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案動機

2024-04-22 16:47孫健
三角洲 2024年9期
關鍵詞:丁偉阿米花店

1

丁香站在窗前,目不斜視地盯著窗外不遠處的那個巷子口。她在等一個人,一個關乎她后半生命運的人。

街道不算寬,兩側樓房三層高。這是石頭鎮最繁華的商業街,沿街的門面店有飯店、理發店、服裝店、商店、藥店、浴池……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早飯剛過,街上有些清冷,畢竟這個時間還不是熱鬧的時候。

房間位于三樓,屋里有張碩大的圓形餐桌,靠門處有一套淡黃色水洗布藝沙發,墻角放了個淺黃色鐵質衣架。一側墻上掛著一幅風景優美的山水畫,澄澈的泉水從嶙峋的怪石上拐著彎流下來,瀑布邊還有棵形態怪異的松樹。不過,一眼能看出來,這幅畫是印刷車間里批量生產的劣質品,絕非畫家用顏料畫的極具收藏價值的真跡。

太陽還沒升起來,房間里光線有些昏暗。丁香纖瘦的身體裹進一條肥大的連體裙,幾乎網住她整個身體。她踮起腳尖,一對嫩白的足底從粉色拖鞋的后跟處翹了起來。她羸弱的身體顯得愈加細長,宛如一條藤蔓沿著窗臺奮力向上攀爬。

巷子口依然空蕩蕩的,剛才還有條黑狗轉來轉去,此刻什么也沒有了。丁香將目光收回來又看向遠方。尚未散盡的霧靄死乞白賴地籠罩著田野和房屋,遠處灰蒙蒙的。小鎮上的建筑平房居多,三層樓算得上是制高點了,即便遙遠的地方,站在窗前也能盡收眼底。

霧色中有個煤礦,圓圓的,尖尖的。煤礦距離丁香的住處不算遠,步行也就十幾分鐘的路程,煤礦里轟隆隆的鳴叫聲能隱約聽到。響聲總讓她的胸口怦怦亂跳,那些毫無韻律可言的轟鳴聲在她聽來,卻是天底下最為曼妙動聽的天籟之音。

遇見陳壯之前,丁香從來不曾想過自己能有一個溫馨的家。她總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只沒有窠巢的螞蚱,注定只能孤零零在雜草叢生的田野蹦跶。陳壯的出現,完全改變了她的想法,她那顆宛如死灰的心重新燃起對家的眷戀。她的魂魄完全被披著神秘霧紗的煤礦所吸附。陳壯是一名礦工,他就是丁香要等的人。

2

十歲那年,爸媽在一次突如其來的車禍中離世,家里只剩下丁香和五歲的弟弟丁偉。飛來橫禍徹底改變姐弟倆的命運。生活不相信眼淚!姐弟倆相依為命,什么樣的苦都吃過,吃救濟、吃百家飯總算長大。丁香唯一的愿望,就是把丁偉拉扯成人,讓他出人頭地。

出生那天,媽媽給她起了個好聽的名字——丁香。爸爸第二天就樂呵呵地在院子里種下許多丁香花。爸媽走后,丁香花依然年年開放。這年的花開得似乎比以往更早些,小院子溢滿芳香。

一個烈日炎炎的午后,丁偉收到了一所公安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丁香樂得嘴巴張了三天三夜都合不攏。接下來,她笑不出來了,丁偉讀大學得需要一筆龐大的資金呀!丁香犯了愁,她踏遍親戚家的門檻,才湊足丁偉上學的費用。

初秋的一個霧蒙蒙的早晨,丁香把拖著行李箱的丁偉送到一輛駛往南方的大巴車上。

第二天,她收拾一番也離開了家。她從沒出過遠門,之前連村子都很少離開。外面的錢并非那么好賺,像她這樣讀書不多的農村女娃,找工作更是難上加難。她幾經輾轉,最終在離家幾百公里的石頭鎮落下腳。

丁香在一個名叫“望月樓”的飯店做了一名服務員,體態肥胖的老板娘對她分外關照。來飯店消費的顧客,大都是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一般是生意人或是公職人員,陳壯卻是個例外。

