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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拉的氣息(散文)

2024-04-18 05:10安靜
廣州文藝 2024年3期
關鍵詞:古羅馬喬伊斯普拉

安靜(奧地利)

22歲的詹姆斯·喬伊斯戴著標志性的圓眼鏡,走出哈布斯堡王朝這座位于普拉的房子,來到幾步之遙的Uliks咖啡館。亞德里亞海咸濕的風,吹亂了他的頭發,也送來薰衣草馥郁的芬芳。他一邊啜飲濃香的摩卡,一邊構思那些驚世駭俗的意識流小說,手上的紙頁隨風翻動,有如細語,又如吟詠。鴿子在咖啡館的屋檐下打盹兒,星星點點的紅罌粟從石縫中頑強地鉆出來,花萼四裂,遠處隱隱傳來教堂的鐘聲。

這是20世紀初的奧匈帝國時代,喬伊斯和他生命中的女人——后來成了妻子的女友諾拉私奔流亡于普拉。那時,奧地利在這個海濱城市修建了最重要的兵工廠和造船廠,港口停泊著軍艦和魚雷艦,到處是海軍官兵。人們操著意大利語、德語、克羅地亞語和塞爾維亞語等多種語言,英語也開始普及,喬伊斯受聘于普拉的海軍貝利茨學校,擔任英文教師。學校房子的顏色是著名的“特蕾莎黃”,以奧匈帝國女皇瑪利亞·特蕾莎的名字命名,一派古典主義理性與浪漫主義相交的格調:明黃的色彩、凹凸有致的墻體、溫和的浮雕、三角形窗楣、白色的木質百葉窗。

孤傲叛逆的喬伊斯一開始并不喜歡普拉,認為這里陳舊背時,是“海軍的西伯利亞”,但普拉給了他不錯的待遇。他胖了,蓄起胡髭,梳著法國式的短卷發,到牙醫診所修了幾顆牙,買了一身新套裝,第一次體會了精心打扮的心情,租了架鋼琴愉快地唱起歌。這座動蕩不安的城市給了他靈感,從1904年11月到1905年2月的三個多月里,他陸續完成了半自傳長篇《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的12章到18章,詭譎、深奧又出其不意。普拉見證了他們浪漫的愛情,諾拉懷孕了。后來,喬伊斯在給諾拉的一封信中回憶道:

我記得普拉的第一夜,你在擁抱的激動中用了某個詞。一個挑逗和邀請的詞,當你呢喃著它時,我能看到你的臉……你的眼神中也蘊含著瘋狂。那一刻,即使地獄隨時在等著我,我也無法從你身上掙脫。

海水中諾拉的剪影,也如此這般地倒映在小說中:

有一位少女佇立在他面前的激流之中,孤獨而凝靜不動,遠望著大海,她看上去像魔術變幻成的一頭奇異而美麗的海鳥。她那頎長、纖細而赤裸的雙肢猶如仙鶴的雙腳一樣纖美,除了肉身上留有一絲海草碧綠的痕跡之外,純白如玉。

此刻,手捧《尤利西斯》,我也坐在Uliks咖啡館石桌旁。喬伊斯拿著手杖的青銅像在身后閃閃發光,午后斜陽把他的影子投在我身上。這個座位是他曾坐過的嗎?咖啡的醇香中還有《都柏林人》的影子嗎?關于他的記憶,在初夏蒸騰的熱氣和慵懶的海風中復活。他的意識流,他的色情描寫,他那舉世聞名的官司……空氣中似乎還彌漫著喬伊斯的荷爾蒙,遙遠的追念焙成一杯咖啡,在唇舌間留香,在口齒里生津。

起身時,金發女招待對我嫣然一笑,嫵媚宛若諾拉附體。老城深處,迷迭香、奶酪、紅葡萄酒的氣息一陣陣襲來。

咖啡館旁,建于公元前27年的塞爾吉烏斯凱旋門蒼涼恢宏,由夾雜著黑、白、暗黃、淺灰各種斑駁之色的大石塊一層層壘砌,高高矗立,吐納承受著歷史的呼吸和重壓。這座希臘晚期羅馬建筑的代表作之一,是普拉的標志性入口,沿著一條蜿蜒的古巷緩步前行,就是一次時光倒流的巡禮。

