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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與高蹺

2024-04-18 05:32強雯
廣州文藝 2024年3期
關鍵詞:鳳梨

強雯

1

細雨密集,氣壓越來越低,剛剛還清透的森林,一低頭的工夫,就成了鉛灰色的綠鐵。潮氣從四面八方而來。馮鳳梨雙臂揮舞,想這樣會跑得快些,但是根本快不起來,人在陸地就是個贅物。

這森林沒有始尾,但是馮鳳梨知道很快就會有工具,助她一臂之力。這個工具在她夢中經常會出現,一個起跳板、一個高蹺,或一個丁字形的木塊。凌空而起,馳騁萬里。它們在哪里呢?

透不過氣來,但這感覺讓人興奮。

“池塘的蚊子多,我給你點了一盤蚊香?!币粋€面容模糊的男人對著馮鳳梨說,手中端著蚊香盤。

聲音如此清晰,盡管她眼里只有香樟、泡桐、楓楊。

橫枝纏繞,從兩旁生長的虬枝環住天空。鉛綠色的樊籠,即使有折斷的泡桐,仍舊從地面匍匐生長。天色晦暗,視線變差,群林向馮鳳梨形成了壓力。

森林里沒有人類,除了馮鳳梨這個女人。明明是她自己闖進來的,她是入侵者,但現在林木反攻,似乎要把她吃掉,或者要把她擠壓成一棵草木,變成同類。自己會是一個什么樣的草木?馮鳳梨琢磨著,并感到一點興奮,草本、灌木、針葉林,隨便哪一種類型,她都能自得其樂。馮鳳梨看看自己的腳下,已經沒有路,原本平坦筆直的步道消失了?;牟萋?,有的長過膝蓋,但沒有劃傷她。這很好,但是又有一點兒不好。不好之處是什么呢?

馮鳳梨欠了欠身體,坐起來,裙子還好蓋住了膝蓋頭。篾竹躺椅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安恢涝趺淳退??!彼拇蛞律系鸟薨?,沒有正眼看男人的面目,有些難為情。

“正常啊,我有時也在這躺椅上睡著?!蹦腥苏f話時,口中似有風灌,呼啦啦的,“池塘邊風大,涼快,容易犯困?!?/p>

池塘。水。水里。馮鳳梨想起來,剛剛是一種類似在水里的感覺。這次馮鳳梨認真望了他一眼,這腔調她不喜歡,話沒問題,就是他的表情不對,皺紋不對,膚色不對,是過分熱情的油腔膩調。馮鳳梨轉過頭看池塘。有幾只蜻蜓在河面緊追不舍。池塘有漣漪,邊緣、離邊緣兩米處,估計池塘遠處也有吧,可惜那是深色,看不清楚。但是馮鳳梨知道,凡是水的邊緣處都少不了漣漪,那是風把水撞得無處躲藏。

“這里好釣魚嗎?”馮鳳梨問。

還沒等男人回答,她又接著說:“我以前也喜歡釣魚,一到周末就去農家樂釣魚,不過得做窩子才釣得上來。但是有了窩子,魚又來得太多,嘴唇都鉤爛了,血肉翻翻,都是爭著要上鉤的魚?!?/p>

“嗯,客人來釣魚,我們都要提供窩子?!彼D了下,慢條斯理地說,“做窩子要用玉米、小米、大米混合磨成粉,用丁香、曲酒攪拌,漚上一周,氣溫高,漚兩三天就可以用了?!?/p>

“要等這么久?”馮鳳梨沒回頭,她并不真想釣魚,也不想要他的窩子。

“客人少就沒準備了??腿硕嗟脑?,每天都能補倉。隨時有?!彼脑捖犐先タ蛇M可退,全憑眼前的客人需要。馮鳳梨還是沒有回頭。

“不過我喜歡用一根草釣魚,等上40分鐘,能釣到一條草魚,兩三斤重?!蹦腥丝拷顺靥吝?,蹲了下來,做了一個手勢,好像他的手里真的拿了一根長長的草。突然,他轉過頭對馮鳳梨笑。

她沒有拆穿這個笑話。其實,她不會釣魚,既沒有耐心也沒有技術,只是以前隨著人稱“徐總”的丈夫趕吆喝。一群人都在釣魚、打麻將、談生意,她總得做點兒什么,不至于讓徐總夫人徒留個不合群的印象。那些店老板的窩子做得好,她的釣魚竿前總是能看見三四條鯽魚在冒頭,但是魚鉤只有一個,只能鉤住一個。那種情形下,人總是很貪心。

“你信不信?”男人追了一句。

“信什么?”馮鳳梨被打斷回憶。

男人揮了揮手臂,做出拋物的姿勢。

馮鳳梨突然想起他在說釣草魚的事情,也笑了:“我信啊,你是老板,怎么說都行?!?/p>

男人笑了,溝壑由深變淺,仿佛在說不好玩。

“我平時睡眠不好。夢多,易醒。淺睡多。真是奇怪,居然就睡著了。孩子呢?”馮鳳梨突然意識到沒看見兒子,四下張望,身體也跟著緊張起來。池塘周圍的蘋果樹已經結過果子,葉子還鮮嫩。但李樹上,青色的小李子一躥一躥的,緊致、干瘦,還懸掛著。但很快她就在水塘邊的東側看見了一個移動的影子。那里樹蔭密集,不仔細看還真不容易發現。兒子一個人似乎蹲著,不知在搗鼓什么。

“他在干什么?”馮鳳梨自言自語,要前往去干預。

“這么大個孩子還不放心?”男人說,“小孩子到我這里來,是最高興的,捉蛐蛐、捉泥鰍、挖田螺、種紅苕、用彈弓打鳥……小孩子要放養?!?/p>

“我其實沒睡多久吧?”她問他,又似自言自語。

“現在要不要點菜?今天就你們一家客,廚師會走得早點兒?!?/p>

馮鳳梨本來已經往兒子那里走了幾步,聽他這么一說,又給絆住了??碗S主便。雖然也是要付錢的客人,但也不能當個真上帝,出門在外,還得多遷就。再加上她天性不愿難為別人,處處周全,有時她也不想委屈自己,態度強硬一點兒又如何?并不會真正得罪人。但是自從嫁了人,她的一切生活習慣、性格,似乎都被丈夫以及丈夫的社交圈影響了,顧全大局成了習慣。

她望著他:“有菜單嗎?”

有幾朵醬紅色的紫荊花伸向三樓的走廊,連株開著,頭釘著尾,尾連著頭,最大的有5歲小孩的拳頭那么大,這一棵樹不知道長了多少年。視線往下的時候,她看見男人的背影蹩進了廚房。

員工都下班了,老板親自服務。

2

上午從洋縣一路開過來,沿途看見好幾塊“你已進入國家保護動物朱鹮區”的路牌,馮鳳梨松散的神經像被手指撥過,起了回音??匆姷谌龎K這樣的牌子后,她把車停在了路邊。連綿起伏的稻田,讓大地變得耀眼。沒有看見朱鹮,有開得飛叉叉的摩托車從對面而來,她就攔住人家,問何處能見到朱鹮。兒子也被她鼓噪得興奮,非要看朱鹮。摩托車司機費了好半天才解釋清楚,這么熱的天是看不見朱鹮的,它們膽小又怕熱,要早上五六點,天剛亮,才能在水田邊看見好多朱鹮?!爸禧q怕人,你要湊近看也是不可能的?!?/p>