石頭鎮附近有幾家小煤礦,礦工大都是外地人,雖說是靠賣苦力賺錢,每花一分錢都掂量半天,可剛領完薪水那幾日,手頭稍有寬余,偶爾也到飯店美餐一頓。他們常常成群結隊而來,每次都點廉價菜和劣質酒,結賬時還圍住老板娘理直氣壯地討價還價,這是其他顧客不曾有的。面對礦工們的糾纏,老板娘先是晃著腦袋“哎喲喲”叫喊一番,最終還是大發慈悲給一些優惠。礦工們砍價成功,連聲夸老板娘心善。

陳壯第一次來是被工友拽來的,他不想來是心疼錢,母親常年生病在床,父親掰著指頭盼他把工錢寄回家,他不舍得花這份閑錢。陳壯他們挑了一樓大廳靠門的長條餐桌。

恰是夏日,丁香伸出蓮藕般白嫩的手臂給他們倒茶水時,陳壯夾著兩片炒黃瓜的筷子停下來,他的目光落在丁香的裙擺上。四個人點了三個菜,炒黃瓜、紅燒茄子和西紅柿湯,還有一盤放了辣椒的咸蘿卜條。每人又要了一瓶啤酒。

丁香每次來續水,陳壯都會瞄她幾眼。吃完飯,四個人喝足了茶水,才結賬離開。陳壯是最后一個出門的,他瞅著丁香的花裙子,喃喃說道:“你裙子上的丁香花兒真好看!”

丁香打量一眼陳壯,高高的鼻梁,濃濃的眉毛,胳膊上結實的肌肉高高隆起。他的憨厚樣兒,讓她感到格外踏實?!澳阋蚕矚g丁香花?”盡管陳壯此時還不知道丁香的名字,可丁香說這句話時臉頰還是泛起紅暈?!拔壹以鹤永锓N著丁香花呢?!标悏颜f完出了門,追其他三名礦工去了。他脫下那件灰色短袖,搭在肩上,任憑熱辣辣的陽光照射在黝黑的皮膚上。丁香目送陳壯走遠,胸口宛如揣了一只小兔子突突直跳。

幾天后,陳壯又來了,一個人來的。老板娘用怪異的目光瞅著他,喊道:“哎喲,你怎么又來了?”陳壯并不答話,坐在一樓角落里的空位上。他只點了一個酸辣土豆絲,要了一瓶最便宜的啤酒。

丁香直愣愣地杵在陳壯身邊給他倒茶,兩個人距離很近,能聽到對方的喘息聲。丁香豐盈的胸脯有節奏地上下起伏。倒完水,她又給陳壯上了菜和啤酒。

這天中午顧客格外多,丁香手忙腳亂地在餐桌間來回穿梭。陳壯沒上次來那么拘謹了,目光總貪婪地瞄向丁香。有幾次,兩個人目光撞著正著,他倆就各自不約而同地把目光移走。

陳壯吃完飯,喊一聲結賬,來到吧臺前。老板娘收下錢,嘟囔道:“沒見你這么小氣的?!标悏训椭^轉身離開,快步出了門。丁香給一個顧客開了瓶啤酒,然后瞅了眼漸漸走遠的陳壯。她感到一陣好笑,差點笑出聲來。

其他礦工都是發了薪水才偶爾來一次,陳壯卻是隔三差五來就餐,只是他每次都是最低消費標準。他是老板娘最不歡迎的顧客。

那日,礦上剛發了工資,一下子來了十幾名礦工,陳壯也來了,他們要了三樓的包間,呼啦啦進了屋落座后大聲嚷嚷。他們大都吸煙,包間里煙霧繚繞,充斥著刺鼻的尼古丁味道。丁香每次來上菜都咳幾聲。酒過三巡,他們推杯換盞,都有了醉意。這次與以往不同,以往可都是喝少許酒的,這次卻喝個沒完。大家紛紛舉起倒滿啤酒的高腳杯向一個大胡子男人敬酒,原來今天是他的生日。