在地圖上,克羅地亞的伊斯特拉半島就像一面盾牌,揳入湛藍的亞得里亞海中,對面就是形狀有如高跟靴子的亞平寧半島,它們之間的對視交鋒,如琴鍵,彈奏千古動人心弦的交響樂。普拉崎嶇的海岸線和天然良港,優越的海上資源和地理位置,引得各路英豪垂涎欲滴,進而狼煙四起。3500年來,古羅馬和拜占庭的風刮過,法蘭西和德意志的浪打過,奧地利和意大利的雨灑過,潮起潮落,千帆過盡,普拉始終是伊斯特拉的首府。據說,古羅馬第一個皇帝屋大維(封號奧古斯都)曾親臨此地,并以女兒的名字為它命名。

為紀念這位皇帝和羅馬女神而建的古羅馬奧古斯都神廟,就藏在隱秘的小巷深處,6根巨大的科林斯柱式石柱讓人心起敬畏。柱頭上,毛茛葉層疊交錯環繞,卷須花蕾夾雜其間,看起來像是一個花枝招展的筐籃被置于圓柱頂端,豪華富麗,是古羅馬三大柱式之一。公元5世紀,寺廟在拜占庭統治下被改建成教堂,后來用于糧倉,在1944年的盟軍空襲中,幾乎完全被摧毀,后在1947年重建。

仰頭端詳這精致如石制蕾絲的藝術品,神廟的輝煌、沒落和復活,像一部史詩巨片,每個畫面都歷歷在目。初夏微濕的空氣,正洗去千年輾轉的風塵,海鳥掠過,這些殘缺不平的古柱透出新生的清爽。

神廟邊上的市政廳,原來是公共宮殿,帶有哥特式和巴洛克等多重風格的元素,墻上掛著記載著貴族家族榮耀的族徽,墻體的浮雕還能看到古羅馬時代士兵征戰和百姓生活的痕跡。光陰在這里仿佛凝固了,歷史席地而坐,悠悠歲月經久的摩挲形成的生命包漿,古樸厚重,幽光沉靜。

神廟廣場上,一群熱情奔放的中學生正演唱流行歌曲,讓我又穿越回到現實。這里是市民們舉辦露天音樂會、聚會和休閑的場所。那些時尚的小商小販,賣藝的音樂家、畫家、行為藝術家,構成了古城意味深長的現代背景。忽地,一首熟悉的旋律躍入耳簾,用意大利語演唱的“啊朋友再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聽起來就成了“喬!喬!喬!”。歌聲猛然提醒我,這鶯歌燕舞的海城,曾是戰火紛飛的前南斯拉夫;這耳熟能詳的悲壯歌曲,曾陪伴我們成長。南斯拉夫電影,是當時孤陋寡聞的我們對東歐最美麗的記憶和向往。

我在跳蚤市場上買了幾枚鐵托時代的胸章,那工藝、造型和蘊意與我所經歷的時代何其相似。頓時,一股懷舊和憂郁的情緒涌上心頭,回憶的行囊悄然打開,仿佛封存已久的、藏著最美麗秘密的一個漂流瓶,在如水的歲月里漂流了幾十年沒找到物主,卻在這個巴爾干半島的海濱古城,突然遇到屬于它的主人。

經過一所中學時,被大大震驚了:一個古羅馬角斗場遺址就在校園里,各種石碑、酒壇、雕像四處陳列。難道,清晨趕著上學的漂亮的克羅地亞中學生,就這樣隨隨便便地跨過2000多年的門檻、踩著曾經印上羅馬士兵腳印的石板路來到學校?這是何等奢侈。我從未見過如此揮霍自己文物的城市,城就建在羅馬帝國的廢墟上,連廁所都建在羅馬時代城墻的殘壁上。其他城市若有2000年歷史的遺跡,肯定小心翼翼地將之打理干凈,供奉起來,端坐神壇,讓游客觀賞。然而,普拉的古跡就和百姓一起生活,就像一個露天的歷史博物館,又像誰家的花園走廊。幾千年的履歷從未走失,悠遠的文明并未抹去,它們散落在老城的各個角落,在光陰的洗禮中反而歷久彌新、親切和藹。

