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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初江南士人的北游與接納元朝政權的心路

2024-04-23 17:25熊海英李立人
江漢論壇 2024年4期

熊海英 李立人

摘要:汪夢斗是元初北游南士之一,據《北游集》考察其北上路線,發現他經行故宋和金、遼國土時心態情感也隨之變化。北游經歷使他與北地建立了現實聯系,又強化了其江南儒士的自我意識。是否出仕新朝,汪夢斗內心矛盾,主要緣于其學術在大都未獲響應,又背負著能否堅守節義的精神壓力;但主張和平順應的歷史觀、中國九州地理觀、大一統的政治倫理觀導向他接納新朝。汪夢斗最終以在家鄉講學弘道為職志,這是他出任元朝儒學教授的價值支撐。擺脫遺民視角遮蔽以觀察南士北游現象,發現他們有功于推擴江南儒學在元朝的影響,有利于元朝以后大一統國家的形成和維系、文化融合與民族認同。

關鍵詞:元初;江南儒士;北游;汪夢斗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元代江南文人社集與詩歌”(18AZD031)

中圖分類號:I206.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24)04-0092-10

元滅南宋,結束了中國南北分裂數百年的局面。國家政治中心轉移到北方,隨后出現江南士人北游現象。第一批赴大都的是亡宋朝廷高級文官組成的祈請使團,其中家鉉翁持節守志,他羈留在北時作《則堂集》演繹了趙宋王朝落幕的悲歌。(1)隨著元朝統治逐漸穩定,曾為故宋舊人的江南文士面臨著關乎文化、政治和社會命運的重新選擇,不少人北上尋找機遇和前途。據學者統計,元代北上南士達163人之多(2),他們或應薦舉,或投幕府,或上書干謁,或游覽觀光,往往以日記、詩詞記錄相關行程經歷與感想,北游紀行書寫成為獨特的行旅文學景觀。鄭思肖對此現象有所議論(系年為宋德祐九年,實為元至元二十年,1283年):

雖聞隱南游北之士,多做日錄,書所聞見游歷記述頗詳……茍非其人,立論必不正,史之反不如不史,蓋無謬見、謬語、謬事以誤后世也。(3)

他從宋遺民的角度強調江南士人北游書寫具有存史意義,北游現象及相關文學書寫的確為考察由宋入元士人群體心態變化提供了一個重要維度。

元至元十六年(1279年),徽州文士汪夢斗(字以南,號杏山)應禮部尚書謝昌言推薦北上大都。他把往返于家鄉和京城、“客食二百七十日”行程中所作詩文結為一集,命名為《北游集》,共收詩131首。(4)據汪夢斗自序,《北游集》包含日記和詩歌兩部分,汪夢斗寫作時有所分工和側重:

天時之寒燠,地里之險易,人情之美惡,物產之豐儉,風俗之醇駁,雖不能盡知,有所知,隨而筆之,目為《北游日志》。至于悲傷懷感,憂懼愁嘆,不能自已,又每見之詩。與夫見人以詩為贄,以及白事述志,皆不能無詩。初亦雜錄之志中,或謂冗長不雅觀,因別為此集,亦目為《北游》,非無意也。

日記主要記錄經行之地的氣候物產、地理形貌、人情風俗等情況,詩歌則抒寫道途之感慨傷懷,或與人唱酬。日記作為一種“非典型性文章”(5),形態靈活,適宜這種長途漫游、時空變化背景下的寫作,也適宜于翔實而有連續性地介紹各地風物民情。將詩歌系于時、地以記錄行跡的理念上可追溯到蘇軾,北宋元豐四年(1081年),蘇軾在給錢塘主簿陳傳道的信中建議他縱游山水并作詩:“足下所至,詩但不擇古律,以日月次之,異日觀之,便是行記?!保?)。南宋中期陸游《入蜀記》、范成大《驂鸞錄》等行記皆以詩文配合,收到史地互證的效果。汪夢斗北游詩作本是“雜錄”于日記之中,紀實兼以抒情,后來詩歌厘出纂為別集。汪夢斗自言“集中題意未盡者,與日志參考乃可互見”,可知日記記事議論更詳,惜《北游日記》已佚,汪夢斗北游相關事實只能從詩歌大致推測了。

汪夢斗及其《北游集》作為元初江南士人北游及書寫現象中富于個性的代表,早已受到一些學者注意。(7)錢鐘書在《容安館札記》中有一則專門談到汪夢斗《北游詩集》,尤稱其序“可觀”。(8)近年元朝南士北游文學的相關研究也多言及汪夢斗。既有研究一般對元初南士按出處行跡分類,基本態度是肯定隱處者,否定降元者,諒解遺民出任儒學教授,以及第二代出仕者??傮w上強調南士排斥元朝政權的民族立場,對北游文學的考察也從屬于南宋遺民詩史的宏大敘事。(9)這代表一種基于“忠誠節義”道德標準的社會評價。不過就朝代鼎革之際遭受命運之輪碾壓的江南士人個體而言,是默然承受、奮起抗爭或是擇善而為,個人的品格節操、國家和文化興亡如何取舍、孰輕孰重,一定存在多重考量,并非在舍生取義做烈士、賣國求榮做降臣兩條路中二選一這么簡單干脆。尤其是隨著新朝根基日益穩固,南宋遺民不可能逆天改命,大多數最終順應歷史發展進程,因此僅就出處行為做是非評判是有一定局限性的。

我們之所以關注以汪夢斗為代表的南士北游及其書寫現象,是認為北游經歷促使當事人某種思考的深入和轉變的發生,進而決定其入元的處世姿態和價值取向,這個北游行為是有意義的。北游詩歌則是作者內在感受和思考的當下、直觀反應,使我們今天能循其心曲,深入理解把握其思想轉變的根源和趨向。以此筆者基于《北游集》詩歌文本,首先考察汪夢斗北上行程的路線及其沿途觀光的感受,進而根據汪夢斗學術思想、政治和歷史文化觀念,辨析其與身處現實的矛盾沖突、溝通認同過程,從而理解在面臨歷史變局、重大轉折時,南宋士人精英的知識范疇、觀念體系如何作用于主體的主觀能動性,從而做出關系到國家和文化命運的抉擇,從較高層面重新審視元初北游南士群體及其行為的歷史意義。