最后一道菜,是一盆西紅柿湯,丁香端著湯菜進來的時候,大胡子男人仰起脖子喝完一杯啤酒后站起身,他大概是要去洗手間。丁香剛要把菜放到餐桌上,大胡子男人恰好走過來。他已經站不穩了,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身子一歪胳膊撞在那盆西紅柿湯上。丁香沒防備,菜脫手了,啪的一聲摔在地上,菜湯濺了大胡子一身。

大胡子男人兇神惡煞一般點著丁香粉嫩的鼻尖,怒吼道:“你怎么做事的!你要賠錢,三百元,少一分都不中!”那時候,丁香的工資剛好三百元,如果賠了款,就沒法給丁偉寄錢了。她不知所措,連聲說對不起。大胡子男人喊道:“趕緊交錢,不然就用這桌酒席抵賬!”這一桌少說也要二百多元,老板娘再心善,也不會做冤大頭的,如果礦工們不結賬走人,酒菜錢要從丁香的工資里扣。

淚珠在丁香的眼里來回打轉。陳壯走了過來,用健碩的身體把丁香擋在身后,說:“多大點事兒呀!別為難人家姑娘了?!贝蠛幽腥藙傁胝f點什么,面色鮮紅的陳壯加重語氣說:“趕緊坐下喝酒!”大胡子猶豫了一下,翻了翻眼珠,抽了幾餐巾紙擦了擦身上的菜湯,回到餐桌邊坐下。陳壯小聲對丁香說:“你去吧,沒事了?!倍∠愀屑さ乜搓悏岩谎?,如釋重負地出了門。

幾天后,陳壯一個人來的時候,丁香一閑下來就坐在陳壯對面的空位上與他聊幾句。

長則十來天,短則三五天,陳壯每隔段時間就來一次“望月樓”,一來二去,愛的種子就在二人的心房里生了根。他倆用這種獨特的方式彼此了解了對方的情況,交往越來越頻繁。日子在甜甜蜜蜜中一天天翻篇,一晃兩年過去了,兩個人早已是無話不談、心心相印。

秋日的一個細雨蒙蒙的中午,陳壯沒打傘,一溜小跑來到飯店。大概是下雨的緣故,店里顧客比較少,丁香招呼他去了那個最小的包間。丁香把一盤酸辣土豆絲放在餐桌上時,陳壯低聲說:“待會兒我送你一件禮物!”“禮物?你還送我禮物?”丁香的臉上漾滿疑惑與幸福。

丁香忙完手上的活兒再次走進包間,陳壯已把那盤土豆絲吃得干干凈凈。他擺擺手,丁香坐下來。他從口袋里取出一個長條狀的紅盒子,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條金光閃閃的項鏈。丁香忍不住尖叫一聲,說:“一定很貴吧!”陳壯搖搖頭,說:“不貴,是假貨。不過,等我有了錢,一定給你買根真的!來,我給你戴上?!彼f完來到丁香身邊。

丁香站起身,陳壯把項鏈戴在了丁香白皙的脖子上。這天是丁香的生日,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生日禮物。二人面對面站著,目光彼此直戳戳地看著對方,沒有絲毫的躲閃,也沒有半點羞澀。陳壯猛然把丁香摟在了懷里,把嘴巴湊到丁香耳邊,說:“嫁給我好嗎?”丁香想都沒想就“嗯”了一聲。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從空中降落,兩個人就這樣一直抱在一起,說著悄悄話。天不早了,陳壯告辭離開時說:“等我賺了錢,咱倆離開這里,開一家花店,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二人在店門外分手時,雨停了,陽光穿過云隙照射下來。陳壯走出很遠,又轉身朝著丁香用力揮動兩下手臂。

從那天起,丁香天天祈盼著陳壯來吃飯,可奇怪的是,陳壯再也沒有來過。難道他跟我開玩笑?丁香不止一次這樣想,可又不止一次在心底吶喊:“他會來的!”她篤信陳壯一定會來??墒?,都過了幾個月了,仍不見陳壯出現。

3

丁香正在三樓雅間的窗前胡思亂想,遠處傳來山崩地裂般的一聲巨響。她打了個寒戰,一個不祥之兆襲上心間,聲音是從小煤礦里傳來的。她連忙到樓下打探消息。大街上有人在議論:“造孽??!三條人命,就這樣沒了?!泵旱V發生瓦斯爆炸!丁香的心臟落到了嗓子眼兒,她擔心陳壯出事。

