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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的那個夏天(短篇小說)

2024-04-18 05:32小軍同學
椰城 2024年4期
關鍵詞:劉琳水生

小軍同學

(一)

小徑兩側開滿了絢麗爛漫的蒲公英。奇怪的是,它竟然通往山上,沿著山脊蜿蜒爬升。我和水生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一樣,騎著那輛曾經陪伴我們的破舊的永久牌自行車去縣城??梢幌肫饋?,我就免不了要驚異。竟然過去那么久了,竟然??傆X得是剛剛發生,如同在昨天。水生突然向我揮手,我轉過頭,他像在喊什么話。曾幾何時,就在這個位置,有過似曾相識的情景。路上的景色朦朦朧朧,風挾著酥軟甜腥的樹草氣息從東南方向朝我們奔襲,溫暖又潮濕。我看著他放開了雙手,嘗試扭動屁股控制方向,一番大喊大叫。風在橫吹著,柔軟的頭發跟著飛舞,身上的衣服也改變了原有的形狀。他就像青春電影中灑脫自由的男主角——水生的身體愈發頎長、健壯。嗓音也愈加渾厚,穿扮也不同以前,且很在意對頭發的梳理。藍漆斑駁的破舊自行車發出一陣哐當哐當的巨響。這時,水生將車身向右側傾斜,把自行車停到了我的面前。水生盯著我,聲音很平靜,就像是在宣布什么,一字一頓的:“我要結婚了?!蔽疑钌钗丝跉?,毫無雜質的空氣,聲音很激動地說:“好哇,這可是個大好的消息呀!”當然,過了一小會兒,只是過了一小會兒,就跟沒發生過一樣。雀噪和蟬鳴在樹梢上,不停地發出嘹亮、尖銳的聲音。一大片灰蒙蒙的云被夕陽的余暉照成黃褐色,映在遼闊的原野上泛著微光,那里遍地都是倒伏的雜草。我大喊一聲:“走啦!”屁股又落在自行車坐墊上,我們繼續上路。水生把手按在疾馳的自行車上,一副很高興的樣子,嘴里也輕輕地哼起了小曲兒。我看水生笑得那樣樂不可支,也禁不住跟著笑了,而且笑得還真開心。途中,樹巔的葉子嘩啦啦地被什么攆著,有力挽狂瀾的氣勢,視覺上似乎有一點涼意了。我們的車子在夕陽里軋著山下的紅綠顏色的雜草,一條長路彎彎曲曲,長路兩邊,小村莊炊煙裊裊,農人忙碌,犁地播種。一轉過山,更多的彎彎繞繞在眼前。我想,那條路也肯定是自己曾經走過的路,四周籠罩著一種熟悉的寂靜。

自行車騎了一個小時總算到了,面前就是縣城的標志牌。過了標志牌,就是柏油馬路了。耳邊的聲音突然之間轉換了頻道,似乎發生了什么不得了的變化。我問水生:“這次來縣城,你應該不單單是帶我來吃飯的吧?”水生堆起一臉笑:“我想帶你去見見我女朋友?!苯又_始回憶起了他的女朋友,回憶的結果是臉上露出呆滯的笑意:“她可是個不錯的女孩子噢。長得漂亮不說,性格也溫順,腦子又聰明。和她在一起時,我的心情能異常地放松。在她面前,我可以無拘無束地侃侃而談……”我聽他說完,一面聽,一面笑,一直到“沒啦”。黃昏在慢慢地耗著,太陽仿佛不肯落下,路面和車身上晃動的陽光讓人頭暈目眩。我們正在進入縣城的一個小區,小區保安應該早就認識他了,刷一下臉便直接進入,兩個保安還很友善地朝他笑笑。小區里面,嘹亮的廣場舞音樂開始響了起來:“你是我天邊最美的云彩,讓我用心把你留下來,悠悠的唱著最炫的民族風,讓愛卷走所有的塵?!币魂嚫哌^一陣,并沒有停歇的意思。一群大媽姿勢怪異,表情猙獰地扭動著身體,還邊笑邊跳,表情夸張到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哪個精神病院里面跑出來的一群人在群魔亂舞。我觀察了一下小區的格局,是個中高檔小區,規劃得干凈整潔,樓與樓的間距夠寬夠敞亮,小區綠化做得也不錯。我們把自行車停到免費的停車位后,天色正在暗下來,一個戴著大口罩的清潔工人在掃攏著一堆垃圾。一盞盞明亮的燈,照得家家戶戶通亮。水生看了看手機,接著抬起頭來對我說:“晚飯已經準備好了,我們上樓吧?!蔽彝送焐系男枪?,那星光使此刻的天空璀璨無比,然后我們沿著樓梯走上去。期間又累又熱,走動時不覺得,稍一歇息,就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感覺虛汗從衣服布料下蒸發了出來,每一個毛孔都在發燒。感應燈也隨著我們的腳步聲一明一滅,樓道忽而浮出來,忽而又掉進黑暗里。

水生停下說:“到了!”

