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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異相濟:楊慎對朱熹的評議

2024-04-22 05:04舒大剛
船山學刊 2024年1期
關鍵詞:考據楊慎實事求是

摘? 要:在朱子之學“一統天下”的時代,楊慎仍然堅持真理,一方面對朱子的文章、卓識表示肯定,甚至推崇,同時又指出他從性格到人品、學問到思想等方面都存在問題,并用考訂的方法,給予了客觀認真對待和求實創新的討論,體現了“君子和而不同”“敢冒天下大不韙”的儒者風格和實事求是的治學態度。

關鍵詞:楊慎? 朱熹? 考據? 實事求是

作者舒大剛,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成都? 610004),海南省東坡文化研究與傳播中心特約專家(??? 570100)。

由朱子集其大成而形成的理學,至宋末以后幾乎形成獨尊局面。至元行科舉,以“程傳”“朱義”和《四書章句集注》為標準,朱子之學遂成神圣不可懷疑的真理,讀書人幾乎到了“寧道周孔誤,莫言程朱非”的地步。元代以下的經學著作,多是就“程傳”“朱義”進行的疏通證明或附庸引申。四庫館臣在《四庫全書總目》經部總敘就說:“洛閩繼起,道學大昌,擺落漢唐,獨研義理。凡經師舊說,俱排斥以為不足信。其學務別是非,及其弊也悍(如王柏、吳澄攻駁經文,動輒刪改之類)。學脈旁分,攀緣日眾,驅除異己,務定一尊。自宋末以逮明初,其學見異不遷,及其弊也黨(如《論語集注》誤引包咸‘夏瑚商璉之說,張存中《四書通證》即闕此一條,以諱其誤。又如王柏刪《國風》三十二篇,許謙疑之,吳師道反以為非之類)?!盵1]1翻開宋末元代的經學目錄,連篇累牘的都是關于朱子注本的演繹和發揮,在經義上沒有太多創新。

這種情況直到明朝中后期才逐漸有所改觀,館臣說:“主持太過,勢有所偏,材辨聰明,激而橫決。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其學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如王守仁之末派,皆以狂禪解經之類)?!盵1]1這便是陳獻章、王陽明等人創立的“心學”。但是心學太過主觀,不免私心自用,久而久之,難免又有流弊,是故“空談臆斷,考證必疏,于是博雅之儒,引古義以抵其隙。國初[清初]諸家,其學征實不誣,及其弊也瑣”[1]1。這便是心學向樸學的轉化。不過已經有不少學者指出,由朱學向考據之學的轉化并非始于“國初”(清初),而是從明代嘉靖時期已經開啟,幾乎與陽明“心學”同時。揭開學術史大幕的人便是一代才子、四川科舉狀元楊慎(號升庵)。

《明史·楊慎列傳》說:“明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為第一?!盵2]5083楊慎一生著述等身,號稱有書四百余種,其行于世者尚有一百六十余部。他不僅著作豐富,而且都是有為而作,有得而發,不避忌諱,不輸前賢。即使是對于當時已經明文欽定為科舉論斷標準、是非判斷圭臬的朱子及其著作,他也照樣提出自己的看法,或贊賞,或質疑,毫無假貸,一任自己的良知和判斷。

一、不避權威,和同相濟

楊慎不因身份定是非,贊賞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圣賢師弟子亦不茍同也?!?[3]308批評當時學人因襲宋學、忘記古學,盡掃百家、推尊朱子:“今之學者,吾惑之,摭拾宋人之緒言,不究古昔之妙論,盡掃百家而歸之宋人,又盡掃宋人而歸之朱子?!盵3]308認為這種認人不認理、趨同不立異的做法,終究是因陋就簡,違背經典“博學詳說”的治學之道:“謂之曰因陋就簡則有之,博學詳說則未也?!盵3]308他感嘆這種做法,就像以水濟水一樣,寡淡無味,忘記了晏子“和同之辨”和孔子“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的教誨:“噫!古人之不同者,同而異;今人之茍同者,盡乃異也。同而異者,以可濟否,五味適宜;盡乃異者,以水濟水,誰能食之?!盵3]308“同而異”即晏子“君所謂可而有否焉”[4]1237,而獻其異以達致和;亦即孔子“君子和而不同”[5]179?!捌埻奔搓套印耙运疂盵4]1238,亦即孔子“小人同而不和”[5]179。他對曾子、子思那樣真正能從理論上發揮和發展孔子學說的大儒深表企仰,也對鄭眾、鄭玄和劉焯、劉炫那樣能注釋和闡發經典奧義的經學家也羨慕不已:“噫!曾子、子思吾不得而見之矣,安得二鄭、二劉而與之論經術哉!”[3]308在治經方法上,他提倡讀古注疏,博采眾說,集思廣益,而不愿意做程朱的應聲蟲和章句集注的蠹魚。

針對俗儒們“寧道周孔誤,莫言程朱非”的盲從心態,楊慎指出那未必是朱子的本意,因為“朱子自言平生傳注《大學》《中庸》《論語》所得為多;《易》與《詩》所得僅如雞肋。蓋不滿于《易本義》與《詩傳》也”[6]390。朱子自己都說,他所作諸經注解,只有《四書章句集注》比較用心,至于《周易本義》和《詩集傳》只如雞肋一樣,棄之可惜,食之無味,其所撰著并非定稿,還有很大完善改進的余地??墒瞧婀值氖?,“今世乃規規然一不敢議,豈朱子所望于后賢之心乎?”[6]390元明以后,人們卻奉朱子諸書若神明規矩,將錯就錯,不敢有絲毫討論,這哪里是朱子寄望于后學的?這哪里是追求真理的正確態度?

他又在“朱子忿懥”條中揭示說,朱子自己就指出自己有愛沖動、不擇言的毛?。骸爸熳訃L云:‘某氣質有病,多在忿懥。又云:‘某之質失之暴悍。又云:‘不得已有言則沖口而出,必至于傷事而后已,此亦太陽之余證也?!盵7]309氣質未純,喜歡沖動,甚至暴悍,不免沖口而出,既傷害感情又影響事業,這種憤激之詞,率爾之言,能夠句句當成真理嗎?