幾天后,石頭鎮恢復了往日的寧靜,礦難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憂心忡忡的丁香再也坐不住了,決計到小煤礦看個究竟。

丁香深一腳淺一腳向煤礦跑去。煤礦四周冷冷清清,生銹的大鐵門上了鎖,從門縫望進去里面連個人影也沒有。她朝著空落落的院子喊了幾嗓子,也沒人應聲,只有一條拴著鐵鏈的黃狗一陣狂吠。她爬上附近的一個土丘四下眺望,發現煤礦一側有片墓地。她心口像被針扎了,感到一陣疼痛。

丁香在一塊墓碑上看到一張黑白相片,上面是個面露憨笑的小伙子。她發了瘋似的撲上去,淚水忽地涌了出來。

半年后,丁偉大學畢業了。四年來,姐弟倆只有過春節的時候回家相聚,每到暑假,丁偉都在學校所在的城市找一份家教的工作。他畢業后,在一次公安系統的招錄考試中,以優異的成績成為一名警察。

丁香向老板娘辭了職,找丁偉去了。姐弟倆見了面,在丁偉的勸說下,丁香留在了丁偉工作的縣城。丁偉想幫她找個工作,她說要開個花店。丁偉說縣城太小,買花的人不會很多。丁香說除了開花店外什么都不想做。丁偉只好幫丁香開了一個名叫“丁香花”的花店。丁香長得漂亮,又熱心,花店的生意雖不算紅火,還算湊合。

二十九歲的丁香出現在這座陌生的小城,沒人知道這個操外地口音的花店老板來自哪里,只曉得她是個善良熱心的單身女人?;ǖ觊_業后,每隔幾個月,丁香會挑選一束色彩艷麗的丁香花,乘大巴車去一趟石頭鎮,把花放在陳壯的墓碑前。

日子一天天過去,丁偉參加工作沒幾年就結婚了,妻子叫何慧,在法院工作,她和丁偉是大學同學。何慧漂亮賢惠,爸媽是中學教師,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

丁香至今仍是單身,其實也有人給她介紹過對象,可她都不同意,有幾次還沒見面呢,就回絕了。何慧也是女人,對女人的心思當然分外了解,她有空就到花店跟丁香嘮嗑。從小沒讀多少書的丁香,從何慧嘴里聽來許多喜聞樂見的事兒。有次何慧試探著問:“姐姐長得那么俊俏,又勤快,怎么不趁早成個家呢?”丁香聽了,白皙的臉變成土黃色,渾身抖個不停。何慧被她的樣子嚇到,連忙話鋒一轉換了話題。

何慧把情況告知丁偉,二人暗自納悶,每次提及婚嫁,丁香為什么就臉色驟變呢?聰穎的何慧隱隱感到,丁香心里一定裝著一個男人。她執意開花店沒準就與這個男人有關。

花店旁邊的商鋪是個蛋糕店,老板叫阿米,她有一張圓圓的菩薩臉,整天笑呵呵的,她平時對丁香很關照。阿米有事沒事總往丁香的花店跑,有時丁香忙不過來,還主動去幫忙。阿米忙了呢,丁香也會搭把手。

有天下午,何慧從花店出來,阿米正倚在蛋糕店的門框上嗑瓜子。她靈機一動,就求阿米為丁香介紹對象。阿米淺笑幾聲,爽快地領下這份差使,她當晚就去了花店。

阿米有個表弟,叫福來,修手機的,長相英俊,心眼兒好。他的手指粗得像胡蘿卜,修手機卻十分靈巧。不管手機有什么毛病,到了他手里都能排除故障。

福來二十多歲時學了修手機的手藝,那時修手機在村民們看來是很神秘的行當。鄰村貌美的姑娘水蓮,經人介紹與福來確立戀愛關系。水蓮心靈手巧,開著家裁縫店。在鄉下,一個修手機的,一個做衣服的,也算是門當戶對。

