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與詩人宋桂枝

林以晝

不會終止的咒語

秋日里，萬物蕭瑟，層林盡染，院子里烏桕樹的葉子落了滿地，紅的黃的斑斕一片，又被躁動的陽光烘得爽脆。一腳踩上去，“咔嚓”“咔嚓”直響，好似每踏出一腳，都是在悄悄咀嚼深秋特供薯片似的。

要是往常，想到這樣的比喻，唐越肯定會得意上一小會兒，可此刻卻怎么都開心不起來。

他望著烏桕樹正對著的那間屋子，門關得嚴嚴實實，窗戶緊閉著，簾子也拉了下來，只聽到屋子里傳來一陣陣“嗚嗚”的哭聲，偶爾伴隨著“我這么辛苦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這一大家子”“你們以為我容易嗎”的話語。

唉，又來了。每次和爺爺發生矛盾，奶奶就會使出這個大招，一哭二鬧三賣慘，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學來的。唐越發現別人家的奶奶就不會這樣，像李曉歡的奶奶、王清華的奶奶，她們總是笑呵呵的，有時候看到唐越路過，還會塞一把糖果或瓜子給他。而自家奶奶，時常板著個臉，跟別人欠了她的錢沒還似的，在家和爺爺吵，在外面和別人家爭，就像……就像電視劇里時常出現的反面人物。

爺爺靠著院子另一邊的石磨，垂頭喪氣，他眉頭擰在一起，怎么都展不開。唐越投以同情的目光，爺孫倆默契地一起嘆了口氣。

陽光明晃晃的，天空高遠遼闊，一絲云彩都沒有，叫囂了一整個兒夏天的蟬失去了蹤影，空氣中只有奶奶的哭聲在回蕩，像一句不打斷就永遠不會終止的綿長咒語。

都是奶奶的錯

唐越對奶奶的感覺有些復雜。

倒也不是厭惡，反正就是不怎么喜歡。不只是因為奶奶小氣，也不只是因為奶奶不夠溫柔，用爺爺的話來說，就是“太要強了，什么事情都要爭個輸贏”。

就像這一次，隔壁李曉歡家的雞沒關好，不小心跑到自家菜地里。等到奶奶發現時，剛長出來的菠菜苗已經被啄掉了大半，奶奶查清楚這只雞是誰家的后，立刻拎著那只雞，找到了李曉歡家。李曉歡奶奶一聽，十分不好意思，對著奶奶不停地道歉，還允諾明天把被毀壞的菠菜苗補種上。

按理說事情到這兒，該圓滿結束了，畢竟兩家多年鄰居，不好鬧得太難看?？商圃侥棠滩灰啦火?，要將那只“罪魁禍雞”給扣下，說這也是賠償的一部分。爺爺得知后，面子上過不去，想把奶奶拉回來，結果倆人意見不合，吵了起來。爺爺發脾氣罵了奶奶幾句，最終奶奶鬧了一通，跑回了房間，一哭就是一下午。

這件事發生后，唐越面對李曉歡都有些尷尬。本來倆人關系挺好的，這下可好，李曉歡遠遠看到唐越，扭頭就走，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順帶著，連平時經常一起上學、一起回家的王清華也和唐越疏遠了。唐越憤懣地想，都怪奶奶，要不是她亂攪和一場，自己也不至于“眾叛親離”啊，現在上學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所以這幾天，他看到奶奶就沒有好臉色，連奶奶做了他最喜歡吃的鹵豬蹄，他也沒有露出個笑臉。要是爺爺這樣做的話，奶奶早就生氣了，還好奶奶對唐越歷來很寵愛，容忍度相對較高，可一連幾天，總是看著自家孫子這張臭臉，她終究是忍不住了。

這天，唐越又對著飯菜挑三揀四，奶奶眼睛一瞪，怒氣沖沖地嚷道：“愛吃吃，不愛吃就餓著吧！”說完，不等唐越有所回應，奶奶就把菜碗端走了。被殃及的爺爺端著一碗白飯，看了看唐越，有些幸災樂禍，眼神似乎在說：“干什么又惹你奶奶？”

唐越噘著嘴，無奈地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我心里不痛快嘛，現在李曉歡和王清華都不和我玩兒了，我覺得都是奶奶的問題?！?/p>

爺爺一聽，用筷子敲他腦袋：“你這話也不對，你奶奶和李奶奶鬧矛盾，是她們倆的事情，和你們小孩子有什么關系？他們倆不和你玩兒了，只能說明你和他們的關系還不夠好，你得自己反思，為什么你們的感情經不起考驗，而不能去怪你奶奶?！?/p>

