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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白得

2024-04-24 08:14徐春華
參花(下) 2024年4期
關鍵詞:頭兒孩子

劉白得酣睡了一下午醒來了,他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揉揉硬邦邦的眼皮問他媽:“才天亮呀,幾點了?”他媽趙雅蘭稀罕八叉兒地看著他,樂呵呵地回應著說:“醒了兒子?都四點了?!?/p>

“才四點呀?這么早,再睡會兒?!眲椎眠芜梧爨斓卣f,咣當又躺下了。

“我的小祖宗,是下午四點,都快黑天了?!壁w雅蘭一臉嗔怪和無奈,焦急地說。

“??!我說咋餓了呢?!眲椎眠呎f邊懶洋洋地翻了個身。

“想吃啥?媽給我老兒做飯吃?!壁w雅蘭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兒,一騙腿下了炕,笑瞇瞇地看著劉白得,眼神兒里滿是鐘愛,就像畫家欣賞著自己的得意之作。

“我想想,想吃大米飯泡魚湯,我要吃燉江魚,就吃燉江魚吧?!眲椎貌[縫著眼睛,邊尋思著邊慢吞吞地說著,琢磨著菜譜兒。

“哎媽呀,這冰天雪地的哪有江魚呀,吃小雞兒咋樣?媽給你殺只小雞兒吃?!壁w雅蘭祈求地看著劉白得,期待兒子重新點一道菜。

“那我不管,我就吃燉江魚!”劉白得的語氣變得不耐煩了,一骨碌坐了起來,閉著眼睛,扯著嗓子嚷嚷著。

這時,他爸劉德貴從外面回來了,商量劉白得說,明天白天去松花江镩魚再給他燉??少M了半天口舌,劉白得死活不同意,嗚嗷喊叫地就要今晚吃燉江魚,倆人咋勸都說不通??粗蹨I一對一雙地從劉白得白胖的圓臉上滾落下來,夫妻倆心疼得不得了。趙雅蘭心疼地伸手想給劉白得擦去眼淚,被劉白得一把推開,大聲地嚷著:“我要吃燉江魚!”趙雅蘭無奈地看看丈夫,兩人相視無語。趙雅蘭看著丈夫試探地說:咱倆去小江子吧,那離家近點兒。劉德貴遲疑了一下,起身到外面的倉子里拿出了冰镩和抄撈子,趙雅蘭趕緊跟出去,臨出門又折回身,安撫還在炕上哭哭唧唧的劉白得:“別哭了老兒子,爸和媽這就給你镩魚去,待會兒就回來,媽就給我兒子燉江魚,你好好擱家等著噢?!闭f完關上門拎起個土籃子,跟著劉德貴走出了院子。

劉白得出生在松花江北岸的臨江屯,父親劉德貴,母親趙雅蘭。兩人淳樸善良、勤勞能干,日子過得很富足。富裕的生活總是希望人丁興旺,可夫妻倆連續生了兩個孩子,都沒活多大就夭折了,夫妻倆十分悲傷。有句話說,越是得不到就越想得到。夫妻倆盼孩子都盼瘋了。一年后,趙雅蘭又十月懷胎,順利生了一個男孩兒,夫妻倆別提多高興了,興奮之中時常還帶著擔心和恐懼,生怕悲劇再次重演。他們給孩子取了一個非?!袄喂獭钡拿郑烘i柱(鎖?。?。不言而喻,就是想把孩子牢牢地鎖住,讓孩子健健康康地活下來。物以稀為貴吧,夫妻倆對孩子那叫一個稀罕!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夫妻倆從來不讓孩子哭一聲,孩子提出的任何要求,夫妻倆都無條件地滿足。就這樣,鎖柱在父母的萬千溺愛和嬌寵中漸漸地長大了,隨之長大的還有任性的脾氣。

他在家里說一不二,想咋地就咋地,一點兒不依著他的心意,立馬手刨腳蹬、滿地打滾兒、歇斯底里地哭鬧,直到完全滿足他的要求才能罷休,夫妻倆對他可謂是唯命是從。鎖柱在父母的溺愛中長到了十三歲,在農村一般十多歲的孩子,多數都能幫父母干家務活了,可是鎖柱別說是干活兒,一般的事理也不太懂。每天除了琢磨啥好吃,就是呼呼睡大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事事依靠父母給做,同齡的孩子們都嘲笑他,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白得,一來二去,劉白得這名字就叫開了。

因為補養得好,劉白得長得白白胖胖,十四歲已經有一米七十多的身高,但是,就像速成豬一樣,看著個頭兒挺大,可是骨肉不結實,走路慢慢騰騰、晃晃蕩蕩的。這兩年越來越胖,本來挺大的眼睛被臉上的胖肉擠得只剩了一條縫兒,一張大臉就像發面饅頭,整個人看著暄蓬蓬的。早都到了上學的年齡,可他不愿意上學。他覺得上學太受約束,還要完成那么多的作業,每天那么早就得起來上學,他吃不了那個苦,他必須得睡到自然醒,所以劉白得幾乎天天遲到。中午,劉白得睡午覺也要睡到自然醒,等他趕到學校的時候,學校已經快放學了。老師找過他爸媽,他爸媽也沒有個明確的態度,既不批評教育也不督促改正,劉白得越發囂張了,干脆不去上學了,整天除了睡,就琢磨吃啥。

東北的冬天天黑得早,下午四點多鐘看啥就影影綽綽的了。劉德貴背著冰镩和抄撈子,趙雅蘭提個土籃子,倆人急匆匆出了門,他們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幕里。

