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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選》收錄《毛詩序》探論
——兼論《文選》“序”文的收錄標準

2024-04-15 02:47力之陽欣
關鍵詞:蕭統昭明序文

力之 陽欣

蕭統《文選》“序”類收錄了九篇獨立序文,即卜子夏《毛詩序》(1)本文不討論《毛詩序》的作者問題。、孔安國《尚書序》、杜預《春秋左氏傳序》、皇甫謐《三都賦序》、石崇《思歸引序》、陸機《豪士賦序》、顏延之《三月三日曲水詩序》、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詩序》、任昉《王文憲集序》。除了收錄上述九篇序文外,尚有附于作品正文的作者自撰之序,如班固《兩都賦序》、左思《三都賦序》等,又有《文選》編者“摘史辭以為序”之類。對于上述序類,近來學者多有關注并有相關論著討論(2)學界已有多篇專題論文及相關著作討論《文選》序類,參見:唐普《〈文選〉所載諸篇史辭類序考證》,《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3期,第60-64頁;力之《關于〈文選〉“摘史辭以為序”之是非問題》,《古典文獻研究》2010年第13輯,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92-107頁;胡大雷《〈文選〉編纂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李乃龍《〈文選〉文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等等。。然對于《文選》所錄之《毛詩序》、《尚書序》、《春秋左氏傳序》等三篇經籍序,學界卻少有專論究之。目前所見之專題論文有新竹清華大學朱曉海先生《〈文選〉所收三篇經學傳注序探微》一篇,朱先生以為三篇經籍序之所以入《選》,“恐怕不是因為作品本身有何朱紫宮商之成就,或可資后進取法之處,也不是因為它們在該文類發展史上有何里程碑的地位,乃是因為在孔子刪《詩》、《書》,作《春秋》這集體記憶中,經生對那些經傳取材、編撰方式、目的等方面的闡釋,以及研讀學術史的評述,可供這選編比附,并藉此補充了《〈文選〉序》不便明言的部分”(3)朱曉?!丁次倪x〉所收三篇經學傳注序探微》,《中國文論的方與圓——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三十一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5頁。,即認為三篇經籍序作者子夏、孔安國、杜預等并非以文章名世,此三篇序文能入《文選》,乃經學傳統的力量使然。其結論似有可商之處,故本文不揣淺陋,就《文選》與《毛詩序》之關系及其收錄序文之標準,略陳管見,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一 梁代《毛詩》之學對蕭統的影響

一般來說,文學選集往往與選家的學養背景有關。故欲考察《文選》與《毛詩序》之關系,不得不考論蕭統家學傳統及梁代《毛詩》之學的影響。自孔子制六經傳之后世,后代學者著述立言以期不朽,漸成為儒家傳統事功之一。漢代以來,司馬相如等辭人作賦,史遷、班氏著史,劉向、劉歆父子錄書,賈、馬注經等,莫不如是。儒家著述傳統延至后代,亦為帝王所重視并親身倡導。在中國歷史上有帝王之尊而以“文學”著稱的家族,當首推魏氏“三曹”,其次當推梁代蕭衍與蕭統、蕭綱、蕭繹父子。趙翼《廿二史札記》云:“創業之君,兼擅才學,曹魏父子,固已曠絕百代,其次則齊、梁二朝,亦不可及也?!薄爸潦捔焊缸娱g,尤為獨擅千古?!?4)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61、262-263頁。曹氏父子以詩賦著稱,而蕭氏父子則以著述聞名。故我們考察《文選》的編輯情況,不能不考論其著述傳統及當時風氣的影響。

據《梁書》記載,梁武帝蕭衍“少而篤學,洞達儒玄。雖萬機多務,猶卷不輟手,燃燭側光,常至戊夜。造《制旨孝經義》,《周易講疏》,及六十四卦、二《系》、《文言》、《序卦》等義,《樂社義》,《毛詩答問》,《春秋答問》,《尚書大義》,《中庸講疏》,《孔子正言》,《老子講疏》,凡二百余卷”,“歷觀古昔帝王人君,恭儉莊敬,藝能博學,罕或有焉”(5)姚思廉《梁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冊,第96、97頁。。武帝諸子亦多有著述。太子蕭統“所著文集二十卷;又撰古今典誥文言,為《正序》十卷;五言詩之善者,為《文章英華》二十卷;《文選》三十卷”(6)姚思廉《梁書》,第1冊,第171頁。。簡文帝蕭綱有《禮大義》二十卷、《老子義》二十卷、《莊子義》二十卷等。元帝蕭繹有《周易講疏》十卷、《老子講疏》四卷等??芍^一門擅文,人均有集。蕭統編輯《文選》雖與梁武帝無直接關系(7)周春艷《非因立場游離、武帝影響與蕭統心境變化所致——〈《文選序》與《文選》差異問題的再審視〉辨證》,《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第108-114頁。,但《文選》的編輯成書,其受家族著述傳統及時代風氣的影響,則在情理之中。

從梁代《詩》學來看,《毛詩》之學對蕭統應有不小的影響。就梁代《詩》學著述而言,據《隋書·經籍志》(以下簡稱“《隋志》”)經部《詩》類可知,梁武帝著有《毛詩發題序義》、《毛詩大義》,蕭統之弟蕭綱著有《毛詩十五國風義》(8)魏徵《隋書》,第4冊,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917頁。。除了上述武帝父子之作外,其時朝野之中有關《毛詩》的著作尚不少,如桂州刺史崔靈恩《集注毛詩》二十四卷,“隱居先生”陶弘景注《毛詩序》一卷,給事郎謝曇濟《毛詩檢漏義》二卷,處士何胤撰《毛詩總集》六卷、《毛詩隱義》十卷,等等(9)魏徵《隋書》,第4冊,第916-917頁。??梢姟睹姟窞榱捍妓餐匾?由此又可覘見帝王愛好對當時風氣的影響?!睹姟吩谌龂箢H為流行,有關這方面的著述頗多,主要集中于三國、晉、宋與梁,而尤以梁為盛?!端逯尽吩?“《齊詩》,魏代已亡;《魯詩》亡于西晉;《韓詩》雖存,無傳之者。唯《毛詩鄭箋》,至今獨立?!?10)魏徵《隋書》,第4冊,第918頁?!睹姟吩诹捍鸀椤对娊洝纷钪饕膶W派。據《隋志》著錄,由漢流傳至隋有關《詩經》的著作多達40余種,其中有36種為《毛詩》著作。而《隋志》小注說明已亡佚的《毛詩》著作,又多以梁代為據。按《隋志》所載,明確見于梁代而至隋已亡者多達30余種,如其所錄,梁代有漢賈逵《毛詩雜議難》十卷,馬融注《毛詩》十卷,鄭玄、王肅合著《毛詩》二十卷,三國魏王基《毛詩駁》五卷,晉陳統《毛詩表隱》二卷,徐邈等撰《毛詩音》十六卷,宋徐廣《毛詩背隱義》二卷,楊乂《毛詩雜義》五卷,雷次宗《毛詩義》二卷,齊劉瓛《毛詩篇次義》一卷,佚名《毛詩圖》三卷,等等(11)魏徵《隋書》,第4冊,第916-917頁。。由梁代《詩》學著述及前代《詩》學著作在梁代的流傳情況,可見《毛詩》在當時的流傳盛況及其崇尚《毛詩》之學的風氣。史載蕭統博學多覽,相關文獻亦時有此說者,如蕭綱《昭明太子集序》云:“研經博學,手不釋卷?!薄叭河衩?洛陽素簡,西周東觀之遺文,刑名儒墨之要旨,莫不殫茲聞見,竭彼綈緗?!?12)蕭統著、俞紹初校注《昭明太子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50頁。據此推測,蕭統對以上梁代流傳的《毛詩》著述,理應有所涉獵。

