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和麗貝卡·布恩迪亞

李芳

在統編版高中語文選擇性必修教材上冊《百年孤獨（節選）》一文中，最具魔幻色彩的情節是麗貝卡·布恩迪亞（以下簡稱“麗貝卡”）吃土和失眠癥傳播。麗貝卡是誰？從哪里來？為什么吃土？她的人生結局如何？帶著這些疑惑，我們可以去《百年孤獨》全著中尋找答案。

麗貝卡原非布恩迪亞家族成員，據說，其父母是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和烏爾蘇拉·伊瓜蘭的遠房親戚，麗貝卡由皮草商人帶著從馬納烏雷跋涉而來，被何塞和烏爾蘇拉收養，成為何塞·阿爾卡蒂奧、奧雷里亞諾的妹妹和阿瑪蘭妲的姐姐。她過了很久才融入這個家庭，但一直心驚膽戰，偷吃濕土和石灰墻皮，家人想方設法遏制，逼迫她服用苦藥，外加皮鞭抽打，才使她逐漸康復。但隨即被發現其身染失眠癥并致使馬孔多失眠癥蔓延，很多人逐漸失去了記憶，后來在梅爾基亞德斯的幫助下，人們才重獲記憶。麗貝卡長成少女后，愛上了來自意大利的鋼琴技師皮埃特羅·克雷斯皮，但婚禮被阿瑪蘭妲數次阻撓破壞，后麗貝卡被野獸一般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吸引，迅速與其結婚，但被視為“失禮”而趕出烏爾蘇拉家單獨生活，槍殺（大概率是）何塞·阿爾卡蒂奧后，麗貝卡過起了活死人的生活，閉門不出，孤寂而亡。

《百年孤獨》十余次寫到麗貝卡吃土，有的是正面描寫，有的是側面描寫，有的是實際行動，有的是心理活動。其吃土的主要目的是果腹、獲得安全感、釋放情緒和滿足欲望。

麗貝卡來到馬孔多時，皮膚呈青綠色，完全不同于蕾梅黛絲“膚色如百合”的美麗芬芳，不同于奧雷里亞諾·何塞“膚色黝黑”的強壯健康，應是常年忍饑挨餓導致的病態；她穿著漆皮脫落的短靴，是在《百年孤獨》多次提到的“漆皮靴”中，唯一強調了“漆皮脫落”的，作家非常巧妙地寫出了麗貝卡原生家庭的貧困；麗貝卡所帶的行李僅有一個小衣箱、一把小搖椅和一個帆布口袋，口袋里裝著父母的骨殖，沒有任何錢幣和貴重物品。父母早亡，麗貝卡的世界是孤單、寂寞、寒冷的，她的神經是敏感、脆弱、多疑的，可以推想，她曾勉力維持生存，以泥土果腹充饑，初到馬孔多時，“吃院子里的濕土和用指甲刮下的石灰墻皮”，喜愛甚至依賴這一原生礦物，以獲得從外界不可多得的安全感。

綜觀《百年孤獨》，我們發現麗貝卡常常在情緒激動的狀態下偷偷吃土。比如懷念皮埃特羅·克雷斯皮時“又開始吃土”，在等待情書未果時“自戕般饑渴地吞下一把把花園里的泥土”，在和皮埃特羅·克雷斯皮的戀人關系永遠停滯不前、方向迷失、希望破滅時“又開始吃土”，在何塞·阿爾卡蒂奧夸她很有女人味時，“失去了自制力，又開始以往日的狂熱吃泥土和墻皮”……麗貝卡在痛苦、憤怒、迷惘、瘋狂、幸福的強烈情緒中，以吃土來釋放情緒、滿足欲望，這或許是她轉移注意力、消解情緒的唯一安全措施。

或許有人會問：晚年寡居的麗貝卡還吃土嗎？吃土是她一生始終堅持的行為嗎？有人說，從麗貝卡去世時的屋舍環境來看，她應該是吃土的，要不然作家為何會寫“房子已破敗得無可挽救，墻皮剛抹好即紛紛脫落，刷上再厚的灰漿也無濟于事”呢？在這里，重點強調的是墻皮無法刷上灰漿，按常理推斷，沒有一面墻是不能被刷上灰漿的，為什么麗貝卡屋舍的墻是一個例外？結合之前麗貝卡喜歡吃墻皮的行為，這是否是作家在暗示，寡居數十年的她吃掉了每一寸每一分墻皮。對此，我的想法是，此處描寫應是作家超越現實的魔幻筆法，就像最后馬孔多被颶風吹走一般，所有的墻皮也和她的主人一起消失，不再出現，亦無須再出現。那么，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無法刷上灰漿不足以證明其寡居時還在吃土，而更重要的是，我們在《百年孤獨》第八章中發現，作家寫到麗貝卡“曾經在泥土的味道”等事物中尋覓安寧，“最終卻在這個家中找到了安寧”，由此推知，寡居的家，給了她靈魂的寧靜，使她不需要再通過吃土來獲得安全感。此后，《百年孤獨》便無任何正面描述麗貝卡吃土的文字了。大概可以斷定，晚年的麗貝卡沒有再吃土，她苦心經營了一個不被打擾的晚年，持守著自己好不容易贏得的孤獨特權。吃土的麗貝卡是過去，她最終在苦難、屈辱、狠辣、封閉中找到了寧靜的自己。

一起讀

盧 東：如果將于孤島度過余生而只選一書傍身，我會選擇《百年孤獨》。初中初讀，我眼花繚亂于那絢麗繽紛的魔幻現實主義和聞所未聞的異域神話傳說；高中再讀，我看見那魔法般文字下拉丁美洲民族的血與淚；大學又讀，這書里藏著的是最深刻的人性、情感和我們的共同命運。此書似洋蔥，穿上了無數件華服，等待讀者層層剝落、慢慢探索。

王振宇：《百年孤獨》是這樣一本書：只有當你閱讀它時，當你的心靈在意象的迷宮中穿梭跳躍時，在那些進行著的時刻，你才能擁有它。在那些時刻，在那些瞬間，彌漫于未明的意義間的，彌漫于顏色、聲音與氣味間的，徘徊在船只的廢墟間的，流連于連綿的大雨中的，隱現于晶瑩的冰塊上的，是文字世界給人的緊張與無限的驚奇，是文學之美的原初沖動?！栋倌旯陋殹肥怯肋h屬于瞬間的書，是永遠屬于此刻的書。能閱讀這樣一本書，是一個人莫大的幸運和滿足。

張澤熙：在回形針式的敘述中，我們往往驚嘆于這部巨作的意象、詞匯、視角、比喻之豐盈，在久久縈繞的奇妙數字與悲涼熱烈夐絕的宇宙上升、飄浮，升到人類不斷拓展的想象空間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