我確定一遍:“到了?”

水生上前按了幾下門鈴,大門輕輕地吱呀一聲,一個女人開門,她的臉上是黑的,她的周身發著光輝。我看清楚了她的面孔后,大吃一驚——齊耳短發,五官小巧,這不正是我的初戀女朋友劉琳嗎?我不禁心跳加快,打起了退堂鼓。我猛地抬起頭來,正和她打了一個照面,想躲避也躲避不及,很顯然,她為這個即將到來的時刻做了精心的準備,剛剛洗過澡,松散的長發披在肩上,屋子里散發出一股清新的香氣。此刻,我只好上前,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句:“你好?!彼t鈍而又靈巧地說:“進來吧?!蔽以谂Π炎约旱男膽B調整到一個比較合適的位置,禮貌地問:“需要換鞋嗎?”水生說:“不用,直接進去?!苯又峙牧艘幌挛业母觳舱f:“快進去呀,別扭扭捏捏的?!蔽尹c點頭,便轉身就往客廳走,水生緊緊跟上來。

劉琳說:“那我先去忙廚房里的了,你隨便坐,桌上有水果和點心,別客氣。還有水生,你給他倒杯茶?!蔽彝送?,心里也不知道是如釋重負還是單純的惶駭。接著,就和水生一起坐在了沙發上。水生笑著問我對劉琳的感覺。我說:“很好啊,人不錯?!薄安诲e在哪里?你說具體一點?!薄坝致斆饔制?,又能干又善良?!彼@才滿意似的解開喘不過氣的衣領,笑了笑。稍后,他想起了什么似的,轉身朝著廚房方向喊了一聲:“要不要幫你的忙?”劉琳不無溫柔的聲音遙遙地傳過來:“不用,你陪你兄弟聊天,我馬上就好?!苯又鷨柶鹆宋遥骸翱佳锌嫉迷趺礃??”我說:“才剛考完?!彼f:“不要太擔心,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的?!比缓笏吤澴涌诖厗栁遥骸俺闊焼??”我說:“不抽?!彼袊@:“真好,我現在是想戒都戒不掉了?!闭f完,他斜靠在沙發上,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一口。水生今天特別健談,后面他談的都是關于生死、工作之類的嚴肅話題,我發覺他真的很愛跟我說話。我心想總得說點什么才好,腦子里卻一個詞也浮現不出。我無聊地看了看劉琳的家,房子是一個復式樓,室內面積闊大,上下兩層,大約有二百多個平方米。裝修得也很是豪華,歐式風格,目光所及都是金碧輝煌。我朝著陽臺外邊張望了一下,映入眼簾的只有那片荒涼的夜,時不時還傳來某人叫某人的聲音。對面樓透著燈光的窗子,看著看著,忽然就黑了一個,然后又黑了一個。水生坐了一會實在待不住,便卷起袖子,拿來各種清潔工具,帶好袖套,開始打掃客廳。他以極快的速度把客廳收拾完畢,干凈得無與倫比,地板上纖塵不染。突然,我聽到了鞋子篤篤篤敲著地面。那聲音驀然響了很多,那聲音越來越近。劉琳端著盤子從廚房里走了出來,邊走邊喊:“可以開飯了?!薄昂??!彼鷳艘宦?,“走吧,吃飯去?!彼牧艘幌挛业母觳?。我把兩只手從衣袋里拿了出來,拖著沉重的身體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剛走兩步,就聞到一股股的香味。劉琳手藝極佳,餐桌上擺著紅燒肉、宮保雞丁、清蒸鱸魚等。還有銅火鍋里煮著的肉湯,打開蓋子,“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熱氣飄到燈上,在墻壁上投下波紋狀的陰影?!鞍?,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了?!彼吹?,馬上伸手拿起了音符形狀的湯勺。劉琳也終于坐了下來,她隨手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里面是一部泡沫劇。然后她對我和水生說:“隨便吃啦?!蔽覀儑诓妥琅?,圍坐在這一天的尾聲里。水生拿起了筷子,劉琳坐在水生身邊看著他吃完,急切地問道:“好吃嗎?”水生吃得臉蛋子通紅,很滿意似的點點頭說:“媳婦,你簡直比正兒八經的廚師還要厲害,真的好吃到爆炸?!蔽規缀鯖]再說話,好像一說話,什么都會破壞掉。于是我埋下頭來,抬手扶了扶眼鏡。