其實,《詩經》亦為蕭氏家學之一。據史書記載,西漢之時蕭氏家族就有《詩經》之學,其祖蕭望之曾治《齊詩》(13)《梁書·武帝本紀》:“高祖武皇帝諱衍……漢相國何之后也。何生酂定侯延,延生侍中彪,彪生公府掾章,章生皓,皓生仰,仰生太子太傅望之……”參見:姚思廉《梁書》,第1冊,第1頁。。班固《漢書·蕭望之傳》云:“至望之,好學,治《齊詩》,事同縣后倉且十年。以令詣太常受業,復事同學博士白奇,又從夏侯勝問《論語》、《禮服》。京師諸儒稱述焉?!?14)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0冊,第3271頁。又《漢書·眭兩夏侯京翼李傳》云:“翼奉……治《齊詩》,與蕭望之、匡衡同師。三人經術皆明,衡為后進,望之施之政事……”(15)班固《漢書》,第10冊,第3167頁??梢娖渥嬉延小对姟穼W傳統,武帝及其子皆習《毛詩》并有著述,自有其家學淵源。沈約《武帝集序》稱頌武帝“爰始貴游,篤志經術,究淹中之雅旨,盡曲臺之奧義,莫不因流極源,披條振藻;若前疑往滯,舊學罕通,而超然直詣,妙拔終古;善發談端,精于持論,置壘難逾,推鋒莫擬”(16)歐陽詢撰、汪紹楹?!端囄念惥邸肪?4,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新1版,第269頁。。武帝于《詩》學可謂集大成者,如前揭《隋志》所錄,其著有《毛詩發題序義》、《毛詩大義》?!读簳ず單牡郾炯o》亦云:“高祖所制《五經講疏》,(簡文帝)嘗于玄圃奉述,聽者傾朝野?!?17)姚思廉《梁書》,第1冊,第109頁。武帝所制《五經講疏》之中,自當有《毛詩》講疏。其《毛詩答問》、《毛詩發題序義》、《毛詩大義》等著作是否為《五經講疏》的內容之一,無據可查,但武帝深于《詩》學,應是確定無疑的。武帝諸子也自幼學習《毛詩》,蕭綱于《詩》學早有所成?!读簳ず單牡郾炯o》云:“(簡文帝)雅好題詩,其序云:‘余七歲有詩癖,長而不倦?!粋谳p艷,當時號曰‘宮體’?!?18)姚思廉《梁書》,第1冊,第109頁。按,七歲之“詩癖”,應與宮體無關,或應是自幼誦習《詩經》之意。蕭綱作《毛詩十五國風義》,應受傳統家學的影響?!睹娛鍑L義》注《陳風》“歌以訊之”有云:“詩者,思也,辭也,發慮在心謂之思,見其懷抱者也。在辭為詩,在樂為歌,其本一也。故云‘作好歌以訊之’?!?19)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卷16,《續修四庫全書》第120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81頁。又可見其已擺脫傳統《毛詩》之說而有新解。唐代學者成伯瑜《毛詩指說》特引之以為說(20)成伯瑜《毛詩指說》“解說第二”,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冠山堂本。,可視為唐宋疑詩風氣之先導。

由上可見,蕭氏父子于《詩》學皆有成就,應受家學傳統及時代風氣影響,同時又以帝王之尊,引領當時社會風尚。在梁代君臣特別是武帝尤重《詩》學的環境下,蕭統自然深受熏陶。蕭統兩歲被武帝立為太子,自幼以儒家思想加以培養?!读簳ふ衙魈觽鳌吩?“太子生而聰睿,三歲受《孝經》、《論語》,五歲遍讀《五經》,悉能諷誦?!?21)姚思廉《梁書》,第1冊,第165頁?!段褰洝分凶钸m合諷誦者當屬《詩經》,蕭統自幼遍讀《五經》,悉能諷誦,可見其兒時對《詩經》的熟習程度。及其長,“讀書數行并下,過目皆憶。每游宴祖道,賦詩至十數韻?;蛎鲃№嵸x之,皆屬思便成,無所點易”(22)姚思廉《梁書》,第1冊,第166頁。,可知其于《詩》學亦應有成。在蕭統詩文中多有引用《詩經》之作。如《示徐州弟》詩十二首,為昭明贈時任徐州刺史的晉南王蕭綱的四言組詩,其中多有《詩》典,更像是兄弟間交流《詩》學心得的習作。如組詩其三“綢繆”一語出自《唐風·綢繆》“綢繆束薪”;其四“行邁”一語出自《王風·黍離》“行邁靡靡”;其六“有命自天”、“滔滔不歸”兩句分別出自《大雅·大明》和《豳風·東山》;其七“我心則夷”則出于《召南·草蟲》;其八“四始”出于《毛詩序》,“旨酒”出于《小雅·鹿鳴》“我有旨酒”;其十“維城”出于《大雅·大板》“宗子維城”,“朝饑”出于《召南·汝汶》“惄如調饑”;其十一“遠于將之”出自《邶風·燕燕》;其十二“玉顏雖阻,金相嗣丘”出于《大雅·棫樸》之“金玉其相”(23)蕭統著、俞紹初校注《昭明太子集校注》,第22-24頁。,等等。該組詩引用《詩經》典故豐富多彩、自然渾成,表明蕭統對《詩經》非常精通和熟悉。蕭氏又有《孝經》之學。據《隋志》載:“《孝經義疏》十八卷?!弊⒃啤傲何涞圩?。梁有皇太子講《孝經義》三卷,天監八年皇太子講《孝經義》一卷”(24)魏徵《隋書》,第4冊,第934頁。?!读簳ふ衙魈觽鳌份d:“(天監)八年九月,于壽安殿講《孝經》,盡通大義。講畢,親臨釋奠于國學?!?25)姚思廉《梁書》,第1冊,第165頁。據《梁書·昭明太子傳》載,昭明性仁至孝,其母丁貴妃去世,哀毀過度,口不進食,體圍減削過半,見者“莫不下泣”,以至于武帝下旨強進飲食。由此可見,蕭統深受儒學及孝道影響。按儒家子弟入學受經的順序,大概先讀《詩》、《書》,以后逐漸讀《禮》、《易》、《春秋》等經典,昭明三歲受《孝經》、《論語》,五歲遍讀五經,十歲能講《孝經》,以昭明太子“生而聰?!敝|及學習進度,亦可推見昭明《詩》學程度亦當匪淺。