楊慎又說:“朱子平日與人論辨多奮發直前而乏和平委曲,此不失為剛毅。至于聞呂子約之死,嘆曰:‘子約竟赍了許多鶻突道理去矣。聞陸象山死,哭之良久,曰:‘可惜死了告子?!盵7]309國人提倡悲憫之道,死者為大,口下積德,面對論敵亡故,朱子竟然沒有真心誠意的哀挽之情、悼念之語,反而說些風涼話,大有幸災樂禍,揶揄死者之味,實在是有欠厚道。因此楊慎批評說:“夫評品切劘,在朋友平日則可;至聞其死亡,不加惋惜而以譏訕,何邪?孔子于仲由嘗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戒之也。至聞其死,則嘆曰:‘天祝予!朱子學孔子,此處太相背矣?!盵7]309既然朱子自己都說“氣質有病”,難免“忿懥”“暴悍”“沖口直言”,就難免有時口不擇言,存在不周到、不細致、不公正的地方。我們只要讀一讀朱子與陳亮、葉適等人論戰的文章,就可知道他是如何強詞奪理、咄咄逼人,當時陳傅良對他每多規勸,反而被他斥為和事佬。讀者于此,如何可以不加甄別、不加辨析地一概采信?當時學者于此未能實事求是,而是雙重標準,區別對待。

二、敬其所長,贊同朱子

楊慎與其他讀程朱之書、科考及第的士子一樣,對程朱之學十分熟悉,對他們的遠見卓識也深有體會。因此,楊慎的各類著作對朱子學識、文章每每給予中肯評價,甚至體現出某種贊賞和崇敬。

第一,贊同朱子遠見。楊慎在“近思錄”條指出:“朱子作《近思錄》。黃勉齋[榦]云:‘此書首言太極,非近思,乃遠思也。勉齋此言,固朱子之忠臣也?!盵6]390表達了其欣賞朱子學問關注遠大話題、終極關懷。他在《墨池瑣錄》中說:“書札于德性相關。朱子嘗云,即子云所謂心畫也?!盵8]812朱子曾贊同揚雄“書為心畫”之說,楊慎又引來證明自己“書關德性”之見。

第二,贊賞朱子文章。以為朱子之文,文道合一;譏笑朱門末學,不能遣一詞。他形容朱子文章“剖析性理之精微,則日精月明;窮詰邪說之隱遁,則神搜霆擊”[9]1046。認為朱子論說十分清晰,反駁他人又氣勢如雷?!啊涓屑ぶ伊x,發明《離騷》,則苦雨凄風之變態;其泛應人事,游戲翰墨,則行云流水之自然。其紫陽朱子之文乎!”[9]1046評價朱子在闡發《離騷》時能發明屈原的深沉郁悶;在應對現實人事時,又如行云注水般隨物賦形,舒卷自然?!盎蛑^文與道為二,學道不屑文,專守一藝而不復旁通他書,掇拾腐說而不能自遣一辭?!盵9]1046-1047批評有人將文章與義理割裂開來,以為學義理就不要弄翰墨,不再旁通他書,研習傳藝,只記得些陳腐舊說,卻不能寫出一篇漂亮的文章?!胺词褂浾b者嗤其陋,詞華者笑其拙”[9]1047,死守教條,既陋且拙,真是一個書呆子。他說這是拘守朱子之失,“此則嘉定以后,朱門末學之弊,未有能救者也”[9]1047。他引用《荀子》:“禹行而舜趨,是子張氏之賤儒也。嗛然而終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賤儒也?!盵9]1047認為要學前人就必須全面學習,才能傳承發展,不能拘于一隅,故步自封:“故曰:枝必類本,響必應聲,此善學者也。傳言失指,圖影失形,不善學者也。故曰:‘善歌者使人繼其聲,善學者使人繼其志?!薄皹勊┪?,清水惟微。勿澆勿濁,乃燭須眉?!盵9]1047

第三,欣賞朱子懷疑精神。他贊同:“《省心錄》乃沈道原作,非林和靖也?!吨刚茍D》非東坡所作,《李衛公問對》阮逸偽作?!段闹凶釉洝贰蛾P子明易》皆[阮]逸偽作?!洱埑卿洝吠跣灾畟巫?。子厚敘事何等筆力,此記衰弱之甚?!盵10]1198前舉各書真偽,朱熹都提出過懷疑,后來已經歷代學人考證,證明多出偽托。這些書“皆寓古人詩文中不可曉者于其中”[10]1198,即是將古人詩文中一時難以解讀的內容,通過偽撰來加以驗證。楊慎這些判斷,自謂“予聞之朱子云”[10]1198,是在朱子啟發下確論的。

楊慎解《易傳》“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說:“《漢紀》引《易》:‘立象成器,以為天下利。朱子《本義》云:‘立下疑有缺文。蓋使人深考而自得之也?!盵11]90-91贊賞朱子的存疑精神和引導啟發方法。

第四,同意朱子“刻薄人善作文字”之說?!俄n非子》有一故事:“柳下惠吏于魯,三黜而不去。人謂之曰:‘子未可以去乎?下惠曰:‘茍與人之異,何所往而不黜乎?猶且黜乎!寧于故國耳?!盵12]374他說:“此與《論語》所載[“柳下惠為士師,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同一事也?!墩撜Z》所載衍而明,《韓非》所載簡而峭。朱子言刻薄人善作文字,信然?!盵12]374韓非主法家學說,刻薄寡恩,撰文犀利尖刻,極具戰斗力,其所述柳下惠事,當然比《論語》溫和派要生動得多。

第五,欣賞朱子所作經書句讀、注解?!啊段倪x》王巾,字簡棲,作《頭陀寺碑》者,《說文通釋》以為屮,屮音徹。朱子《易傳》:‘屯字象屮穿地?!盵13]1098贊成朱子對“屯”字字形的仔細分析,并用來證明“王巾”當作“王屮”。