摩托車還要趕路,也沒什么旅游宣傳意識,不想多話,又突突突地開走了。天空一碧如洗,白云呈棉絲狀掛在角落,以顯示剛剛被雨水和大風打掃未凈。馮鳳梨安慰欲求不滿的兒子,繼續向前開,遠遠的有山脈與省道呈T字形。永遠的T字形,只要在鄉村公路跑著,就會發現這個奇怪的形狀。馮鳳梨弄不清楚那是大巴山還是秦嶺,反正漢中是大巴山和秦嶺交界處。秦嶺海拔略高于大巴山,所以才有爭奪漢中這塊軍事要地的歷史。過了收費口,就算進入了勉縣,依然有山。這山就具體了許多,像綦江、豐都、內江每個小城都會有的那么一座山,環抱著城市,市民們會去散步、消遣、做健身運動。也有典故,話說三國明清,諸如此類。不過市民們并不在乎、不注意,生下來周圍就是山,就有山。有時,只嫌這里太清靜,沒個樂子。只有電視新聞里才會大呼小叫地說又發現了一塊明代磚瓦、清代的殘片,天天在這里生活的人,是懶得去注意,也沒興趣注意的。因為它們已經變成了市民的山。只有像馮鳳梨這樣,出門旅行的人、自駕游的人才會刻意去打探那些典故是什么,聽到了心滿意足的回答,才覺得山和山不一樣。

她從地圖上瞄到這個山的名字——定軍山,想到了那出同名京劇。她沒看過這出京劇,也看不懂,沒癖好。不過,年輕的綜藝明星賣弄過其中的唱段。那些名如《誰最開心》的綜藝節目里,都是比誰更傻、誰更無聊。在影視劇中精明慣了的明星,被拉到即興問答的場面,或是讓他們唱歌、跳舞,就是為了讓他們出丑。這未經訓練的才藝展露,是他們的弱項,但這足以裹住觀眾的愛恨癡戀。馮鳳梨記得一個過氣演員唱過一段《定軍山》,氣勢鎮人。

路好找,定軍山的牌坊攔了一截路。旌旗飄飄,定軍山幾個字放在簸箕里掛在上空,有點兒浪淘盡英雄人物的前奏。

“去看看嗎?”馮鳳梨問兒子,其實是問自己。他們下車來,在旌旗處拍了幾張照,步行向前。奇怪的是,除了幾戶農家小院,沒看見別的。走上了八百來米,一條兩三公里長的高架橋凌空在他們頭頂,通往一個現代的世界。

七月的燥熱鞭打著這對母子。

他們決定回到車上,驅車打探。山回路轉,都是普通的竹林、女貞灌叢、苞谷田地?!岸ㄜ娚骄褪莻€山?”馮鳳梨在車上自言自語,“就是個荒山?”終于看見一塊景區廣告牌,她匆匆一瞥,是山中珍稀動植物的介紹。她拍了一張照,思忖一刻,說:“走,我們先去找地方住,問一問,明天再來看?!?/p>

這附近沒有像樣的賓館,而要駕車到最近的勉縣縣城又要一個小時,找賓館、找停車位,少不了兩個小時周轉。人困馬乏,像越來越深重的綠色、灰綠色。綠色也會壓死個人。山路蜿蜒、還復。也閃現過幾處農家住宿,但藏在岔路的下方,路口只是支著一塊招牌。她僅遲疑了兩秒,就開車而過,主要是帶個孩子,安全要第一。她說服自己。錯過很多住宿處,她不免喪氣,一直開到諸葛墓祠。這個景點已經關了門。馮鳳梨累了,想停下來休息,在手機上APP找一找,看看就近哪兒有像樣的住處。

打開車門,冷空氣就灌了進來。那股喪氣被風卷跑。她懈怠下來,什么都不做,聽憑風撩,到點吃飯睡覺該多好。安靜的十分鐘,有一天那么長??只藕芸炀蜁蹬R。住哪里是個問題。馮鳳梨的一只腿從駕駛室邁了出來。一畝地大小的一塊停車場,空蕩蕩的平整。晚上會有星星嗎?這里的云很低,藍天很快就會消失,在定軍山的山腳,漆黑會猝不及防地到來。

有幾棵老柏樹吸引了馮鳳梨的注意,干裂筆直的樹干聳天,主要是高,又高又直。樹皮像智慧一樣布滿周身,灰塵、菌種、雜質都在龜裂的樹皮中,共榮共存,但這反而讓人覺得干凈。她順著樹干往上看,又往下看,意外地看到了“諸葛山莊”幾個字,在寬闊的停車場的東南方向,一個容易被忽略的地方;不過一旦發現,又覺得特別醒目,因為諸葛山莊就在諸葛墓祠旁。

諸葛山莊一派正氣,門牌坊一副對聯燙金楷書,上寫著“古有行道人勉縣多為叟,今看客里者漢中多長壽”;紅燈籠下,有半米寬幅的電子燈,寫“棋牌、住宿”。馮鳳梨有些遲疑,對聯上寫著長壽,而不寫財富,已有幾分脫俗,或許,要不……她想去看看。進入牌坊就是密林冠天,蛐蛐長吟高低起伏,帶著氣泡聲的蛙鳴,一聲亮似一聲。有池塘、回廊,比她預想的要好得多。大概五百米,走到了諸葛山莊的深處,兩棟三層樓住宿部,四棵開滿了洋紫荊花的老樹。這七月天,紫紅色的花朵正是妖嬈,像蘭花一樣往外凸起的花瓣,底部淺白。她覺得奇怪,一般洋紫荊花最遲五月就凋謝,為何這里開得正好?一棵二十來米高皂莢樹直向屋頂,人在底部看不清葉子。她跟兒子說:“這就是用來做肥皂的皂莢樹?!边@當是個常來常往的地方。馮鳳梨的心舒展開了。

亭子里,有幾個人在吃瓜子,但眼神一直盯著她?!澳阌惺裁词??住宿還是吃飯?!?/p>

“住宿。多少錢一間房?”馮鳳梨問。

其中一個女人說:“那得等老板,老板出去辦事了,一會兒就回來?!被剞D頭,繼續聊天。

梔子花的香味游蕩起來。馮鳳梨轉頭尋找,未果,卻看見池塘邊的八角金盤長勢生猛,鮮綠色的葉片,有一種進擊性,要壓倒其他植被,鏗鏘有力,生機勃勃。有幾個漁竿收拾在一旁?;乩?、假山應有盡有。整個山莊布置得清新、明快,但客人似乎很少。她跟孩子說:“晚上我們就住這里吧,看,還能釣魚?!?/p>

孩子說:“隨便?!?/p>

“我們要等會兒老板。晚點兒,我去跟他講價,車先不停進來?!?/p>

孩子說:“隨便?!?/p>

3

飯菜端上來的時候,馮鳳梨吃了一驚,都是大盤菜,一份菜頂普通餐館里的兩份。雖然只有肉末四季豆、辣子雞丁、番茄雞蛋湯三個菜,她和孩子根本就吃不完。點菜前她是看了價格的,都不貴,幾個菜最多100元。

“你們的菜分量都很足??!”男人走過來的時候,馮鳳梨說,“我們倆怕是都吃不完?!?/p>

男人愣了下,說:“廚房里還有香腸,本來想給你們端來嘗嘗的?!?/p>

“不用了?!?/p>

“請你吃的?!彼D身又往廚房方向走。

“真不用了?!钡T鳳梨的聲音好像只是送他飄得更遠。

香腸不多,就是一小碟,大概只有一截,男人端來放在四方形水泥桌上。

“一塊兒吃吧?!笨此臉幼?,只得說這么一句。如果是朋友,他們會開一瓶啤酒,但是馮鳳梨沒有提議,她又不是江湖兒女。

他拖了一張椅子,坐在旁邊?!澳銈兂?,我喝一瓶酒?!蹦腥苏f,“外面就是蚊子多?!?/p>

“嗯,有蚊香的?!?/p>

那一瓶啤酒也放在馮鳳梨和孩子的餐桌上,他偶爾夾一塊香腸塞進嘴里,看上去很香。馮鳳梨很少碰到有老板主動過來陪聊吃飯的,畢竟她是個女人,還帶個孩子,神情不免有些排斥。但今天沒有別的客人,老板大概今天不忙,也需要聊天。聊天解乏。她來漢中好幾天了,都沒有跟人好好聊過天。

“你是專門來漢中旅游的?”