綜上,儒家經學及著述傳統對蕭統深有影響,且蕭氏父子自身經學根柢深厚,于《詩》學皆有所成,可推知蕭統編《文選》應受其家學影響。然傳統觀點多以為,《文選》不選“姬公之籍、孔父之書”等傳統經典,是“文學”獨立于經學的標志。如20世紀二三十年代,揚鴻烈、家雁(李嘉言)、駱鴻凱等學者贊同阮元所提出的“沉思翰藻”之說,認為蕭統不選經史子類,是有意區分文學與非文學。這種觀點在60至80年代又得以發揚,郭紹虞、王運熙等學者皆有論述,對學界產生較大影響(26)參見:王立群《現代〈文選〉學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39-171頁。20世紀80年代末,王運熙先生對傳統觀點進行了反思,指出:“過去有的同志在評論蕭統時,認為《文選》不選經、史、子三部的篇章,是說明編者有意識地把文學作品和學術著作區別開來,表明了當時人們文學觀念的明確和進步。我過去也有這種看法?,F在看來,這種說法并不確切?!眳⒁?王運熙《〈文選〉選錄作品的范圍和標準》,《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6期,第11-12頁。。蕭統《文選》收錄《毛詩序》等三篇經籍序,是否如前揭朱曉海先生所言,不是因為“作品本身有何朱紫宮商之成就,或可資后進取法之處,也不是因為它們在該文類發展史上有何里程碑的地位”,乃是源于經學傳統的力量?以下試析之。

二 《毛詩序》對蕭統《文選》編纂的影響

《梁書·昭明太子傳》云:“(蕭統)恒自討論篇籍,或與學士商榷古今;閑則繼以文章著述,率以為常?!?27)姚思廉《梁書》,第1冊,第167頁。據此,可知昭明編纂《文選》基于其平素深厚的學養,亦可知《文選》為深思熟慮之作,而絕非倉促成書者(28)參見:力之《關于〈文選序〉與〈文選〉之價值取向的差異問題——兼論〈文選〉非倉卒而成及其〈序〉非出自異手》,《文學評論》2002年第2期,第138-144頁。?!睹娦颉穼κ捊y編《文選》有何影響,史無明載,但仍可從《文選》考而論之。就《文選序》看,其無論是在思想上還是在文體上,都有源于《毛詩序》者??梢哉f,《文選》之所以收錄《毛詩序》,不但因其在經學上的重要地位,也因其在序體發展歷史上的首創地位及其文學理論方面的意義。

首先,從《文選序》來看,其中有兩處直接引述《毛詩序》之語,特別標明“六義”、“詩言志”以及“四始”、“風雅”之意,可見蕭統深受《毛詩序》詩學思想的影響。

其一,以“六義”評論賦體:“《詩序》云:‘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劣诮裰髡?異乎古昔,古詩之體,今則全取賦名。荀宋表之于前,賈馬繼之于末,自茲以降,源流實繁?!?29)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冊,《文選序》第1頁。按,以下所引《文選序》文字皆出于本書該序(第1-3頁),不復標注。蕭統在此標明“六義”,是以其為標準衡量古今賦體并評論今之作者:“至于今之作者,異乎古昔。古詩之體,今則全取賦名?!苯藙⑾虨浴丁次倪x·序〉說》云:“《序》先論《詩》,而舉六義,明乎詞賦一流,皆源六義。又曰:古詩之體,今則全取賦名。此言后世之賦,以附庸而成大國,兼該六義,足以當古之詩也?!?30)劉咸炘《推十書》(增補全本),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戊輯,第1冊,第21頁。此可謂得其大者矣。

其二,以“詩言志”綜論詩、賦等各種文體,標明“風雅”之義:“詩者,蓋志之所之也,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蛾P雎》、《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間、濮上,亡國之音表。故《風》、《雅》之道,粲然可觀。自炎漢中葉,厥涂漸異?!?31)蕭統所引與《毛詩序》略有不同,然這不是問題。參見:宋王楙《野客叢書》卷12“古人引用經子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76-177頁);清俞樾《古書疑義舉例》卷3“古人引書每有增減例”(俞樾等著《古書疑義舉例五種》,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6-48頁)等。繼而論漢以來詩、賦之變及箴、戒、論、銘、誄、贊等各種文體的興起,并總其辭云:“眾制鋒起,源流間出。譬陶匏異器,并為入耳之娛;黼黻不同,俱為悅目之玩。作者之致,蓋云備矣!”長期以來,人們多據序中“入耳之娛”、“悅目之玩”之語,而認為蕭統視文學為“娛情悅目”之事,并以為其推崇文學的“娛樂”作用。然昭明身為儲君,亦肩負體國經制之責,自然不能以普通人之“娛情悅目”視之。在《文選序》中,昭明雖稱“監撫余閑,居多暇日”,似表明其編《文選》只是業余愛好,然文章為“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32)蕭統編、李善注《文選》,第6冊,第2271頁。,其稱“監撫”,不正表明其在“暇日”仍不忘“監撫”之職嗎?因之,“《關雎》、《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間、濮上,亡國之音表。故《風》、《雅》之道,粲然可觀。自炎漢中葉,厥涂漸異”,“自姬漢以來,眇焉悠邈,時更七代,數逾千祀,詞人才子,則名溢于縹囊。飛文染翰,則卷盈乎湘帙”云云,實寓有批評和不滿,故蕭統欲“略其蕪穢,集其清英”,將“文”之精華編入《文選》。此亦《文選》編纂之由也。