天有不測風云。再有兩個月就要舉辦婚禮了。那天有輛黑色轎車在水蓮的店門前嘎地停住。那時的農村轎車極少見,只有大老板和領導出門才乘坐。穿著天藍色吊帶裙的水蓮,拎著剪刀和軟尺一臉驚喜地迎出門外。車上下來一個穿著名牌夾克衫的小伙子,他是鎮上一家建材公司的老板。

愛情其實很簡單,有時候一個眼神就成功了一半。水蓮和小伙子的目光發生碰撞的一剎那,兩個人的臉都紅了。小伙子在店里挑了最貴的布料做了一套西裝。水蓮瞅了瞅小伙子的一條腿,又瞥了眼門外的黑色轎車。當她用軟尺在小伙子健壯的身體上量來量去的時候,心里禁不住蕩起陣陣漣漪。這件事過后沒多久,水蓮和福來分了手,幾天后她和那個開轎車的小伙子訂了婚。

福來賭氣到城里開了一個手機維修店。阿米見福來多年未娶,很是著急,見福來和丁香挺般配,就一心想把兩人撮合在一起。她約了二人去飯店吃飯。福來大丁香兩歲,第一次見面彼此感覺還不錯,可阿米征求丁香意見時,丁香撥浪鼓似的直搖頭。阿米以為她羞于啟齒,半開玩笑地說:“我看你倆就是天生一對……”沒想到,話沒說完,丁香一聲不響地起身離了席,把阿米和福來干巴巴地晾在了飯桌上。

福來喜歡上了丁香。從那天起,他經常到丁香的花店買花,買回去也不送人,就放在桌子上整天瞅著,花枯萎了,再買新鮮的。

若是花店人少,福來就紅著臉和丁香聊幾句。有天,店里只有福來和丁香兩個人,福來問:“你為啥嫌棄我?”丁香說:“我心里已經有男人了?!备頉]再吭聲。

阿米又找到丁香,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都三十多歲了,福來他……”丁香滿臉幽怨,打斷阿米說:“姐姐,我跟你說過的,我有男人……”阿米拉住丁香的手,說:“可他死了都好多年了,你總不能為一個死人守一輩子吧?!倍∠惆@一聲,說:“姐姐,不知怎么回事,每次談論婚嫁,那個男人就出現在我的眼前!等過些時間再商量這件事兒吧?!笔虑榭偹阌辛宿D機,阿米起身告辭。

4

夏日的午后驕陽如熾,日頭分外毒辣。丁香坐在店門口的藤椅上搖動著紙扇。丁偉打來電話,說下班后和何慧來吃晚飯?!靶?,想吃我包的韭菜餡餃子了吧?”“還是姐姐懂我的心思,記得多放些蝦米?!薄澳氵@個饞貓,蝦米可貴著哩?!倍ユ倚茁晵斓綦娫?。

包餃子是丁香的拿手活兒,小時候她經常從田野里挖來野菜做餃子餡。她把野菜用清水沖洗幾遍,剁成碎末,放上作料,包出來的水餃味道美極了,每次丁偉都吃不夠。

丁香忙活了半個下午,韭菜肉餡兒的水餃出了鍋,飯桌上氤氳著白色香氣。丁偉和何慧坐在餐桌邊,對水餃的味道贊不絕口。每次兩個人來吃飯,丁香都倍感親切,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嘮嗑,總有道不盡的溫馨。

丁偉吹著熱氣,大口吃著餃子。何慧每夾起一個餃子,先欣賞藝術品似的端詳兩秒,才把水餃放進嘴里。丁香并沒有動筷子,注視著狼吞虎咽的丁偉傻笑。何慧催丁香快點吃,丁香這才慢吞吞拿起筷子。

丁偉吃完了,放下筷子,小聲說:“姐,今天來,有件事想和你說?!倍∠銚溥暌恍Γ骸靶?,看你神神秘秘的,有話就說!”丁偉面無表情地瞥何慧一眼,打個飽嗝站起身,兩手叉腰在逼仄的房間里來回踱步?!暗降资裁词逻@么難開口?有事兒就快點說,磨蹭什么!”丁香有些等不及了。何慧仍然不緊不慢吃著水餃。丁偉嘆息一聲,坐回原處,說:“其實這件事……”丁香急了,說:“別吞吞吐吐,快說!”