劉白得躺在熱乎乎的炕上,想起前些天,爸爸和媽媽镩冰打回來那么多魚,有鯽魚、胖頭魚啥的,最好吃的就是那個鯉魚,上次都沒吃夠。但愿這次爸媽打回來的是大鯉魚,這種魚,刺少肉多,非常鮮嫩。媽媽燉的魚太好吃了,魚肉細嫩軟滑,用鮮美的魚湯拌大米飯,再放點兒媽媽栽的鮮蔥葉,扒拉一大口,真是滿口香呀。想著想著,劉白得迷迷糊糊睡著了。

他坐在寬闊的國堤上,望著碧波蕩漾的松花江,高高興興地等著爸爸媽媽打魚回來。遠遠地他看見了爸爸媽媽,兩人抬著一大土籃子活蹦亂跳的大鯉魚向他走來,媽媽面帶微笑,還不停地喊著他的名字。他也向媽媽不停地揮著手。不知怎么的,媽媽走著走著走不動了,滾滾的江水翻著巨浪向媽媽涌來,慢慢地沒過媽媽的腰間,媽媽高舉著雙手向他求救,他焦急地呼喊著媽媽,用力向媽媽跑過去,可是怎么也跑不動,他使出全身力氣,使勁地一抬腿……劉白得“激靈”一下醒了過來,驚出了一身冷汗。

此時天已亮了,陽光穿透玻璃照在劉白得的臉上,光芒刺得他睜不開眼。他扭頭看看炕上,一切還是昨晚爸媽走時候的樣子?!皨寢?!”“爸爸!”他呼叫了幾遍,都沒有回應。爸爸媽媽咋還沒回來?他跳下炕,跑到廚房瞅瞅,還是沒人。往天早已燒得通紅的火爐子,現在還冰涼冰涼的。窗外的雞鴨嘰嘰嘎嘎地叫著,似乎在召喚主人該給它們吃早餐了。劉白得的心忽然一顫,一種不祥的預感,霎時籠罩著他。他不禁打了個冷顫,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轉身拼命地往生產隊隊部跑去。

生產隊隊長于明理每天天剛放亮就起床了。臨江屯不大,但也一百多戶呢,他作為生產隊長就像一個家的家長一樣,啥事都得經管到了。尤其冬天,風干物燥,一個煙頭都能引起火災。他每天早早起床,先到囤放糧食的場院轉一圈兒,檢查一下高粱垛、玉米囤子的狀況,千叮嚀萬囑咐更夫,一定要注意防火,然后,沿著屯子里的大道一路走過去,穿過大半個屯子向大隊部走去,途中還要觀察觀察各家各戶柴草垛堆放得合不合理,有沒有安全隱患,每天就像固定程序一樣,他都要例行一遍。起早,這也是他在部隊養成的習慣。

這個時間段,大隊部的更夫老楊頭兒也起來了。老楊頭兒名叫楊振武,是一名老兵。在一次戰役中身負重傷,左手和小臂都炸掉了。傷愈后,政府安排他在縣里殘聯掛職,他卻啥職位也不要,選擇回到老家。楊振武對自己的事很少講,講起戰友們的英雄故事,他總是滔滔不絕,他說自己能活下來就是幸運的,比起那些犧牲的戰友,平安的生活就是享受了。也許經歷過生死的人,什么都看淡了吧,老楊頭兒活得特別豁達通透。他為人和藹可親,善良正直。一輩子沒結婚也沒啥親戚,有個姐姐遠嫁山東也很少聯系了,屯里的人卻都把他當成家人,格外敬重他。本來不需要他參加勞動,但他閑不住,生產隊就讓他到隊部當更夫。雖然他左手沒有了,但一般的小活兒他都能干,而且干得比一般人還好。剛開始沒有手的左臂抱著掃帚掃院子,非常不靈活,大家都不讓他干,但他堅持干,終于把那只斷臂鍛煉得靈活自如了?,F在收拾屋子,清掃院落,輕松完成,就連疊被子都非常麻利??催^他干活的人,都非常震撼和佩服。每天他早早起來,把隊部的院子清掃得干干凈凈,旮旯胡同看不到一根草刺兒。隊部屋里規矩得更是井井有條,擦洗得一塵不染,尤其是他的行李,始終疊得方方正正,即使離開部隊那么多年,他卻始終保持著軍人的習慣。每天收拾完屋子,他就舀一盆清水,放在門口的舊椅子上,他知道于明理每天早晨都來隊部洗臉。

于明理走進隊部,一邊和老楊頭兒打著招呼,一邊脫掉已經穿舊的軍棉襖開始洗臉。于明理也是軍人出身,他特別尊敬老楊頭兒,平時他把老楊頭兒當成自己的父親一樣,家里做點兒好吃的,就叫媳婦王淑榮送過去,生產隊的大事小情,于明理也都聽聽老楊頭兒的意見和建議,在他看來,老楊頭兒不僅是戰斗英雄而且還有文化有思想。

于明理剛把水潑到臉上,就聽到一陣哭聲由遠而近。于明理一邊用毛巾擦臉,一邊側耳細聽著。這時,連哭帶嚎的劉白得已經跑進院來。

于明理對劉白得是愛恨交加,劉白得是劉德貴夫妻盼星星盼月亮盼來的,這孩子小的時候長得挺好看,還懂禮貌。每次路上遇到大人們都會主動打個招呼說句話,很機靈,非常招人喜歡??上啄赀^去了,一個好端端的孩子被劉德貴夫妻倆寵成了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懶蛋子,也越來越不招人待見了。

劉白得看到于明理,哭得更來勁兒了。于明理身材魁梧、儀表堂堂,表情嚴肅、不怒自威,往那一站,一身軍人氣質。他看了一眼劉白得,邊用毛巾使勁地蹭著臉,邊大聲問道:“大清早嚎啥?”