類似上述的對東漢以來文學風氣的批評,亦見于稍早之與蕭統“同志”者。如劉勰《文心雕龍·情采》云:“而后之作者,采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33)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538頁。劉勰作《文心雕龍》主要目的在于糾正當時的文風,對《文選》雖無直接影響,但二者文學思想有一定相通之處。在蕭統等人看來,東漢以來文章以詞藻為能事,偏于“文”而疏于“志”,如《文心雕龍·明詩》評“近代”之文學云:“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34)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67頁。而“風雅”、“比興”正是救治文風浮華弊病的良藥。故昭明不但直接征引《毛詩序》“詩言志”表述,而且隱括《毛詩序》“正始”、“風雅”的觀念,以之作為評論自漢代以來各體文章的準的。在昭明看來,所謂“入目之娛”、“悅目之玩”不過是當時文學審美的基本要求,如其所云“作者之致,蓋云備矣”。而真正有意義的文學,必須“文質彬彬”而有“君子之致”,如其《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所云:“夫文典則累野,麗亦傷浮,能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彬彬,有君子之致?!?35)蕭統著、俞紹初校注《昭明太子集校注》,第155頁。按:當然,這里所體現的文學思想更具“自我”色彩,而《文選序》所呈現的或有某種程度上的“共識”成分。不過,就主要傾向而言,二者應是相一致的??梢?蕭統雖推崇“典麗”等文學審美風格,亦有主張“文質彬彬”、“文質相符”的一面,這與《文心雕龍》追求文雅典麗的文學思想亦有一定相合之處。

在前代詩人之中,蕭統特喜左思和陶淵明?!读簳ふ衙魈觽鳌份d:“(昭明)性愛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館,與朝士名素者游其中。嘗泛舟后池,番禺侯軌盛稱‘此中宜奏女樂’。太子不答,詠左思《招隱詩》曰:‘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顟M而止?!?36)姚思廉《梁書》,第1冊,第168頁。在《文選》中,蕭統錄左思《詠史詩》八首、《招隱詩》二首、《雜詩》一首,又錄其《三都賦》與自序及皇甫謐《三都賦序》,可見左思詩文尤為昭明所喜愛。又,蕭統《陶淵明集序》云:“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故加搜校,粗為區目。白璧微瑕,惟在《閑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諷一者,卒無諷諫,何足搖其筆端?惜哉,亡是可也!……嘗謂有能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抑乃爵祿可辭。不必傍游泰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風教也?!?37)蕭統著、俞紹初校注《昭明太子集校注》, 第200-201頁?!睹娦颉吩?“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38)毛亨傳、鄭玄箋、陸德明音義、孔祥軍點?!睹妭鞴{》,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1頁??梢?蕭統以“風教”觀評論陶集,本之于《毛詩序》風教之說,故《閑情賦》未能收入《文選》,除“價值取向”之差異外(39)參見:力之《〈閑情賦〉之評價種種》,力之《〈楚辭〉與中古文獻考說》,巴蜀書社2005年版,第347-360頁。,其與蕭統“風教”及“雅正”思想亦當不無關系。另外,左思《詠史》詩所體現的詩學風格被鐘嶸《詩品》稱為“左思風力”,陶淵明詩則被《詩品》稱為“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直”(40)鐘嶸著、陳延杰注《詩品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41頁。。上述“風力”、“真古”、“質直”云云,皆與古《詩》風格相類,由此可見蕭統的文學偏好。

由是觀《文選》未收之文,多與陶淵明《閑情賦》類似,概因其不能符合“雅正”之故。如最為著名的王羲之《蘭亭集序》,其文固然批判老莊“一生死”、“齊彭殤”的思想,然其認為人生短暫當及時行樂,應隨世以俯仰,極視聽以娛情,仍可謂之消極,與儒家“言志”、“雅正”思想不符,故昭明不收,理所當然。劉勰《文心雕龍·論說》評各“言不持正”之文章:“至如張衡《譏世》,韻似俳說;孔融《孝廉》,但談嘲戲;曹植《辨道》,體同書抄;言不持正,論如其已?!?41)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327-328頁。其“言不持正”云云,概指上述文章不能遵循儒家正統思想,或亦因此不為昭明所收?!段倪x》所收之曹丕《典論·論文》評孔融云:“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詞,以至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楊班儔也?!庇衷?“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42)蕭統編、李善注《文選》,第6冊,第2271頁。其中所反映的文章“雅正”觀念,亦與《文選》近同。這表明在“近世”文風“衰弱”之時,蕭統等人欲糾其偏向,故特隱括《毛詩序》之義,重倡“詩言志”,標明“六義”、“風雅”,主張“文質并重”。由此可推知,蕭統之編《文選》,其在價值取向上受到《毛詩序》的影響。

三 《毛詩序》等“篇章獨立”與《文選》“序”文的收錄標準

蕭統在《文選序》中云:“若其贊論之綜緝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睔v來論者多以“綜緝辭采,錯比文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作為“序述”、“贊論”之類文體的選取標準,然就《毛詩序》、《尚書序》、《春秋左氏傳序》三篇經籍序而言,三篇序文本為附經之作,皆祖述經倫,文風質樸,與“綜緝辭采,錯比文華”相去甚遠,似不合于“沉思翰藻”的標準,如明人孫礦(號月峰)評《毛詩序》云:“平淡之極。昭明最尚組繪,卻乃取此等,豈以其名故耶?”(43)許逸民《清代文選學名著集成》,廣陵書社2013年版,第5冊,第222頁。即認為《文選》選錄標準不一,或以此為昭明文學理論與編輯實踐之矛盾。如上所述,朱曉海先生《〈文選〉所收三篇經學傳注序探微》一文認為三篇經籍序之所以入《選》,主要源于儒家經學傳統的力量,如朱先生所言“‘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被驅出文學園地,勢必另鑄神龕,將奉入者經典化,以為‘準式’……然而傳統觀念力量之大,蕭氏父子豈容不知?是以仍須乞靈于被逐出的舊神明”(44)朱曉?!丁次倪x〉所收三篇經學傳注序探微》,《中國文論的方與圓——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三十一輯)》,第34-35頁。。朱先生言下之意,乃認為蕭統欲借傳統經學的影響力以自重。然《毛詩序》等如朱先生所言如此不重要,昭明又如何借之以自重呢?而且,此三篇經籍序于當時不為時人所重,并不代表后代亦然。我們聯系前述梁代之《詩》學風尚,以及《文選序》直接征引《毛詩序》、《尚書序》中文字,恰說明三篇序文為梁代學者特別是昭明太子所重視。

