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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底片

2024-04-14 07:57田蓉紅
伊犁河 2024年1期
關鍵詞:瞎眼磨坊二舅

田蓉紅

磨 坊

暮色里,瞎眼二舅的二胡聲又“咿咿呀呀”地響起來,爺爺嘆口氣,吆喝住了正在拉磨的驢子,走出磨坊,看看天色。

我跟在他的身后,等著二舅從墻的那邊轉過來。果然,三分鐘不到,瞎眼二舅就高一腳低一腳地順著墻壁摸了過來,然后,坐在磨坊前,“咿咿呀呀”地再次拉起來。

瞎眼二舅一肚子的難心事,名字卻叫“喜喜”。喜喜二舅是我們全村孩子的二舅,每個跟他打招呼的孩子都叫他“瞎二舅”,每個逗他的大人都叫他“娃他舅”。娃他舅會唱《張良賣布》,會唱《尕老漢》。閑的時節,他往爺爺磨坊邊的青石上一坐,就會呼啦圍上一圈孩子。二舅被前呼后擁著,頗神氣地坐那里自拉自唱。然后端著飯碗的男人們也會三三兩兩地走出自家的院子,圍過去,蹲在地下,邊往嘴里扒拉飯邊聽他又拉又唱。到最后就忘了吃,用筷子敲著碗的邊沿,引逗著旁邊的一條狗眼巴巴地看著他的飯碗。

蒼涼的二胡音繚繞在村子上空,讓年幼的我們也無端地生出一些惆悵來。我端詳著瞎眼二舅那灰白的瞳孔,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一晃,再晃一晃,他咧嘴一笑,一巴掌拍在我的手背上,不偏不斜。我常跟他做這種游戲,以此證實二舅是不是真的看不見。二胡聲因為我的破壞戛然而止,人群三三兩兩地離去,最后二舅的身邊只剩下爺爺和我。重重暮色下,二胡的弦兀自亮著。

爺爺是二舅的傾聽者,二舅高興不高興的時候都會帶上二胡來找他。坐在磨坊的陰影里,我逐漸學會了從他的二胡聲里揣摩二舅的心思。二胡是二舅的眼神,不經意間就把他包裹嚴實的心思泄露了出來。二舅有妻有子也有煩惱。他不拉二胡的時候,會絮絮叨叨地給爺爺發一陣牢騷——鍋里沒油,孩子鬧病……我不耐煩聽,便催他繼續拉。寂寞的童年里,二胡的音韻于我而言我也是新鮮的。

二胡聲里,爺爺煙斗中的火星忽明忽暗。他咳嗽兩聲,摘下煙斗在旁邊的青石上輕輕磕一下,又把它叼在嘴角。閑下來的驢在旁邊吃著草料,間或打個響鼻。兩個男人會一直這樣坐著,閑閑地說幾句話,直到月亮從空曠的天際升起來,月光亮亮地照在磨坊的墻上,拉長了他們的影子。

我伏在爺爺的膝頭沉沉睡去。睡夢里,二胡的弦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撥動著,一直響個不停。

到我進了學校,自認為有事情干的時候,便不再跟著爺爺去磨坊里,也不去聽二舅拉二胡。讀了書,識了字,知道這世上還有比看驢子拉磨和聽二胡更好玩的事情。我甚至替那頭驢惋惜起來,它被爺爺蒙了眼睛,一圈一圈地轉著,轉得頭暈眼花卻始終沒有離開石磨。如果我是那頭驢子,在摘下眼罩的時候,看到自己走得筋疲力盡卻還是在原地轉圈,不知道會不會難過。

二舅的二胡也拉不出更新鮮的聲音來。包產到戶了,每個人都卯足了勁在自己的責任田里忙活,樂顛顛地謀劃自己的生活,沒有時間再對二胡感興趣。在別人的忙碌中,瞎眼二舅看起來愈發像個閑人。有時候,他老婆按捺不住的呵斥聲會從他家的院子里傳出來,二舅總是悶聲不響。