“是啊,放暑假,帶孩子到處看看?!?/p>

“聽你的口音也是四川這一帶的?!?/p>

“老家是。你也是?”

男人點點頭,喝了一口酒:“今天人少,不過后天開始人就多了。有一個媽媽也是帶著孩子,要在我這里住一周,訂了一周的房間。她是在網上看見我家的介紹?!?/p>

這么巧,馮鳳梨心想?!澳呛冒?,生意興隆?!彼焐险f。

“還行吧!過幾天,還有一個團隊要來,有十幾個人?!?/p>

“嗯,今天比較清閑?!瘪T鳳梨想,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不過看這個農家樂的打造,也是接待過不少人的,難得今天自己運氣好,或是剛換了老板也不一定。

“現在生意不如以前了?!?/p>

“哦?”

“疫情呀?!蹦腥诉t疑了一下,“疫情?!?/p>

疫情大概是最好的解釋。這兩年新冠病毒肆虐,限制人口流動,出門就要核酸證明,臺灣、天津一帶又有疫情反復,搞得人人皆慌。沒有了流動自然沒有了人,一些企業虧損不起,自然關門大吉。不過疫情一詞,也讓很多生意原本好的和不好的,都有了互相安慰、自我安慰的理由。至于深層的原因是什么,沒有人去探究,也不必去探究,就好像問兩個人為什么離婚,答案都是千篇一律的性格不合。那當初又為什么性格相投呢?這本就是個悖論,但很多時候,我們就是拿這些悖論塞住別人的口。

馮鳳梨吃了一顆雞?。骸拔覐亩ㄜ娚缴舷聛?,路過好幾家住宿,都沒定下來。到了你們門口,看了院子,就喜歡上了?!?/p>

男人也笑:“這院子是我的心血?!?/p>

馮鳳梨想,這么大個地方還心血呢,不過順著說:“整個布置設計都挺講究的。泡桐、蘋果樹、海棠、梔子花、李樹、柳樹……”她一口氣數了很多。

“你還都認識?!蹦腥苏f,“這個院子里的樹都很講究的,我以前賣過園林林木,那會兒生意好;后來不做了,接手這地方,也算是想象落地了?!?/p>

“哦?!瘪T鳳梨想都是生意經。

“看到房子前的那幾棵樹沒有?開了紫紅色的花那個。葉片像屁股,女人的屁股?!?/p>

馮鳳梨略微尷尬地笑笑:“紫荊?!?/p>

“不是紫荊,但是屬于紫荊科,是改良后的一種品種,這是五十年以上的老樹。每年夏天開花,紅艷艷的。一朵朵大得像白玉蘭,當然也種有白玉蘭。一年四季都有花看?!?/p>

“我一進門就看見它了,單花像蝴蝶。夏天的花能開這么大、這么艷麗的不多,尤其是在西南這邊?!?/p>

“所以呢,這才招攬人氣。夏天里最不缺的就是荷花,千篇一律,到處都能看到,所以我們要弄一點兒不一樣的?!?/p>

“我老家是南充的,你呢?”男人冷不丁一問。

馮鳳梨愣了一下:“江津?!彼尖庵恢澜蛟谀睦?,又補充,“江津有個四面山?!?/p>

男人仰了下頭,在天空找了一圈,說:“沒去過?!?/p>

“現在是5A級景區,全都很有名,上面還搞了個少林寺?!瘪T鳳梨說。她想搞旅游的都喜歡這些牌子,就算你搞不懂名牌,提一個印有LV字樣的手提包,也知道那是一萬元人民幣以上。

“少林寺?!蹦腥斯竟緡亣伒卣f,“河南那個嗎?”

“分部吧?!瘪T鳳梨笑笑,“估計是為了招生意?!?/p>

“重慶是山城,你們那兒山多?!蹦腥撕貌蝗菀讛D出了這么一句,像背書似的。

“是的,但也喜歡看別的地方的山?!闭f到山,馮鳳梨自然了很多,“有時候,山看上去都差不多,尤其是在爬山的過程,植物、道路、山石的景觀,有時也會枯燥,覺得差不多,但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只有完整爬過才知道?!彼聪蜻h處,好像那里隱隱有山,“其實就是在找那些不一樣的地方,只要找到了一點兒,就覺得值得?!?/p>

“定軍山就在那兒?!蹦腥穗S手往黑咕隆咚的天空一指,東南西北似乎都在黑咕隆咚,反正天上和山上,到夜晚都是差不多的意思?!懊憧h的山,漢中的山?!?/p>

“明天準備去看看?!?/p>

“其實也沒什么可看的,都是些農家樂,還沒有這里好?!?/p>

馮鳳梨笑了,男人似乎意識到什么,也笑了。

男人的一瓶啤酒很快見了底。孩子也推碗,說飽了。青花瓷碗里,還殘存著飯粒,這是兒子一貫的壞習慣。如果當父親的在,就會被呵斥。吃飯的禮儀,尤為重要,尤其是作為家族事業的傳承人,而作為母親的馮鳳梨也會在飯桌上被遷怒。兒子氣鼓氣脹地把那些剩飯顆粒撿起吃了,也長了記性,就是父親不在餐桌時,依然故我,好像那樣才表示他吃過飯一樣。

別人家的孩子坐是坐,吃是吃,餐桌禮儀面面俱到。馮鳳梨鬧不懂她罵歸罵,吵歸吵,兒子還是那副德行。甚至吃飯的時候,兒子會把鞋子脫掉,把腿盤在屁股下坐,要不在飯桌下偷偷穿母親的鞋,那是一種惡作劇。馮鳳梨知道,如果在公眾場合,當然只有她和兒子在一張飯桌上的公眾場合,她就會生氣地把兒子的鞋扔掉,扔得遠遠的,有時是別人的飯桌下面。讓他自己去找,而她會生氣不理他。

規矩放在自己家里,就像是偷來的,怎么也長不好。

她是個失敗的教育者。在丈夫徐總看來,“場面上的基本都教不好”。

馮鳳梨不還嘴。只是帶兒子去過的各種西餐廳、潮餐廳、主題餐廳,在五色繽紛的菜肴和燈光下,他是索然無味、備感無聊的兒子,她是無人對話的母親。了解潮流時尚,要從晚餐開始,但是即便500元一頓的雙人晚餐也難有愉悅。徐總夫人這個職務,十幾年了,她做得還是不暢快。

