述之資料”“《紅樓夢》一書,所載皆納蘭太傅明珠之瑣事”等說法的“蛛絲馬跡,均有些微來歷,在讀者自得其言外意可也”[35],已深刻道出現代“小說話”批評者作為一類讀者對《紅樓夢》“自得其言外意”的領悟,是其在肯定《紅樓夢》文本映射著曹雪芹種種思想的情況下對文本展開閱讀體認的結果。當然,閱讀并表達詮釋意見的先決條件是對《紅樓夢》這部書尤其是文本內容的認同。尤其是對《紅樓夢》所作的“自敘體”類型設定,是“五四”新文學運動之后的文學創作強調“文學的核心必然為自傳體”[36]等文藝思潮在小說批評中的具體化。既然時人看重文學作品隱含著作者關于自身生命活動的表達,那么,對具體小說的批評也應關注小說文本如何去再現作者的自我表現,挖掘文本“表現一切的內在的真際”等“創作家努力”[37]的細節。在這種文藝思潮的刺激下,現代“小說話”批評者反復強調只有深度“體會《水滸》《紅樓夢》”等作品,才能發現文本如何隱喻“各有各時代的精神”[10]。唯有如此,才能在多層次上挖掘《紅樓夢》的存在價值,才能在批評者“走進”《紅樓夢》的閱讀過程中獲取批評者自以為有價值、有內涵、有特色的種種體驗。這是一種細心感受文本的閱讀行為,更是一種尋求共鳴對話的迫切訴求,亦會帶動批評者對具體文本的意義挖掘。

現代“小說話”關于《紅樓夢》的種種意見,除了反復宣傳《紅樓夢》的優秀與特別之外,又不斷強化《紅樓夢》在文化價值、文學意義及審美特質等方面為何如此優秀。這在一定程度上承擔著引導者的解釋功能,提供了多角度挖掘《紅樓夢》所蘊藏的意義與審美的可能性。一般而言,“文學批評在作家和讀者之間擔任著創造性的中介者的角色”[38]?,F代“小說話”對《紅樓夢》等小說作品的批評,就是對《紅樓夢》等小說作品的文學價值進行創造的探索。它在對具體小說作品進行闡釋與解構的同時,也考察著具體小說作品在當時的生存遭遇。尤其是,從文學審美性來展開具體小說作品的意義把握,更多是批評者在理性思索與感性體驗融合之后產生的閱讀感悟的外在表述。這在很大程度上轉化成對具體小說作品聲譽的強化。

就《紅樓夢》的現代“小說話”批評而言,其已逐漸涉及對《紅樓夢》文本中那些永恒價值的重構。也就是說,近代以來對《紅樓夢》文學聲譽的推崇所形成的社會輿論,會持續消解《紅樓夢》在現代社會中的接受障礙,激起此書在接受者眼中的批評興趣?;谖膶W性與審美性來重構《紅樓夢》的現代審美價值,使得《紅樓夢》被認為具有某種超越時代或階級限制的文學魅力,可以滿足現代批評者關于《紅樓夢》文學消費的熱情。例如,瓶山樵子指出:“《紅樓夢》深悉于世故人情,有指為誨淫小說,其人必不明著者之苦心。曹氏有疾世之心,有難言之憤,深恨胡奴之惡,借之以諷其腐敗于利欲攻取,夤緣取媚,言之鑿鑿,寫寧榮兩府之家?,嵥?尤多詳明,類皆私。殆有所指特,襲小說以為名耳?!盵39]由此可見,瓶山樵子對《紅樓夢》的品評熱情,首先得力于“著者之苦心”的刺激,而后所言曹雪芹的各種“私”寫作是為了進一步說明“《紅樓夢》深悉于世故人情”的文本吸引力,最終得出不同于世人將《紅樓夢》定位成“誨淫小說”的品讀見解。在這里,瓶山樵子將傳統的“發憤著書說”轉化成“有疾世之心”的表述,也就在現代社會語境中肯定了曹雪芹作品含有重視個體價值探索的精神特質。

上述批評方式及得出的觀點,正是一種對《紅樓夢》文本深度“體驗”的結果。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美學把藝術作品當作一個對象,而且把它當作αǐσθησιζ[感知]的對象,即廣義上的感性知覺的對象?,F在人們把這種知覺稱為體驗。人體驗藝術的方式,被認為是能說明藝術之本質的。無論對藝術享受還是對藝術創作來說,體驗都是決定性的源泉?!盵40]當今學界也認為“文學作品是作家通過‘體驗’的方式創作出來的,批評家也‘只能通過某種體驗才能把握’”[41]。據此反觀現代“小說話”的批評實踐,可以看到批評者亦嘗試通過深度體驗來挖掘、分析、評價乃至定性《紅樓夢》的審美特性,從而達成關于《紅樓夢》何以成為經典的對話交流。