一 、“禹貢九州行半矣”——汪夢斗北游路線述考

汪夢斗從家鄉出發到達大都,一路要經過故宋及其敵國金和遼的領土,旅途勞頓,心情也不平靜?!侗庇渭纷孕蚴銎浔鄙下肪€為:“自吳適楚,入宋、入魯、入齊、入趙,以達于燕;出揚,歷徐、歷青、歷兗、歷豫、歷冀,乃至幽……蓋《禹貢》九州,所履者六?!币罁性姼?,可大致勾勒汪夢斗北上行程為三段,第一段路線是:績溪—旌德—涇縣—當途—江陵鎮—金陵—真州鎮—儀真—揚州—寶應—山陽—淮河渡口。此段路程從安徽績溪出發到淮河渡口,舊屬南宋境內。從汪夢斗專門言及在金陵“僦舟”來推斷,他從績溪到金陵走陸路。隨后從金陵船行到儀征舍舟,至揚州專程拜訪了陳月觀。從績溪出發時是春天,一路上“輕輕拂面有和風”,見溪邊“楊柳深青杏淺紅”(《旌德道中即事》),頗覺閑適。到涇縣登琴臺,發思古之幽情曰“千古佳名喚行客,騎魚何處訪琴公”(《涇縣琴臺》);在當涂道中沐“蘭草風”,食枸杞葉《當途道中社》。揚帆于長江時,口占組詩六首,心境悠然,“風順帆心飽,潮平棹尾收。擁書人自臥,一息到真州”(《金陵僦舟渡江至儀真登陸》其五),不經意間已過江登岸。

似乎一到長江北岸,出游的歡悅就戛然而止。江北花期較遲,正值清明又多風雨,汪夢斗便生出“百歲半生多別離”(《枕上漫成》)的怨嘆。面對長江,汪夢斗也不例外地回想起六朝時南北分裂,隔江對峙,繁華競逐、悲恨相續,吟道“當年衣帶水,元不管興亡”(《金陵僦舟渡江至儀真登陸》其三),“野花不識興亡事,故故撩人為送香”(《寶應城北門外登崖散步》),深慨自然天道對人世翻覆的無情旁觀。有意味的是,南宋舊與北國以淮河為界,因此宋人有詩“船過淮南岸,心如已到家。何常異風景,正爾辨戎華”(10)云云。而汪夢斗此時尚在長江北岸,回首就是江南,意念中卻似已流落異國:“他鄉逢冷食,故國隔長江?!保ā肚迕鳌罚┻@一種下意識的反應緣于開慶年間與元廷的鄂州之役以后,南宋實際控制的領土已被大大擠壓,長江成了事實上的邊界,因此渡江感覺幾同于渡淮。

汪夢斗的第二段行程如下:淮河—桃源縣—雀杼鎮—宿遷—邳州—呂梁洪—彭城—沛縣—魚臺—濟州—汶上縣—東平府—茌平縣—高唐州。這一段路途在亡金境內,原是北宋舊土。不同于他初登長江北岸的陌生感,也迥異于南宋使金文人到達北方失地時的挫敗與失落感,汪夢斗詩中洋溢著踏上故土的欣喜:“舊國當年闊,暑風今日生”(《夜泊宿遷上流》),“水心石人立,遙望似相迎”(《桃源縣過崔杼鎮即事》),感覺一切都在迎接自己歸來。此時汪夢斗將自己置于何種身份呢?真是耐人尋味。

由于南宋與金國以淮河為界,汪夢斗對淮北的實際情況全然陌生,在濟州一帶甚至一度迷路(《明發魚臺至古城或云即舊濟州未詳》)。但心理上強烈的接納愿望驅使他有意識捕捉與江南近似的風景:

山行卻似江南景,更有群鵝浴碧瀾。(《沛縣道中》)

正如有學者所歸納的:“承載著集體或個人記憶的景觀會直接促進人與地方關系的建立,進而建立人對地方的認同?!保?1)汪夢斗極力將此地風景類比江南,個人的“江南記憶”成為他認同淮北的切入點,同時也牽起綿綿鄉愁:“檐外眾山供遠碧,卻思鄉景下樓遲”(《東平府登飛云樓啜茶》)。在現實空間與記憶中江南空間的交錯疊加中,汪夢斗格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江南士人身份。

當然,最吸引汪夢斗的還不是美似江南的自然風光,而是中原大地的人文名勝。當他路過上邳永豐橋、彭城黃樓、漢高祖歌風臺廟等遺跡時,史書上的記載自然涌上心頭、歷歷在目:

欲從圯上尋黃石,今有何人孺子如。(《下邳永豐橋舟過其下有感》)

風卷黃沙塵拂面,有人尚憶老坡不。(《彭城有感》)

寂寞彭城非昔比,風流何處覓曾孫。(《吊后山》)

大風不起人非昔,臺下滔滔泗水春。(《漢高祖歌風臺》)

魯國遺風無仿佛,矢魚以后幾紛紛。(《登魚臺讀唐梁至金人碑有感》)

張良下邳受書,蘇軾黃樓抗洪,陳師道任職彭城,劉邦斬蛇起義,后梁王彥章殉國……這些史實早已沉淀為讀書人的集體記憶。汪夢斗此前從未親臨、目睹,而今到了此地,他便要一一驗證:“三亭二閘依然在”(《呂梁洪讀宣和碑》),“故國山河今尚在”(《道過荏平縣感馬周事》)。南宋士人對中原這個歷史空間的心理容納和認同,從識字讀書之始就已牢固建立,當汪夢斗摩挲殘碑斷碣之際,他深深抱憾的是金人百年統治導致先賢遺風蕩然,古跡舊事湮滅,華夏文化傳統斷裂。

第三段行程的終點就是大都:高唐—御河—景州—雄州—涿州界—宛平道—京城。這段旅途在幽燕地區。自從后晉石敬瑭將幽云十六州割讓給契丹,此地即成為宋遼邊境要地,以白溝為國界。待汪夢斗來到此處的時候,南宋故土也已失去了?!捌鄾雎啡牍派裰?,況復驅車渡白溝”(《柯山趙公屢更麾節多在浙東西皆有美政……口占三首奉呈資一笑》),雙重黍離之悲,傷如之何!此外幽燕之地的氣候和環境惡劣令汪夢斗倍感不適,其詩極寫大漠風沙與嚴寒干燥:

有山無水山枯槁,有水無山水汗漫。此處無山亦無水,風沙卷地鼻生酸。(《道中不見山水》)

轆轤無處汲甘泉,惱得相如肺疾生。(《道中渴水》)

曉風刮骨似嚴寒,漠漠吹沙塞鼻關。(《曉入涿州界看太行山》)

汪夢斗歷二百七十日終入都門。京城作為一國政治和文化中心,在民眾心目中向來是莊嚴繁華、氣象萬千、令人神往之地。然而眼前一切都令他失望?!度攵奸T漫賦》道“新邑由來草創初”,因為定都未久,尚不及建筑施設?!笆∈鸪码s貍鼠;市廛人跡混龍魚”(同上),朝堂人物猥鄙,無軒昂氣概,市井士庶相雜,無溫雅行止。大都的氣候也不宜人,夏天炎熱甚至超過江南,環境更十分骯臟:“謾說江南暑郁蒸,渠知此處烈于焚。團蠅對面如樓子,蠆蚤侵肌似錦文”(《暑中》),令人片刻難安。汪夢斗試圖在此地尋找中原文明、儒家教化的痕跡,而“岐陽石鼓無由見,深鎖儒宮碧草春”(《經行舊城過宣圣廟欲看石鼓不得入》),(12)無緣得見,空留遺憾。雖然人處大都,意中只覺荒蕪?!巴麜r已近行難到”(《入都門漫賦》)正寫出汪夢斗心理上對元廷新朝的困惑與疏離感。