4

沒有人來收拾碗筷。馮鳳梨環顧四周,一個服務員都沒有看到。下午在亭子里看見的那幾個吃瓜子的人,好像都睡了。

“那些服務員都不住在這里?!蹦腥苏f,“他們在外面住,早上來得早,他們會收拾的?!焙孟窨闯隽笋T鳳梨的心思,他解釋說。

夜里有風,輕輕的,在不說話的間歇里,會舔人的胳膊、小腿、頸項。不過,當你想要深呼吸的時候,把它們緊緊塞進胸腔的時候,它們又杳無蹤影了。

“好的,那我自己轉轉?!瘪T鳳梨站起來,往池塘邊走。兒子不知哪里去了,她沖著黑暗喊了好幾聲,兒子才答應了她?!澳氵^來,到媽媽這里來?!眱鹤?歲了,不情愿一直和媽媽在一起,他總是想自己待著,對于母親的牽手、挽手,有一種抵觸?!靶r候,你喜歡媽媽抱著你,一天到晚都要媽媽?!庇袝r,馮鳳梨生氣了,會一把攬過兒子的肩膀,狠狠地說,但這樣的勸說,仿佛讓兒子的刺更見深長。他什么都不說,就是渾身上下動個不停。馮鳳梨知道兒子長大了,對女性的身體也開始排斥,他不光當她是母親,還當她是個成年女性。自己精心培育了這么久的親骨肉,還比不了那個一周只在家里吃一次飯的生物學父親。

她的愿望都很細小,無非是做好幾道菜,拾掇好幾間柜子,再不就是周末的遠足安排得萬無一失,人人盡歡??雌饋矶际橇藷o成績的日子,但徐總說,正確。細小的目標容易實現。生活也要正確。十五年前,徐總歡天喜地給她買了烤箱?!斑@技術練好了,洋氣?!彼f。

馮鳳梨研究泡芙餅干、蛋撻、肉松面包的做法,做是做漂亮了,好看也好吃,但是她怎么都沒有食欲。徐總對這些也胃口不大,不過他會說“正確”,并象征性地試吃一下。

他們這代人更喜歡吃饅頭、包子。那是從陳街陋巷里培養出來的欲望,那樣的食欲是跟童年的窘迫、得失糾纏而生的?,F在,走在陌生街巷,冒著蒸汽的肉包子,也會讓人停下腳步,雖然再也吃不下,畢竟有那么多好吃的溺壞了胃口,但那樣的包子會讓人恍惚、留戀?,F在做的白面餐點,只是為了賣弄,和屠龍技術一樣,大而無當。

為了體現自己的不輸上輩人的廚藝,也有新夫人們學習做包子,芽菜包子、豆沙包子、醬肉包子、鮮肉包子。但一次最少也有一屜,就是東家送、西家贈,還剩十幾個,吃不完的放冰箱冷凍室,慢慢就一天嫌似一天地給扔了。

馮鳳梨看見主婦們扔掉自己做的包子,就心疼,那是關于一場肉包子的屠殺?!斑^期了啊?!辈皇沁^期,是她們終于等到食物過期。

“不通透?!庇袝r她們會笑,在意那么一點點浪費。是啊,面粉和肉,還有夫人們的時間,哪家都浪費得起。外面的包子2元一個,最高貴的也不過10元一個。酥軟肉香,練再好,也趕不上外面的包子,和面發酵火候時間,中國傳統老飲食的制作其實比西式糕點更難。

泡芙、面包、蛋糕相對就簡單了,都是流程化、自動化設置??茖W實驗一樣,添加各種配料,塞進烤箱里,練上一個月,成功。

有時,她會在微信朋友圈里發一些自己做的糕點,并配文字“被耽誤的白面師傅”,獲贊無數。也有請教她步驟方法一二三四的,也有邀請她出一本完美主婦的烹飪書的,但她知道這些都不真實。她要真正覺得做餅干很開心,就不會發朋友圈了。只有在夢里、在森林里,獨自踩著高蹺一蹦一跳,最自由、最自得,但這些從來都沒有對人說過,別人是不能理解的。

她怕跟別人聊夢。

丈夫的聚會,有時她不得不參加。周末,農家小院,釣魚、打牌、麻將通宵,睡眼惺忪,一幫人就會在清晨喝茶。清晨的疲倦還未完全驅散。說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說一說,瞌睡自然就趕跑了。竹葉青從水面下沉到水底,一根根翹立。

徐總在這個時候愛聊夢。

“不知道為什么,每天都做夢。經常都在云中穿行?!?/p>

“騰云駕霧,很舒服的感覺?!焙炔枞酥?,就會有人捧場。

“不,很累?!毙炜傁萑氤了?,“都是烏云,一朵接一朵。每次在云上都很累,像經過了長途跋涉,最后總是被驚醒。云中漫步那種美妙從來沒有?!闭f到這里,他就會停下來,不知道是在看大家睡醒了沒,還是在等懂事者給他解夢。

總有懂得起的人順水推舟,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上下五千年周公解夢,最后贊一番徐總事業騰達。馬屁要拍得五彩繽紛。

“你們知道嗎,后來我就驚醒了。我怕呀,夜里黑漆漆的,我就想我要抱著我老婆,打斷她的睡眠?!闭f這話時,他并沒有看馮鳳梨,眼睛看著大家,繼續演說,“我從后面抱著她,把她弄醒了,說好嚇人,好嚇人?!?/p>

大家都笑了起來,看著徐總笑,也看著徐總夫人馮鳳梨笑。

這時,徐總就會拉起徐總夫人的手,望著她,又望回大家:“她問我什么夢,我就告訴她是什么夢,結果她說,一點兒都不可怕呀!”

在場的爆發出更大的笑聲。

夫妻原本牽著的手自然而然地在笑聲中丟開,各自端起了茶杯。

“徐總伉儷情深啊?!庇腥硕似鸩璞?,做了一個致敬的姿勢。

“家和萬事興,家和萬事興?!毙炜偮冻鲋t虛的微笑。

5

“當心,這里很黑?!蹦腥瞬恢螘r走到她身邊。馮鳳梨被驚了一下。

“沒事,我順著聲音在走?!彼f的是那些蛐蛐聲。往聲音密集處走總不會錯的。

“我來給你開燈?!?/p>

馮鳳梨往天空上望了一下,沒看見燈泡。突然,燈光唰的一下全都亮了。彩燈、白熾燈、閃爍燈,果真按照假山石、樹木、房屋的造型搭建了一串,真有一點兒小夜景的美感。

“是不是很漂亮?”男人雀躍起來。

馮鳳梨突然想到他是專門為自己而開的燈,便說:“挺費電的吧?”她知道這句話煞風景,不過還是得說。

“是有點兒耗電,一般人多我才開?!彼凵裣驘艄庋由爝^的地方看了一圈,“不過,開了給你看看,沒事?!?/p>

這完全是一句廢話。他大可不說。馮鳳梨偷笑,把頭別一邊去。

“以前人多的時候,唱歌的,打麻將的,都在這院子里,熱鬧得很?!?/p>

“想象得出來?!?/p>

他陪著她說話,這樣的夜是另一種味道。

“我老婆花錢可厲害,正事不做只花錢?!彼掍h突然一轉。

“怎么了?”

“去年,她要去西安玩,約了一個朋友,先到我這里來。我陪著去漢中玩了個遍,然后送她去西安,就去了兩個星期,花了我3萬,什么都要好的,吃好的,住好的?!彼喼蓖2幌聛?,“當然了,老公掙錢就是給老婆花的?!闭f到這里,他又吞咽了下口水。

“你對你老婆挺好的?!瘪T鳳梨順著他說。

“還不錯吧?”