又:“古書句讀多不同,《朱子語錄》載方馬二解點《禮記》,‘君賜衣服服以拜賜(句),‘辟之命銘為烝彝鼎(句),舊點以辟之為一句,極無義,辟乃君也,以君之命銘彝鼎最是。又載陸農師點‘人生十歲曰幼作一句,‘學作一句?!稘h書》‘與老父約(句),‘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今皆讀作‘約法三章,是何理也?!睹献印否T婦暴虎章,一本作‘晉人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為善(句),‘士則之(句),野有眾搏虎,虎負嵎,莫之敢攖,前士則之,后乃為士者笑之,文義相屬,而于章旨亦合,特難與迂滯者語耳?!盵10]1210對朱子語錄中四條與眾不同的斷句,表示贊成。

三、疑其所短,辯駁朱說

不過,歷考楊慎文章和著述,其更多的是指出朱子說法不妥或不確之處,這在“寧道周孔誤,莫言程朱非”的時代更為難得,也更具有匡補價值。

(一)質疑朱子的《易》說

第一,補朱說之未備?!瓣H戶謂之坤”條[14]90,引朱子曰“先言坤者,由靜而動也”,說《易傳》將“闔戶謂之坤”列于“辟戶謂之乾”之前是先靜而后動實為臆說。又引魏鶴山(了翁)云:“《周易》備三《易》之義,‘闔戶謂之坤,即《歸藏》?!K萬物始萬物莫盛乎艮,即《連山》也?!庇谩哆B山》《歸藏》古易遺法來作證明,《歸藏》又稱“坤乾”,以坤卦居首,故先言“闔戶謂之坤”,順理成章,并無“先靜后動”之意。這顯然比之朱子的空談臆說更有依據,也更合乎歷史實際,具有更多啟發意義。

《說卦》有“數往者順,知來者逆”一語。楊慎稱贊“安公石作《易牖》。此解極為超邁,自唐宋諸儒,未有是說也”,同時指出“朱子嘗有一半逆一半順之疑矣,而終未能自決之也”。[15]93他詳舉安公石之說:“天下之事,數往者順,知來者逆?!兑住窞橹獊矶?,故其數逆數也?!蹦菫槭裁从忠忍帷皵低唔槨币痪淠??公石以為:“蓋因下句而并舉之,非為《易》有數往之順數也?!辟澷p“公石于《經》妙契超詣有如此”,還惋惜“趙子崇為予言此,惜未見其全也”。[15]93楊慎進一步申說:“予謂解圣賢之經,當先知古人文法。古人之文,有因此而援彼者,有從此而省彼者?!盵15]93認為解釋古代圣賢的著作,需明白古人著述的習慣,古人喜歡將對立的兩事并列提出來,其實只為強調下一句;有時又只提一半,而省略另一半,需要讀者體會補足。他列舉:“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顏子固未嘗用也?!鳖伝夭⑽醋龉?,只合“舍之則藏”,但是孔子還是將“用之則行”一并舉出,只是為了講明白一種進退的道理,并不是一定要顏回也有“用之則行”的經歷。[15]93又如:“《易》曰:‘樂則行之,憂則違之。潛龍固未有所謂行也?!?[15] 93“樂行”“憂違”是用以講明一種人生態度,而不是潛龍兼具的。又:“‘治則進,亂則退,伯夷固未嘗進也?!盵15]93“治進”“亂退”也是如此,是在講一種普遍原則,并不是說伯夷經歷了這兩種境遇。所有這些“皆因此而援彼也”[15]93,不能膠柱鼓瑟,刻舟求劍。我們還可以補充的是,《史記》說:“《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以之顯?!盵16]3073《易》與《春秋》,一隱一顯;顯者數往,隱者知來;一據史事而言政治,一據陰陽以言哲學;一逆一順,各有分工,互相輔佐。何來《易》兼數往、知來二義呢?故安氏、楊氏之言為得其情,而朱子之望文生訓之不可靠也,故可將朱子“一半逆,一半順”的說法駁去。

第二,質疑朱子《易》圖說。他對朱子等人顛倒《易》圖與《易經》的關系,直截了當提出質疑?!跋R囊讏D”條云:“陳希夷曰:‘易學,意、言、象、數四者,不可闕一。其理具見于圣人之經,不煩文字解說?!?[17]54針對漢唐以來講《易》之家穿鑿附會、抱殘守闕的做法,陳摶認為“意、言、象、數四者,不可闕一”,但又不用繁說,“圣人之經”已經明示。因此陳摶傳《易》“止有一圖,謂《先天方圓圖》也,以寓陰陽消長之說。與卦之《生變圖》[即《易龍圖》]”[17]54。楊慎指出陳摶的圖“亦非創意以作,孔子《系辭》述之明矣”。他謂陳氏:“又作《易龍圖序》,曰:‘龍圖者,天散而示之,伏羲合而用之,仲尼默而形之?!盵17]54上天把易學原理散布在天地萬物之中,伏羲通過仰觀俯察又用八卦把它們歸納起來,孔子再深思熟慮用文字闡述出來,下文當有“我陳摶又用圖將其形象表達出來”之意。伏羲、孔子、陳摶表達的都是同一回事。后來“希夷以授穆伯長,伯長以授李挺之。挺之,即邵康節師也”[17]54,宋代的“圖書易學”便由此傳開了(這個傳承譜系還見于《漢上易傳》《易學辨惑》《東都事略》)?!巴χ^邵雍曰:‘科舉外有義理之學,義理外有物理之學,物理外有性命之學。雍悉傳之,作《后天圖》,見于邵伯溫之《序》?!盵17]54李挺之曾經要邵雍在“科舉”之學外,關注義理(超越物我的真理)、物理(具體事物的原理)、性命(體現于人的性理)之學,邵雍于是盡傳其學,還有所發展繪制了《后天圖》,這在邵伯溫《易學辨惑》中有明白交代。如此看來,邵雍乃陳摶四傳弟子??墒恰爸熳右蚱涑鲇谙R亩M之,殆掩耳盜鐘也”[17]54。朱熹“后作《周易啟蒙》,指孔子《系辭傳》‘天地定位曰:‘此先天之學?!鄢龊跽鹨还澰唬骸撕筇熘畬W?!當低唔樢还澰唬骸苯鈭D意”[17]54。由于朱子不愿承認宋人圖書易學出自陳摶,因此在《周易啟蒙》中自我作古地另揭“先天”“后天”的經典依據,這倒還說得過去。他又說“數往者順”一節是在“直解圖意”,即在解釋《易》圖的意思,“似說《易》元有此圖矣”,這就完全是在胡說,貽誤后學,“廋辭娛人”。[17]54楊慎揭示真相說:“蓋康節因孔子《易傳》難明,因希夷之圖,又作《后天圖》以示人,如周子因孔子‘《易》有太極一句,而作《太極圖》。今便謂先有《太極圖》而后有《易傳》,可乎?”“如《詩集傳》有《七月流火圖》,便謂先有此圖而后作《七月》詩,可乎?” [17]54用圖解經,并不是先圖后經,事實明白,何容顛倒!可悲的是,“今程文及舉業,有用先天后天及橫圖圓圖直解圖意字于破題者,皆不通古今者也”[17]54。將《易經》經文說成是在解釋《易》圖,這是不知道文獻產生的先后順序。這些都要追責于朱子:“茅塞一世,?;笄Ч?,莫此為甚。士不知此,何以謂之明經?罰飲墨水一石,可也?!盵17]54-55楊慎又在“《易》圖考證”條說:“胡一桂云:‘宋一代之易學,希夷《先天》一圖,開象數之門,至邵子《經世書》而碩大光明。周子《太極》一圖,洪理義之門,至程子《易傳》而浩博弘肆。愚觀此言,《易》圖《先天》始于希夷,而《后天》續于康節。朱子所以不明言者,非為康節,直以希夷,恐后人議其流于神仙也。藏頭露尾,亦何益哉?” [18]55楊慎揭露宋世《易》圖系出陳摶,陳之本意是用圖來顯示《易》理,非是先有此圖后有《易經》,更不是伏羲、文王據圖以演《易》。就像后人用圖揭示《詩經》奧義一樣,不能說圖先于《詩經》本文??墒侵熳硬辉敢獬姓J《易》圖出于道家,又強調《易經》“直解圖意”,自此說出,就將順序顛倒了,貽誤后學不淺。楊慎認為朱子既襲用其圖,又避諱其源,藏頭露尾,一點也不光彩。