爺爺說得頭頭是道，唐越一聽，有所醒悟。對啊，嚴格來說，這確實和奶奶沒有直接關系，他卻鉆進了死胡同，一度將友情危機產生的原因推給奶奶。這不對，很不對，站在奶奶的角度上想，她的確是無辜的。

“那還猶豫什么，趕緊去給你奶奶說聲對不起?！睜敔敵圃綋]揮手，“奶奶做錯了事情，我們可以去指正她，你做錯了事情，也應該勇敢地去道歉，這才是有擔當的小男子漢?！?/p>

沒法子，唐越只好灰溜溜地去找奶奶。

一本神秘的詩集

然而到了奶奶房間，唐越卻沒看到人。

奇怪，就這一會兒工夫，奶奶跑哪兒去了呢？唐越四下搜尋，被子掀開，沒有；彎腰看看桌下，也沒有；甚至連衣柜，他都打開看了一遍，結果自然還是沒有。當然，奶奶也沒那么幼稚，才不會和他躲貓貓。

奶奶像憑空蒸發了一般，不見了。唐越一陣無奈，他想：是連道歉認錯的機會也不給他嗎？

他坐在那里，無聊地抱起奶奶的枕頭，打算靠著瞇一會兒，等奶奶回來。

結果卻有了新發現。唐越在枕頭底下看到了一個筆記本，紙張顏色已經發黃，封面上用正楷規規矩矩地寫著“桂魄集”三個字。

這是什么東西？是奶奶的日記嗎？應該不會吧，唐越想到奶奶平時潑辣的樣子，感覺她不像是會寫日記的人，而且她的字跡應該也不會這么娟秀。唐越鬼使神差地翻開了筆記本，驚訝地發現，上面每一頁都寫滿了長長短短的句子——這竟然是一本手寫的詩集。

只是時間過了很久，鋼筆字跡已經變淡許多，可能再過些年，就會徹底消失吧？

他挑了其中一首叫《夏夜》的詩，認真讀了起來：

“黑暗籠罩曠野，晚風送走夕陽

少女用祈禱，迎來璀璨星辰與月亮

我愿落入起了風的湖中

追隨蕩漾的波浪，破碎的星光

與沉睡的蟬，一同發出闃靜的歌唱”

雖然唐越才讀小學六年級，看不大懂詩歌，甚至連其中個別詞語的確切意思也不知道，但他確信，這是一首還不錯的詩歌，至少讀起來朗朗上口，十分有畫面感。唐越接著翻了下去，發現每一首詩的后面，都寫了一樣的名字——宋桂枝。

應該是這些詩歌的作者吧？聽起來感覺有些土，不過估計是很多年前取的，那時大家的名字多數是這種風格。桂枝這個名字還不錯，好歹比春花、紅霞之類的要雅致特別一些。

唐越翻閱著這本詩集，完全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等他抬起頭來時，發現奶奶已經站在眼前。

“你在干什么？為什么亂翻我的東西？”奶奶惡聲惡氣的，說話時嘴角的溝壑變得更深，好像動畫片里的老女巫。她一把將那個筆記本奪了過去，順手又塞回了枕頭底下。

“我……我是想來找您道歉的。對不起，奶奶，我這兩天不該和您生氣，都是我的錯?！碧圃较肫鹱约簛碚夷棠痰哪康?，他嬉皮笑臉地說著好話，又為剛才的行為解釋，“之前我進來找您，發現您不在房間里，正納悶兒呢，看到這個就隨便翻了翻?！?/p>

“我剛打算洗碗，發現洗潔精用完了，就去小賣部買了一瓶?！蹦棠桃宦犔圃降膩硪?，臉色好看了一些，不過她還是不耐煩地把他趕了出來，“好了，我接受你的道歉，現在你出去玩兒吧，別打擾我干活兒?！?/p>

“哦哦，好的，奶奶?！碧圃矫Σ坏赝顺瞿棠痰姆块g，他想，怪不得連爺爺都怕奶奶，奶奶真是不近人情啊。

不過，出門前，唐越又想起一個關鍵問題：“對了，奶奶，筆記本上的宋桂枝是誰??？”他還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可以寫出那么美妙的詩句，也不知道自己認不認識她。

可奶奶只顧著收拾被他弄亂的床鋪，頭都沒抬，丟出一句“少管閑事，你作業做好了嗎？”之后再沒別的話，唐越只好吐吐舌頭離開了。

竟然是她

到底誰是宋桂枝呢？

一整個兒下午，唐越都在琢磨這個問題。他實在是太過好奇，想了解宋桂枝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這本詩集會出現在奶奶身邊？肯定是奶奶認識的人吧，難不成是奶奶的親戚，表妹或者女同學？