“我爸媽走了?!眲椎们由乜纯从诿骼?,哭哭唧唧地說。

“瞧你這點兒出息,你都十四五了,你爸媽出去了,你就哭?”于明理說完不屑地看看劉白得,把毛巾放臉盆使勁兒搓幾下擰干,搭在椅子背上,轉身向屋里走。

劉白得也跟著向屋里走兩步:“他們昨天晚上走的,到現在還沒回來?!眲椎猛V沽丝耷?,加重了語氣。于明理愣了下,他讓劉白得把事情的經過詳細地說了一遍,聽完劉白得的敘述,于明理的心“咯噔”一下,心想:壞了,出事兒了!

他迅速抓起桌子上的麥克風,用嘴吹了兩下,語氣急促地通知隊干部立即到隊部開會。接著他又召集身強體壯的男勞力都到隊部來報到。不一會兒,隊部里擠滿了男男女女一屋子人。于明理簡單地講了事情的經過,就帶著大家向松花江跑去,劉白得也跟在后面。

此時,太陽已經爬上東山,慘淡的光遠遠地照在荒蕪的大地上,給人一種荒涼凄冷的感覺。于明理跑在最前頭,在他心里,劉德貴兩口子哪樣都好,就是在孩子教育問題上做得不行。這一點于明理多次找劉德貴談過,每次劉德貴都說:好不容易才站下這么個孩子,哪舍得嚴管,孩子還小,等長大了自然就懂事了。就在前天的下午,于明理還督促劉德貴讓劉白得去學校上學。于明理一本正經地說:“啥事不能老依著孩子興兒,孩子想咋地就咋地,不是啥好事兒,‘慣子如殺子這話你沒聽過呀?”劉德貴不住地點著頭,滿口答應著。

“小孩就像小樹,任其自然生長就會長出橫七豎八的樹杈子,你不及時修理,他能長成有用之材嗎?他不想上學你就讓他在家待著?你咋不攆他去呢?他不去你就揍他……”還沒等于明理說完,劉德貴搶過話說:“不能打、不能打!我再勸勸他,勸勸他?!庇诿骼須夂吆叩乜戳丝磩⒌沦F,無奈地搖了搖頭說:“你就慣著吧!趕明兒個他想要你的命看你給不給?”

沒隔幾天,就出這事兒了,于明理深深地呼出口氣,咬著牙根自言自語地說:“這回慣吧!你要是沒了,看誰還慣著他!”

于明理快步沖上松花江大堤,大堤外便是開闊的松花江。寧靜的江面上,除了呼呼作響的風,連個人影兒都沒有。陣陣寒風撕扯著人們的衣衫,也撕碎了每個人心中的希望。不知是誰開始大聲地呼喊著劉德貴和趙雅蘭的名字,空曠的荒野中這喊聲顯得那么微弱縹緲、蒼白無力。人們沿著江面四處巡視著,呼喚著。

忽然有人大聲呼喊:“于隊長快來看看,青口!”人們一窩蜂似的涌了過去。白亮亮的江面上,七八米寬十來米長的水面,泛著黑黢黢、陰森森的幽光,像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獸,正狡猾地等待著自投羅網的食物。一只破舊的土籃子在青口上面靜靜地漂浮著,像個游蕩的孤寂的幽靈,看上去讓人們的心泛起陣陣寒意,十分瘆人。于明理看到土籃子,不愿承認的事實瞬間得到了認證,他心痛不已,在場的人也一陣唏噓。于明理招呼大家不要再往前靠近,人們退回到江邊,站在凜冽的寒風里,遠遠地看著那只漂浮的土籃子,默默地為這對夫妻祈禱。

劉白得呼哧帶喘地追過來,邊跑邊號啕大哭,幾個好心的婦女跑過去試圖拉住他。于明理走過去,一把抓住劉白得的衣襟,咬牙切齒地說:“你不是非要吃江魚嗎?我讓你吃個夠!”說著兩臂一掄就把劉白得舉了起來,劉白得嚇得呼爹喊娘,胳膊腿兒在空中連蹬帶踹。人們都圍過來,勸于明理消消氣把劉白得放下來。于明理媳婦王淑榮扒拉開人群擠到于明理跟前,一把拽住于明理胳膊,她大聲地說:“這事兒能全怨孩子嗎?孩子不懂事兒,大人還不懂事兒嗎?”王淑榮看著大家動情地說:“咱們小的時候都過過苦日子,有了孩子以后,都不想讓孩子吃咱們吃過的苦。咱們心疼孩子,想著法兒滿足孩子的要求,可是什么事情都要有個度,對于孩子過分的要求,咱們堅決不能答應!還是那句話:孩子不懂事,大人還不懂事嗎?”王淑榮一只手護著劉白得,一只手攏一攏被風吹散的頭發繼續說:“我們當家長的不能無限度地嬌慣孩子,沒有節制地滿足孩子。劉德貴、趙雅蘭啥事兒都依著鎖柱,才釀成今天的大禍。這就是血教訓!作為婦女主任,我的工作沒做好……”王淑榮的話還沒說完,大家發出一片嘆息聲,紛紛勸王淑榮不要自責。