蕭統在《文選序》中說得很清楚,《文選》之所以不選儒家經典,是因為“姬公之籍,孔父之書”等儒家經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即是為了保持經典的完整和原貌?!段倪x》于《詩經》等經典一篇不取而獨取其序文,并非要把四言古詩之類逐出“文”的領域,而是因經典不可芟夷剪截。三篇經籍序文的入選與不選經典,兩者本無邏輯上的矛盾。而且,當時經學與文學并非截然兩分,二者之間亦無后代所謂彼此對立的關系,這從劉勰《文心雕龍》的《征圣》、《宗經》等篇也可得到證明。蕭統在《序》中也清楚地表明:“自炎漢中葉,厥途漸異:退傅有‘在鄒’之作,降將著‘河梁’之篇;四言五言,區以別矣。又少則三字,多則九言,各體互興,分鑣并驅?!奔此难栽娭廖逖栽姷难葑?是文體繼承與發展的關系,而非對立和沖突的關系?!段倪x序》又云:“文之時義遠矣哉!若夫椎輪為大輅之始,大輅寧有椎輪之質;增冰為積水所成,積水曾微增冰之凜。何哉?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隨時變改,難可詳悉?!逼渲小案黧w互興,分鑣并驅”及“踵事增華”、“變本加厲”云云,表明蕭統對文體發展有清楚的認識。三篇序文入選,亦應以“踵事增華”、“變本加厲”的文學發展眼光加以考察?!段倪x序》云“詩賦體即不一”,即《文選》中有詩、賦等文類之別,又“自姬漢以來,眇焉悠邈,時更七代,數逾千祀”,文體風格歷代變遷,又各有不同,如《文選序》所言“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隨時變改,難可詳悉”?!段倪x序》乃集成以后方作,又因序文體制所限,所論自然不能綜括各類文體及其風格,如《序》中所言“序述之錯比文華”,并不能綜括三篇文風質樸的經籍序,或只偏舉其中一類而言之。故考察《文選》的選文標準,亦應分類具體而言,不宜以“沉思翰藻”之類標準等而視之。即“研究《文選》文者,不僅必得馳雙軌——既須辨其‘體’,亦要析其‘文’;且當究其變”(45)李乃龍《文選文研究》,《序》第 2頁。。推言之,研究《文選》之“序”體,亦應以整體觀察部分,既作動態的分類考察,又作具體的文本分析。

蕭統在《文選序》中表明,其不選子書,是因其“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不選“賢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等之類的史辭,是因其“概見墳籍,旁出子史……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百t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之類的傳統價值,固為蕭統所褒揚,然其不取,主要在于“事異篇章”,亦已繁博,故無須再加編輯之功而徒增案牘之勞。而記事紀年的史書主要在于“褒貶是非,紀別異同”,然“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蕭統在《文選序》中反復提出“事異篇章”、“方之篇翰”、“故與夫篇什”等語,表明其選“文”的前提基礎在于“篇章”。史辭、史傳之類之所以不取,在于其“事異篇章”,即不能獨立成篇,故不同于“文學”。而“序述”、“贊論”之類之所以可取,正在于其“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即同于“篇章”的文體獨立性及其文學意義,蕭統故而“與夫篇什,雜而集之”。

文體獨立的表現,首先在于“篇章獨立”。我們以此觀《文選》所選之九篇獨立序文,可以發現其入《選》之前已有“獨立成篇”的特征(46)沈玉成先生較早指出“獨立成篇”是《文選》選錄的前提而非標準,但未作具體論述。參見:沈玉成《〈文選〉的選錄標準》,《文學遺產》1984年第2期,第114頁。。從“序”體獨立進程來看,“序”體發源于《毛詩序》,如明人吳訥《文章辨體序說》云:“序之體,始于《詩》之《大序》?!?47)吳訥、徐師曾《文章辨體序說 文體明辨序說》,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2頁。從“序”體流傳情況來看,《毛詩序》應為最早獨立成篇的序文。漢初《毛詩》有序,大概以附經的形式流傳。據《漢書·藝文志》載,《詩經》今文經二十八卷,《毛詩》二十九卷,或以為《毛詩》之序獨為一卷(48)王先謙云:“此蓋序別為一卷,故合全經為二十九?!眳⒁?王先謙《漢書補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6冊,第2916頁。。而毛公作《詁訓傳》,又將其分置篇首(49)鄭玄于《南陔》、《白華》、《華黍》三篇目下箋云:“至毛公為《詁訓傳》,乃分眾篇之義,各置于其篇端云……”參見:毛亨傳、鄭玄箋、陸德明音義、孔祥軍點?!睹妭鞴{》,第225頁。。東漢之后,《毛詩序》從《毛詩》中獨立出來,分篇流傳并有專述。據《隋志》著錄可知梁有《毛詩序義》二卷(宋通直郎雷次宗撰)、《毛詩序注》一卷(宋交州刺史阮珍之撰)、《毛詩序義》七卷(宋孫暢之撰)、《毛詩序義疏》一卷(齊劉瓛等撰)、《毛詩序》一卷(梁陶弘景注)、《毛詩發題序義》一卷(梁武帝撰)等(50)魏徵《隋書》,第4冊,第916-917頁。。其中劉瓛《毛詩序義疏》,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從《經典釋文》、《毛詩正義》中輯得兩條,即釋《毛詩序》“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甘棠》,美召伯也,召伯之教明于南國”(51)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卷16,《續修四庫全書》第1201冊,第379頁。,可見劉瓛《毛詩序義疏》為專釋《毛詩序》而作。上述幾種有關《毛詩序》的著作,皆為專釋《毛詩序》而獨立成書,表明南朝宋、齊、梁之間,《毛詩序》或已獨立成篇流傳。又,宋周續之《毛詩周氏注》亦包括有《詩序義》,專釋《毛詩序》。其后梁武帝《毛詩發題序義》等,也應包括了對《毛詩序》的解釋。由上所述可推,東漢以后至梁代時,《毛詩序》逐漸從《毛詩》中分離出來而以單篇形式流傳,獨立而成為文學經典篇章。故此,蕭統選入此文應無太大的疑問。