幾乎每一年,我們全家都到克羅地亞度假三周,普拉始終是打卡之地。有一次,恰逢“羅馬節”,全城男女老少打扮成古羅馬人的樣子傾巢而出。男人裹著富豪的標配服飾長袍,女人穿著長至腳面的斯托拉,用一條被稱為帕拉的長方形圍巾蓋住頭部,便于顯其貴族地位,小孩像武士一樣舞著木制匕首、長短劍、長矛以及弓箭,歡喜雀躍。

我們隨著狂歡的人群,首先穿過古羅馬劇院的雙門進出口,再穿過可以追溯到公元1世紀的大力神門,然后,繞過拜占庭風格的紅頂石墻的圣瑪利亞福莫薩教堂,登上老城中心小山一座中世紀威尼斯城堡,俯瞰全城。在一片宛如紅色的海洋的屋頂之中,巍然聳立著圣心教堂,那晚期巴洛克式古典主義風格使人明白什么叫高貴。而帶有獨立式巴洛克風格鐘樓的普拉大教堂,你完全想不到,其實它最早建于公元4世紀,地板上點綴著的公元5世紀至6世紀時期的細瓷鑲嵌畫,讓你領略了什么是工匠精神。鱗次櫛比的教堂禱詞飛揚,訴說千年的朝圣故事。有了信仰,生命雖然短暫,卻能與永恒并駕齊驅。

最后,熙熙攘攘的人流來到橫跨整個普拉的地下隧道——這是奧匈帝國一戰前建造的,用于躲避空襲和彈藥存儲;而現在,它就是我們縱情恣肆的天堂。土銹色的地下城,在五顏六色燈光的照射下,猶如一個夢之宮殿。我們就在這里瘋狂地唱啊跳啊喝啊,晃晃悠悠,融入一首又一首悠閑的爵士樂,把自己搖成一曲反復回旋的斯拉夫民歌,直至深夜。微醺的人們余興未盡,又涌到海邊,踏浪而歌,扶木而誦,全然不顧驚濤拍岸的海面,正醞釀著一場暴風雨。翡翠斑斕的平靜海水,已變成洶涌的墨綠色。

滄海一聲笑,總是讓人蕩氣回腸。

普拉,一半是古跡,一半是海水,歷史為石、古韻鋪路、浪花奏樂,滿盈著王朝氣息、宗教氣息和海洋文化氣息,那些廢墟、老房子、船只、燈塔和海鮮,集霸業、傳奇、美景和酒香詩意于一身,無窮的陽光與不盡的雨夜在此相遇,遙遠的歷史與放恣的現實在此碰撞,為它鍍上一層魔幻的色彩。

普拉與羅馬很像,但又不盡相同:羅馬大且沉重,像背負歷史包袱緩慢前行的大象;普拉小且輕靈,像跳躍的羚羊,再多的刀光劍影,也改變不了它的樂觀和包容。如果說,羅馬因歷史的定格更像一個句號,普拉則因多種混血文化的綿延而成為一個逗號,在保持古代傳統的同時,隨著王朝和時代的變遷而演化,順便還改了幾個錯別字,演繹成一首長長的抑揚頓挫的詩。

普拉與德奧城市也迥異。日耳曼人喜歡將建筑物修整得簇新,光鮮亮麗得如剛出爐的蛋糕,不免有點兒太過甜膩;普拉卻更像帶點兒苦澀味的咖啡,愿意保持房子的滄桑面容,讓墻皮斑駁著脫落著,讓歷史的煙云裊裊回放,讓各種建筑風格交杯換盞,輪番上場,讓不同年代的風霜交疊成一種超現實的美,讓人產生時空錯亂的觀感,溫存的舊氣、誘人的美味、繁忙的海港和無拘無束的生活方式完美融合,端賴天成。