王淑榮在屯里是非常有威望的。她十五歲就下地干活,從不輸給男勞力。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大興水利工程,修水庫修灌區,十五六歲的她和男勞力一樣出工出力,挖水溝挑淤泥,從不喊累,人們都叫她鐵姑娘,后來大家一致選舉她擔任婦女主任。她性情耿直,敢作敢當,特別主持公道。有一次,屯里一戶人家婆媳鬧矛盾,婆婆把兒媳婦打了。兒媳婦是外地人,娘家離得遠,王淑榮聽說后,主動了解情況,她發現這位婆婆還存在舊的封建家長制思想,覺得這婆婆不在理,就找到那戶人家,當面批評那位婆婆。王淑榮像嘮家常那樣對那位婆婆說:“啥事你得拿人心比自心,你也有姑娘,你姑娘嫁到外地,她婆家對她不好,又打又罵的,你當娘家媽的啥心情?你的孩子是你的心頭肉,人家的孩子不也是人家媽的寶貝疙瘩嗎?善待自己的兒媳婦,也是對自己的尊重……”一席話,說得那位婆婆心服口服,逢人就說:“別看王淑榮歲數小,說話講理,我佩服她!”從此,那戶人家再也沒發生過婆媳矛盾。從那以后,屯子里誰家鬧點矛盾,鄰里之間發生點糾紛都找王淑榮評理調解。臨江屯家家戶戶相處得非常和睦,還獲得了全縣團結互助先進屯的稱號。

王淑榮不僅辦事有條理,人長得還漂亮。當時城里托人來說媒提親的可多了,可王淑榮說啥也不同意相親。她和她爹媽說,我不要別人介紹對象,我這輩子一定就認緣分,將來找一個我自己喜歡的人結婚。在那個媒妁時代,王淑榮是個超前又有個性的女青年。后來,于明理從部隊復員回來,當選了臨江屯的生產隊隊長,兩個人在生產勞動中互生愛慕之情,在大家的祝福聲中,兩個人結婚了,臨江屯的人都把他倆當自家的主心骨。

在回屯子的路上,除了劉白得輕輕的啜泣聲,人們都默默地走著,也許每個人的腦海里都在回味著王淑榮的話,每個人的心里都在思考著今后如何正確對待孩子的教育問題吧。

做好了晚飯,王淑榮邊擦手邊往屋外走邊對于明理說:“我把鎖柱叫過來吃飯?!?/p>

于明理扭頭看看王淑榮,打了下哏兒,說:“先不叫他?!?/p>

“為啥?”王淑榮疑惑地看著于明理。

“讓他感受感受沒有爹媽的滋味!”于明理帶著氣說。王淑榮驚詫地看著于明理,想說什么沒說出口,邁出門檻的腳收了回來,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咱們不能像他父母那樣事無巨細地照顧他,得讓他快速自立。將來誰能天天經管著他呀?還是讓他經歷點困難吧,這對他將來有好處?!蓖跏鐦s明白了丈夫的用意,會意地點點頭。

天漸漸暗了,劉白得躺在炕上,眼前一片漆黑。他覺得這屋子就像一頭怪獸張著大嘴,把自己含在口中。他不敢動、不敢出聲,只要動一下,發出一點兒聲響,他都會被這頭怪獸吃掉。他想起了平時和爸爸媽媽在一起時的幸福時光。爸爸每次回家時,不是給他帶回來好吃的就是好玩的,媽媽更是換著花樣給自己做好吃的,他似乎聞到了媽媽做好飯菜的香味。他聽到自己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媽媽從來不等自己肚子吱聲兒,就端來了可口的飯菜?!艾F在我餓了,爸爸媽媽你們在哪呢?”劉白得覺得好冷,好像自己躺在冰冷的江面上。以前這炕總是熱乎乎的,冬天冷,爸媽讓自己睡在炕頭;夏天熱,爸媽就讓自己睡在炕梢兒……如今爸爸媽媽走了,這樣的呵護再也沒有了。劉白得第一次感覺非常孤獨無助,平時覺得窄窄巴巴的屋子,此時咋這么空曠???他突然覺得這世界好大、好空曠,空曠得只剩下他一個人,舉目無親,孤苦伶仃的。唉,擁有時不知如何珍惜,失去時方覺無比可貴,可惜劉白得醒悟得太晚了。

昏昏沉沉中,劉白得看見爸爸媽媽一前一后走進屋來,爸爸拎著剛打的魚,高興地大聲喊著鎖柱,媽媽微笑地跟在爸爸的身后,也不停地呼喚著兒子,劉白得埋怨他倆干啥去了,怎么才回來?我正要找你們去呢,他一邊輕輕地呢喃著,一邊委屈地哭著。劉白得伸出雙手想抱住媽媽,可媽媽卻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劉白得拼盡全力呼喊著爸爸媽媽,用盡全力去拽媽媽的胳膊。忽悠一下,他從夢中醒了過來,劉白得意識到爸爸媽媽這一走已成永別了,要想看他們只能在夢里了,他傷心欲絕,把頭埋在被子里失聲痛哭起來。

“砰”的一聲門響,劉白得止住哭聲,是爸爸媽媽回來了?劉白得掀開被子、翻身坐起,走進來的是婦女主任王淑榮。王淑榮把裝著餃子的盤子放在炕上,和藹地勸劉白得吃飯,這讓劉白得又想起了媽媽,眼淚再一次像泄閘的洪水涌了出來,他不停地懺悔著:“是我害死了爸爸媽媽,我該死,我該死,嗚嗚嗚……”

“咱不想這些了,你不是故意的。不過,從今以后,咱可不能那么任性了,凡事要站在別人的角度想想。要學會照顧自己,好好活下去,讓你爸爸媽媽在九泉之下放心?!蓖跏鐦s撫摸著劉白得的頭,語重心長地說。