關于《尚書序》的真偽問題近代多有爭論,或以為其與《古文尚書》多出之二十五篇,同出于東晉梅賾之手(52)參見清人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卷二《言安國古文學源流真偽》(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版,第133-152頁)、卷七《言安國大序謂科斗書廢已久本許慎說文序》(第1052-1060頁)等考證,此不贅述。。然觀《尚書序》之義,主要論典籍的生成歷史及為《尚書》作傳之由,其特別指明:“書序,序所以為作者之意,昭然義見,宜相附近,故引之各冠其篇首。定五十八篇既畢……”(53)蕭統編、李善注《文選》,第5冊,第2033頁。其“引之各冠其篇首”體例,當源于《毛詩》,可知《尚書序》無論真偽,大抵為仿照《毛詩序》而作。而據后代對《尚書序》的注述,亦可見其流傳接受程度。東晉徐邈為《尚書序》作注,是最早可知的為《尚書序》作注者?!锻鹾椒枯嬝龝份嬝戾恪豆盼纳袝簟?輯有《尚書序》注一條:“八卦之說謂之八索,音素,蘇故切,求也?!?54)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卷16,《續修四庫全書》第1201冊,第190頁。略見其貌,可知當時人已將《尚書序》視同于經典篇章,具有可獨立成篇的可能。而《春秋左氏傳序》一開始就與《春秋左氏經傳集解》分行,《晉書·杜預傳》云:“(預)既立功之后,從容無事,乃耽思經籍,為《春秋左氏經傳集解》。又參考眾家譜第,謂之《釋例》……當時論者謂預文義質直,世人未之重,唯秘書監摯虞賞之,曰:‘左丘明本為《春秋》作傳,而《左傳》遂自孤行?!夺尷繁緸椤秱鳌吩O,而所發明何但《左傳》,故亦孤行?!?55)房玄齡《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031-1032頁。據《春秋左傳正義》說,《春秋左氏傳序》原題名不一,或為《春秋序》,或為《左氏傳序》,或為《春秋經傳集解序》,或為《春秋左氏傳序》,而“南人多云此本‘釋例序’,后人移之于此,且有題曰‘春秋釋例序’,置之《釋例》之端”(56)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版,第1頁。按:“后人移之于此”,即移為篇章之首。??梢娖湫蛭牧鱾鲝V布南北,故而題名不一,或以為序文原來為《釋例》之一部分,又同《毛詩序》一樣被置于篇首:“晉宋古本,序在《集解》之端?!?57)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第1頁。由其題名不一,或置于篇端,或置于文中,可見其相對獨立性。據《春秋左傳正義》,與杜預同時的西晉太尉劉寔及南朝宋太學博士賀道養,已專為此序作注。東晉徐邈為《五經音訓》,又為此序作注。清劉文淇《左傳舊疏考正》卷一云:“注《春秋序》者,古皆單行?!端濉そ浖尽吩?‘劉寔等《集解春秋序》一卷?!洞呵镄颉芬痪?賀道養注?!洞呵镒髠鞫蓬A序集解》一卷,劉炫注?!莿t劉注本自單行,唐人引以列《集解》之端耳?!?58)王先謙《清經解續編》,上海書店出版社1988年版,第3冊,第882頁中欄??芍湓跁x宋之時或已獨立成篇流傳。由上可見,《毛詩序》等三篇經籍序雖為附經之作,但因其深具影響力,也因序文與正文相對獨立的關系,可獨立分篇流傳。而且,三篇序文在經學體例上也有前后相承的關系,表明其經學淵源及其在經學史上的重要地位,蕭統收之,或有這方面的考慮。

由上述考察,可以推測蕭統選入三篇經籍序,應有“獨立成篇”及其在當時傳播影響方面的考慮。從“獨立成篇”、“傳播影響”兩個方面來考察其他非經籍序文,也可發現類似之處。其他六篇序文或為詩賦序,或為文集序,其獨立成篇當不是問題。如《三都賦序》為皇甫謐褒揚左思《三都賦》而作,稍后西晉衛權又作《左思三都賦略解》,其序云:“余觀《三都》之賦,言不茍華,必經典要,品物殊類,稟之圖籍;辭義瑰瑋,良可貴也。有晉征士故太子中庶子安定皇甫謐……覽斯文而慷慨,為之都序。中書著作郎安平張載、中書郎濟南劉逵,并以經學洽博,才章美茂,咸皆悅玩,為之訓詁……余嘉其文,不能默已,聊借二子之遺忘,又為之《略解》?!?59)房玄齡《晉書》,第8冊,第2376頁。又,《世說新語·文學》載:“左太沖作《三都賦》初成,時人互有譏訾……思乃詢求于皇甫謐。謐見之嗟嘆,遂為作敘。于是先相非貳者,莫不斂衽贊述焉?!?60)劉義慶著、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2011版,第215-216頁。又,《文選·三都賦序》李善注引臧榮緒《晉書》曰:“左思作《三都賦》,世人未重?;矢χk有高名于世,思乃造而示之,謐稱善,為其賦序也?!?61)蕭統編、李善注《文選》,第5冊,第2037頁。唐房玄齡《晉書·文苑列傳》載:“及賦成,時人未之重。思自以其作不謝班張,恐以人廢言,安定皇甫謐有高譽,思造而示之。謐稱善,為其賦序。張載為注《魏都》,劉逵注《吳蜀》而序之曰……陳留衛權又為思賦作《略解》……自是之后,盛重于時,文多不載。司空張華見而嘆曰:‘班張之流也。使讀之者盡而有余,久而更新?!谑呛蕾F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62)房玄齡《晉書》,第8冊,第2376-2377頁。由上可知,左思賦成之后,概因其以征實為主、言不茍華,不為世人所重,后經皇甫謐作序而聲名鵲起,其后又經多人贊述而洛陽紙貴,史書皆稱之,可見此序文深有影響?!度假x》與謐序二者分篇流傳,至梁代已名滿天下,故昭明并收入《文選》,二者彼此相映,可謂相得益彰。又,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詩序》亦為當時人所稱,《南齊書·王融傳》載:“(永明)九年,上幸芳林園禊宴朝臣,使融為《曲水詩序》,文藻富麗,當世稱之?!?63)蕭子顯《南齊書》,中華書局1972版,第3冊,第821頁。由此可見,上述序文之所以能入選,其在當時的影響力和重要性是一個關鍵因素,而眾人的注釋及贊述也是文學作品經典化過程的重要一環?!靶颉蔽牡奈捏w獨立性及其文學意義,能同于“篇什”,則是編入《文選》的前提和基礎。

四 《毛詩序》在《文選》序類中的文體意義

《毛詩序》在《文選》序類中,其文體意義亦不可忽視?!靶颉惫庞址Q為“敘”,《爾雅·釋詁》云:“敘,緒也?!笨追f達《春秋左傳正義》引《爾雅》此說后云:“然則舉其綱要,若繭之抽緒??鬃訛椤稌纷鳌缎颉?為《易》作《序卦》,子夏為《詩》作《序》,故杜亦稱《序》,序《春秋》名義、經傳體例及己為解之意也?!?64)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第1頁??鬃幼鳌稌颉?、《序卦》之類,在今看來只是片語只言,不成篇章。而題名子夏之《毛詩序》,是最早可以追溯的序文。任昉《文章緣起序》云“六經素有歌、詩、誄、箴、銘之類”(65)任昉著、陳懋仁注《文章緣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1頁。,引申著錄有八十四題,亦列有序體,或視其為六經之流裔。明吳訥《文章辨體序說》云:“序之體,始于《詩》之《大序》,首言六義,次言《風》《雅》之變,又次言《二南》王化之自。其言次第有序,故謂之序也?!?66)吳訥、徐師曾《文章辨體序說 文體明辨序說》,第42頁。清邵長蘅(字子湘)評《毛詩序》云:“《文選》托始于子夏,為是圣門文學之賢,實千古論詩之祖也,亦序書之始也?!?67)許逸民《清代文選學名著集成》, 第5冊,222頁。因此,謂“序”體起源于《毛詩序》,自有其經學緣由?!段倪x》以《毛詩序》為序之首,次列《尚書序》及《春秋左氏傳序》等,從某種意義上說,亦應有其文體溯源的意義。