(二)質疑朱子的《詩》說

第一,駁朱子以《卷耳》為“托言”。楊慎解釋《詩經》的《卷耳》篇說:“予嘗愛荀子解《詩·卷耳》云:‘卷耳易得也,頃筐易盈也,而不可貳以周行。深得詩人之心矣?!盵19]139所引見《荀子·解蔽篇》,原文:“頃筐易滿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可以貳周行?!币馑际且晃慌訄讨诐M的淺筐,采摘易得的卷耳,卻老是裝不滿淺筐,原因是她一心二用思念大路遠方的愛人。楊慎以為此說非常好,可是《毛詩》“《小序》以為‘求賢審官”,說是《卷耳》詩乃后妃之志,意在“輔佐君子,求賢審官”,這就“似戾于荀旨”,與《荀子》之說不吻合了。[19]139朱子在《詩集傳》中“直以為文王朝會征伐,而后妃思之,是也”[19]139,雖屬猜測,卻還說得過去(朱子還列一說“或文王拘羑里”為后妃所思,則更無據)?!暗毂舜掎拖氯?,以為托言,亦有病?!盵19]139朱子在講其下三章時,都說是后妃“托言”自將如何如何,這就不合情理和禮法了?!皨D人思夫,而卻陟岡飲酒、攜仆望砠,雖曰言之,亦傷于大義矣?!盵19]139古代后妃深居簡出,怎么能夠自己乘馬登岡、帶仆遠望呢?楊慎認為:“原詩人之旨,以后妃思文王之行役而云也。陟岡者,文王陟之也。馬玄黃者,文王之馬也。仆痡者,文王之仆也。金罍兕觥者,冀文王酌以消憂也?!盵19]139詩中講了乘馬陟岡、飲酒、玄黃、仆痡(病倒)等等,都是思念之人對所思者的種種假想、擔憂和寄望:“蓋身在閨門而思在道途。若后世詩詞所謂‘計程應說到梁州‘計程應說到常山之意耳?!盵19]139這樣一解,前后語意就豁然貫通了。于是楊慎跟朋友討論說:“宋人尚不能解唐人詩,以之解三百篇,真是枉事。不若直從毛、鄭可也?!盵19]139認為在解經之本義上,宋人遠不如漢人。楊慎對自己的理解十分自信,說:“若如今《詩傳》解為‘托言,而不以為寄望之詞,則《卷耳》之詩乃不若唐人作閨情詩之正矣。若知其為思望之詞,則詩之寄興深,而唐人淺矣。若使詩人九原可作,必蒙印可此說耳?!盵20]14-15

第二,補朱氏《詩集傳》不足。楊慎道:“《詩緯·含神霧》曰:‘契母有娀(音松)浴于玄丘之水,睇玄鳥啣卵過而墜之。契母得而吞之,遂生契。此事可疑也。夫卵不出蓐,燕不徙巢,何得云‘啣?即使啣而誤墜,未必不碎也。即使不碎,何至取而吞之哉?此蓋因《詩》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之句,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誣?!妒酚洝吩疲盒B翔水遺卵,簡狄取而吞之。蓋馬遷好奇之過。而朱子《詩傳》亦因之不改,何耶?”[21]206-207《詩經》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句,后來《史記》《詩緯·含神霧》演為契母吞燕卵而生契的神話。朱子注《詩》又取而證之,未加甄別,是何道理?“然則《玄鳥》之詩,何解也?”楊慎解釋:“玄鳥者,請子之候鳥也?!盵21]207認為《玄鳥》詩是一篇求子的詩,他引《月令》“玄鳥至,是月祀高禖以祈子”,推斷說:“意者簡狄以玄鳥至之月,請子有應,詩人因其事頌之?!盵21]207至于詩中曰“‘天命、曰‘降者,尊之、貴之、神之也。詩人之詞,興深意遠。若曰‘仲春之月禱而生商,斯為言之不文矣。如黃帝之生,電虹繞樞。蓋生之時值始電或虹見之候也。帝俊生十日,謂有十子,而以甲乙丙丁名之也”。[21]207認為《詩經》中商頌《玄鳥》所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不是像《詩緯·含神霧》和司馬遷、朱子理解的那樣是簡狄吞燕卵的緣故,而是應驗了“玄鳥到來之月,祈禱得子”的習俗。其所解釋有根有據,邏輯亦通。較之朱子,科學遠甚。