這時,抱著一大捆苞米稈子的于明理走進屋里,他一邊把苞米稈塞進灶膛,一邊對劉白得說:“你爸爸媽媽走了,這個家還有你呢,你是男孩子,男孩子就得有男子漢的氣魄,擔當起這個家!你爹媽不在了,你家的煙火不能斷,天天要燒火做飯,就像你爸媽在世一樣,你得讓大家知道你家還有人在!”劉白得兩眼呆滯地看著他們,一言不發,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從出事那天開始,于明理和王淑榮天天都到劉白得家去幫忙生火做飯,喂豬喂雞,收拾屋子。他們邊干活邊給劉白得講生活的道理,鼓勵他盡快打起精神,自立自強。

一天,于明理和王淑榮從劉白得家干完活兒出來,王淑榮提出要把劉白得送到孤兒院去。王淑榮覺得自己工作已經很忙碌了,每天處理完工作才有時間照顧劉白得,難免有時候照顧不及時。劉白得雖然十五六歲了,但尚未成年,孤兒院有工作人員全天候服務,劉白得的生活會更好一些,至少不用吃太多的苦了。于明理沒等王淑榮說完就急了,大聲斥責道:“你還想讓他繼續享受別人侍候的日子呀?那他這輩子就廢了!他已經被父母侍候得不能自理,我們再不讓他吃點苦,還能把他改造過來嗎?如果當初他爸媽嚴加管教他,他能啥啥都不會干嗎?”于明理越說越生氣,兩眼瞪溜圓:“十五六還小呀?咱們十五六時啥不能干?白長那么大個子,就是個巨嬰!就他這懶勁兒,我必須給他扳過來!”于明理咬牙切齒地說。

“如果他就不改,你能咋地他?你能罵他還是能打他?”王淑榮有些沮喪,這些天,她看著劉白得啥也不干,講什么道理他都這耳朵聽那耳朵冒的樣子,心里很絕望,覺得改變劉白得太難了,所以她心灰意冷地說。

“打他咋地?做得不對我就打他!非把他整治過來不可,我就不信了!”于明理不服氣地說。

“什么年代了,現在不時興你那一套了,你還以為像咱們小時候哪,不聽話就一頓胖揍?!蓖跏鐦s看了看于明理,不屑地哼了一聲。

于明理看一眼王淑榮,不在乎地說:“不管時興不時興,我就相信老祖宗的話:沒規矩不成方圓。他沒有爹媽了,我得替他爹媽規矩他!”于明理接著說:“再這樣下去,媳婦都娶不了,就這熊樣兒能養活一戶人家嗎!”于明理無奈地搖搖頭,嘆著氣說:“送孤兒院看著是享福了,可他就永遠不能獨立,后半輩子咋辦?留在咱臨江屯里是遭點罪兒,可咱能讓他成人!至少得像個爺們兒!”

“他根本不聽話!你看他這些天,啥也不干就等著咱們伺候。誰能整天幫他做事,誰家不過日子呀!”王淑榮也有點急了,語氣里已經帶著怨氣。這段時間,王淑榮也曾安排過幾個婦女照看劉白得,去過的婦女回來都和王淑榮倒沫兒:再可別讓我去照顧劉白得,那孩子死懶死懶的,還不聽話,下次你愛找誰找誰吧,我是不去了!后來,再讓誰去,誰都不去。王淑榮沒辦法,不管多忙都得自己親力親為,時間長了,自己也吃不消。

“從明天開始,咱倆一點兒點兒撒手,讓他一樣兒一樣兒學著干,哼!還是那句話,他就是欠歸攏!”于明理氣呼呼地說完,讓王淑榮先回家,自己快步往大隊走去。

轉眼來到了春節,于明理帶著老楊頭兒、劉白得和小偉到縣里的大眾浴池洗了澡,又到理發店理個發,劉白得看著精神了許多。王淑榮給劉白得做了套新衣服,想讓他感覺還像有媽一樣的溫暖。三十晚上,于明理把劉白得和老楊頭兒接到自己家里,幾個人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聽老楊頭兒講述當年的戰斗故事,劉白得和小偉聽得十分入迷。

王淑榮和好了面,拌好餃子餡,招呼大家一起包餃子,用酒泡了三個一分硬幣,沖洗幾遍后放在餃子餡里。她一邊捏著邊兒,一邊說誰吃到這個錢,今年就發大財,好運連連。其實每年王淑榮只放一個硬幣,討個喜慶,今年多放兩個是想讓劉白得吃著的幾率大一些,讓這孩子樂呵樂呵。劉白得說自己從來沒包過餃子,拿著餃子皮不知如何是好??粗妥约和g的小偉麻利地包著餃子,劉白得顯得有些尷尬。小偉手把手地教他,幾次嘗試后,終于包成了一個,大家都夸劉白得聰明。老楊頭兒告訴劉白得,無論什么事情,只要你認真去做,堅持下去,就一定能成功,劉白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于明理看著劉白得消瘦的臉龐,心里很是憐惜,他讓小偉再出去跑步帶上鎖柱,你們小哥倆一起鍛煉,小偉欣然答應了。那個除夕夜,劉白得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過了春節,轉眼春天就到了。松花江在溫煦的春風吹拂下,解開了冰封的鎧甲,蕩起歡樂的浪花。粼粼的水波滋養著岸邊的小草,沒幾天,臨江屯就被綠色包圍了。干枯了一冬的原野,喝飽了松花江水,到處生機勃勃。