丁偉搔了搔頭皮,說:“姐,近些天我在辦理一個案子……”不等丁偉說完,丁香一擺手,說:“辦案的事兒我可不感興趣,別說了,還是談點別的吧!”丁偉并沒理會丁香,繼續說道:“姐,這件事可能與你有關?!倍∠銑A水餃的筷子停在半空,兩眼瞪得宛如銅鈴。丁偉滿臉凝重,說:“犯罪嫌疑人曾是一名礦工,為騙取賠償金,伙同兩名工友炮制了一起煤礦假瓦斯爆炸案……”丁香手里的筷子顫動兩下,夾著的咬了一口的水餃落在飯桌上。

何慧起身把桌上的半截水餃和撒在桌面上的餡兒清掃干凈。丁香又夾起一個水餃。丁偉說:“姐,據那人交代,他炮制這次假礦難是因為一個姑娘……騙到撫恤金后,想和那個姑娘開個花店,一起過日子?!?/p>

丁香把水餃一口塞進嘴里快速咀嚼。丁偉聲音低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說:“姐,你知道嗎?那個姑娘……”何慧在不停搖頭。丁偉沒再說下去。丁香睜圓眼睛,說:“小偉,把話說完!”何慧還在搖頭。丁偉欲言又止。丁香啪地把筷子放在桌上,說道:“小偉,說!”“那個姑娘跟你重名……”丁偉費了半天勁,話才出口。

丁香忽地站起來,轉身上了樓。何慧說話了:“丁偉,看你把這事兒說得有鼻子有眼,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兒?叫丁香的多了,那個姑娘怎么一定是咱姐,說不定咱姐原本就不認識那個男子呢?”她說完狠剜丁偉一眼。丁偉和何慧對視幾眼,沒再說話,屋里安靜下來。

過了十幾分鐘,丁香下了樓。她眼圈發紅,分明流過淚。

一陣風從窗外刮進來,悶熱的房間有了絲絲涼意。天際邊黑壓壓的烏云緩緩漫過來,狂風襲來,一聲聲悶雷轟隆隆從天際邊傳來。

那晚下了一場大雨,時急時緩的風雨把小城從頭到腳沖洗得干干凈凈。第二天,雨過天晴的小城讓人感到清爽舒心??墒?,丁香心里仿佛壓了一塊石頭,總感到有一口氣喘不上來。第一縷晨曦悄無聲息地爬上窗臺時,她終于拿定主意。

吃過早飯,丁香找出一件嶄新的藍色碎花套裙,這是她三十歲生日那天何慧為她買的,商場里標價六百多元呢。這么貴重的服裝她以前想都不敢想,別說是穿在身上了。套裙一直放在衣柜里,她平時很少拿出來,只是有時穿上在鏡子前走幾步,就趕緊脫下來。套裙穿在身上正合適,下擺剛好蓋住雙膝,漂亮的身體曲線恰到好處地展現出來,好看極了。

人是衣裳馬是鞍,穿上套裙的丁香像換了個人,愈加漂亮了。她把白色小包挎在肩上,在衣鏡前轉個圈,又來回走幾趟,才放下卷簾門上了鎖。

丁香走出十幾米,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腳步,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套裙,思量片刻,又快步折回來。她回到花店,快速脫下套裙,換了件淺藍色短袖襯衫和一條七分褲。這身服裝,她搬運花草就經常穿在身上。她在鏡子前照了照,第二次出了門。

平時丁香去公安局找丁偉一般十來分鐘就到,這次她在路上走走停停,走了足有半個小時。她在離公安局門口幾十米的地方停住腳步,在一個賣冷飲的太陽傘下坐下來。她嗓子像著了火,買了瓶純凈水,一口氣喝了半瓶。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丁香終于站起身,向那道不銹鋼大門走去。就在她即將跨進大門的時候,臨時改變主意,轉身回來了。在回來的路上,她給丁偉打了個電話。