馮鳳梨往池塘邊走。

“這邊有燈,我來開?!彼焙鸷鸬?。

池塘的燈一打開,就只能看見眼前的房子、眼前的水面,遠處是呼呼作響的窟窿,讓人覺得那里一定有蛇,有傷害。

“這個池塘,我準備過幾月再改一下。你看,這樣?!闭f著,他比畫起來,這里鋪排一個什么樣的桌子,那里墊一個什么樣的地毯,這里還要架一個鐵架子,再種上各種仙人掌、肉類植物,燈光再怎樣改動一下。

“這樣看上去更有情趣一些,大家在這里吃燒烤,感覺更舒服?!?/p>

“那會有很多油煙?!?/p>

“不怕?!彼两谖磥淼脑O想中,“其實,我本來簽署了一個大項目?!?/p>

“什么?”馮鳳梨問,燈光中,他的眼睛也閃亮。

“一個康養項目。從全國組團過來,在這里吃住行待一周。我提供場地和后勤,其他什么的培訓,他們自己搞?!?/p>

這個他們是誰,馮鳳梨沒有問,但也能猜到七七八八,無非是騙老年人的錢。只要有點兒山清水秀的地方,總有騙得心甘情愿的老頭兒、老太太們,載歌載舞。

“生意興隆?!彼Y貌地恭維他,“一看你就是做大生意的人?!?/p>

“還行吧,正在籌劃中?!蹦腥藖砹伺d致,要跟馮鳳梨好好嘮叨下他的產業。從院子里的植物、亭樓閣榭,說到會場布置。

“現在就是缺一個大的會議室。我在考慮是單獨建一個會議中心呢,還是將就我原來的樓,重新裝修一個?!?/p>

這種生意上的決策,聽聽就行了,馮鳳梨沒有插嘴。訓練有素的徐總夫人聽過太多老總們云山霧罩的生意經,其實都是提勁打靶的吹噓,他們心里早有了主意。

“本來說好今年上半年來的,疫情一鬧,往后延了?!?/p>

“好事多磨?!瘪T鳳梨轉過身去,他極有可能談到生意上的阻礙,這里只有她一個聽眾。

“對了,定軍山怎么樣?”她側轉過身去看山,山在天上,天在太陽陰暗面。

“就那個山唄?!彼麩o意于回答此問題,“散散步而已。不過那個山不高,山上和山下氣溫都差不多。你住我這里還更方便?!?/p>

“那當然?!瘪T鳳梨客氣地道謝,“很少有老板像你這么周到?!?/p>

“只要我有空,都會陪客人的?!?/p>

馮鳳梨笑笑,不過黑夜中,她知道他看不見。

陪客人相盡歡,徐總早年起家也這樣。開一個大排檔,女客人要喝到凌晨兩點,他也陪到兩點。完后,給女客人的丈夫打電話,叫他來接,偏不接。徐總好事做到底,還打車送女客人回家。第二天,女客人的丈夫也上門來吃飯,說:“你陪我老婆喝到兩點,今天你也要陪我喝到兩點?!痹捳f得挑釁,酒卻喝得開心。徐總陪到凌晨一點,那兩口子都成了朋友。

早些年做生意,把客人都當情人來供奉。生意做得苦,做得累。

八面玲瓏,也不是天生的。

“你去哪里,可以開我的車?!瘪T鳳梨走遠了,聽見他在后面說。燈光啪啪啪地依次熄滅。

6

清晨的山路,飄蕩著新鮮的桉樹味。楓楊的果子垂吊著,像風鈴,壓彎枝條,枝條樂意。馮鳳梨照例駛過昨日途經的“定軍山”牌坊、旌旗飄揚的牌坊,一回生二回熟,沒有興奮感。

因為前一晚的攻略準備,馮鳳梨心里沉著了許多。她跟著百度導航到達了目的地,定軍山北麓,一塊牌子上寫著“點將臺”。水泥修葺成的高臺,左右有五十步石梯,以顯示其軍威浩蕩。此處已經沒有旗幟,只有荒草,紫色、黃色野花混雜。

那時的定軍山,險惡、艱澀,應該不像現在這樣散落著農戶。過去的硝煙,現在都風平浪靜。重慶也有幾個這樣的山頭,人煙稀少,風吹草低見牛羊,反而有一種太平桃源的景致。站在山坳,聽著導游聲情并茂地還原歷史戰爭,很難體會。

窮,游客是看不到的。

這明明就是隱士樂園。

倉皇之人才能有倉皇之景。資金周轉不力,求人無路,告天不靈,討債纏身,家庭失和,灰溜溜的人,站在曾經的歷史戰壕,或許才能聽見槍林彈雨?有時候,馮鳳梨想,自己看這么多山,是不是準備把它們帶進夢里?夢里才有痛感,現實的山頭只是山,是樹林,是素材。定軍山、白馬山、四面山、武當山、黃山、古劍山,都是黃油、牛奶、雞蛋、鹽巴、水、芝麻、奶油、穩定劑、塔塔粉。

曹操是曲奇,劉備是泡芙,都等著她馮鳳梨一鍋端。

曹操得了漢中,派大將夏侯淵、張郃等留守,駐兵定軍山和天蕩山各隘口。諸侯混戰,爭奪更多的地盤,戰事風起云涌。得了蜀地的劉備,要爭搶漢中。漢中接壤四川,是城門與池魚之襟地。劉備率蜀軍主力渡過沔水后,沿著山腳往前行走,在定軍山下扎營。所以,劉備才會在京劇《定軍山》中下死命令:“命你攻取定軍山,十日之內,若擒來夏侯淵,孤當迎接十里長亭?!苯诱械氖屈S忠,他先殺得張郃丟盔棄甲,現在要端掉夏侯淵。夏侯淵坐守定軍山,是因為定軍山是漢中要道,得了它,才能得平陽關。

定軍山一戰后,三國時代才算真正到來。各方勢力休養生息,諸侯混戰終于平息,井水不犯河水。由此看來,定軍山戰役必須載入史冊。

大歷史、大人物、大背景,馮鳳梨一一講給兒子聽。一方面,自己心有所動,她總覺得去過的地方不是平白無故之地,也不要把它變成平白無故之地。每一個時空都有因果關系,總和自己的命運有某種關聯,雖然她一時說不出來具體是什么。另一方面,兒子坐在后面各種不耐煩,他討厭逛山、爬山,和山有關的一切都讓他煩躁。馮鳳梨自己是四面山下長大的孩子,那種童年回憶、經歷根植在自己的性格中。這一代人,10后這一代人她實在不理解,他們不喜歡自然,只喜歡城市。城市里的一切更新得很快,餐飲店、酒店,一年就換,三年就換完,二十年的餐館就敢號稱老字號,招牌打得忒大。兒子這一代人只喜歡買東西,在手機上買,在店里買,一個兒童手表都要上千元。她不是買不起,而是兒子這一代人欲壑難填,只有在買的動詞中才會有快感,得到并不會有快感,平靜也不會有快感。

“哪家小孩不是這樣。我們又不是買不起,不能讓你看低了,沒有眼界?!毙炜偪偸遣灰詾橐?。

教育子女,徐總提綱挈領,開篇布局,總結陳詞,都能把馮鳳梨蓋死。

沉默。

那時候,她只能像兒子一樣選擇沉默的否定。

每次進山,兒子都以沉默示威。她都弄不清楚,到底是自己跟兒子學的這套,還是兒子跟自己學的。

點將臺上一坐,腦子就靜不下來,起身,點將臺后面還有一排石梯;繼續向上,就能看見太極八卦圖案的圓形石墊,這是制高點了。但是制高點看得并不遠,都是林海樹濤,云朵是密閉的,把天空密閉起來,旁邊還有一個督軍壇,所以站在這里有一種過家家的感覺。

“得定軍山則得漢中,得漢中則定天下?!边@一道軍令,大概也被水泥點將臺覆蓋了,聽不到一點兒歷史的回音。足智多謀的劉備當年執意奪下定軍山時,僅僅是出于軍事考慮嗎?