這天,于明理和王淑榮接到公社通知,要他們到縣里開會,會期大約三天。臨行前王淑榮擔心劉白得不能自理,就囑咐兒子小偉時常過去照顧一下劉白得,小偉不情愿地說:“哼!我和他同歲,為什么讓我照顧他?他就是欠揍,讓我爹像揍我似的狠狠揍他幾次,看他還懶不懶?”王淑榮剛要說什么又閉上了嘴,拿眼瞥了下于明理,發現于明理正斜著眼看自己,兩人沒說話,心照不宣地笑了。

在縣里開會三天,王淑榮的心一直惦記著兒子和劉白得。兒子每天上學夠緊張的了,自己還讓他去照顧劉白得。本來王淑榮讓劉白得這幾天到自己家和兒子小偉住在一起,可是劉白得說啥也不去她家。說自己想一個人靜一靜,也不知道劉白得這幾天啥樣了。三天的會議剛宣布結束,王淑榮就招呼于明理快點回家。于明理忙著回答領導問話,回身向王淑榮擺擺手。這時,會議室的喇叭響了:“臨江屯的生產隊長于明理注意了,你們隊里有緊急事情,請你們立即返回!”于明理聽完,二話不說馱著王淑榮就往回趕,一路上王淑榮幾次詢問家里能出啥事,于明理都不搭話,他使勁地蹬著車子一言不發,好像一說話車速就慢了似的。一口氣蹬到屯子,家都沒回,兩人直奔隊部。

生產隊隊部一共有五間房,雖有些陳舊,但被打更的老楊頭兒收拾得整潔干凈、井然有序。民兵連長張志國和老楊頭兒正站在窗前急切地向窗外張望著,于明理使勁捏住車閘,車閘把車圈磨得吱吱作響卻依然停不下來,直到自行車的前轱轆頂到窗臺了,才停了下來。于明理把自行車往墻根兒一擲,急匆匆鉆進屋里,和正要迎出來的老楊頭兒撞個滿懷,老楊頭兒趕緊退了回去。民兵連長張志國氣哼哼地咬著嘴唇,眼睛乜斜著,一眼一眼往里屋瞟著。于明理看看老楊頭兒急切地問:“咋地啦?出啥事兒了?”又轉頭看著張志國問:“啥事這么著急呀,讓人家在大喇叭里通知?”

老楊頭兒見張志國不吱聲兒,探頭往東屋看看,輕聲說:“鎖柱,鎖柱偷東西讓人家抓住了?!?/p>

張志國起身往東屋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兩手一攤:“這是啥玩意兒呀?你趕緊把他送孤兒院去吧,可別給咱們屯子丟人現眼了,偷東西都偷出笑話來了?!睆堉緡种?,哭笑不得地看著于明理,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于明理和王淑榮開會走了以后,小偉每天上學前、放學后,都到劉白得家送吃的??墒莿椎孟有ニ偷娘埐瞬缓贸?,一口不吃。小偉生氣了,心想:我跑大老遠給你送吃的,你還嫌不好吃,我還不給你送了呢。哼,餓你三天,啥你都得吃!

一連三天沒吃東西了,劉白得餓得前腔塌后腔,他的鼻子里時不時聞到一股香味,那是爸爸在供銷社給他買的桃酥點心的味道,他迷迷瞪瞪追著香味來到了供銷社。

正值中午休息時間,供銷社里的顧客寥寥無幾。值班的營業員坐在柜臺里打瞌睡。劉白得站在門口膽怯地向里面張望著。隔著櫥窗他看到了金黃色的桃酥,正散發著誘人的味道。他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回想著以前吃桃酥的感覺,口水順著嘴角兒流了出來,他下意識地擦擦,又把手插進褲兜里,兜里一分錢也沒有,他咽了咽口水,不錯眼珠兒地盯著桃酥。這時,一位中年婦女走進了供銷社,營業員熱情地接待她。中年婦女打了一瓶醬油,伸手從褲兜里掏出一個錢包,付完錢,婦女隨手把錢包丟進褲兜里了。劉白得目不轉睛地看著錢包,就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興奮。婦女又走到小百貨柜臺前,讓營業員把一個發卡拿出來看看,還時不時把發卡放在頭上,舉著鏡子端詳著。劉白得沒興趣看她戴發卡好不好看,眼睛一直盯著裝錢包的褲兜,饑餓感再次讓他鼓起勇氣,他慢慢走到婦女身旁,緩緩地靠近婦女,就在婦女反復照鏡子的時候,劉白得的手伸進了婦女的褲兜,悄悄地拿出錢包揣進了自己的褲兜里。他斜眼看了看那婦女,婦女正美滋滋地欣賞著自己,一點兒沒有察覺。劉白得雙手插進褲兜,緊緊地攥住錢包,心想:這回能吃到桃酥了。

劉白得一心想買桃酥,起身向食品柜臺走去,這一走不要緊,正美滋滋照鏡子的婦女被拴錢包的繩子拽了個趔趄,踉蹌幾步才站住。婦女被這突如其來的拖拽嚇了一跳,手中的鏡子也跌落到地上,嘴里不住地驚叫。劉白得插在褲兜里的手緊緊地攥住錢包,不顧一切地往食品柜臺走。劉白得往前走一步,婦女就被劉白得拖拽著往前跑一步。驚魂未定的婦女也緊緊地拽著拴錢包的繩子,嘴里不停地大聲呼喊抓小偷。劉白得被婦女的喊叫嚇愣住了,他下意識地松開攥著錢包的手,在他愣神的時候,婦女拽著拴錢包的繩子,使勁兒一拽,錢包從劉白得的褲兜里彈回婦女那邊,劉白得失去重心,一個趔趄摔在地上。就在這時,民兵連長張志國打此路過,聽到喊聲立即沖了進來,營業員跑過去把店門關上了,劉白得似乎被婦女的喊聲嚇蒙了,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眼神茫然,面無表情。直到張志國把他帶回隊部,他都沒有一點兒反應。

張志國講完無奈地笑笑,抬頭看著于明理問:“他是不是傻了?”沒等于明理說話,又接著說:“這熊樣兒的,偷東西都偷出笑話來,這得笨啥樣呀?”張志國搖搖頭接著說:“劉德貴和趙雅蘭那么聰明的倆人,咋生出這樣一個精不精傻不傻的兒子?”