汪夢斗在大都停留了40余天后踏上歸程。據舒《跋汪杏山北游詩集》載:汪夢斗“授郡文學,歸以將仕”(13)?!端问芬怼芬嘤洖椤八鞌M將仕郎,教授鄉郡”(14)。有了來程的經驗,歸途非常順利;也許有得官的原因,或是思想上已有定見,詩人心情也頗安閑。歸程路線為:京師—范陽界—郝莊—貝丘道—東平道—汶陽—魯橋鎮—耿山—彭城—呂梁洪—桃源—山陽—邗溝—龍潭—金陵—當途—績溪。

在魯橋鎮遇漲水,恰便租船順流而下;到達桃源縣后,又從小清河抄近道“省路四十里”(15),身輕如燕之感溢于詩筆:

泗水阻小艇,孤汀恰水生。一炊云外熟,雙棹雨中行。(《明發魯橋鎮舟行》)

水趁晚潮勢殊順,岸陳秋綠跡相親。(《舟過桃源……至山陽》)

經歷了大都生活的格格不入后,汪夢斗似乎迫不及待想回到江南。從《連日車行風寒》《睡中過彭城》等詩題可知,他對途中風物毫無興致,只顧計數歸程,風雨晝夜兼行。(16)才到淮南,便覺親切:“過得淮來便是家”(《易舟泛邗溝有懷來涂》),“逢人便謂即鄉人”(《舟過桃源》)?;仡櫰浔鄙蠒r,才渡長江便生出流落的凄楚;如今南歸,甫越淮河就認作家山。這種心理體驗及變化當然緣于此次北游經歷。見識過天下廣袤,現實修正了想象,汪夢斗心中對家鄉、江南、中原與北方、都城、國家等地理范疇及其關系已發生某種程度的重構。

赴大都的行程可以看成汪夢斗入元的心路歷程。對于北方土地和新朝,他有好奇和期待,也有失落與陌生感,最終建立了現實聯系:真切感知到中原風土,并得到新朝的官職。對于江南,從出游之始的欣然自在,到漸行漸遠愈覺牽絆;在對旅途自然和文化環境的體驗中切實意識到家鄉與北方都城的“距離”,反過來強化了身份體認,迫不及待地回歸江南。在這欲認同又疏離之間,汪夢斗有著難以開解的心結。

二、“來此無人同我意”——汪夢斗北游期間的內心沖突

汪夢斗北行至幽燕地區時,就已表現出對北方自然環境的不適應。到達大都以后,不見巍峨宮闕、堂皇冠冕,也無清華人物、揖讓禮儀,新朝帝都不但未能激起崇仰之情,反令他感到失落。本來天下初定,元廷正處于“朝廷草創,未遑潤色之文;政事變通,漸有綱維之目” (17)的時候,百廢待興又何必一味卑視之?深究其原,可能與汪夢斗的思想學術在京城未獲知音和接納,又背負恐遭變節之譏的精神壓力有關。

自北宋以來,新安汪氏即為徽州望族。據胡枘《宋汪先生世家》可知,汪夢斗先世汪激、汪深在元豐末年與蘇轍交游甚厚(蘇轍元豐七年任績溪縣令)。(18)汪夢斗祖父汪晫為朱熹新安十二弟子之一(19),開禧年間曾與真德秀交游,還曾編纂《曾子》《子思子》各一卷,即傳世《曾子》《子思子》通行本。另有《康范詩集》一卷傳世。胡枘評價汪晫“奉身尊己,兢兢戰戰,死而復已”,里人私謚曰“康范先生”(20)。汪夢斗本人在宋理宗景定二年(1261年)魁江東漕試,授江東制置司干官。(21)度宗咸淳間為史館編校,與葉李等議上書言賈似道誤國,隨后即辭官“遁歸”。(22)梳理今存零散文獻,知汪夢斗在宋亡前后的主要活動是整理文獻和講學弘道。其祖汪晫《康范詩集》卷后有汪夢斗跋文,落款時間為“至元戊寅夏四月望日”(即至元十五年,1278年)。跋文中提及甲戌年(1274年)汪夢斗曾向朝廷進獻祖父所編輯的《曾子》《子思子》未果,而將其“悉留武林親故家”;《北游集》有《簡楊治中》詩,言及“當年北騎壓杭城,奮起渡江尋舊盟”,則元軍兵臨城下時,汪夢斗正在江浙一帶,還曾有所行動、試圖勤王?!缎由睫濉肥沼型魤舳分v學語錄《天理人欲·甲申五月朔紫陽書院講》,其中言及“某向在云間義塾三年”,另有《績溪縣學舍冬至開講丁丑十一月新學》言及“從華亭歸”,可知他從華亭歸來后,當年冬至開始在績溪縣學講學??兿h學學舍于至元十三年(南宋德祐二年,1276年)毀于兵火,學基為鎮兵營壘所據。據嘉慶《績溪縣志》記載,當地有一位張旂“與汪夢斗、胡遂孫、胡泳、高山輩各捐貲買地,于邑西建造殿堂齋舍”(23)。在賈似道當政煊赫之際,汪夢斗敢于直斥其奸;辭官后則親身投入傳道興學,這種剛健硬朗、有所作為的品性想必來自理學世家門風熏陶、受乃祖汪晫精神之激勵。

汪夢斗在大都時,拜謁了不少上層文官士大夫,得知元廷認為南宋亡國是由于崇奉道學所致,并且認為賈似道代表了道學勢力。(24)出身理學名門、崇奉朱子學正統的汪夢斗不認可這種說法,他反思南宋亡國的教訓乃是:“當時為不用真儒”(《羈燕四十余日歸興殊切口占賦歸八首》其一)。

然而何者為“真儒”呢?元廷雖由西北民族主導,但忽必烈也著意網羅北方漢人儒士,較早的金蓮川幕府即有趙復、郝經、許衡、郝天挺等有名學者或大臣,他們與元好問有師友淵源,推尊他為“一代宗匠”。(25)不過,汪夢斗對以元好問為代表的北方儒學很不以為然。在《留示逯云甫秀才》其二中,他批評道:

遺山諸老號儒宗,竊與余懷正不同。了得高吟猶小技,窮知實理是全功。

生民皆本詩書出,宇宙元包性分中。來此無人同我意,拳拳望子革頹風。

元好問重辭章之學,以文名擅一時,更以“詩人元好問”為自我定論。(26)程朱之學則講性理、存天理滅人欲,甚至認為“作文害道”。南北儒學的分歧實際源于宋金南北對峙時期所謂“程學行于南,蘇學盛于北”(27)。元好問對程朱之學很反感,他在《東平府學記》中公開批評宋儒“居山林,木食澗飲,以德言之,則雖為人天師可也,以之治世則亂……竊無根源之言,為不近人情之事?!保?8)汪夢斗反對元好問的學術,實質是以南宋程朱理學對金元學術文化的爭勝。不過此時淵源于金代的北方儒學在元廷影響比較大,從上述汪夢斗的詩意來看,他在大都的游說中并未找到知音、獲得贊同。

元廷親貴和官員崇奉佛教的也很多。作為堅定儒家信徒的汪夢斗在北游途中與人論學時,還針對佛家空寂之學做出斬截的批評:“辭章記覽固虛文,兀坐枯禪亦異聞”,“吾道但從平實看,求之空寂便紛紜”(《次韻陳孝先制機論學》)。在大都,汪夢斗多次拜訪一位高官趙良弼(29)。趙良弼信佛,汪夢斗前往探病問候時,作詩道:“心從空想塵無染,念到忘時氣自蘇。此說雖非儒所道,于中恐亦有工夫”(《問候趙簽推》)。雖然有意迎合,承認空想悟入或是窮理的途徑之一,終究因為它不合儒學正道而心有抵牾。

南北學術觀點的差異影響了汪夢斗對于北方儒士的評價,更關鍵的是汪夢斗期待張大程朱理學在元廷的影響,卻未找到能措手處,更勿論改造北方儒學,甚至建立以程朱理學為正道的思想文化新秩序了?!稌小穼⒋耸渲楸砺稛o遺:

驅馳萬里且歸休,三十余年只漫游。已死舒何叫不起,霜松雪桂一山秋。

詩下自注云:“徽學近年惟舒公璘、何公坦大有功于學。夢斗在學時,松桂甚茂,今聞剪伐矣?!蓖魤舳钒阉晒鸨患舴ヒ暈檎龑W大道將受摧折、逐漸衰微象征。他本來有意做舒璘、何坦這樣弘揚正道的朱學功臣,可惜“此道今垂絕,何人可與謀”(《別方萬里》其二)。

對于汪夢斗個人而言,處世姿態和社會風評是切身相關的問題。直到此時(至元十六年,1279年),南宋王朝仍然有人堅持抵抗,張世杰、陸秀夫等人輔佐帝昺、率領最后一批軍民,與張弘范率領的大軍在崖山激戰。很多南宋遺民選擇隱逸以保持道德氣節,因此東晉因厭棄官場而歸園田居、晉亡后不書劉宋年號的陶淵明成為江南士人追慕的典范。曾食前朝之祿的士大夫若出仕新朝,不可能不考慮將會面臨何種輿論。

當初決定啟程北上時,就意味著汪夢斗給了自己出仕新朝的選擇。有一些信息可作為佐證。汪夢斗的大都之行有一位同行者名“安道”(30),據舒《北門張氏族譜序》所記:“恬,字安道,元有天下,版圖歸職方氏,率民來歸,攝本邑令,轉鉛山、建德二縣尹?!保?1)弘治《徽州府志》卷8亦載:“張恬,字安道,績溪人。元初版籍歸附,授本縣尹,轉鉛山尹,又轉建德尹。孫怛蔭補休寧縣臨溪稅務大使?!保?2)汪夢斗有詩賀“安道改授休寧尹,令郎仲坦祁門尹”,與事實大致相合。張恬在宋亡時即獻城歸降,此次北上當為轉官進爵。汪夢斗與之同行并友好,二人心意大約并不違拗。舒《北門張氏族譜序》中還提到張恬的兄弟張旂“號方山,習書,廣徳路文學”(33)。前文述及1276年兵火之后,他曾與汪夢斗等共同捐資修復績溪縣學學舍,則其在宋時亦是徽州地區有名士紳,入元當了儒學教授。

然而降元失節的行為必定為社會一般輿論所不齒。方回知嚴州時,元兵一到即望風迎降,以此長期為鄉賢孫潼發排斥:

前郡守方公回,既奉版圖上于職方,復以總管兼府尹,終更猶留,居久乃去。前后十有二年, 先生不一造其門。(34)

汪夢斗游大都期間,最親近的人正是方回。二人為同鄉舊友,闊別七年后聚首之際,故國已經淪亡:“衣冠屈辱但長吁,為笑吾徒事業迂”(《富春方史君萬里與之別七年矣……道舊有感》),志向抱負何從談起,二人但回憶家山筍肥稻香,以“迓續斯文,弘揚正學”相勉勵。此時方回才到京城不久,汪夢斗則已決定“先還故山”。他稱道方回詩才曰“清吟自足配嚴瀨”,以唐詩人方干無愧漢高士嚴光相擬比(35),隱然表達效仿嚴光高隱的愿望。因此,方回在《次韻汪以南歸途見寄》中推許汪夢斗:“身輕更覺馬蹄輕,倦聽昕堂講鼓聲。示病早能效摩詰,賦歸真復繼淵明?!保?6)只不過汪夢斗內心深處的徘徊使得他對陶淵明始終懷愧:

不死雖然如管仲,有生終是愧淵明。(《羈燕四十余日歸興殊切口占賦歸》)

三、“世推五運今何運”——汪夢斗接納元朝政權的理念基礎

汪夢斗對元朝政權的態度不像有些遺民那樣激烈決絕,邁出北游的腳步就意味著某種程度上他已有接受新朝的思想準備。在經行中原、到達大都的九個月旅程中,其思想情感也發生了幽微復雜的變化,北游詩歌反映了這一點。汪夢斗最終接受了“教授鄉郡”之職,如果將原因都歸于求存謀生的需要似乎過于簡單,畢竟士人作為社會精英,其知識理性在處世和處事時應發揮主導作用,本節擬探析汪夢斗思想理念中導向認同新朝的關鍵因素。

其一,汪夢斗持厭戰思治、期待太平的歷史觀。汪夢斗過江陵鎮,經秦檜墓時作詩感嘆道:

力成和議得休兵,痛罵猶煩諸老生。拘執行人招覆滅,幸逃誅死罰殊輕。(《過江陵鎮登秦申王墳讀決策元功精忠粹德碑文有感近事而賦》)

據《宋史》記載,秦檜死后追封為申王,宋高宗御賜神道碑額為“決策元功,精忠全德”(37)。不過其主持與金媾和而喪權辱國,生前身后都為輿論所不齒。(38)汪夢斗站在南宋初權相的墓前,想起宋末權相賈似道輕率決定拘留元廷使臣郝經,開啟戰端,終致王朝覆滅,認為這位“決策”者更加罪無可赦。汪夢斗的議論體現了他政治上的主和傾向:即大宋和鄰國與其戰爭,不如締結協議、和平共處。這種傾向亦表現在他對北宋聯金滅遼政策的議論中:

手斧當年自畫河,圣人微意不求多。如何王蔡忘前事,可謂貪他卻著他。(《雄州北城外過白溝河》)

吳若未亡齊未寒,辭人微意寓毫端。當時借為胥祠發,似誚諸人訃契丹。(《沛城北有伍員廟碑露立荒郊有感》)

北宋真宗與遼國締結澶淵之盟,劃定白溝為界,換來了邊境百年和平。但收復燕云十六州始終是君王的使命,徽宗時在王黻(1079—1126年)和蔡攸(1077—1126年)鼓動下,宋金結為“海上之盟”,最終引狼入室,導致亡國。宋室南渡以后對聯金滅遼政策已有不少反省,汪夢斗北上途中探訪白溝和伍子胥廟等歷史遺跡,重提“唇亡齒寒”之說,表明其反思南宋亡國根源,將其歸因于重蹈北宋舊轍——聯蒙滅金。

對歷史上周革殷命、蜀劉繼漢等改朝換代的事實,汪夢斗議論道“蜀主未能重造漢,商孫不免亦侯周”(《口占三首》)。他看到世易時移,劉備不可能再造漢朝,而殷商后裔終須歸附西周,似乎想說明歷史大勢已定時,逆天命而行終屬徒勞。他在大都時注意到“近來粵客通南貨”(《羈燕四十余日歸興殊切口占賦歸》其五),表明對南北流通、商貿繁榮的期待;北上途中經呂梁洪,他撫讀宣和年間殘碑,感嘆“三亭二閘依然在,那得安流似舊時”,南下返程中《重題呂梁洪》則曰:“危爭分寸地,只在折旋間。何似平夷了,輕舟利往還”,表露了厭亂思治,祈求天下安定的愿望。

其二,中國“九州”的文化地域觀,“大一統”的政治倫理思想,是汪夢斗接受新朝的理念基礎?!捌仗熘?,莫非王土”,王土所在,囊括“九州”。中國由“九州”組成,最早出自儒家經典《尚書》“禹貢”章的描述,歷朝歷代的讀書人莫不接受這一觀念。雖然現實中北宋時遼國占領燕云十六州,南宋紹興和議承認金占領淮河以北的領土,但從存世的兩宋石碑刻和印刷的輿地圖來看,“北方”在行政和文化上依然被認為是中國領土的一部分,只不過暫時失落于夷狄之手而已。(39)各種輿地圖中天下九州的區劃、東西南北四極、四瀆五岳和長城邊境的標識定義了中國的領土空間,建構了理想的王朝天下。尤其南宋以來,由于南北分裂現狀,科舉考試策對涉及軍政、邊事,需要相關地理知識和觀念。而教育普及和書坊印刷的繁榮,使得名為《禹貢圖》《華夷圖》《歷代地理指掌圖》等的輿地圖作為考試必讀書傳播廣遠(40),“九州”為基礎的中國地理版圖已深入士人理念。

在《北游集》序言中,汪夢斗寫道:

余生于南,自少至長,冉冉老矣,而未嘗得至于南之極。岷峨在吾輿圖,而平生未嘗西行。東至云間,見海矣,自以為東之極,今天下東必至登、萊才為極,足亦未至。而北乃直至秦長城下,則此游可以為北之極。且以余有生時言之,北至淮極矣,借得在全宋盛時,北亦止極白溝耳。今逾淮又逾白溝,信乎此游為北之極也。吁, 其亦可喜也夫!其亦可悲也夫!

與絕大多數南宋士人一樣,汪夢斗對于天下地理形勢的直觀認知來自“輿圖”。然而輿地圖所展示的中、東、西、北岳等四岳,四瀆中的黃河和濟水,九州中的揚州、徐州、青州、兗州、豫州、冀州和幽州等均位于北方,宋人南渡后就只能通過輿地圖想象:“當年圖上看中原,欲渡長淮夢斷魂”(《舟次比屋》)。每一次觀看輿圖,都會激發歷史記憶和對神州的牽縈眷戀。汪夢斗北游“禹貢九州行半矣”,通過親歷目睹領略中原北地風光,與向來存在于歷史上、書本里、地圖中的名稱建立了現實的感情聯系和心理認同。與此同時,他對國家邊境的認知也一再被突破、又重構。對于南宋人而言,出了洪澤湖、進了淮河已走到中國北面的邊境了,正如楊萬里《初入淮河》所言:“何必桑干方是遠,中流以北即天涯!”即使是在北宋盛時,能抵達的北之極點也就是白溝。當汪夢斗跨越淮河、來到白溝,他感嘆道:“何事卻狂游。直駕驢車渡白溝。自古幽燕為絕塞,休愁。未是窮荒天盡頭”(《南鄉子·初入都門漫賦》)。對于南宋人而言,邊境是多重性的存在:淮河是現實中有軍事防御的邊境。白溝是歷史上存在過的事實邊境;而輿圖上還有一個歷史上的理想邊境——長城。(41)兩宋時期并沒有連續性實體城墻存在,秦時修建的長城卻一再出現在兩宋各時期各類型的輿地圖中,它“不僅是一道抵御外寇的城墻,更是區分華夷的標志性建筑”(42)。汪夢斗終于“身到嬴秦古塞垣,茫茫禹跡故皆存”(《羈燕四十余日歸興殊切口占賦歸》其五),看到新朝天下呈現為儒家經典和禹跡圖上的理想樣貌,他由衷感嘆:“信乎此游為北之極也!”也由衷悵惘:“世推五運今何運?”(同上其三)

所謂“五運”,是戰國末期鄒衍提出的“五德終始”理論,用“五行相勝”來解釋朝代嬗遞,把歷史看成一種整體的發展,一種內在的必然?!洞呵锕騻鳌贰半[公元年”則有“大一統”之說,指周天子統一天下各地。到北宋時,杰出的史家、儒學名臣們在此基礎上,將“正統”思想系統化和理論化,歐陽修提出以“德”(至公、大義)與“跡”(封疆實況)為判斷是否為“正統”王朝的標準;司馬光則提出“不別正閏”的主張,認為“茍不能使九州合為一統,皆有天子之名而無其實者也”(43)。自此“大一統”成為宋代知識人穩固的政治思維。(44)北宋和南宋王朝的輿圖都展示了一個土地和文明共同體的理想中國形象,而不是漢族和異族政權多國并立的實際形勢,這正是宋人的中國“大一統”理念使然。南宋寧宗朝華岳向朝廷獻《平戎十策》,仍以“合天下而為一家,合夷夏而為一統”(45)為王朝之理想,這種理想也是基于一種共同認知,即:南北兩方自然歸屬于一個具有永恒空間特征的“中國”。也是在此認知基礎上,汪夢斗呈詩于元廷高官趙良弼道:“我本郎君屬部民”(《上趙簽推》),因為他雖是女真族卻取漢姓,愛好詩歌,又名父哲子、一門忠孝,接受與宋人共同的華夏文化。