(二)

半年后,懷著失落心情,我獨自一個人來到了完全陌生的超大城市——上海。我先后從事過服務生、洗車工、發傳單員、超市酒水送貨員等工作。一天晚上,大約八點半,我獨自散步到外灘,在江邊看了會兒夜景。突然就接到一個電話,它響了又響,不想罷休的味道。我拿起手機一看,水生打來的。他說,他和劉琳一起來上海旅游了,打算明天和我見個面。第二天是周末,不用上班。我坐起身來,瞧向滴答作響的時鐘,在昏暗的燈下掩映著很微弱的亮光。然后摸索著把衣褲穿上,腳上趿一雙拖鞋,便走到陽臺,響響地打一個呵欠,伸一個懶腰,骨頭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相呼應。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光芒從遠處的云端滑了過來,無聲無息,一切都反射出令人感到溫暖的紅色光輝。我看見外面一群群飛過去的小鳥,隨著它們的視線,我看向了下面,路上的行人多了起來,地鐵口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我猜測著,大家應該是趕著去逛商場,看電影,吃飯什么的。我愣了一下,飛步返回屋內,奔向衛生間。天氣很熱,熱到連鏡子摸起來都是暖的。我昏頭昏腦地先洗漱一番,白色的洗手池和地板上到處濺了水,濕噠噠的。接著我換上了名牌短袖襯衫、休閑褲——舊是舊了,卻還干凈平整。噴了香水,是柑橘果香味的。將胡子修出合適的形狀和長度,用發膠把頭發向左邊分了分??戳绥R中那張年輕的臉一眼,跟講究的上海人一樣,面色紅潤,笑容可掬,打扮得分外體面。說實話,這一刻,我在心里振奮起來了,每次同水生見面我總是這樣……剛走出門,我就聽見了民航客機的轟鳴聲,抬頭一看,天空劃過一道白線。一輛車從我面前駛過,那是一輛快遞貨運車。一個女人牽著一只狗,她和狗都揚起臉,筆直目視前方,威風凜凜地邁著步伐。一對小夫妻推著嬰兒車在街上行走。他們每走幾步就得停下來,因為路上的每個人都會圍著嬰兒車,探看嬰兒的可愛模樣,嘖嘖地稱贊不已。隨后,我就上了一輛預定好的出租車,匆匆鉆進后座。我交叉雙手,一邊欣賞眼前的風景一邊聽著最新一期熱門榜單上的歌曲。馬路兩邊的梧桐樹綠油油的,葉片在風中搖曳,泛著光,星星點點。還有商店、高樓大廈、私人住房……下車后我進了一家小超市,買了一瓶冰凍后的正廣和橙汁汽水。天實在太熱了!大街上已經熱得像蒸籠了。我舉起汽水,腦袋向后仰,讓一股汽水噴出來,流進嘴里,但也有幾滴汽水順著我的下巴流了下去。我們約好了在蜜雪冰城見面,它最近很火,我還沒有喝過呢!我終于看見了水生和劉琳,他們正坐在離我不遠的一家蜜雪冰城里頭。水生還是那么瘦,他旁邊坐著一個更瘦的人,他的妻子劉琳。剛到門口,就聽見了嘰嘰喳喳的人聲,塞滿了這個不太大的空間。服務人員幾乎是清一色的年輕女性,態度極好,笑容可掬,彬彬有禮。進門后,水生問我:“檸檬茶和奶茶,你喜歡哪個?”我說:“檸檬茶?!彼鷰臀乙艘槐瓩幟什?,他說他倆已經喝了一杯,這是第二杯,非常好喝。水生笑意不減,一巴掌拍在旁邊椅子上面,大聲說:“來吧,快坐!”我走過去,坐下去問他:“怎么來上海旅游也不事先通知我一下?!彼粗赃叺膭⒘?,她留了長發,發梢燙鬈了,向里彎,臉上也無不顯得柔和、漂亮,還帶著微笑。他說:“她想來,她很早就想來了,但工作忙,一直沒時間。對了,你去過迪士尼嗎?”我笑著搖頭,說道:“沒有,迪士尼我還真沒去過……”我看了看水生,他的臉看上去真怪。那是一張黑黃臉,兩腮陷下去。還戴著一頂黑色棒球帽,帽檐拉得低低的,幾乎遮住了雙眼。我對水生笑了笑,他也咧嘴回我一笑,這一聲笑有點輕有點淺。我甚至感覺這不像是他的臉,不過也沒什么關系。接著,我一口氣就把檸檬茶喝干了,心境頓時空闊和清涼,真解暑。水生問我:“還要來一杯嗎?”我連忙擺著手說:“別,真喝不下了?!逼渌腿硕忌⒘?,只剩我們三個坐在店里,輕松,泛泛而談。之后,就是長久的沉默。水生身體前傾,疊著兩手坐著。我一動不動,面對一杯只留下幾片檸檬的檸檬茶,一束插在花瓶里的玫瑰和超大落地玻璃窗。門口有一個西裝革履的小伙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戴著眼鏡,走來走去,手里還拿著厚厚的一沓傳單,他的眼光熱切地搜索著每一個來往的行人,不停地向每個來往的行人進行推銷,哪怕被拒絕,也不氣餒。斜對面,是黃浦江,江面寬闊,各式船只繁多。夏天的風微微吹皺江面,陽光金紅,照耀著,暈染著,使江水流光溢彩,幾只江鷗羽翼潔白。劉琳的頭慢悠悠地轉,兩顆眼珠也跟著滴溜溜地轉,她突然發出一聲感嘆:“這里真好看!”我說:“虹口區可是寸土寸金,房價超級貴的?!彼f:“你努努力,也一定能行的?!蔽艺f:“我可能到死,也買不起這里的房子?!彼f:“不要太擔心,我相信你,一定能買上的?!蓖蝗?,天陰了下來。大塊的烏云,在眼前急速地匯聚。遠處,傳來一陣沉悶的雷聲。這時嘩啦一聲,暴雨潑了下來,打在窗外的街道上,“噼哩啪啦”,一陣急似一陣,一陣響過一陣。好在暴雨一會兒就過去了,被雨水沖洗得干干凈凈的街道靜悄悄的,空無一人,還泛著幽暗的藍光。我看著外面的梧桐樹發呆,風一吹,就有一片水珠子從葉子上灑落下來。突然,劉琳站了起來。她邊往外走邊說:“我們去外灘逛一圈吧?!?/p>