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認為,時間是多維的、交叉的、非線性的,就像迷宮。普拉的大街小巷就是這樣一個迷宮。在這里,你跟不同的人相遇、做不同的事,也跟同樣的人不斷重復,做同樣的事。人生就是因緣際會,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可能遇見多年未見的熟人,或者在熟悉的城市,遇見很多陌生人。

普利策獎獲得者、英國建筑師與歷史學家帕特里克·狄龍說過:“建筑的美并不依賴于精致的圓柱、拱門或是雕像,而是在于各個部分之間的關系。如果人們能讓建筑物保持對稱,運用數學讓局部和整體之間達到平衡,那么,簡單的建筑物也會很美?!?/p>

普拉的建筑與建筑之間,建筑與自然、歷史、人類的關系所造就的環境美學,正圓滿如斯,莊重與奔放、含蓄與明快,拿捏得當,恰到好處。

羅馬文明所到之處,必有圓形劇場如影隨形。

普拉最具地標性的經典建筑,是古羅馬競技場,這是世界上第六個最大的古羅馬競技場。遙想當年,角斗士們在兩萬人的注視下,彼此搏擊,與猛獸相斗,同時還有閱兵、歌舞劇表演。巨大的石塊展示著磅礴的王者之氣,這帝國的圖騰,是古羅馬帝國偉大的象征,也是奴隸社會殘酷野蠻的血證,雖恢宏有余、精致不足,卻足以成為歐洲古建筑的活字典。這是通向死亡和角斗的舞臺,也是通向權力巔峰的政治秀場,充斥著原始野蠻的血腥屠殺,也回蕩著貴族皇室的歡聲笑語。這里曾埋葬無數人與野獸的尸骸,也曾彰顯世界第一帝國的至高榮耀。在當時,角斗是羅馬宗教儀式中動物祭祀的演化,被認為是主宰世界的方式,能點燃民眾的激情和瘋狂。這一古老傳統,至今值得我們思考和警惕,因為這個血腥的運動雖被毀滅,但它所依賴的人性之惡與集體狂歡所造成的迷醉,卻沒有被羅馬帝國帶走。這也是二戰期間,法西斯意大利想把普拉競技場整個搬走的原因,幸好,由于費用過高而未遂。

雖然刀光劍影早已暗淡,鼓角爭鳴早已遠去,但站在殘存的遺址旁,仿佛耳邊還能依稀聽見千年前那震耳欲聾的嘶吼聲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歡呼聲。血肉搏斗,刀光劍影。

如今,這里已經成為歌舞演出和舉辦電影節的場所。根據莎士比亞最為血腥和悲情,也最不為人所知的早期作品改編的電影《提圖斯》就取景于這里,大量鏡頭在此處拍攝。

這兩年,普拉和世界各地一樣,關上大門。2020年,在病毒最為肆虐的春天,克羅地亞大提琴家斯蒂潘·豪瑟,在這里舉行了一場名為《孤獨相伴》的抗疫音樂會,碩大的競技場襯托出他的孤單和悲涼。他將情感融入指端與弓弦,極富力度的揉弦和顫音如泣如歌。隨著樂曲的緩緩流出,虔敬的禱告將昔日血腥的祭壇變身贊嘆美好、傳遞力量的舞臺,歌唱愛情的圖蘭朵也化作抗擊惡疫的慰勉之樂。

琴聲如訴,海鷗俯沖盤旋,天空慢慢從炫目的深藍過渡到隱忍的淺藍,光影從拱門中一格一格透出,籠罩著寂寥的一人一琴。那一刻,全球的目光凝聚于此,古典與現代、情欲與理性、悲憫與拯救、愛與希望……各種氣息在普拉縹緲匯集,交錯重疊,終被一束超凡的光所照耀。

責任編輯:楊?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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