“這就叫慣子如殺子!”于明理憤憤地說:“明天開始,讓他搬到隊部來住,每天正常下地干活兒?!?/p>

“啥?下地干活兒?他是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懶蛋子,連半拉子都不如,他能干活兒?你可別逗了?!睆堉緡f完呵呵地冷笑著。

“那就從頭學起,必須讓他學會自食其力!”于明理語氣堅定地說,“從現在開始,就拿他當咱們自己的兒子一樣管教?!?/p>

“停,停!我可不要這樣的兒子?!睆堉緡念^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雙手不停地擺動著,攔住于明里的話。

于明理揚揚手接著說:“那你就把他當成我的兒子,給我使勁兒地管!”于明理說完,徑直走進東屋。

只見劉白得蜷縮著橫躺在炕上,雖然長得人高馬大,還是能看出孩童的稚嫩,一股惻隱的父愛之情涌上于明理的心頭,他走到炕邊兒,伸手摸了摸劉白得胖乎乎的小手,停了下又迅速摸摸額頭,隨后大聲地喊道:“志國,快把李大夫叫來,這孩子發高燒了?!睆堉緡饝芰顺鋈?。李大夫很快就趕了過來。打了一針退燒藥,觀察一會兒,還是高燒不退。李大夫怕耽誤病情,就提議把劉白得送到縣人民醫院治療。于明理趕緊吩咐張志國套上馬車,又讓王淑榮回家抱來一床棉被帶上洗漱用品,大家七手八腳把劉白得抬到馬車上,王淑榮把劉白得的頭枕在自己腿上,給他蓋上大棉被,于明理帶著李大夫趕著馬車直奔縣里的人民醫院。

劉白得昏睡了兩天,醒了。他慢慢睜開眼看看周圍,屋里四張床都躺著穿病號服的人。我這是在哪兒?自己怎么了?劉白得很奇怪。他抬頭看看懸著的吊瓶又看看自己的手,是在給自己輸液,他更奇怪了。明明是在自己家里睡覺,怎么跑醫院來了?他欠欠身子想起來,臨床的阿姨發現了,驚呼著跑過來,按住劉白得說:“哎呀!你可醒了!你別動、別動!你媽上廁所了,讓我替她看著你?!彼呎f邊回過頭看著門口說:“你媽成天成宿看著你,你也不醒,就這會兒工夫去上廁所,你就醒了?!?/p>

我媽,我和我媽在一起了?難道我也……劉白得眼睛四處看著,心里琢磨著。

“哎呀大姐,你兒子醒了!”臨床阿姨對著門口一驚一乍地招呼著。劉白得向門口看去,只見王淑榮急匆匆走進來。興奮地對劉白得說:“醒了!太好了!”

劉白得看了看面容憔悴的王淑榮,嘴角浮現出一絲苦笑,閉上眼睛,半晌低聲說:“王姨,你辛苦了?!闭f著淚水從眼角流了出來。

“你醒來就好,王姨沒白辛苦?!蓖跏鐦s說完,也流下眼淚。

“王姨,不要救我,我想我媽了,就讓我找我媽去吧?!眲椎闷怀陕?。

“傻孩子,你媽對你那么好,不就是讓你好好活著嗎?你要是死了,能對得起他們嗎?”王淑榮緊緊握住劉白得的手,輕聲鼓勵著他。

站在一旁的阿姨瞪著驚訝的雙眼,聽著王淑榮和劉白得的對話,不停地搖著頭:“你們不是母子?”

王淑榮笑笑說:“你說是就是,你說不是就不是?!?/p>

阿姨似乎明白了:“你是他——繼母!”臨床阿姨自言自語還十分肯定地點點頭,向王淑榮豎起大拇指,“你這個繼母很了不起!”又轉向劉白得說:“孩子,親媽也就像她這樣唄,你要珍惜呀。你要感恩,為了這么好的繼母,你也要好好活下去?!?/p>

劉白得流著淚點點頭,用力攥著王淑榮的手。

由于劉白得以前營養過剩,又缺乏運動,尿酸指標偏高,所以,必須改變飲食結構,加強運動強度。經過幾天的治療調理,劉白得的病基本好了。臨出院醫生一再叮囑他,平時要加強運動鍛煉,改善身體素質。于明理一遍遍問劉白得記住了嗎?劉白得點頭答應。

接他出院那天,于明理沒送他回家,直接讓他住在了隊部,這樣有老楊頭兒陪護著也方便照顧,還能督促他鍛煉身體。

這段時間,王淑榮天天做好飯菜送過來,頭兩天吃這么清淡的菜劉白得不太適應,很難下咽。王淑榮就提醒他:醫生咋囑咐你的,你必須配合治療,才能改善你的身體素質。漸漸地劉白得也接受了。在老楊頭兒的監督下,每天跑步半小時,劉白得氣色好了很多,體型也瘦下來了,看著結實了,人也變得精神多了,但是,離開大家的監督,他就躲進屋里睡覺,懶的毛病還是不改。