我們走過一條直路,拐進另一街道,又轉了個彎上了人行天橋,才到外灘。外灘似乎已經養成了自己的氣質,既有歷史的厚重,也有現代的活力。從十九世紀中葉到二十一世紀,外灘擁有著不同時期的風格建筑。比如“上??倳薄捌职l銀行大樓”“麥加利銀行大樓”“和平飯店”“中國銀行大樓”“東方明珠廣播電視塔”“上海中心大廈”和“上海環球金融大廈”等等。無論怎么說,還是得承認它有某種特別之處。外灘非常熱鬧,喧囂聲此起彼伏,這里匯集了無數游客,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的身體,你擠我,我擠你。不斷有人大聲說著中文的“對不起”和英文的“sorry”。劉琳拉著水生給她拍照,他給她拍照,她的姿勢越來越多,站在柵欄邊上,朝著黃浦江張望,在人群中格外顯眼。驟然,江邊上有些小風,把她一身紅裙吹得飄飄然。拍完后,劉琳立刻跑過來看照片,每看一張就吐槽一遍。比如像什么“你這個構圖,找到我了嗎?”“你真是專業級的手抖攝影”“我真的無話可說,一張正常的漂亮的全身照還沒拍?!薄吹竭@個場面,我在一旁忍不住偷笑,不經意地抬頭,發現水生正在看我,神情很溫和。水生走了過來,關心地問我:“談女朋友了嗎?”我說:“沒有?!彼f:“抓緊時間找一個,要不……我給你介紹一個?”劉琳走過來說:“才走了這么一會兒,我就感覺好累??!”我連忙說:“要不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去吧,休息一下?!彼鷶[著手說:“不用了,我們直接回賓館了,晚上簡單吃點就行?!蔽艺f:“你們都來上海了,無論如何,我都得請你們吃頓飯??!”水生幾乎要伸手攔我:“真的不用了,我們住的比較遠,就先回去了。你應該餓了吧,趕緊吃飯去,不用管我們?!彼砩蠈挻蟮耐馓子捎陲L的掀動,發出嘩嘩的響聲。這樣顯得他說話的聲音就很小,帶一種私密和懷舊的意味。這樣一想,很多記憶又涌現了出來,情感就像江邊的景色一樣全都變得復雜起來。水生朝著我揮了揮手,我微笑同他告別。視線相交的那一瞬,才發現,我們之間陌生多于熟悉。這就是我們的處境,可能還是我們恒久的處境。不遠處,一艘滿載游客的輪船剛剛離岸,朝黃浦江上游駛去,江水翻起的波浪發出嘩嘩的聲音。之后四周就安靜了下來,當柔和的亮光消失的時候——有蔚藍色,青色,銀灰色,火紅色?;璋档哪荷簿秃芸旖德淞?,燈光在城市上空織出一幅色彩斑斕的錦繡……此刻這個瞬間,是很奇妙的。此刻、此刻——我已經開始期待,與水生下次的見面了。