第三,批評朱子解《詩》曲說?!皠⒙淖鳌哆x詩補注》,效朱子注《三百篇》,其意良勤矣,然曲說強解,殊非作者之意。如郭璞《游仙》詩,傅會于君臣治道,此何理耶?”[22]605

(三)批評朱熹厚誣孔子

第一,駁胡安國、朱熹誤解孔子?!渡纸浾f》卷十三“陳恒弒君”條:“‘孔子沐浴而朝,于義盡矣。胡氏[安國]乃云:‘仲尼此舉,先發后聞可也。是病圣人之未盡也。果如胡氏之言,則不告于君,而擅興甲兵,是孔子先叛矣。何以討人哉?胡氏釋之于《春秋》,朱子引之于《論語》,皆未知此理也。岳飛承金牌之召,或勸之勿班師。飛曰:‘此乃飛反,非檜反也。其從容君臣之義,雖圣人不過是也?!盵23]366《左傳》《論語》皆記齊陳恒弒其君,孔子沐浴而朝見魯哀公,請討齊國陳氏。魯君讓他先告訴季孫、孟孫、叔孫三家,其結果可想而知。胡安國釋《春秋》說:“《春秋》之法,弒君之賊,人得而討之。仲尼此舉,先發后聞可也?!盵24]194意思是,孔子不必沐浴去見哀公,先發兵而后稟告也是可以的。同時又見《丹鉛續錄》卷一辯“陳恒弒其君請討之”:“朱子《集注》引胡氏曰:‘仲尼此舉,先發后聞可也。黃氏東發[震]曰:‘沐浴而朝,告于哀公,君臣之義盡矣。責以“先發后聞”,是以仲尼為未足也?!盵25]48胡氏言下之意,以為孔子太迂,不能先斬后奏(“是病圣人之未盡也”)。楊慎則認為,胡氏此言不妥。如果孔子不告而發兵,是擅自動用部隊,《春秋》之義“人臣無將,將而必誅”,其罪與反叛等同。就像宋時岳飛,明明知道金牌招他沒有好結果,仍然不敢違抗,就是不愿擔負反叛的罪名。

況且,當時孔子沒有權力調兵遣將。楊慎按曰:“孔子時已致仕,家無藏甲,身非主兵,何所為發?必欲先發,是非司寇而擅殺也。聚眾,則逋逃主也;獨往,則刺客靡也。二者無一可焉。而曰‘先發后聞,謬矣?!盵23]66朱子不加辯駁,反而在解釋《論語》時加以引用,豈不更為謬誤?楊慎批評說:“此在《論語注》,第一礙而不通者!人知之而不敢非,是敢于非圣人,而不敢于議宋儒也!”人們紛紛批評孔子不能“先發后聞”,卻不敢批朱子,“即有疑者,亦謂胡氏之失耳”。[25]48楊慎進一步指出,朱子引文還搞錯對象了,他“詳考胡氏此言,見于《春秋》‘宋公、陳侯、蔡人、衛人伐鄭之傳,引孔子此事,而繼之曰:‘鄰有弒逆,聲罪致討,雖先發后聞可也。蓋指宋陳三國之君,移兵以討州吁為言,而非謂孔子也?!盵25]48胡安國所說本不是針對齊國陳氏,朱子卻拿來批評孔子,真是文不對題。更有甚者,“朱子引之,增‘仲尼此舉四字”,以增字引文的方式坐實孔子之“未盡也”,這樣一來,“不惟上誣孔子,亦下誣胡氏矣”[25]48。朱子移花接木、篡改引文,上對不起孔子,下對不起胡安國。最后楊慎強調說:“此于道理所系甚重,故特考究其原而論之。若可以先發,孔子當先為之,不待后人之紛紛也?!盵25]48

第二,駁朱子釋“子見南子”誤會孔子。楊慎說《論語》載“‘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子矢之,辭亦甚昭矣。而后世王符、劉子玄[知幾]猶有異說”[26]9。南子為衛靈公夫人,孔子久居衛國,君夫人想見之,孔子出于外交禮儀,前往見面,本是例行公事,卻引起子路不滿,孔子辯言自己不得不如此。后世王符、劉知幾諸人,猶唁唁不止。到了朱子注《論語》,仍謂“矢為誓,否謂不合理、不由道” [26]9,好像孔子還向子路發誓,以證清白。楊慎認為:“亦淺之乎觀圣賢矣!”他引“孔鮒云:‘古者大享,夫人與焉。于時猶有行之者。意衛君夫人享夫子,則夫子亦弗獲已矣”,說明孔子乃按外交禮儀辦事。[26]9又引“欒肇曰:‘見南子者,時不獲也。猶文王之居羑里也?!靺捴?,言我之否屈,乃天命所厭也”,指出孔子見南子,乃寄人籬下,時運不佳,不得不爾。[26]9-10楊慎“合二說而觀之”認為:“則矢者,直告之,非誓也。否音否塞之否。古者仕于其國,則見其小君。子路意以孔子既不仕衛矣,而又見其小君,是求仕?!徽f者,不說夫子之仕,非不說夫子之見也。子直告之曰:‘予道之不行,其否屈,乃天棄絕也。天之所棄,豈南子所能興?而吾道賴之行哉?見之者,不過答其禮耳。如此,則圣賢之心始白,而王符之徒,亦無所吠其聲矣?!盵26]10王符、劉知幾等囿于男女之別,故以夫子見南子為不合禮;朱子守男女之嫌,亦附和其說:皆不是真正知道孔子當時禮儀(禮尚往來,見禮必答)以及孔子當時之處境和心境。