既然“大一統”已經實現,崇尚“正統”的政治觀使汪夢斗對新朝行王道,繼承華夏文化傳統產生期望:“相傳帝統須求正,莫使王風久下衰。歸去林間洗雙眼,暮年要看太平時”(《羈燕四十余日歸興殊切口占賦歸》其六)。在北上途中和大都期間,汪夢斗拜訪了一些開明大臣,如在金陵謁見按察使王炳和奧屯周卿(46),以“中原自古聞王猛,一道而今有范滂”“懸知此輩固清流”相勉勵、相推轂,希望他們能夠興學弘道,廉政愛民。到大都曾作《近仁堂銘》干謁杜左司,因為“左司有堂名近仁”(《別杜左司》自注),離京時還以詩為贈:“他時重會無他說,敢問于仁已近無”,希望他能親近儒學,仁者愛人。又以《萬碧樓賦》干謁簽推趙良弼,稱許其詩才可繼趙秉文。在異族入主中原的背景下,汪夢斗行為動機當出于一種用夏變夷、以文化蠻、匡時救世的儒家意識。(47)

恢復中原、九州一統本是南宋人的熱望,如今寰宇大定,即將建立新的政治秩序?!捌湟嗫上惨卜?!其亦可悲也夫!”汪夢斗心中糾葛,悲欣莫名。錢鐘書特意拈出,將此心情與林景熙《書陸放翁詩卷后》所謂“來孫卻見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相比并(48)。汪夢斗本有向朝廷獻賦的打算,最后卻沒有寫成(《留示逯云甫秀才》云“未成班氏兩京賦”),大概還是情感淹沒了理性吧。

四、“吾道不可使之晦”——汪夢斗北游的終極訴求與心理依歸

在易代的歷史大變局中,士人作為南宋社會的主體,各自扮演了不同角色,作出不同選擇。大英雄大忠臣為之死節,不懼犧牲,如文天祥、陸秀夫千古流芳。對那些貪生怕死、為了利祿望風迎降者,當時或后世亦有公評。大批南宋遺民因亡國椎心泣血,或隱處田園、或遁跡山林,不接受元廷統治。不過,悲恨抗拒的心情終隨時間化解,他們的第二代也同于大多數沉默的順應者認同了新朝。相較于這些遺民,宋亡以后北游的士人如汪夢斗者,可視為理性面對現實,主動解決思想矛盾、想要把握命運的一群人。故北游返程中,汪夢斗寫道“亡國恨何極,余生計尚長”(《呈隆興總管王都水友直》)。

在北上途中以及大都,汪夢斗與不少降元為官的江南士大夫有交游接觸。除方回以外,還有楊治中、留夢炎、丘舜臣、張安道、謝昌言、陳孝先等??傮w來看,他對這些仕元者態度友善,對其降元原因表示體諒:《上故相留公》曰“身逢今日多休問,事在當年偶少思”,《簡鄉人丘同知舜臣》曰“不愛一身死,以全千里生”?;驗楣俦罢卟黄剑喝纭逗啑钪沃小吩弧安粦嗑舄毠p”,安慰丘舜臣曰“心白天應見,官卑自莫爭”。族人中有欲仕元者汪夢斗亦表祝愿,如《送宗人熙甫入都》曰:“棲棲我輩只如斯,壯矣如君百倍宜。若是胸襟合西豹,未應位置下丘遲?!蓖魤舳返纳贫\善頌當基于其對元廷接納程度較高的心態,不過,這些人中真正與他關系較深的只有謝昌言和陳孝先兩位,從其交游詩可以稍窺其心事。

汪夢斗赴京是受謝昌言推薦,到大都后有《見禮部尚書謝昌言》詩:

曾將鴻筆冠群英,自是峨眉第一人。執志只期東海死,傷心老作北朝臣。

叔孫入漢儀方制,箕子歸周范已陳。盛代鴻文猶待草,正須自愛不貲身。

謝昌言曾為蜀地科考省元,首聯推崇其才學。頷聯上句用魯仲連蹈海、寧死不受屈辱的典故,下句化用司空曙《金陵懷古》“傷心庾開府,老作北朝臣”,用事很切實,但詩意解讀卻有分歧?;谕魤舳贰安皇芄俜胚€”的認知,錢鐘書認為此聯以魯仲連蹈海反襯謝昌言仕元,從而表明了詩人自身立場,評此聯曰“何言之無忌憚也!信乎元時文網之疏”(49)。清代萬斯同則認為此聯是汪夢斗自陳無法如魯仲連般節烈,無奈地做了元朝的子民。(50)歸結起來,詩意分歧其一在于“作北朝臣”是指謝昌言還是汪夢斗自指。其二在于詩意是陳述一個與心愿相違的事實,還是有意譏諷。但頸聯用叔孫通為漢朝創立規制,而箕子傳洪范九疇于周武王的典故,都包含了以南宋與元朝遞嬗為天命,隱然寄望于謝昌言有所承擔,使華夏文化正統得以繼承推廣于新朝。尾聯表達激勵和珍重之意。結合上節所辨汪夢斗之政治理念,以及他實際出任了儒學教授的事實,則頸聯并無嘲諷之意,反而相當平實而深切地表達了對謝昌言仕元心態的同情之理解。

汪夢斗在北上和南歸途中經過揚州時,都專程拜訪了一位友人陳孝先,其人名應子,號月觀道人(51),在南宋曾任制置司主管機宜文字。汪夢斗與他“高齋聚首”,論學唱酬(《次韻陳孝先制機論學》),“繞榻圖書春睡醒,一燈風雨夜談遲”(《山陽寄陳月觀》),十分投契。蔡正孫《唐宋千家聯珠詩格》收“陳月觀”佚詩6首,據卞東波考證,陳氏或為金陵人,咸淳七年(1271年)進士,宋亡后或漫游北方。(52)此外,仇遠有詩詠及陳孝先,將他與方回、龔開、史敬輿、胡之純并提。(53)《鮮于府君墓志銘》有“揚州儒學教授陳應子既為狀其行實,愿以埋銘為請”(54)的記載,而張之翰有詩《寄陳月觀》曰:“淮南一學費支撐,淮北諸公問姓名。紅米黃虀徒自苦,青衫白發向誰榮。惡常有蔓何時絕,謗本無根到處生。最好風軒幾竿竹,為君高枕作秋聲?!保?5)故知陳孝先入元曾為揚州儒學教授,雖安貧樂道,卻遭受謗訕,或與其出處有關。汪夢斗南歸時再次拜訪陳孝先,據其贈詩“倦客秋帆歸較遲,亦聞采藻魯侯池”句意推知,在其北游期間,陳孝先也有干謁之事(56),因此汪夢斗說:“君非能出不能處,心事相同因得知”,表達了對陳孝先的理解,毋寧說也是自我表白:并非不能退隱,只是內心有更重要和長遠的追求。