放學后,看到二舅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村口的木墩上,我會踮起腳尖,輕手輕腳地繞回家。與那樣理直氣壯地從他面前走過而不去搭理他,這樣我的負疚感會輕一些。二舅很少拉二胡了,可是話變得多起來,多得讓人生厭。只有爺爺會一直好脾氣地聽他絮叨下去。

那一年麥子進倉的時候,村里有人拉回了一臺電磨,我跑去告訴爺爺這個好消息。我的聲音大得有些驚天動地,那頭驢也支楞起耳朵看著我,我知道這對它來說也是個好消息??墒菭敔斠廊话邀溩臃胚M石磨里,他說那東西磨出來的面粉有機油味,他吃不慣。他狠狠地打了一下驢屁股,那個牲畜又被蒙上眼睛委屈地轉起來。

磨坊頂棚的天窗里,一縷陽光鉆進來,照著爺爺花白的頭發。就是那縷陽光,讓我猛然發現爺爺真的老了!

老去的爺爺和瞎眼的二舅是鄉村越來越火紅的生活中兩代固守自我的人。他們一個守著磨坊,一個守著二胡,任時光在磨盤上碾轉粉碎,在絲弦上以嘶啞的方式流逝!

2009年1月5日,爺爺離去。在他下葬后的第三天,二舅帶著二胡跟著兒子遠走他鄉。

很多時候,我守著靜靜遠去的那些歲月,從時光的縫隙里搜尋他們留給我的記憶,恍惚自己還站在那縷陽光前,看著那個靜默的老人,聽著那蒼涼的二胡聲。

老 屋

站在老屋的面前,輕掩的柴扉已不再為我而開。那一方青石,如此冰涼。

曾經搖曳的炊煙,已成隔年的風景。兩個年青人最初的家,一堆孩子最快樂的天堂,老屋,對你而言,那些都已經是夢境了。你一定記得那些生命成長、青春飛揚的日子,在你往后空寂的日子里,我知道,你會想念的,像一頭暮年的老牛躺在夕陽里反芻往事,直到睡去。

回到村莊的日子,我還是忍不住想走近你。那種生命的慣性驅使著我走近你,跟我的童年再貼近一步。老屋還在,可是,已經沒有人再來牽著我的手小心地跨過那道柴扉,跨過那些發芽的韭菜,也沒有人再跟我講起狼王的故事。爺爺和奶奶都已經走了,廝守了一生,在四十天的離別后,奶奶追隨著爺爺離去。那一天凌晨五點,她說:“天快亮了?!比缓蟀杨^靠在父親的懷里,輕輕地走了。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卑耸甑纳?,六十年的婚姻,四十天的分別,爺爺和奶奶相繼離去。那穿越時空的誓言,可是說給他們的?

六十年前,帶著大紅蓋頭的奶奶羞澀地走進從此就屬于自己的家門,開始了她做主婦的生活。老屋里的歲月分明是平淡的,像緩緩的流水一樣,波瀾不驚。大楊樹下的韭菜畦綠了又黃,蒸包子的香味在炊煙里永久地彌漫著。能干的奶奶帶著藍布的大圍裙,走出霧氣騰騰的老屋。那時候,老屋、奶奶和你一樣年輕美麗。她裱糊著你,裝扮著你,夏日里在你窗前牽起一溜的牽?;?,姹紫嫣紅地延伸到屋頂,像個童話中的房子。屋角的蜘蛛都猶疑著,怕張起的網阻隔了那些美麗色彩的延伸。

我曾輕輕鉆過柴扉,在大楊樹下捕捉五彩的蝴蝶。一隴一隴的菜整整齊齊。蘿卜的葉子碧綠得惹眼,偷偷拔下來,只有拇指般大小,不甘心,扔了再拔。奶奶發現時,狼狽的我站在狼藉的菜畦里,我毀了她一個冬季的腌蘿卜。她生氣了,舉起的手卻沒有落下。隔天后,那里重新埋上了種子。菜畦里的爺爺和奶奶笑意盈盈。只有彼此有愛的人才會把平淡而艱苦的日子經營得那么溫馨。