兒子模仿將軍喊了幾聲口令,也沒有回音,被樹林的濤聲淹沒了,很快就沒有了興致。

這應該是個舞臺表演中心,表演隊伍又不知何故而遣散,點將臺頹成了一個奇奇怪怪的石頭墩子?;牟轃o邊無際,這里除了荒草什么都沒有。

他們繼續往前行,一直開到山頂,看見有一塊嶄新的“古定軍山”石碑——“海拔833米”。

“其實也不高?!瘪T鳳梨轉頭對兒子說,跟我們那邊縉云山差不多高,趕四面山還差得遠。但這戰事讓定軍山一舉成名。曹操的地盤,被劉備撬了。話說三國肇始,定軍山是一壘。

馮鳳梨呼吸了一下,沒有硝煙的味道。

京劇《定軍山》那樣一個虛化的簡略的背景里,都能看見緊張、跌宕生死的人生,然而,真正從虛走到了實,卻又是這般空洞、平淡、毫不起眼。

黃忠大戰夏侯淵的戰場,應該有許多密道、山溝,被人為復原的斬將橋、八角琉璃井,只是破壞了這種猜測。有秀峰十二座的定軍山,屬于大巴山脈,自石山子至元山子,號稱“十二連峰”;再東為當口寺孤峰,自西向東綿延十多公里,如游龍戲珠。這得俯瞰,得用無人機拍攝亦莊亦諧的山勢。后人只知道用曖昧的形容詞賦予山川,目的是吸引眾多游人、后人的到訪,都是為了掙點兒錢,“十二連山一顆珠”之譽只能是想象。又是一個曖昧的想象,馮鳳梨想到昨夜的那些燈光,從房頂、樹冠上披掛下來的小燈泡。

軍事部署和人生規劃一樣,有時也是猜、賭、疑。有些疑能成真,有些疑依然是疑。半山腰的一塊三米來高的大石,中開一小縫,寬窄不一,不知被誰寫上了“擋箭牌”幾個字,紅色的不規整的楷書;下面有個小牌子,“傳為諸葛亮遮擋敵箭的遺物”。

在山里,只能看見秀麗。刺桐上龍牙狀的紅花,開得密密麻麻,從樹上開到了地上。馮鳳梨沒有去撿它們,只說了聲“好可惜”,偏著頭看了它們一下,都是完好的新鮮的生命。蕨草是永遠的主角,在任何深山里都會看見它。這種像魚骨頭一樣的古老植物,有著海洋生物的痕跡,在巖石上、樹根旁,旺盛得沒有邊際。女貞、樟、海桐、紫錦木,填滿著每一處土壤。最醒目的還是柏樹,這也是漢中最常見的樹木。

山南有一個天然鍋底形的大洼,周長1.5千米,即三國時稱為可屯萬兵的仰天洼。

按圖索驥。馮鳳梨竟然有種在夢里的感覺。

“回去了吧?”兒子又不耐煩地在后面嚷道。

“讓你來看打仗,你叫什么?”母親終于生氣,還了兒子一句。

這個洼地因為野草叢生,常年積雨積土,已經看不出有多凹、如何屯兵,只能想象。人若密密麻麻跳進這里,大概只能等死。馮鳳梨需要一點兒想象、一點兒安靜,但是兒子不給她一點機會,他無聊的叫囂,在山林里撞來撞去。

夏侯淵修書一封直達黃忠盤營,叫他明日午時三刻雙方陣營走馬換將,交換俘虜,因為其中一個俘虜是他侄兒夏侯尚。

黃忠將計就計,他要百步穿楊,假裝放走夏侯尚,暗中將其射死。那夏侯淵必不干休,領兵追我;那時老夫殺一陣、敗一陣,殺一陣、敗一陣,敗至在曠野荒郊,用拖刀之計,將他斬在馬下。

夏侯淵成刀下鬼,黃忠一舉奪下定軍山。

歷史總是被簡化成故事,簡化成陰謀、戰術。龍牙花也是有毒的,即便是掉落在地上,嬌艷欲滴,也不敢去拾掇。

在夢里,馮鳳梨從來沒有這些權術爭奪,只有無止境地奔跑。夏侯淵是如何奔跑的?風塵仆仆、心驚肉跳、氣急敗壞、分身乏術、一瀉千里、風流跌宕。怎么和自己一樣?

夏侯淵是名將:守住定軍山,等于依次守住漢中、秦嶺、關中、潼關、洛陽……兵家戰術,怎么能和她馮鳳梨的奔跑一樣。這不是妄自尊大?

不過細究起來,曹軍在定軍山的敗北,并不簡單。公元218年,劉備復率蜀漢大軍進擊漢中,與張郃守備的陽平一線酣戰連年而未有突破性進展。攻得艱難,守得頑強。張郃在天蕩山失守,也不是一場謀略失敗。夏侯淵派張郃守備鹿角東部,自率精銳守備鹿角南部。劉備于是全力猛攻張郃,張郃不敵;夏侯淵遂分軍一半往救張郃,于是劉備又在走馬谷采用燒圍角之策。趁夏侯淵前去救火,派討虜將軍黃忠居高臨下突襲淵軍,夏侯淵遂戰死。

定軍山之戰,成就了黃忠的英名,也痛失了夏侯淵之將。

馮鳳梨想把這些講給兒子聽,但兒子卻不斷地打斷她,一會兒問張郃是誰,夏侯淵是誰,明明在說定軍山之戰,為何又要講赤壁之戰。馮鳳梨被問得不耐煩起來,大吼了一聲:“給你好好說,你就好好聽!”

“你哪里有好好說!”兒子反唇相譏,“東一榔頭西一棒槌!”

憤怒之火在心中奔騰,她明知兒子的無禮和戲弄,只能以更蠻橫的方式終止耐心:“你永遠都是這個樣子!”

兒子呢,一副旗開得勝的架勢,高呼:“媽媽又冒火了?!?/p>

在激怒馮鳳梨這一點上,徐總和他兒子都站在了女人的對立面,樂此不疲、輕薄至極。

7

回到諸葛山莊時,天還沒黑。

有兩個女服務員在亭子那里坐著嗑瓜子,問:“回來了?”

“回來了?!?/p>

“吃飯嗎?”

“一會兒吃?!?/p>

馮鳳梨母子倆往房間方向走,馮鳳梨的眼睛卻一直在四處逡巡。她沒有看見老板,奇怪。在房間里休息了一會兒,給丈夫發了短信,匯報了這一天的行程,沒有等到回音,兒子盤腿坐在自己的床上刷平板電腦。

“餓嗎?”