丁香回到花店,把一束束鮮花小心翼翼地擺放在門外。

福來火急火燎地闖進店里,說:“水蓮……水蓮家出大事了……她老公被抓了……”丁香表情呆滯地睨視福來一眼,冷冷地說:“她家出事,與你有什么關系!”她說完快速轉身進了里屋。福來伸開雙臂在空中舞動幾下,手臂落下來時還把旁邊一束百合的葉子打折了。他嘆息幾聲,隨后跟進里屋?!拔液退彯吘瓜鄳僖粓?,想不到她嫁給一個騙子!那個男人當過礦工,他開公司的錢是騙來的……”丁香像個木偶,弓著腰手扶著椅背,凝視著窗外那片草地,許久沒說話。

丁香剛吃過晚飯,丁偉打來電話,說:“姐,我又問了一遍,他的作案動機的確是為了一個跟你重名的姑娘,可后來他遇到一個做裁縫的姑娘……”她撩起垂在額前的一縷長發,漲紅臉許久沒說一句話。

5

第二天,有人光顧花店,花店門口掛著一塊木牌,上面白底紅字寫著“花店已停業”。穿著米色毛衫的阿米,瞇著眼睛看了那塊木牌片刻,給福來打了電話。

阿米約丁香晚上一起吃飯,說福來也去。丁香沒有拒絕。太陽還沒落山,阿米就給丁香打電話,過了幾分鐘,花店的卷簾門開了,門只開了一半,穿著粉色格子上衣的丁香彎著腰走出來,隨后“刷”的一聲把卷簾門落下,又上了鎖。

阿米已笑嘻嘻地在門口等候?!懊捉?,還早呢,就打了烊,也不怕耽誤了生意?”丁香面色微黃,頭發有點凌亂。她只是換了身干凈衣服,并沒怎么梳妝打扮。阿米戲謔地說:“我們還是先辦正事吧?!倍∠愕淖彀袜閯訋紫?,想說點什么,直到阿米用戴著金鐲子的手牽住她的胳膊,也沒說一句話。

“良緣”酒樓不算高檔,但很有名氣,來這里消費的大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普通百姓很少來這里就餐,店里的菜品與酒水格外昂貴。

丁香抬頭看了眼紅色的“良緣酒樓”四個字,用責備的口吻說:“這個福來怎么找了個燒錢的地方?”阿米輕笑幾聲,說:“福來平時挺節儉的,這次還不是圖個吉利?!倍∠銢]再說什么,跟在阿米身后穿過緩緩轉動的玻璃門,垂手而立的兩位女服務員笑吟吟沖二人喊了聲:“歡迎光臨?!倍∠銖膩頉]有受到過如此優待,受寵若驚地沖女服務員雞啄米一般點幾下頭。

福來定的雅間在三樓,二人乘電梯上了樓。從電梯出來,阿米推開門走進雅間,福來連忙迎上來。他身穿雪白的短袖,打了領帶,顯得愈加英俊。他連忙讓座。丁香表情呆滯,坐在福來身邊,阿米坐在圓桌的另一側。三個人邊吃邊談。在阿米的勸說下,丁香還喝了點葡萄酒。阿米吃了個差不多,借去洗手間的空兒溜了。包間里只剩下丁香和福來。那晚,兩個人商定一起開個飯店。

福來做事向來干凈利落,第二天租了店鋪。丁香一想到飯店就要開業,身上就特別有勁兒。從服務員到老板娘可是一個突破性的轉變。

這天吃過早飯,福來在收拾店鋪,丁香到市場上查看裝飾材料,正在詢問價格,一個穿T恤衫的小伙子喊了聲丁姐,然后快步迎過來。小伙子是丁偉的同事小趙,他陪丁偉去過花店,認識丁香。丁香詢問起丁偉近期的情況。兩人聊了一會兒,小趙說近些天裝飾房子忙著呢,他說完轉身走了。