首先,現代“小說話”批評者普遍肯定“《石頭記》窮數名人畢生之力”[42]的創作過程,以至于濃縮了寫作者的諸多審美經驗。其次,在現代寫情與“為人生”等思潮中,現代“小說話”批評者因“審其意”看到《紅樓夢》“諳于兒女之情味”[43],從而獲得進入《紅樓夢》文本的情感投射支點。這使批評者的體驗已然含有推進的具體抓手。徐絜自言“《紅樓》《水滸》,白話也,吾不厭百回讀之”的關鍵因素在于,這兩部小說達到了“小說家言,以動人情緒為貴”[44]的程度。由此可知,現代“小說話”批評者的“情緒”被調動起來,勢必會推動其體驗的興趣。如聞天看到《紅樓夢》“對于人生的經驗,對于人生的觀察,和他所體味到的人生的意義底記述和描寫”之后,興致勃勃地強調:“其中精彩的地方,真是‘美不勝收’,但是最引起我的注意,懷疑,和悲哀底所在,就是林黛玉之天真和薛寶釵之虛偽!”[45]再次,現代“小說話”強調以濃烈的、積極的態度去對待《紅樓夢》文本的諸多審美面向?;戆仓赋?“《紅樓夢》之細膩風光,如錦天繡地愛情之宮,非粗心淺嘗所能領略”,只有認真對待文本才有可能形成與文本“別有會心”[46]的對話。最后,現代“小說話”批評者注重對《紅樓夢》文本怡然自得的體驗攝取。如陳鈞指出:“吾人由感官而知人事。然此一切之事實,不過零碎斷片,欲于其中悟出真理,必賴心之作用。恒人耳目所及,僅如許多奇零之事實。而小說家則能于其中尋出人生之原理,潤飾之點綴之以成不朽之業者,以其目光如炬,能于事物相互之關系處了然于心耳。故其設一境造一事也,不肯劈空而來,往往于若干章回以前,預伏引線,使人得其蛛絲馬跡而怡然于心也。讀《紅樓夢》者,第知賈母阻撓寶黛婚事,不知作書者已將賈母不滿意黛玉處預伏其前矣。黛玉身體之工愁善病,身體孱弱,在在皆賈母所不喜也?!盵47]所謂“預伏引線,使人得其蛛絲馬跡而怡然于心也”,正是看到了《紅樓夢》作者對文本的用心創作;“欲于其中悟出真理,必賴心之作用”云云,是陳鈞對讀者深切體驗文本所提出的要求。讀者只有對作者的“預伏引線”用心感受,才能在文本中切實感受到作者的“某種體驗”投射,最終獲得“怡然于心”的感受。

正是在這種體驗中,現代“小說話”批評者采取的批評策略與《紅樓夢》相遇且形成彼此投合的互動狀態。這不僅擴大了《紅樓夢》被評價的多元視角,而且“使讀之者但覺其婉孌可憐”[48]之類的體驗成為現代“小說話”批評者常見的精神共鳴。此類怡然自得的感受是對《紅樓夢》文學感染力的最生動詮釋。

結 語

現代“小說話”作為一種批評媒介,依托現代報刊出版物,集中反映為時人對現代小說批評活動的種種反思,并體現在對現代小說批評之后各類反饋傳播活動進行的價值評判與理論反思上。因此,現代“小說話”批評具有符合并推動現代社會文化及相應文藝思潮的特定立場,以批評對象的文化價值與文學特質作為主要的批評范疇,尋求批評對象的重新闡釋。

正因為如此,現代“小說話”對《紅樓夢》的批評勢必會在重點關注此書的文化價值的情況下,積極探索其文學價值與審美意義。一方面,此舉有效矯正了近代“小說界革命”以來過于強調《紅樓夢》的政治和意識形態性的批評格局。另一方面,從文學經典的接受意義去挖掘《紅樓夢》文本內涵的批評策略濃縮成《紅樓夢》現代批評的主要范疇,大大豐富了《紅樓夢》在社會、文化、人生等諸多方面的現代思想史價值,使其能夠與“寫情”“為人生”的現代社會生活緊密相連,并得以進入時人的日常閱讀與創作活動中,從而具有跨越時空的“當代性”。所謂“當代性”,特指《紅樓夢》與作為批評者所處時代的緊密關聯性。這種關聯性越強,越具有進行經典重構的必要性,也就越顯示出《紅樓夢》的可讀性?,F代“小說話”對于《紅樓夢》的批評一直在宣揚乃至制造《紅樓夢》與現代文藝思潮合拍的文本意義,在求真、求美、求善、求知、求趣等方面,對《紅樓夢》的文學經典性加以面向時人的公開化引導?,F代讀者在報刊出版物中獲得的關于《紅樓夢》文學經典的認識,一定程度上會激起讀者進行相應的比較思索,從而將讀者自身的閱讀體驗與“小說話”中的意見合而觀之,有效促成現代“小說話”批評的公開交流環節。這種意義生產的路徑對《紅樓夢》文學經典的開放式探索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

從現代“小說話”批評者的實踐看,批評既是一種閱讀體驗,亦是一種精神活動,在陶冶批評者自身的情操、愉悅批評者的審美及精神的同時,也從《紅樓夢》文本獲得的收獲中增加了該書文學價值的討論話題與內涵創造。因此,現代“小說話”對《紅樓夢》文學經典與審美特質的批評,提出了《紅樓夢》經典建構的新原則與新意義導向。進一步講,作為一種批評媒介,現代“小說話”對任何古典小說所進行的文學性批評,皆帶有呼應現代文藝思潮走向、引導時人批評跟進的示范意義。因此,現代“小說話”從審美性、當代性、可讀性等角度重構《紅樓夢》文學經典性的批評策略,不僅具有重要的方法論價值,而且蘊含著典型的文化史意義。

猜你喜歡
紅樓夢文學小說
我們需要文學
論《紅樓夢》中的賭博之風
從《紅樓夢》看養生
《〈紅樓夢〉寫作之美》序
那些小說教我的事
“太虛幻境”的文學溯源
別樣解讀《紅樓夢》
我與文學三十年
文學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