雁陣從頭頂掠過,爺爺說:“那是個寫在天空的人字?!鼻嗍?,我把“人”端端正正寫在那里,以為它會和石頭的生命一樣長久,不茍言笑的爺爺笑了。我第一次驕傲的記憶就是刻在青石上的。我童年所有的歡樂都不抵坐在青石上聽爺爺講述那些我所沒有經歷過的歲月里發生的故事。他的一生就是一段歷史,歷經戰爭、貧困、解放、自由、安穩、富足。他的故事里透著我聽不懂的滄桑。我沉迷在他的講述里,茫然地想象自己的未來。

夕陽里,他曾長久地坐在藤椅上,遠遠打量他的莊稼地,眼神里有讓人心痛的留戀。他行走了八十余年,走到了人生的秋季,生命的葉子一片一片地枯萎了。

四世同堂的家族,爺爺和奶奶是家族的塔尖。逢年過節,老屋就是我們匯聚的地方,小小的空間里盛滿了天南海北的故事。爺爺嘆息著說起他騎馬去哈密的往事,行走了數天的路程,而今只是兩三個小時的跨越。他說社會給你們安上了翅膀,你們能飛多遠就飛多遠吧。但老屋是一個巢,我們已經習慣了那里的溫暖,在適當的季候就想飛回去。反哺的烏鴉也懂得親情的厚重??墒乾F在,老屋空了。

站在老屋的面前,所有的一切都長久地沉默著。一只鳥兒飛過,屋檐上的風清冷地吹過,這是關于老屋最后的聲響了。我關起柴扉,疾步離去,不敢回頭。

窗 花

年前的街頭集市上,忽然看到了精美的窗花,鮮艷艷的紅色與金粉裝飾的各色對聯襯在一起,是一種傳統的喜慶。撿起來看,哪一樣都愛不釋手,最后精挑細選了兩幅拿回家,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貼在了自家的窗戶上。

外面的景色被鏤空的窗花分割成細碎的畫面,有一種細碎的回憶也悄悄地浮現出來。

奶奶的妯娌,我稱她為二奶奶。二奶奶家是我小時候最愛去的地方。我坐在灑滿陽光的炕頭,看二奶奶從鋪炕的氈子下面翻出一些紙煙盒里的錫紙,折疊了,然后拿剪刀左剪一下,右剪一下,再展開時就是些活靈活現的大公雞、小老鼠、葡萄串什么的。

我驚異稀奇的目光總能引逗得她呵呵笑。笑著,把那些剪紙遞給我,再遞給我一把炒豆。

我把炒豆嚼得脆響,看她忙出忙進,一直到太陽落山的時候,一墻之隔的奶奶會在墻那邊高聲喊我的乳名,催我回家。

我知道,奶奶與二奶奶素來是不合的,因為每次回去,我都少不了一頓盤問。我捏著手里的炒豆一聲不吭,第二天還會再去。

二奶奶家的雞窩、狗洞、菜園都是吸引我的地方,最吸引我的當然還是那些錫紙和剪刀。有一次,我偷偷地把它們翻出來,試著一剪刀剪下去,錫紙上有了鮮紅的血色,我把自己的手指給剪破了。驚慌的二奶奶找來布條,纏繞在我的手指上。

我的哭叫聲引來了奶奶,她一腳邁進從來沒有邁進過的二奶奶家,兩個老人吵在了一起。我的哭叫聲更大了。聞訊趕來的媽媽勸開了她們,我卻受到了奶奶嚴肅的禁令——再不許去二奶奶家。奶奶拿我手上的那點傷口說事,告誡我,二奶奶沒安好心。她嚴厲地警告我:“再去,你就不要回來,住她們家,給她當孫子去?!?/p>

我心里不情愿,可還是不敢不聽奶奶的話,我轉移了玩的目標,心里有時候也想念那些可愛的用紙剪出來的小動物。有一次,我借故從二奶奶家的院門口路過,一眼瞟過去,二奶奶正坐在那里呆呆地看著一群啄食的雞。