唐越想遍各種可能，唯獨沒將這個名字和奶奶聯系在一起。畢竟從小到大，他只喊她“奶奶”，別人稱呼奶奶時也是喊“唐家奶奶”或者“唐家嬸子”。這讓唐越從小開始，就沒想過奶奶叫什么名字，似乎奶奶的身份證上姓名那欄，就寫著“奶奶”二字。

吃飯時，唐越也惦記著這事兒，有點漫不經心。爺爺看他沒精打采的樣子，問他怎么了。唐越嘆了一口氣，說：“我在思考一個問題?！?/p>

“什么問題？”爺爺好奇，自家孫子向來無憂無慮，怎么最近有心事了。

唐越瞥了一眼奶奶，發現她正起身去盛飯，這才側過腦袋，悄悄問爺爺道：“爺爺，您知道宋桂枝是誰嗎？”

“宋桂枝？”爺爺不知怎么，竟然樂了，“我當然知道啊，那不就是……”

眼看就要得知答案，唐越期待地看著爺爺，眼睛都亮了。結果爺爺話還沒說完，就被轉身回來的奶奶一聲咳嗽給打斷：“好好吃飯，別在這兒扯東扯西的，你們要是不想吃，那我就端走了?！?/p>

爺爺只好撇著嘴，搖搖頭，暗示自己無能為力。

唐越有點兒生氣。怎么回事？奶奶自己不說，也不讓爺爺說，到底有什么秘密？奶奶的刻意隱瞞，反而讓唐越執意要弄個明白。

吃完飯，唐越心里煩悶，就爬上院里那棵烏桕樹，想著要不打個電話去問爸爸，他也許知道宋桂枝是誰。不過自己沒有手機，得去問爺爺奶奶要，那不就暴露了嗎？真為難啊。

頭頂上，一群候鳥正奮力向著南方飛去，唐越仰頭看了一會兒，直到聽見腳步聲響起，他才低下頭，發現村里小學的老校長來了。老校長去年剛退休，從繁忙的工作中抽身后，每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村里四處溜達。

唐越想，興許老校長知道宋桂枝是誰，畢竟他年紀足夠大，又讀過很多書，是個文化人啊。

他從樹上一躍而下，興沖沖地跑去問老校長。結果老校長一聽，頓時哈哈大笑：“你問我宋桂枝是誰？真是太好笑了，你怎么不問你奶奶??？”

“我問過了，奶奶不肯告訴我，爺爺要和我說，她也不許?！碧圃叫÷晫闲ｉL說，“奶奶是不是和宋桂枝有矛盾，所以連這個名字都不想提？可是她又把這個人寫的詩集收藏在枕頭底下，真是太古怪了?！?/p>

“哈哈哈……”老校長笑得更大聲了，“你呀，真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啊。我告訴你吧，宋桂枝不是別人，就是你奶奶。你跑去問她，她當然不好意思告訴你了?！?/p>

什么？宋桂枝就是奶奶？

唐越整個人愣住了。

奶奶的過往

他還真沒想過這種可能。不過，這也是最合理的答案。只有這樣，一切才解釋得通。唐越撓著腦袋，好一會兒才接受這個事實。他腦海中的疑問少了一個，卻又出現了許多新問題。

“宋桂枝是我奶奶的話，那她……她怎么會變成今天這樣？”唐越有些困惑，但這話剛說出口，他又覺得容易讓人誤會，“我的意思是，奶奶年輕時這么有才華，怎么現在完全看不出來？我感覺那些詩都寫得很好，和奶奶現在的樣子根本聯系不起來?！?/p>

老校長不再發笑，他像電視里的高人一般，捋著并不算長的花白胡子，講述起許多年前的往事：“那時候，你奶奶和我是高中同學。學校里有許多文藝青年，大家不上課的時候，就喜歡聚在一起討論文學。你奶奶年輕時是文學社里的一枝花，尤其是詩歌，寫得那叫一個好，連縣文化館的專業作家們都青睞有加?！?/p>

“那后來呢？奶奶這么厲害，怎么會一直留在鄉下？”唐越不大理解。

“后來啊，后來很可惜呢，高考時你奶奶沒考上大學，回了鄉下，沒過幾年便嫁給了你爺爺，成了一名普通的農村婦女。當時大伙兒都覺得可惜呢?！闭f到這里，老校長看著天邊，似乎格外懷念那段熱愛文學的青春歲月。