汪夢斗不是滄海橫流的時代英雄。他的政治觀、歷史觀使其能夠理解和接受改朝換代、元朝統治中國的事實。但是要作出仕的決定,勢必要有道義的支撐,符合其一貫的價值觀,才能解決內心沖突,并對社會作出合理解釋。汪夢斗在《績溪縣學舍冬至開講》中這樣表述:

講學與仕宦不同,古人遭艱可以不仕,未嘗可以不學?!鈺r之艱,勉強酬接,亂定茍活,已非故吾矣。承友朋之不鄙其愚也,欲起于倚廬,以先正教子之事為勉,然某終不能釋然;而吾道不可使之晦,諸君之盛意不可辜。

他否定出任儒學教授是出仕新朝,認為講學不同于做官。進一步辨明自己之所以出來講學,是不欲辜負朋友以光大儒道的事業相托付,因此選擇有所承擔。筆者相信這并非矯飾之詞,早在北游時,他有詩與張安道論學:“世儒多誤入旁門,默坐求心謂道尊。知不兼行無實力,體非有用是空言”(《寄安道》),可知其學術宗旨乃是知行合一、體用不二。這也是為何他與道學講友陳孝先詩強調并非“不能處”,是因為還有共同的責任要擔當。

“謾言足跡半天下,未必詩名所在傳”(《竹筱村店肆筆》),汪夢斗《北游集》詩歌屬于晚宋江湖體,未用心于研煉字句,語言淺切流暢而已。但將北方風物融入詩境,又移步換景,即景抒情,真實剴切亦屬難能可貴。在南北分裂數百年后,汪夢斗重新踏上中原大地,探訪古代遺跡:“一路盡皆懷古處,任城多有漢時碑”(《送宗人熙甫入都》);抵達盛宋北境:“夢亦何曾渡白溝,今朝卻作等閑游”(《丘舜臣遣人還鄉托以家書時六月望因走筆寄主學胡君及士招學正諸同舍》);萬里漫游增長了見聞,“新詩收拾中州事,歸與鄉人細細談”(《車行濟州道中即事》),此時汪夢斗的思想情感、知識見聞與大部分只是讀書于齋舍的江南士人已經不同。他自言“亂定茍活,已非故吾”,自覺擔當“吾道不可使之晦”的責任,在“諸君盛意”推戴下,成為地方文化領袖。北游后汪夢斗的作為某種程度驗證了學者所言:“通過突出旅行的道德、學問和文化功能,宋人加強了他們作為儒家君子、受人尊敬的學者和國家的文化引領者的地位?!保?7)

宋亡后北游的江南士人群體中,汪夢斗是一個具有代表性的小人物。這群人在易代之際如何思考,如何行動,如何解決內心沖突,進而把握自己的命運?北游書寫是一面鏡子、一幅縮影。在紀行和抒情之外,汪夢斗的北游詩歌相當平實地反映了他在北上過程中結交新朝官員,尋求交流溝通,向北方推擴程朱理學影響的愿望和努力。也是在北游中,他覺悟自己該向何處安身立命,而最終回到家鄉、身體力行地推廣程朱理學。至元十六年(1279年)汪夢斗在大都感到知音幾稀,憂心“此道垂絕”;而延祐元年(1314年)元廷恢復科舉考試,規定以《四書》為內容,以朱熹的集注為標準,實現了道統歸一。朱子學廣域涵蓋江南,悄然向北方浸潤,終為元廷接納,經歷了三十多年,背后當然少不了汪夢斗這樣北游而歸南,以從事基層儒學教育為職志的士人的持續努力。

隨著元朝統一全國,中國領土上的分裂已成過往。士人群體中的一些人轉向對新朝秩序的認同。將此現象一律地視為屈服和依附過于簡單,應該看到背后潛在而深刻起作用的因素:其一是“大一統”政治倫理觀已成為宋代士人穩固的習慣思維。其二,天命或革舊從新,但維系華夏文明、承載文化中國的道統不能斷絕,薪火相傳是士的責任。像汪夢斗這樣崇奉程朱之學,富于使命感的江南士人精英與元朝政權的合作,對于13世紀以后統一帝國的形成和維系、文化融合與民族認同,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58)或許這才是元初南士北游的根本意義和終極價值所在。

注釋:

(1) 參見閆雪瑩:《亡宋北解流人詩文研究》,東北師范大學2012年博士學位論文。

(2) 元代江南士人北游現象相關考察代表性成果主要有申萬里:《元代江南儒士游京師考述》,《史學月刊》2008年第10期;黃二寧:《元代南人北游述論》,《內蒙古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等。

(3) 鄭思肖:《大義略序》,《鄭思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1年版,第190頁。

(4) 在這 131 首詩中,《四庫全書總目·〈北游集〉提要》已詳辯《南園歌傷吳履齋舊景》為偽作;又據汪夢斗《康范詩集書后》稱“夢斗家門薄祐,先考以丙子下世”,知汪父去世于南宋德祐二年(1276年),而《思家五首竹枝體》云“六旬余父身長健”,亦可斷為偽作。本文中所舉汪夢斗詩歌均據宋集珍本叢刊宜秋館刻本《北游集》,講學語錄據文淵閣《四庫全書·北游集》下卷《杏山摭稿》,不另出注。

(5) 鄧建:《從日歷到日記——對一種非典型文章的文體學考察》,《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

(6) 蘇軾:《答陳師仲書》,《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428—1429頁。

(7) 現代學者中較早關注汪夢斗的當為宛敏灝,氏著《胡舜陟父子及汪晫祖孫》一文稱汪夢斗“抗節不屈,蓋忠貞之士也?!眳⒁姟秾W風》1936年第3期。

(8) 錢鐘書 《容安館札記》第313則,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又《宋詩選注》中楊萬里詩《初入淮河》注釋也提到汪夢斗《北游詩集》自序,生活·讀書·新知三聯出版社2002年版,第265頁。

(9) 相關成果主要有:王筱蕓:《文學與認同——蒙元西游、北游文學與蒙元王朝認同建構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該著第三章《元朝南方士人北游文學的王朝認同變遷與元朝認同建構》將南士北游文學與對元朝的認同相聯系。楊亮:《從權力邊緣到話語中心:元代南士北游及詩壇圖景演進》,《哈爾濱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張建偉、陳慧:《論元初汪夢斗的紀行詩》,《晉中學院學報》2018年第6期。陳彩云:《元代南方士人的中原旅行與國家統一意識的重建》, 《民族研究》 2023年第1期。