(三)

臘月二十幾,我從上海坐綠皮火車回來了。坐綠皮火車的人真多!之所以選擇坐綠皮火車,是因為我喜歡綠皮火車上的自由,但事實上,并不太自由。我一到家,父母干活的節奏就慢了下來,尤其是母親,會圍繞著我轉。剛吃過早飯,就會著手準備中飯了。剛吃過中飯,就會著手準備晚飯了。晚上,我躺在床上——感覺被子特別舒服,溫暖,香味很好聞。于是就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是不是一定要在大城市才有前途?生活在小城市或者縣城未來一定前途黯淡嗎?我睜開眼睛,徹底睡不著了,但好在思路已經捋出個大概來。不多時,天空就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狂風伴隨著雪花涌入了屋內。我費力地把窗戶關了,風雪和世界就被關在了外面。

第二天一大早我推開門,一把泥土也沒有,一塊石頭也沒有,什么也沒有。只有陽光照著雪,滿地的雪,很耀目。地是白的地,天是藍的天。我倒吸一口冷氣,咬緊了嘴唇。在家實在待不住,這才出來走動走動。我迫切地想去找水生,結婚后,他一直住在縣城。我臉朝大道,背對著曙光,把升起的太陽置于腦后,完全沉浸在與水生見面后該說些什么的冥想中。這里有一個超大的下坡,上面結滿了厚厚的冰。于是我將身體前傾,雙臂彎曲,手向下伸至鞋子的前尖,與腰在一個高度,順坡滑了下去,沒多遠人就仰八叉了。旁邊幾只出來覓食的鳥兒嚇得漸漸遠去了,幾片落葉也在寒冷而潮濕的雪地里翻飛著。我牙齒打著顫,邊走邊說,好冷??!我搓了搓冰涼的雙手。村里的白色屋頂,煙囪里冒出的縷縷炊煙,隨風散開。一切都平和靜謐,街道上沒有一個行人。兩側小道上隱約有幾個大概是趕去堆雪人和打雪仗的小孩……到了通往縣城的大道上,漸漸地,人多了起來,幾個嘻嘻哈哈的少年從我身邊擦過,他們似乎正在討論今天去哪里游玩。還有一個老婦人雙手凍得紅腫發紫,一手提著一個臟兮兮的小袋子,另一只手拎著一個破舊的行李箱。車也多了起來,我看見的車各式各樣,有奔馳、大眾、五菱宏光、北汽威旺M20、長安歐諾,簡直是汽車博覽會。接著,好幾輛貨車也行駛了過去,車廂有的空著,有的載著牲口。我在這個候車亭站了又站,走了又走。心中一下子沮喪起來:今天這里到底有沒有車來?我已經等了這么久,如果走路去縣城,至少要一個多小時。后來公交車終于來了,車上是空的,只有司機一個人。我用目光飛快地在車廂里掃一圈,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我一坐下來就打起了瞌睡,而且瞌睡越來越大。不知過了多久,我被那位司機叫醒,他對我說到了。

走過三條街后,我終于來到了那個小區。我順著樓梯走了上去,敲門后,聽見里面一陣走動聲,我不禁心跳加快。劉琳開的門,見到我,微微一愣,淡淡地說:“進來吧?!蔽疫呁锩孀?,邊察覺到了氣氛有些不對。劉琳眉頭緊鎖,臉孔蒼白全無血色,說不出的凝重。我問:“水生呢?”她不說話,繼續不說話。我對劉琳的反常表現也產生了懷疑。我繼續追問:“水生呢?”她把我帶到了陽臺,用手指了指遠處的一片潔白無瑕的湖泊。劉琳開口道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的眼淚開始冒了出來,漸漸地越流越急。那個下午,她幾乎一直在哭,哭得哀傷而真誠。不知不覺,天空只剩下些殘弱的黃色微光,充滿模糊的黃色微光。然后我們就那樣站著,什么都沒說出口。此刻,唯一的聲音是一顆心臟在七上八下地亂跳——我一下子又想到了十一年前那個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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