“不餓?!?/p>

“不餓那就不吃了?”她望著天花板說,有點兒賭氣地說,“一會兒廚子又下班了,我們就沒的吃了?!?/p>

“隨便?!?/p>

疲倦從腳底蔓延到小腿,再蔓延到大腿。她想一直這么躺著,躺到天黑下來。開了一天的車,爬了一天的山,人是很消耗的,在山林里這種消耗會被各種新鮮壓倒,但身體的不適已經集聚在那里。人在外面,是很怕休息的,覺得休息會浪費掉很多時間。這些時間是花了錢買來的,每一分鐘都要用陌生地方、陌生景觀、陌生感受來填充。舟車勞頓地從家趕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是為了那種新奇和從未謀面的快樂和理解。這些擠出來的時間應該全部用來探索、求新,否則,就是對自己的不負責。

但疲倦似乎要把她拖向夢境。

突然之間,她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山,其實都是差不多的。定軍山不算太大,山下還有一片開闊的平地,曹操遷走漢中百姓,把空空蕩蕩的漢中讓給了劉備。盡管這里是大巴山的西部余脈,而自己老家的四面山更為雄壯,刀削斧劈,大開大合,專業名詞叫丹霞地貌。但小時候,他們只叫那些為紅石頭。那是一片更大的山脈,那是云貴高原大婁山的余脈。四面山有水,瀑布、湖水,要論個頭,是兩個定軍山那么高,1700多米高。

山里的植物再多,她能記住的始終是蕨草,漫山都是。這種喜陽耐潮的草本魚骨頭,總是向自己發出海洋般的邀請。

馮鳳梨覺得自己真的很累了,她想沉進去,沉到某個土壤深處,發現那副高蹺,她需要一點兒放松。

諸葛墓祠就在旁邊,在酒店1公里處,古柏環繞著那里。他會不會也像自己這樣躺著,疲倦地、遺憾地、忠貞不渝地。

她做過的那些肉松蛋糕、泡芙,褶皺講究,全職太太的殊榮來自褶皺。馮鳳梨精益求精,終于擺脫了廚房,沒想到躺在諸葛墓祠旁,腦子里還是那些白面糕點。

“你也可以開店了?!庇幸淮瓮聿颓?,徐總在廚房門口看馮鳳梨在烤箱前忙碌。他沒有笑,也不太像玩笑話。

“我是被耽誤的白面師傅?!瘪T鳳梨自嘲。身后沒有回音。轉身,看見他在抽煙,若有所思地望著窗戶外。他應該遇到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呢?生意還是女人?一個妻子的直覺不會太差。但是不能問,問也白問。想繼續過好日子,就得懂什么是大是大非。她看著他的身體,臃腫、倦怠,尤其是眼睛下的眼泡,越來越丑,好像長了兩個眼睛。這和外面那個談笑風生、風流倜儻的徐總判若兩人。為什么她每次都要面對一個垃圾口袋似的丈夫。把外面吃剩的,倒潲水桶似的垃圾帶回家里來。他要么就不說話,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想事情,要么就訓斥兒子,他有好多年不會站在廚房邊看她忙碌了。

窗戶外有什么好看的?馮鳳梨也看了出去,車來車往而已。

“看著就香?!毙炜傆挚淞司?,他夸老婆沒有表情,像背書,不像在外面夸別人,總是眉開眼笑,光是這表情,就讓被夸者高興。然而得到幾句面無表情的夸贊,馮鳳梨也接受。找回一張爛錢,總比不找錢好。心里是有點兒不舒服,但是放在荷包里想,到底也是錢,也能用,就把自己糊弄過去了。

“但是我太胖了,你和孩子吃?!毙炜偛粫韵眿D做的西式糕點,他越不吃的東西,越是鼓勵馮鳳梨做?!昂檬炙嚢l個朋友圈。我太太還是很賢惠的?!?/p>

她以為他要投資給自己開甜品店,不知道他陷入了什么沉思。但是,她沒有慫恿,她不愿意,也許他也不愿意。甜品店是給情人的回報,不能本末倒置。

馮鳳梨想沉入夢境里,但是怎么都找不到夢的出路。身子被縛住了,霧氣沉沉地疊壓著自己。如果此刻睡去,晚上會失眠的,她想到。

坐起來,只需要一點兒勇氣。但這點兒勇氣,需要很大的力量,也可能是一念之間。很多時候,她是憑著這種勇氣在繼續前行,疲憊地。

疲憊是可以控制的。

門和走廊只有幾步路。

她記得走廊是可以看見紫荊花的,但是怎么沒有花,只有葉。樓下亭子里的人已經不見了,遠處的定軍山山形也看不到了。黑暗吞噬了抒情。

黑暗里的劉備焦灼嗎?還是躊躇滿志?被黑夜吞噬掉的山,也吞噬了抒情。除了火把,能運作的只有他的大腦。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樣。在自然里,男人想到的仍是占有。女人要有空,就真是空空如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傻乎乎地落在時空里,隨波逐流。隨波逐流并不是壞事。馮鳳梨在水里,寧愿隨波逐流,那是一種很愉快的放任感,為什么會變成一個貶義詞。這世間的道理和感受總是背道而馳。就像樹林要把她變成同類一樣,她反而覺得愉快。

徐總夫人累了。

丈夫、孩子、泡芙、廚房、有窩子的池塘。只有在夢里,她才會自由,登高跳遠的夢,并不總是按照她的想象而來。

山,隱匿在黑夜中的山。

在自己家里,即使黑夜,她也能看見山形。也許是自己太熟悉了的緣故。馮鳳梨能看見各種遠遠的山,白云,流云,下午每過一個小時就從南往北駛過的飛機。她會在陽臺上種植青椒、紫蘇,但紫蘇總是容易蔫掉。青椒吃不完,但它們綠油油的果實,讓人覺得人生有階段性的成果。在陽臺上耽擱的時間也是空白的,而且流逝得很快,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就不知不覺過去。

她這樣的人是不適合打仗,也不適合做大事情的。

那她適合做什么呢?

泡芙、蛋糕、水果沙拉,也不適合。

曹操把定軍山的居民都遷走了,留下一個空蕩蕩的山頭給劉備,他以空詐彼,卻未遂愿。劉備還是要來占山頭,因為這是阻止曹軍攻打蜀地的關隘。就是荒山,也得占。

不過現在看來,它仍是一個荒山。這里什么都發展不起來,要不是有一個諸葛墓祠,那真的沒什么可看了。

這個院子這么好,怎么不種點兒蔬菜呢?她笑了起來。在走廊盡頭,有燈光,是尾房那里散出來的。尾房有人。

徐總是個講究的人,出門在外,從來不住尾房,他說尾房陰氣太重。但大多數酒店,尾房都是房間面積最大的,即便是標間,也比普通標間大。每次出行,被他這么一折騰,看房間,觀風水,馮鳳梨的睡意就會被趕跑很多。半夜她會突然醒來,腦子里打架,爭執,鬧個不停,就是不肯放松。只有在森林里,鉛綠色的霧氣中,她才會有睡意。

定軍山上的霧氣少了些。

難以讓人入夢。

尾房的燈光一直亮著,馮鳳梨只動了幾步路,就看見了老板,他在喝茶。

他抬眼看見了她,一點兒不驚詫。

“喝茶啊?!?/p>

“這么晚了,”她說,“喝了睡不著?!?/p>

“我這是紅茶,上好的紅茶,喝了能入睡?!?/p>

一派胡言。馮鳳梨想,但沒有攔住自己的腳步。

他斟茶倒水的姿勢不是很熟練,看樣子是自己喝得多,招呼人的時候少。他給她洗了一個玻璃小杯,倒茶。

應該喝慢一點兒,這樣可以慢慢聊天。但是馮鳳梨端起了,只覺得渴。他趕緊續上一杯。

“這是你的辦公室?”馮鳳梨問。房間里整個布置就是辦公室的模樣。

“白天當辦公室,晚上在里面睡?!彼种噶酥咐锩娴呐P室。

非常冰冷的裝修風。

“你也不回家?!?/p>

“這就是家啊?!蹦腥诵ζ饋?,“我一年還是要回南充幾次。不像我們的廚師,他是天天要回去抱老婆睡的?!?/p>

馮鳳梨只好跟著傻笑。

“晚上一個人在這里清凈,可以想些事情?!?/p>

坐在這里還真有些公事公辦的感覺。皮沙發也是辦公室那套。只有鄉土企業家才會把自己的臥房搞得像辦公室一樣,連酒店都在打造溫情家庭風。

他自己喝得慢,若有所思,也不知道他思考到了什么。在這里很難有緊張的難題需要解決,如果想,也會是空想,比如自己現在這樣。當然也可能是睡眠不足造成的。男人就在自己對面,他開始說自己的母親,一個固執的老太太,無論如何要去一個跛腳醫生家里療養。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母親打消了念頭。他想給母親好好養老,用他的方式,不能讓老人家被東一個騙子騙,西一個騙子騙。這個念頭一產生,他就決定自己要做一個康養中心。

馮鳳梨愣了一下。又回到了康養中心。

男人走了過來,坐在她身旁,現在他們不是中間隔著幾塊瓷磚了,而是隔著半米沙發皮。他也端著茶杯,還有一小口,但他沒有喝,而是手伸到馮鳳梨的腰部。馮鳳梨吃了一驚,自覺向后縮。他的手伸得更長,夠到了她旁邊的扶手,把杯子放在那里。這時,他雙眼看著馮鳳梨,審視地,放松地。

馮鳳梨看到了他臉上那黝黑的溝壑,昨天還覺得他有些土、農,現在這么近,好像沒那么難看,還有點兒溫柔。

“你膽子大?!?/p>

“什么?”