(四)批評朱子不熟歷史

第一,指出朱子于商史不明?!兜ゃU續錄》卷一又指出朱子注釋“圣賢之君六七作”稱數商朝明君的錯誤?!爸熳幼⒃疲骸蓽劣谖涠?,中間太甲、太戊、祖乙、盤庚?!盵27]50楊慎按:“《尚書·無逸》稱殷之賢君曰:‘其在太戊‘其在高宗‘其在祖甲。又總之曰:‘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茲四人迪哲。以祖甲與中宗、高宗并稱,而不言太甲,則祖甲并美二宗,而賢于太甲明矣。以祖甲與周文王而并言,則其賢益明矣。朱子稱殷之賢君,獨不及祖甲,何哉?予詳考而思司馬遷作《史記》,未見《古文尚書》,乃取《國語》‘帝甲亂之一語,而衍之曰:‘祖甲淫亂??装矅ⅰ渡袝?,遂以祖甲為太甲。甚矣,安國之愚也!不信經而信史,不信周公而信司馬遷。即使祖甲為太甲,《無逸》之書何以置祖甲于中宗、高宗之后?言之至再?其序皆然。周公不如此之顛倒也。朱子不稱祖甲者,蓋亦信《史記》及孔安國之過也?!盵27]50-51批評朱子所舉殷商賢君,舉太甲而不提祖甲,是錯誤的。

第二,指出朱子利口,辭不假貸。楊慎指出:“《朱子語錄》謂《與大顛書》乃昌黎平生死案。嗚呼!晦翁之言,抑何其秋霜烈日邪?愚考韓《與大顛書》,刻石于靈山禪院,乃僧徒妄撰,假韓公重名以尊其道,亦猶懷素假李白歌稱其草書獨步也?!稇阉夭輹琛?,人皆信其非白作,而獨以《大顛書》為出于韓,何哉?李白作歌贈懷素,不足以損白之名。而韓公以道自任,一與顛書,則所損多矣?世人多不成人之美,雖心知其非,乃乘瑕蹈隙而擠之。卓哉,李漢之先見,序公之文曰:‘無有失墜??偲淠恳云甙?,正虞后人羼入闌增以誣韓公也。以此證之,則死案猶可翻也。嗚呼!至公無我之心,自圣人以下,皆不能矣。古人謂公論百年而定,若此者,雖千年猶不定也?!盵28]14朱子欲建立自家道統體系,對前儒都抱著乘瑕蹈隙,以傾軋之,攻其一點,不及其余。存心自然不能至公正大。他借僧人偽作《與大顛書》攻擊韓愈,是其一證。楊慎則本著為賢者諱、成人之美的精神,對他心儀的人多所開脫和回護。

第三,非議《綱目》盡棄家傳?!兜ゃU余錄》卷五:“柳玭稱,李泌佐肅宗,兩京之復,謀居其多,其功大于魯連、范蠡。而取范陽之謀,其首也。史多逸其事,惟《鄴侯家傳》為詳。司馬公《通鑒》多載之。至朱子《綱目》,乃以《家傳》出其子孫門生,疑非實錄。善乎,眉山史炤之言曰:‘家傳誠不可盡信,亦豈得盡不信哉?”[29]4《家傳》雖多虛美,但像李泌這樣的中興名將,必不敢妄說。因此,嚴謹如司馬光者,在撰《資治通鑒》(其長編為范祖禹編)時也加以采錄。朱子為了自出心裁,卻在《通鑒綱目》中盡行刪除。這已經引起史炤不滿,其《通鑒釋文》加以糾正??梢?,朱子在史料抉擇上有以偏概全之敝。

第四,批評《通鑒綱目》“字義不明,文理不通”?!兜ゃU摘錄》卷一:“司馬溫公《資治通鑒》云:‘補闕喬知之,有婢名碧玉,美色善歌舞,知之為之不昏?!枧c‘婚古字通用,蓋言知之惑溺此婢,不娶正室也?!毒V目》去‘不字,而云‘知之為之昏,蓋誤以婚姻之昏為昏惑之昏也。字義不明,文理不通矣?!毒V目》似此類極多,蓋朱子門人趙師淵奉師命所編,朱子固無與也。師淵史學既非所長,而古文又未經心,其疏舛固宜。今人以為出于朱子,合于《春秋》,殆魏子年所謂‘承余竅之鄙夫,亦可笑也!”[30]6這里不僅指出署名朱子的《綱目》誤刪《通鑒》而鬧笑話,而且揭其占用他人成果的底細。

(五)批評朱子評人不公

第一,批評《名臣言行錄》忠奸不分。去取不嚴,薰蕕同器:“安石以文濟奸,黨惡又眾,至于后世,是非猶舛。朱晦庵作《宋名臣言行錄》,以王安石為名臣,與司馬光并列。夫司馬光與安石所爭者,新法也。新法之行是,則諫沮新法者非;安石為名臣,則司馬光不得為名臣矣。今著《名臣錄》,自擬于《春秋》,而光與安石并列,則是石碏與州吁皆為忠臣,崔杼與晏嬰皆為義士,而孔子可與少正卯同列,孟子可與儀、秦齊班乎?其微意不可知,豈暗用紹圣調停之法于史冊之間乎?朱子平生功業不可見,而去取如此可疑也?!盵31]17

自南宋以來,人們普遍將宋室南渡之禍歸咎于王安石變法之擾亂人心,重用宵小以混淆忠奸,導致北宋亡國??墒侵熳訁s將兩個陣營尖銳對立的人物,同列于《名臣言行錄》,不知其取舍標準何如?用意何在?楊慎批評說:“予又見他書載,金兵入汴,見鑄鼎之象,而嘆曰:‘宋之君臣,用舍如此,焉得久長?遂怒而擊碎之。金人猶知惡安石,而大儒朱子反尊崇之,何故?安得起公于九原而一問之邪!”[31]18