二奶奶看見我,還是那笑呵呵的模樣,她招手叫我過去,我咬了咬嘴唇,跑了。

那一年過年的時候,媽媽在窗戶上貼了幾幅紅紙剪出的窗花,說是二奶奶給的,圖個喜慶。我年幼的心里有了小小的歉疚。

二奶奶去世得早。她走后,家里留下一個沒有成家的小叔叔,奶奶常打發我去叫他過來吃飯。我總是飛快地跑過那個墻角,大聲地叫喊,想讓已經離去的二奶奶也能聽到。她們以前的那些隔閡,在生死的面前早已經不算什么了。

清 明

在我不了解死亡的時候,我的外祖父離開了人世;在我剛了解死亡的時候,我的外祖母也離開了我們。

外祖母走的時候,已經臨近那一年的新年。所有的人家都在準備辭舊迎新,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病危的她躺在那里,瞅著象征生命的氣色漸漸從她的皮膚里褪去。

外面下著雪,外祖母說她的心里燥得厲害,她要吃西瓜。我們跑進雪地里,到五公里之外的鎮上去給她買西瓜,大大小小的商店里都跑完了,問過了,沒有。

其實來的時候就知道,這個季節這么偏遠的地方怎么可能會買到西瓜??墒切睦锵?,出來了就會給即將離去的外祖母留下一個等待的借口。她也許會因為那一個希望再延續一會兒生命。等再跑回去的時候,遠遠地就聽到哭聲,外祖母等不及了,她走了。

墓地在很遠的小山坡上,雪一直在下,去墓地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在鄉村,一個人的葬禮,全村人都會參與。后來拉了整車的麥草、木炭,邊煨邊刨,墓坑才打開,外祖母的棺木在一片蒼茫雪色里被放進去,和離去多年的外祖父并排躺在大地深處。如果可以選擇,外祖母大概不愿意選擇在這樣一個冰冷的雪天離去,不愿意讓自己的葬禮這么艱難。

祖母去世的時候,我也在她的身邊。同樣冰冷的二月天,窗外的風呼嘯了一整夜。我懷疑風那樣狂刮,就是執意要帶走祖母八十余歲的生命里那些殘存的水分。一大家子人守在她床前無能為力,等著最后告別的時刻到來。父親花白的頭發在燈下愈顯得刺目,我為祖母即將離去的生命傷悲,也為父親傷悲,他的老母親就要離開了,他將再也看不見陪伴了自己六十年的母親了。

“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蘇東坡這一問,問得世人惆悵滿懷??醋o你成長的人會在陪你走過一段路后永遠放手。長大了,懂得了,卻失去了,而那些失去是永恒的。失去之后的傷悲嵌在血液里,在聽到某一首歌,看到某一個畫面時,悄悄地疼一下。就像現在,有時候看到冬日里店鋪中碧綠的西瓜,我都會想起被病痛折磨的外祖母那最后的遺憾。

今年過年,母親提起了外祖父。這是一個遙遠的稱呼,他離開我們已經很多年了,是最早離我們而去的親人。母親講起她小時候,外祖父——她的父親會在年三十的晚上,拿出幾個凍柿子放進冰水里解凍,等待解凍的時候,會把他們兄妹聚在暖和的炕頭講一些故事。故事總有講完的時候,柿子也總有解凍的時候,然后他把柿子分給四個孩子,看他們吃,看他們在貧窮的歲末快樂地過年。

那種快樂對于現在的我們已經微不足道了,可是母親記得,每一位父親都有辦法給自己的孩子保留一些什么的。外祖父給母親留下的是一對親手打制的陪嫁的紅色柜子和那些新日月里泛出的舊記憶。母親講述的口氣里沒有傷悲,時間沖不淡想念,但是可以沖淡悲傷。

外祖父、外祖母、祖父、祖母,他們在我的記憶中先后逝去,讓時間的手把原本真切的身影變幻成一個想念的形象。他們留給我們祭拜的那掊土,在遙遠的小山坡上;留給我們祭拜的那份想念,一直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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