“我說你膽子大?!?/p>

馮鳳梨低了頭,又抬起,想起他說過兩天還要來個帶著孩子的女人,來常住,但她沒提?!安淮??!彼f的聲音有些小。

“大?!?/p>

他的臉離她更近了。似乎馮鳳梨的臉上寫著家庭的真實狀況。

“要不要到里面去?”

馮鳳梨瞥了一眼里面,有白色床單的一角閃現。她又想到了孩子,他隨時會來叫媽媽,而且他已經大了。

他的身體壓了過來,她感覺自己胸部被緊緊抵住,男人的一只手伸進了裙底。他試探了她臀部的弧度、線條,猶豫了一會兒,搬開了她的一只腿,往兩腿之間,丈量土地一樣。馮鳳梨搖擺了下,用大腿別開了那只手,但它很快又貼了過來。

這個人長什么樣???她想,卻怎么都想不起來,他們只是手和腿的交流。他們已經退化到了不要臉,甚至連頭也是多余的。

在水里也是這樣,頭是多余的、累贅的,必須抬離水面。其實他是誰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他提供了一種感覺,自由自在隨波逐流的感覺。他是泳池里的水,是江河里的水。

浪花把她托起,送遠,又托起,拋棄,連拋棄也是快樂的。馮鳳梨閉上眼睛,他好像年輕時的徐總,那時他還叫小徐。小徐精力旺盛,只要你離他半米遠,沒有旁人,他的撫摸就會像波浪一樣,突然蓋頭而來,忽高忽低,忽快忽慢。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不動,不動就是最大限度的享受。他喜歡被動的女人,隨便他折騰、翻轉、掉頭轉向。他們總相宜。

隨波逐流原來最初是小徐給的感覺。馮鳳梨想到這里,嘴邊不覺掛了笑容。

她終于抬起頭,看見一雙陌生的眼睛。沒有溝壑,沒有奔波,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一雙單眼皮,茫然地,看著空氣。他分明是在享受,但是這種享受把馮鳳梨嚇住了。

“寶貝?!彼昧堊×怂?,“寶貝?!彼崎_了他,還是那雙陌生的眼睛,像病菌一樣的眼睛。

她的身體僵硬、冷卻、萎縮。她不認識他,一點兒都不認識。她扶了扶他的身體,想讓他坐起來,看一看坐起來是不是她認識的某個人。但是他實在太沉了,撬不動他。他就睜著那一雙眼,看著天花板,看著她。

馮鳳梨深呼吸一口,仍透不過氣。她改用腹式呼吸?!捌潯蔽鼩獾臅r候,腹腔擴張;“呼——”呼氣的時候,腹部收縮。腦子里閃過普拉提老師的訓練口訣,其實她已經出師了,只差考一張健身教練執照。但是,每次一需要腹式呼吸時,她忘不了初級普拉提老師的表情、聲音和手勢?!罢_的腹式呼吸法,這樣可以訓練腹肌,增加核心力量,讓小腹緊致是個漫長的過程,尤其是生育過兩三個孩子的女人?!毙厍粩U大,胸骨膨脹得有如外科醫生辦公室的骷髏。肚臍眼處收縮,刻意地收縮,她深呼吸了幾口,覺得達到目的了,又采用正常呼吸。

正常的呼吸讓人難以平靜。

寒從腳上起。腳開始發冷,一種熟悉的連貫的冷。

鞋呢?馮鳳梨情緒低落下來,她沒有鞋,自己明明穿了一雙拖鞋,鞋又跑到哪里去了?她的腳踩在瓷磚上,瓷磚上有水,是茶水嗎?她已經無心去找茶水,她獨自走出了房門,有風,還有光亮。她抬頭,看見了月亮,半月清透地掛在夜空。地上更涼了。

她用一只腳搓著另一只腳,蹭取熱量。孩子大概還在屋里看平板電腦吧,她沒有進去,繼續站在走廊上。這里的光亮比尾房的光亮更散,更寬廣,更柔和,更冰涼。

“我的鞋呢?”馮鳳梨沖著月亮和黑夜大聲地吼叫,然后嗚嗚地哭了起來。

她的腳拔涼拔涼,定軍山上冷。

雙臂揮舞,這樣會跑得快些,但是快不起來,馮鳳梨畢竟在陸地,細密如絲的雨沒有重力。這森林沒有始尾,但是她知道很快自己就會找到一個工具。這個工具在她夢中經常會出現,一個起跳板、一個高蹺、一個丁字形的木塊。雙足踩上,小腿肚子一緊,一松,一蹬一躍,就輕輕地蹭到了空中。她借此在樹林中任意穿行,一次可以起跳五六米遠,那種彈跳感,讓人沉醉。如果參加運動會,完全能夠拿名次。在夢里,她的體育水平總是很高,這種潛能從來沒有在現實生活中被發掘過。這讓她奇怪,也讓她開心,有秘密總是讓人開心。

在森林中做跳高運動,并不會被枝條纏住,真奇怪,好像它們自動躲開了,她最高能跳與樹冠齊平。仰視、俯瞰、平落,像腹式呼吸。她閉上眼睛也不會跳錯。森林里的一切花木草葉都是有變化的,但是大部分人看不到,只看見綠色。所以他們不喜歡森林,最多只是登上山頂,認為完成了特殊任務,又或者是群聚在一起打麻將打牌。他們根本不懂森林。馮鳳梨為他們感到難過,覺得人類虧欠了森林太多,這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發生變化,芽葉的生長,不盡相同。

空氣從薄荷色變成了墨綠色。

眼睛快要睜不開了。閉上。睜開。

8

薄霧是帶著光亮升起來的。

早上五點,馮鳳梨看了看手機。農家樂都舍不得安裝遮光布,省成本,因為最次的遮光布也要七八十元一米。他們都愛用十元一米的滌綸做窗簾。這也是她不喜歡住農家樂的地方,夏日白晝早來晚走,總是讓她虧了身體。身子沉沉的,但還是站了起來。那種從水池里強行撈出來的感覺,一模一樣,重、拖、累,地心引力是個魔鬼,要吃人。那一刻她恨地球。

腳很涼。昨晚打被子了嗎?

夏天在山里睡覺,看來也要穿薄棉襪了。

拖鞋也帶著潮氣。涼。鉆進涌泉穴。

尾房的門關得死死的。紫荊花就在眼前,像三只爭奪交配權的蝴蝶。

細雨密集,森林里的氣壓越來越低,剛剛還清透的空氣低頭的工夫就潑成綠色,加了鉛灰色的綠。潮氣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

責任編輯:楊?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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