第二,批評朱子評陟人物任情不公?!爸煳墓劦乐鴷?,百世宗之。愚詳觀其評論古今人品,誠有違公是而遠人情者?!盵32]7說朱子講的大道理“百世宗之”,但一落實到具體現實,就沒有原則(“違公是”)和常情(“遠人情”)了。比如,“王安石引用奸邪,傾覆宗社,元惡大憝也!乃列之《名臣錄》,稱其‘文章道德”。[32]7他認為,王安石文章還勉強,至于道德就難說了:“文章則有矣,焉有用引奸邪,而可名為道德邪?”[32]7再如“蘇文忠公[軾]文章忠義,古今所同仰也”,朱熹“乃力詆之,謂得行其志,其禍甚于安石”,這就讓他產生疑惑。[32]7他說《論語》載孔子曰:“吾之于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其有所試?!敝祆湓凇都ⅰ分薪庵f:“善善速,而惡惡則已緩矣?!庇衷唬骸暗邢劝?,而無預詆之惡?!笔钦f寧愿在表揚人上從快、從寬,不要在否定人上過急、預設。[32]7楊慎認為這種態度是對的:“信斯言也!”可是對待王安石和蘇軾時,朱熹卻搞反了:“文公于此,惡惡得為緩乎?無乃自蹈于‘預詆人之惡也夫?”朱子在對待蘇軾的批評上就犯了“預詆人之惡”的毛病?!耙园彩?,則末減其已著之罪”,王安石已經造成了重大損失,本來是罪不可赦;而“以蘇子之言,則巧索其未形之?!?,對于蘇軾的忠言讜論,朱子卻深文周納,預設其“未形之?!?,態度不一,不禁令人要質問“此心何心哉”了![32]7

朱子評人不公“不惟此也”,又如“秦檜之奸,人欲食其肉者也,文公稱其有骨力”,對人人欲食肉寢皮的秦檜,朱熹稱贊他“有骨力”;而對“岳飛之死,天下垂涕者也,文公譏其橫,又譏其直向前廝殺”。[32]7楊慎認為朱熹這是在護奸賊而譏忠臣,立場和觀點都有問題。

朱子不僅對現實中人物評價不公,而且對歷史人物,哪怕是古代圣賢,也任情譏詆,即使是“漢儒如董[仲舒]、賈[誼]之流,皆一一議其言之疵”。一代名儒、賢相“匡衡之言,頗純粹無疵,文公則曰‘匡衡有好懷挾,其不成人之美,例如此”。又對“諸葛亮,則名之為盆成括,又譏其為申、韓”。對“陶淵明,則譏其為莊、老”。[32]7-8(楊慎在《丹鉛余錄》卷十四也重提此事:“朱子謂孔明之學本申、韓,淵明之學本老、莊,此語末學不敢議,亦不敢從?!盵33]12)對“韓文公[愈],則文致其大顛往來之書,亹亹千余言,力詆之,必使之不為全人而后已”。批評朱子態度高傲,蔑視一切,“蓋自周、孔以下,無一人逃其議”。[32]8

楊慎說:“古人謂‘君子當于有過中求無過,不當于無過中求有過?!币簿褪钦f人要有寬恕之心,盡量赦小過,不要夸大過失??墒恰啊段墓Z錄》論人,皆無過中求有過者也”,大違古訓。只要我們“觀其與同時二三同道私地評論之說,直似村漢罵街,詞訟訐單!豈有道者氣象耶?”待人不厚道,議論不公正,這哪里像“有道者氣象”?末了,楊慎不得不為朱子寬解:“或者門人記錄之過,朱子無忠臣,遂至此歟?”[32]8

楊慎認為朱子遍議古賢,非議前人,方法是吹毛求疵,枉詞周納,既無成人之美之心,又無寬人小過之量。他評論人物并無一定公認的標準,完全出自一己之好惡,于是忠奸不分,善惡任意,就在所難免了。

第三,贊成黃震對朱子的批評?!渡旨肪硭氖拧班幧秸摗陛d黃鄮山(震)《答蜀人黃制參有大書》有曰:“考亭于介甫,愛而不知其惡;于東坡,憎而不知其善?!盵34]10黃震是朱熹再傳弟子,他也認為朱子在對待王安石和蘇軾上用心不公。還指出朱子言有偏頗,并非正論:“考亭有性氣,此一時有激不平之言,非平日議論之正也?!秉S氏指出,朱子之所以如此偏袒王安石,完全出于門戶之見:“介甫亦可謂僥幸甚矣!然其苗脈,亦從為伊川護法中來?!庇捎陂T戶關系,就不分是非對錯了,“甚至介甫作詩罵昌黎,而考亭亦以其詩為是”。因而深深嘆惜:“平生克治其身如考亭,因為門庭,有此等偏處,亦不自覺。則后學可不深自警也哉!”[34]10

楊慎贊成黃震之說,引為“正論”:“鄮山,朱子門人之門人也。其言如此,可謂朱子之忠臣矣?!盵34]10楊慎對朱子貶東坡而進介甫的做法大為不滿,說他朱紫不分、忠奸莫辨:“朱子學孔、孟者也,孔、孟平日之論,曷嘗譽驩兜而貶元凱乎?”朱子作為研究孔孟的大學者,何嘗看到孔、孟貶忠良而贊奸邪呢?“朱子嘗謂陳同甫‘躋漢唐于三代,是‘精金頑鐵作一鍋銷。朱子以安石與韓、范齊名,何不分別金鐵之甚邪?”[34]11朱子曾經譏諷陳亮將漢唐與“三代”(夏商周)相提并論,是將“精金”與“頑鐵”一鍋熔鑄?,F在他自己將王安石與蘇軾顛倒對待,其不分金鐵、不別是非為何如此嚴重呢?

(六)駁斥朱子不熟制度

第一,駁夏火太盛?!兜ゃU余錄》卷一:“鉆燧改火,四時而五物焉。朱子謂‘夏火太盛,故再取此?!盵35]2古代鉆木取火,隨著季節不同而改用不同的木料??墒且荒曛挥兴募靖幕饏s用五類木料,這是何故呢?朱子說是因為夏天火太盛,故用兩類木頭。楊慎說朱子此說“意料之言耳”[35]2。意即臆,主觀臆斷,沒有依據。楊慎的解釋則是根據“五行”原理:“先王取火,法五行也。春行為木,榆柳色青,以象木也。木生火,夏行為火,棗杏色赤,以象火也?;鹕?,季夏行為土,桑柘色黃,以象土也。土生金,秋行為金,槐檀色白,以象金也。金生水,冬行為水,柞楢色玄,以象水也。四時平分,而夏乃有二焉,何也?土位在中宮,而寄王于四時。季夏者,土之中位,故《月令》于仲夏之后,列中央土?!端貑枴分^之‘長夏,是其說也?!盵35]2