隨著唐越的發問，老校長又講了許多奶奶年輕時的故事。在那些往事里，唐越一家人經歷過不少坎坷，全靠潑辣的奶奶沉穩強硬地應對，才幫助一家人多次渡過了難關。

“你奶奶的光輝往事里，還有一件是關于你的?！闭f到這里，老校長特意加重了語氣，“那時候你出生沒多久，有天晚上發高燒，你奶奶一個人把你送去鄉里的診所?？墒且股盍?，醫生早已下班，去縣里醫院又沒車，肯定耽誤病情。這可把你奶奶急壞了，她大半夜抱著你跑到醫生家門口，花了很大力氣敲門，把醫生叫醒，請求醫生幫你治病，你才順利轉危為安。幸虧看得及時，后來醫生說，要是晚治療幾個小時，可能會導致你的智力受損?！?/p>

老校長唏噓道：“你呀，應該多感謝你奶奶。你也知道，你爺爺太愛面子，你爸媽又常年在外工作，要不是你奶奶這么要強，把事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條，你們家哪有現在紅火啊?！?/p>

唐越默默點頭，他覺得老校長說得很對，奶奶確實是這個家的大功臣?？上?，自己之前還時常對她感到不滿，現在想一想，真是不應該！

被忘卻的名字

天幕暗了下來，白晝即將結束，長庚星按捺不住，早早閃耀在西邊天空。唐越走在回家路上，入夜的風在原野上游蕩，讓他感到陣陣涼意。

看著不遠處的家，唐越腦海中再次浮現那首詩：

“黑暗籠罩曠野，晚風送走夕陽

少女用祈禱，迎來璀璨星辰與月亮

我愿落入起了風的湖中

追隨蕩漾的波浪，破碎的星光

與沉睡的蟬，一同發出闃靜的歌唱”

他忍不住再次感慨，可真美啊。尤其是在得知奶奶就是詩的作者——宋桂枝之后，他愈發覺得這首詩歌是那么美妙。

多么美好的人，才可以寫出這么美好的詩來呢？

想來，那時的奶奶，肯定也是一位心懷夢想、羞澀溫順的文藝少女吧？可她后來早早嫁人，成為一位妻子，又相繼做了母親和奶奶，大家只會喊她“唐家嬸子”和“唐家奶奶”，曾經的“宋桂枝”被大家忘卻，成了筆記本里一道道變淡的筆跡。

歲月奪走了奶奶的溫柔與優雅，生活將她磨礪得粗糙不堪。昔日會在湖畔看書寫詩的女孩兒，褪去了那層詩意織就的外衣，最終成為一個“俗人”。

奶奶的名字被忘卻，再也沒人喚她一聲“宋桂枝”，也沒人會和她聊起少女時代的夢想，聊起那些浪漫唯美的詩歌。

這些年，想起與詩歌相伴的瑰麗過往，奶奶心中會有難過與后悔嗎？

唐越不得而知。

他想到之前對奶奶的怨懟，心中愈發羞愧起來。自從讀了小學，爸爸媽媽就忙于工作，一心想在城里買房安家，顧不上照顧唐越，只好將他放到爺爺奶奶身邊。爺爺不愛管事，性格逍遙，對自己寬松得很，而奶奶不僅對自己十分嚴格，還要管一家人吃喝，要操心田間地里的活兒……

想得越多，唐越的心下越黯然。此時，如果奶奶在面前，他只想第一時間對她說聲“對不起”，這次他絕對不嬉皮笑臉，他要用最認真的態度向奶奶表示歉意。

結果，唐越剛進院子，就聽到爺爺奶奶在爭論，起因是村里一戶人家孩子滿月，兩個人為了包多少禮金而爭執不下。爺爺說多包一點，家里不缺這點錢；奶奶不同意，說沒必要給這么多，爺爺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眼看著倆人又要鬧起來，唐越站了出來。

這一次，他沒有站在爺爺這邊，而是堅定地站在了奶奶那頭兒。

不只是爺爺一臉意外，奶奶也滿臉震驚，甚至伸手摸了摸唐越的額頭，想看他是不是生病發燒糊涂了。唐越卻拉著奶奶的手，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奶奶嚇了一跳，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像個木樁子一樣呆愣著。直到半分鐘過后，她才推開唐越，板著臉，問唐越，這是干什么，是沒錢花了想要零花錢嗎？但唐越知道，奶奶并不是生氣，而是害羞了。奶奶心里應該也很開心，不然她的嘴角怎么會彎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看著另一邊滿臉納悶兒的爺爺，唐越打算待會兒再悄悄解釋。唐越還要和爺爺約法三章，讓他以后不要再說奶奶的不是，即便奶奶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也要溫和委婉地指出。因為奶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啊。唐越還想，明天他也要去李曉歡和王清華家，找這兩個好朋友和好，同時告訴他們，自己的奶奶是世界上最棒的奶奶。

即便奶奶有不少缺點，但在自己心中，現在要強潑辣的奶奶，和那個會寫漂亮詩歌的宋桂枝一樣美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