(10) 姜特立:《渡淮喜而有作》,《梅山續稿》卷1,參見《宋詩選注》楊萬里詩《初入淮河》注釋2, 生活 · 讀書 · 新知三聯出版社2002年版,第265頁。

(11) 袁振杰、馬凌:《行走的記憶,記憶的行走:旅游體驗與地方認同》,《旅游學刊》2020年第11期。

(12) 岐陽石鼓是先秦最早的刻石文字,在歷代戰亂中輾轉播遷。1234年宋蒙聯軍攻破金國的燕京,元廷重臣王檝發現了被金國從北宋擄掠的石鼓,將其保存于宣圣廟中。

(13)(31)(33) 舒:《貞素齋集》卷2、卷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

(14)(21) 陸心源:《宋史翼》卷34,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879頁。

(15) 汪夢斗詩題:《舟過桃源至下流近申刻,舟人欲取小清河出淮謂可省路四十里。既入小清河乘潮亟行舟去如,次早已至山陽》。

(16) “燒燈才了客天涯,秋過重陽未到家”(《汶陽重九》),“曉來乘雨過留城,屈指徐州一百程”(《舟次耿山喜霽》),“舟取北為近,川流泗最安”(《月夜舟行晚發呂梁洪下近更余到雙溝》),“因知客路無多日,喜到家時恰小春”(《舟過桃源……至山陽》),“已入伊婁河里去,來朝穩穩飯真州”(《揚子橋》)等。

(17) 宋濂等撰:《元史》,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65頁。

(18)(20) 汪晫:《康范詩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5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

(19) 施璜編、吳瞻泰補:《紫陽書院志》,黃山書社 2010年版,第191頁。

(22) 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北游集提要》,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412頁。

(23) 嘉慶《績溪縣志》卷10《人物志·學林》,《中國地方志集成》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24) 汪夢斗詩《富春方史君萬里與之別七年矣離亂之后不意得聚首于此一見道舊有感》其三自注,曰“北方誤以逆賈為儒而亡國,不知賈非儒也”。

(25) 金亡之際,元好問曾向耶律楚材薦舉五十四名金朝儒士,后多被元朝任用,其中有十五名載入《元史》。另參郝樹侯、楊國勇:《元好問傳》,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26) 參見脫脫等撰:《金史》卷126《列傳》第64《元好問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742—2743頁。元好問臨終遺囑墓碑上刻“詩人元好問之墓”。

(27) “蘇學”重點是蘇軾的辭章之學,參見粟品孝:《“蘇學盛于北”說再考察》,《史學集刊》2020年第3期。

(28) 元好問:《東平府學記》,《元好問全集》,山西人民出版社 1990年版,第728—731頁。

(29) 汪夢斗有詩《上趙簽推》,自注“公盡得杜牧樊川故墅”,推知趙簽推是趙良弼(1216—1286),其字輔之,號樊川,女真族,進士出身,元世祖時歷任封疆大吏,卒謚文正,追封韓國公?!对贰酚袀?。

(30) 汪夢斗有詩《舟中與安道手談遣日》《安道改授休寧尹令郎仲坦祁門尹再成小詩》《寄安道》。

(32) 弘治《徽州府志》,《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本,上海古籍書店1964年版。

(34) 黃溍:《盤峰先生墓表》,《黃溍全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720頁。

(35) 漢代嚴光隱居在富春江,唐代方干是桐廬人,方回曾守嚴州。

(36) 方回:《桐江續集》卷10,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7) 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 1977年版,第582頁。

(38) 參見岳珂:《桯史》“牧牛亭”條:“檜墓前隊碑,宸奎在焉,有其額而無其辭。臥一石草間,曰:‘當時將以求文,而莫之肯為”,中華書局 1981年版,第19頁。

(39) 如北宋稅安禮撰、南宋趙亮夫增補的地圖集《歷代地理指掌圖》,宋代曾多次刊印。其中注明“西川成都府市西俞家印”的刻本藏于日本東洋文庫。共有各代地圖44幅,上自帝嚳,下至宋朝。第一幅是“古今華夷區域總要圖”。南宋咸淳二年(1266年)所繪并刻石的《輿地圖》展示的仍是1127年之前的北宋領土,并標注縣級以上的行政單位、進士解額、山口、族群和周邊政體。參見黃盛璋:《宋刻輿地圖綜考》,曹婉如等編:《中國古代地圖集》,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57頁。

(40)(41)(58) 如元代理學家、儒學教授程端禮(1271—1345年)在 《讀書分年日程》中列舉 《禹跡圖》 《指掌圖》 為必讀書。另參(比利時)魏希德著、劉云軍譯:《宋帝國的危機與維系——信息、領土與人際網絡》,第三章《輿地圖中帝國的重建》之“南宋輿地圖”;第五章《前現代邊境的多重性》, 江蘇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 第107—116、 212—259頁。

(42) 錢云:《宋代輿地圖中對邊界的表示及其含義》,《歷史地理》2015年第1期。

(43) 司馬光編著、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69《魏紀一》“黃初二年”案語,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2187頁。

(44) 參見王水照:《北宋三大文人集團》序論第二節《文學結盟思想的文化背景:崇尚“統”的社會思潮》,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11—19頁。

(45) 華岳著,蘭書臣、吳子勇注釋:《翠微北征錄淺說》,解放軍出版社1992年版,第23頁。

(46) 汪夢斗有詩《金陵上王煥卿提刑》《奧屯周卿提刑去年巡歷績溪回日有詩留別今依韻和呈》等。

(47) 《論語·憲問》篇中,子云:“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以管仲匡扶禮教道統的歷史大義解釋管仲從與公子小白為敵到輔佐齊桓公的轉向。汪夢斗自稱如未死之管仲(“不死雖然如管仲”),希望以文化蠻,當受此激勵。

(48)(49) 錢鐘書:《容安館札記》第313則,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

(50) 萬斯同:《宋遺民廣錄訂誤》,《石園文集》卷8,民國四明叢書本。

(51) 據汪夢斗《次韻陳孝先制機論學》自注。

(52) 于濟、蔡正孫編集,(朝鮮)徐居正等增注,卞東波校證:《唐宋千家聯珠詩格校證》,鳳凰出版社 2007年版,第964—965頁。

(53) 仇遠有詩題為:《方萬里、史敬輿、陳孝先、龔圣予、胡穆仲相繼淪沒,令人感愴》,見《仇遠集》卷3,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2頁。據此可推知陳孝先去世在1305—1307之間。

(54) 戴立強:《〈鮮于府君墓志銘〉考釋》,《遼寧省博物館學術論文集(1999—2008)》第2冊,遼寧省博物館2009年版。

(55) 張之翰:《西巖集》卷6,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6) 汪夢斗有詩《維揚見陳孝先制機辱授館因呈小詩見意》?!安稍弭敽畛亍钡涑觥对娊洝旐灐ゃ?,是歌頌魯僖公平定淮夷之武功的敘事詩。

(57) 張聰著、李文鋒譯:《行萬里路——宋代的旅行與文化》,浙江大學出版社 2018年版,第213頁。

作者簡介:熊海英,湖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武漢,430062;李立人,湖北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漢,430062。

(責任編輯 劉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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