在《文選》中“序述”、“贊論”等類之中,“序”類居于其首,而“序”文之中,又將《毛詩序》置于“序”之首,可概見蕭統對于文體的分類觀念如何?!段倪x序》云:“凡次文之體,各以匯聚。詩賦體既不一,又以類分;類分之中,各以時代相次?!笨芍?蕭統在《文選》編輯中有“先總后分”的編次觀念,即各文類依次匯聚、以類相從,而詩賦又以類相分,以時代相次(各體均如此)。從《文選》目錄編次來看,賦、詩、騷相次,應源于文體起源觀念。首先,賦源于古詩,如《文選序》云:“古詩之體,今則全取賦名?!倍鴱摹百x”歌頌功德的文體意義來看,賦尤近于“頌”,即如《文選序》云:“頌者,所以游揚德業,褒贊成功?!薄睹姽视杺鳌芬詾椤绊灐痹凇对娊洝分凶罟?蕭統或相應類推地將賦置于《文選》之首?!段倪x》詩類主要是五言詩,亦源于古詩,如《文選序》云“自炎漢中葉,厥途漸異……四言五言,區以別矣”。其后又云:“又楚人屈原,含忠履潔……騷人之文,自茲而作?!彬}源于屈原,從起源來說最為晚近,故置騷于賦、詩之后,此可視為《詩》類之別脈。同理,《文選》文類如詔、冊、令、教、文、表、上書、啟、彈事、箋、奏記、書、檄等類,可視為《書》之流裔。對問、設論、辭等,其起于宋玉(68)《文心雕龍·雜文》云:“宋玉含才,頗亦負俗,始造對問……自《對問》以后,東方朔效而廣之,名為《客難》。托古慰志,疏而有辨?!眳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254頁。,又不類于騷、賦,或可視為騷(楚辭)、賦之旁衍。序、頌、贊、符命、史論、史述贊、論等,本為附經述史之體,而《春秋》、《左傳》等史官著述蓋為其端。其后之文體如連珠、箴、銘、誄、哀等類,起于晚近(69)沈約《注制旨連珠表》云:“竊尋連珠之作,始自子云?!奔凑J為連珠源自漢代揚雄。參見:歐陽詢《藝文類聚》卷57,第1039頁?!段男牡颀垺穼⑦B珠與對問、七等并入漢代以來的“雜文”。 參見: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193-195頁。而箴、銘之類雖言源起于遠古,實興于漢季。參見: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254-256頁。,可選者又屈指可數,故昭明置之于末??芍段倪x》的編次,或取法于《詩》、《書》、《春秋》等經典著作之順序,而寓有賡續經典的意味。

從《文選》中“序述”、“贊論”之類的編次,亦可見其“各以匯聚”、“以類相從”的觀念?!段男牡颀垺ふ撜f》中,劉勰將“序述”、“贊論”之類都視為“論體”:“詳觀論體,條流多品:陳政,則與議說合契;釋經,則與傳注參體;辨史,則與贊評齊行;銓文,則與敘引共紀。故議者宜言;說者說語;傳者轉師;注者主解;贊者明意;評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辭;八名區分,一揆宗論。論也者,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70)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326-327頁。在上述表述中,劉勰把“釋經”之“傳注”一類以及“銓文”之“敘引”一類都歸為“論”體,以為“論如析薪,貴能破理”(71)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328頁。。其中劉勰特別把“述圣通經”作為“論家之正體”:“至石渠論藝,白虎通講;聚述圣言通經,論家之正體也?!?72)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327頁。按:此句各本多有不同,如詹锳《文心雕龍義證》作:“至石渠論藝,白虎講聚,述圣通經……”參見:詹锳《文心雕龍義證》中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674頁。又將《毛詩詁訓傳》等注釋一類歸為“解散”之“論體”,如《文心雕龍·論說》云:“若夫注釋為詞,解散論體,雜文雖異,總會是同;若秦延君之注《堯典》,十余萬字;朱普之解《尚書》,三十萬言:所以通人惡煩,羞學章句。若毛公之訓《詩》,安國之傳《書》,鄭君之釋《禮》,王弼之解《易》,要約明暢,可為式矣?!?73)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328頁??梢?劉勰將本為經籍傳注類的《毛詩序》、《尚書序》等視為“論”——不是說“序”就是“論”,而是認為部分“序”甚有“論”味?!睹娦颉返热浖虮緸槭鼋浿?又可獨立成篇,當然可視為“解散”之“論體”。故劉勰將釋經“傳注”類中的序文與銓文之序歸為“論”體,并總其特點為“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也”,可見當時人們已視兩者為近同——當然,亦限于近同。而蕭統把“序述”、“贊論”等“各以匯聚”、“以類相從”,又在“序”類中將經籍序與文集序以次相從,亦可謂淵源有自矣。