朱子以“夏火太盛”故鉆火取兩物,實無依據,因為冬寒極,何不也取兩陰物呢?顯然其說靠不住。楊慎提出“法五行”說,春、夏、秋、冬四季,分別取象木(榆柳色青)、火(棗杏色赤)、金(槐檀色白)、水(柞楢色玄)四物,而土居中位,故于季夏屬土,木取桑柘(色黃),并舉出《月令》在季夏后列中央土,《素問》有“長夏”說法為證。這既合乎五行相生原理,又有文獻依據,還合乎四季物候現象,無疑更具有說服力。

第二,懷疑朱子“黔首”釋義?!啊都懒x》曰:‘明命鬼神,以為黔首。則《內經》曰:‘黔首共飲食,莫知之也。李斯刻石頌秦德曰:‘黔首康定。太史公因此語,遂于《秦紀》謂‘秦名民曰黔首。朱子注《孟子》亦曰:‘周言黎民,秦言黔首。蓋因太史公之語也。然《祭義》《內經》之書,實先秦世,‘黔首之稱古矣,恐有不因秦也。不然,則二書所稱,亦后世勦入?之說為可疑耳?!盵33]20

第三,糾正朱子《楚辭》注錯謬?!把Ψ疲骸冻~·悲回風》云‘借光景以往來兮,施黃棘之柱策,蓋秦、楚嘗盟于黃棘,后懷王再會武關,遂被執。是黃棘之盟,楚禍所始。朱子以‘黃塵荊棘解之,謬矣!”[28]5這里楊慎考證分明,有理有據,顯然比朱子望文生訓者優。

結? 語

楊慎以博學多才、敢于懷疑、善于議論的學術修養,堅持不懼權威、實事求是、公正無私、同異相濟的態度,在承認朱子為學大氣、文道合一、善審句讀等諸多貢獻的同時,也大膽對當時如日中天、氣焰熏灼的理學集成者——朱子的為人為學提出質疑。楊慎指出朱子性格中存在“忿懥”“暴悍”和“沖口直言”等瑕疵,朱子學術也存在不確、不公、不厚道、不嚴密等缺點。如他有意回避陳摶開創“圖書易學”的事實,自我作古地解釋“先天”“后天”,特別是說“‘數往者順一節‘直解圖意”,顛倒《易》圖和《易經》關系,貽誤匪淺。在“子見南子”和“請伐陳恒”問題上,又混淆史實,厚誣孔子。在解釋《詩經》《楚辭》等典籍上也存在訓詁不明、掌故不清等問題。其指導弟子所撰《通鑒綱目》,存在輕棄信史、議事不明的問題。其討論古事、古制,也存在主觀臆斷、言而無據的缺陷。特別是朱子在評價歷史前賢和現實人物時,更缺乏忠厚公道之心,全憑門戶之見和個人喜好而定。如他評價董仲舒、賈誼、匡衡、諸葛亮等,皆自我立論,吹毛求疵;評價王安石、蘇軾、秦檜、岳飛時,更是忠奸不分,是非莫辨。朱子有時為樹立與創建自己的權威和體系,不惜對前賢深文周納,極力詆毀,攻其一點,全盤否定。如此等等,楊慎皆用考據的方法,一一予以考訂,持之有據,言之成理。楊慎對朱子所作的這些批評,都是在“其學見異不遷,及其弊也黨”和“寧道周孔誤,莫言程朱非”的學術專制狀態下作出來的,具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勇氣,今天讀來仍有振聾發聵、撥云見日之感。

【 參 考 文 獻 】

[1]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

[2]張廷玉,等.明史:第17冊.北京:中華書局,1974.

[3]譚苑醍醐卷2先鄭后鄭∥楊慎.楊升庵叢書:第2冊.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4]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18.

[5]何晏,邢昺.論語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6]譚苑醍醐卷6朱子自言傳注.楊慎.楊升庵叢書:第2冊.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7]譚苑醍醐卷2朱子忿懥∥楊慎.楊升庵叢書:第2冊.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8]墨池瑣錄∥楊慎.楊升庵叢書:第2冊.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9]卷22璅言∥楊慎.丹鉛總錄箋證.王大淳,箋證.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10]卷27璅言∥楊慎.丹鉛總錄箋證.王大淳,箋證.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11]升庵經說卷2立成器以為天下利∥楊慎.楊升庵叢書:第1冊.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12]升庵經說卷13∥楊慎.楊升庵叢書:第1冊.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13]卷23璅言∥楊慎.丹鉛總錄箋證.王大淳,箋證.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14]升庵經說卷2闔戶謂之坤∥楊慎.楊升庵叢書:第1冊.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15]升庵經說卷2數往者順知來者逆∥楊慎.楊升庵叢書:第1冊.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16]司馬相如列傳∥司馬遷.史記:第9冊.北京:中華書局,1963.

[17]升庵經說卷1希夷易圖∥楊慎.楊升庵叢書:第1冊.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18]升庵經說卷1易圖考證∥楊慎.楊升庵叢書:第1冊.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19]升庵經說卷4卷耳∥楊慎.楊升庵叢書:第1冊.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20]卷58唐詩近三百篇∥楊慎.升庵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1]升庵經說卷6玄鳥生商∥楊慎.楊升庵叢書:第1冊.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22]卷14劉履注詩論詩∥楊慎.丹鉛總錄箋證.王大淳,箋證.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23]升庵經說卷13陳恒弒君∥楊慎.楊升庵叢書:第1冊.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

[24]論語集注∥朱熹.朱子全書:第6冊.2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5]卷1陳恒弒其君請討之∥楊慎.丹鉛續錄.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6]卷9∥楊慎.丹鉛余錄.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7]卷1圣賢之君六七作∥楊慎.丹鉛續錄.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8]卷10∥楊慎.丹鉛余錄.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9]卷5∥楊慎.丹鉛余錄.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0]卷1∥楊慎.丹鉛摘錄.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1]卷11∥楊慎.丹鉛余錄.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2]卷12∥楊慎.丹鉛余錄.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3]卷14∥楊慎.丹鉛余錄.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4]卷49鄮山正論∥楊慎.升庵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5]卷1∥楊慎.丹鉛余錄.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編校:龍? 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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