小趙已經走遠,丁香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叫喊著追了上去。小趙轉過身吃驚地望著狂奔而來的丁香?!岸〗?,你有事嗎?”丁香大口喘著氣,說:“他……他……判了嗎?”小趙說:“姐,你別急,誰判了?”丁香說:“那個……礦工……”小趙驚愕地說:“你是說那個瘸子……判了,你認識他?”“瘸子?他的腿可是好好的!”小趙面色凝重,說:“瓦斯爆炸后,他的一條腿被落石砸折了,若不是這樣,他也許能見到那個叫丁香的姑娘……”小趙只知道丁香是丁偉的姐姐,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丁香向前一步,兩眼瞪得溜圓,說:“你說清楚點兒,到底咋回事兒?”小趙顯然被丁香出格的舉動驚到了,說:“那天在審訊現場,他突然泣不成聲,說……”“他說……什么?”“他說他不敢去大醫院,只能躲在小診所醫治,一年后才能走路。他趕到石頭鎮想看那個姑娘一眼時,她已經走了……”“難道他……沒再打聽那個姑娘的下落?”“這個問題丁偉倒是問過,他說他的腿瘸了,怕拖累那個姑娘……”丁香魔怔了一般,后退幾步兩手抱頭緩緩蹲在地上。小趙說:“丁姐,你怎么了,沒事吧?”丁香站起身,故作鎮靜,連聲說沒事。小趙見她確實沒事兒,就告辭離開了。

丁香站在馬路中央用手機撥通丁偉的電話,來往的車輛只好繞行。丁偉笑嘻嘻地說:“姐,我和小慧正商量著早點把你倆的婚事辦了呢?!倍∠惘偭艘话?,怒吼聲一浪高過一浪。她喊累了,大口喘著粗氣。電話那頭,傳來丁偉喑啞的聲音:“姐……請原諒我,他的腿……我不想你……”

掛掉電話,丁香仰望著湛藍的天空,任憑火辣辣的陽光打在臉上。她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咯咯笑幾聲,騎上電瓶車走了。

回到店鋪,丁香垂著頭兩手揉搓著衣角和福來聊了幾句,轉身離開。福來急匆匆追出來,她已騎著電瓶車駛遠。福來狠狠踢了幾腳路邊的一棵楊樹,然后把碗口粗的樹干摟在懷里,額頭頂在了樹上?!澳莻€瘸子究竟哪點好?水蓮圖他有錢,我能理解!他被抓后,水蓮立馬與他離了!丁香圖個啥……”

當天下午,丁香穿上那件高檔套裙去了一趟看守所。第二天,花店開門營業了,她笑盈盈地坐在門口的藤椅上。

6

五年后初夏的一個周末,已是刑警隊副隊長的丁偉,開著私家車回到發生了滄桑巨變的農村老家。銀白色轎車銀魚一般行駛在寬闊的柏油路上,路兩側是鱗次櫛比的磚瓦房。轎車在一個農家小院門前緩緩停下來。

丁偉拎著大包小包的禮品,何慧抱著剛滿兩周歲的兒子,一家三口說笑著進了院子。

屋檐下盛開的丁香花散發著淡淡的香氣,一個身體健碩的中年男子正在給花噴水,他旁邊那個咿呀學語的小女孩聽見響聲扭過頭來,用吐字含混的童音喊了聲“舅舅”,然后挓挲著雙臂撒腿跑了過來。

身體有些豐腴的丁香,脖子上掛著一條閃亮的項鏈,腰上系著翠花圖案的圍裙,笑瞇瞇地從屋里出來。小女孩腳下不穩一頭栽了下去,中年男子快走幾步沖過去把女孩扶住。他的左腿有點瘸,走起路來看上去有點別扭,可邁出的每一步都分外穩健。

作者簡介:

孫健,山東廣饒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東營市作協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同學會》《公考》《天債》等五部。中短篇小說見于《小說月報·原創版》《時代文學》《北方文學》《山東文學》《雨花》《三角洲》《小說林》等期刊。短篇作品入選多個選本。有長篇小說入選省作協深入生活項目,獲黃河口文藝獎等。有小說簽約改編影視作品。

猜你喜歡
丁偉阿米花店
王躍農
跳樓風波
阿米想長大
飼養員手記
美美花店
是這樣嗎
Application of support vector machine in drag reduction effect p*rediction of nanoparticles adsorption method on oil reservoir’s micro-channels
沈綠柚的成長五幕劇
阿米駝佛
關于沈綠柚同學成長的五幕劇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