劉勰“序者次事”觀念亦源于儒家思想?!靶蛘叽问隆?即“序”主要內容為“次事”,即按事物特征或事件規律,依次陳述事物,從而彰顯之所以為“序”的理論方法,并由此探求其序次背后所蘊藏的思想意義?!靶蛘叽问隆币活惢蛴墒掳l論,或寓理于事,故亦可稱為“論”。儒家傳統歷來重視“實事求是”,“是”即“事理”,是歷史事實及其內在規律的有機統一,而詮釋“事理”的最好方式,就是在歷史事實的陳述中排列其次序以直觀地呈現,也就是說,中國傳統之“道”的闡釋模式一般為歷史事件的客觀描述而非抽象的闡釋。故孔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74)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版,第10冊,第3297頁。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是最早的史傳類序文,其序引述此言又推而廣之,把《詩》三百篇等視為圣賢發憤之作,認為其“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75)司馬遷《史記》,第10冊,第3300頁。。所謂“述往事、思來者”,即通過敘述“往事”以闡明“道理”,冀其有益于后來人也。故“實事求是”、“以事言理”實為自孔子以來儒家學問的途徑方法。故此,后代亦認為有關學問的“序”文應“善敘事理”,如吳訥《文章辨體序說》引東萊(呂祖謙)之語云:“凡序文籍,當序作者之意,如贈送燕集等作,又當隨事以序其實也?!辈⒄J為:“序事之文,以次第其語、善敘事理為上?!?76)吳訥、徐師曾《文章辨體序說 文體明辨序說》,第42頁。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認為“序”體有二:“一曰議論,二曰敘事”(77)吳訥、徐師曾《文章辨體序說 文體明辨序說》,第135頁。。蕭統亦有以己序作“論”者,如《文選序》中所云“嘗試而論之曰……”,其“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之言,“事”與“義”并舉,亦寓有“言理”即“議論”之意。由此考察《文選》所收序文,其中多篇序文特別是三篇經籍序尤重“事”、“義”,尤近于“論”。如《毛詩序》論“詩言志”、“風雅”之義,深具文學理論意義(詳前),被推為“千古論詩之祖”。而《尚書序》主要論典籍的生成歷史:“古者伏犧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78)蕭統編、李善注《文選》,第5冊,第2031頁。此亦為《文選序》直接征引?!渡袝颉酚衷?“書序,序所以為作者之意?!?79)蕭統編、李善注《文選》,第5冊,第2033頁。亦有論述序體之義?!洞呵镒笫蟼餍颉穭t論《春秋》述作之由,發明《春秋》義例:“故發傳之體有三,而為例之情有五。一曰微而顯……二曰志而晦……三曰婉而成章……四曰盡而不污……五曰懲惡而勸善……推此五體以尋經、傳,觸類而長之,附于二百四十二年行事,王道之正,人倫之紀備矣?!?80)蕭統編、李善注《文選》,第5冊,第2035頁。其他序文亦有論,如皇甫謐《三都賦序》論賦體之源流,可視為文體論:“古人稱不歌而頌謂之賦。然則賦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體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極美;觸類而長之,故辭必盡麗……周監二代,文質之體,百世可知。故孔子采萬國之風,正雅頌之名,集而謂之《詩》。詩人之作,雜有賦體。子夏序《詩》曰:一曰風,二曰賦。故知賦者,古詩之流也?!?81)蕭統編、李善注《文選》,第5冊,第2037-2038頁。故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云:“皇甫謐《三都賦序》、左思《三都賦序》、衛權《三都序略解序》、劉逵《蜀都吳都賦注序》,推論賦體之起源,與漢儒‘鋪陳’之訓,宛為符合?!?82)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程千帆等導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71頁。陸士衡《豪士賦序》則引《周易》、《詩經》、《尚書》、《左傳》、《老子》等經典之義以敷暢成文,深得六經之旨。其開篇即云“夫立德之基有常,而建功之路不一”,“循心以為量者存乎我,因物以成務者系乎彼”(83)蕭統編、李善注《文選》,第5冊,第2043頁。,然后以古代圣賢之事以證之,指出“豪士”必識天道時勢,功成引退,故能全身遠害,所謂“節彌效而德彌廣,身逾逸而名逾劭”(84)蕭統編、李善注《文選》,第5冊,第2047頁。。而任昉《王文憲集序》在于品評人物,既記敘其人,又因之發論:“公在物斯厚,居身以約。玩好絕于耳目,布素表于造次?!薄肮死碚瘴?動必研機。當時嗟服,若有神道。豈非希世之雋民,瑚璉之宏器?”(85)蕭統編、李善注《文選》,第5冊,第2081、2082-2083頁。等等,可知蕭統《文選》所收序文,“事義”先于“文辭”,“沉思”先于“翰藻”,近乎《文選序》所云之“論”者。因“序”與“論”相近,故皆有“守正”之要求,即亦應“征圣”、“宗經”,持守儒家“正道”思想。

由上所述,亦可見魏晉以來士人崇尚講論風氣亦流及文體。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論宋齊梁陳文學特征之一為“士崇講論,而語悉成章也”(86)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第98頁。。魏晉時期士人擅長清談,而“晉宋之際,宗炳之倫,承其流風,兼以施于講學。宋則謝靈運、瞻之屬,并以才辯辭義相高,王惠精言清理……迄于梁代,世主尤崇講學,國學諸生,惟以辯論儒玄為務,或發題申難,往復循環,具詳《南史》各傳。用是講論之詞,自成條貫,及筆之于書,則為講疏、口義、筆對,大抵辨析名理,既極精微,而屬詞有序,質而有文,為魏、晉以來所未有。當時人士,既習其風,故析理之文,議禮之作,迄于陳季,多有可觀,則亦士崇講論之效也?!?87)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第99頁。按:引文中“謝靈運”之“運”,原誤作“遠”。梁代士人講論風氣尤盛,蕭氏父子亦崇講論之風,如梁武帝常與人辯論,沈約《武帝集序》稱其“善發談端,精于持論,置壘難逾,推鋒莫擬”(88)歐陽詢撰、汪紹楹?!端囄念惥邸?第269頁。,其作《五經講疏》、《毛詩發題序義》等應屬于講論一類,其概“以辯論儒玄為務”,亦具有“辨析名理,既極精微”的論說特點。而昭明、簡文年幼即已登堂講經,二人于經學皆有所成,亦可謂是“經學洽博”的學者,當受經學講論風氣的影響。故蕭統將《毛詩序》等序文與“論”相類,也反映了當時人們對“論”體的認知和推崇。

五 結語

綜上,蕭統編《文選》當深受家族著述傳統影響,其選入《毛詩序》并于《文選序》中直接稱述其語,不但因該序在經學上處于重要地位,也因其在序體上的首創意義及其深具的文學理論意義。與此同時,是序還“獨立成篇”而“單行”。據此可推知《文選》編纂應受《毛詩序》詩學思想的影響。劉勰《文心雕龍》有云:“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89)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727頁。以此觀昭明《文選》的編次體例,其將賦、詩、騷等各文類依次匯聚、以類相從,或取法于《詩》、《書》、《春秋》等經典著作之順序,寓有賡續經典的意味,也體現出一定的“征圣”、“宗經”思想。其中“序述”、“贊論”之類文體,“各以匯聚”又“以類相從”,體現出“緣起條貫”(90)郭殿忱、陳勁松《論〈文選〉之序體》,《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1期,第26頁。、取類經典的特點,在一定意義上表明昭明亦具有《文心雕龍》“原始以表末”所彰顯的文學發展觀念及文體溯源的意識??疾臁段倪x》所錄三篇經籍及其他序文,可知所收多為久負盛名的獨立篇章,表明昭明深具“篇什獨立”的文學文體意識,體現出其在選文上“動態”地對待不同文類的獨特選編思想。綜觀《文選》“序”類所收序文,其“事義”、“沉思”先于“文辭”、“翰藻”,有近于“論”體者,于當時“文學”深有影響,這反映出當時人們對“論”體的認知和推崇。故昭明之《文選》,在某種程度上亦體現了類似《文心雕龍》“選文定篇”、“敷理以舉統”的學術思想。因此,或可以說,《文選》收錄《毛詩序》,更多源于蕭統內心思想的自覺及其清醒的文體意識,而非受外力因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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