又過了一段時間,于明理把生產隊的干部召集來,把劉白得叫到身邊,鄭重其事地和大家說:“今天咱們開個會,就是說一下鎖柱的事兒,別的不說了,就說一下鎖柱今后怎么安排的事兒。大家都知道,鎖柱從小嬌生慣養啥也不會干,但是從明天開始,鎖柱就和咱們一起出工,下地干活兒?!眲椎寐牭竭@兒,十分不情愿,嘴里嘟囔著,“我啥也不會,我不去!”大家看著他那傻乎乎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于明理不理會他,繼續說:“不會沒問題,不會就學唄!先由婦女組帶著他學習……”大家哄堂大笑打斷了于明理的講話,劉白得覺得受到了侮辱,他用力地扭動著肩膀,想擺脫于明理的手掌,于明理一邊用力抓緊,一邊接著說:“先由婦女組帶著學習分辨苗和草,主要學會間苗?!贝蠹矣趾逄么笮?。劉白得急了,他猛地掙脫掉于明理的手,向外跑去。于明理一把抓住劉白得的后脖領子硬生生地把他拖拽了回來。于明理嚴厲地看著劉白得,對大家說:“從今兒個起,大家就把鎖柱當成我于明理的兒子,他做得不對,你們就給我使勁兒管!”于明理說完向大家抱拳示意,劉白得惱羞成怒,一轉身站在于明理的對面,惡狠狠地盯著于明理,歇斯底里地說:“我爸死了,你不是我爸!”

于明理毫不在意孩子情緒的變化,他自嘲地笑著對大家說:“我不是他爸,我是他爹?!?/p>

劉白得翻眼瞪著于明理,然后閉著眼睛揚起頭,像只被激怒了的餓狼,怒吼道:“我是你爹!”

屋里的人面面相覷,霎時一片寂靜。沒有人敢去對視于明理的眼睛,這位軍人出身的隊長從沒有人敢挑釁過他的尊嚴。眼前,一個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竟然當這么多人的面辱罵他,一時間,大家不知如何是好。老楊頭兒第一個站起身,語氣溫和地說:“這孩子想他爹媽想瘋了,沒大沒小地胡說八道?!闭f著拿眼瞟了于明理一眼,推了一把于明理,接著平緩地說:“別和小孩子一樣的?!庇诿骼硎冀K沒動,彪悍的身體像一尊石雕一樣威嚴凝重,微微張開的雙臂漸漸地收攏放下,乜斜的眼神緩緩地露出輕蔑的笑意。沉默半晌,一字一句地說:“鎖柱,今天咱倆較量一下,我不欺負你,你推打我十次,我不還手。十次中有一次我的身子晃動一下,你就贏了,我就輸了。如果十次你推不動我,我就贏了。反過來我只推你一次,你全身倒地了才算我贏,你不倒下,晃動都不算我贏。比賽結果輸了的那個人無條件聽從贏家的安排,聽明白了嗎?”說完眼睛死死地盯著劉白得。

劉白得罵完之后,心里一陣恐懼。他偷眼看見于明理兇神惡煞一樣的表情,知道自己已經惹怒了眼前的雄獅,他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場,正不知如何收場時,聽到于明理的條件,他欣然同意了。他甩甩頭、提提神,憋足了勁兒,撞向于明理,于明理穩如泰山,紋絲不動。一次、兩次……七次、八次的時候,劉白得自己的體力已經不支,他絕望地癱坐在地上垂頭喪氣,號啕大哭。于明理緩緩地蹲下身,張開雙臂將劉白得攬進自己寬厚的懷里,輕輕地喚一聲:“孩子”,那慈祥的聲音像一把溫柔的利劍,瞬間穿透了他和劉白得之間的隔閡,劉白得好久沒有聽到父親的呼喚,那一刻,許久以來壓在心中的孤獨無助和痛徹心扉的思念一下子迸發出來,他緊緊地抱住于明理,放聲大哭。

劉白得上工了。第一天,盡管不情愿,但在大家的催促下,劉白得睡眼蒙眬地跟著大家去了。到了地里,沒干到十分鐘就佯裝肚子疼回去了。王淑榮負責經管劉白得,看著劉白得懶洋洋的樣子,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很是生氣。中午回家要求于明理換個人帶劉白得,于明理叮囑王淑榮,咱倆不操心讓誰操心?你是婦女主任就得比別人多付出一些。對于這種懶漢不能著急,要耐心地引導他。他對王淑榮說:“你可以分三步棋走:一哄二逗三鼓勵。一哄,就是先不需要他干啥活兒,哄著他每天跟著來地里就行;二逗,就是想方設法逗引他區分啥樣的是小苗,啥樣的是小草,慢慢地培養他的勞動興趣;三鼓勵,就是無論他做得好不好,都夸獎他今天比昨天有進步,鼓勵他只要堅持下去,什么都能學會?!蓖跏鐦s看著振振有詞的丈夫,心里暗暗敬佩,撲哧一聲笑了。這么多年,自己始終覺得丈夫除了嚴厲就是粗暴,沒想到丈夫做思想工作還頭頭是道。以前自己還常常萌生委屈的念頭,如今真慶幸自己遇到一位既寬宏大度又體貼入微的好丈夫,王淑榮想著想著,臉上泛起幸福的笑容。

三天過后,這三招兒還沒完全發揮效力呢,劉白得懶病復發,不配合了。早上,任憑誰叫,他也不起來,一覺睡到晌午。頭兩天,王淑榮不敢告訴于明理,害怕于明理氣急了真打他??墒侨绻粚嵲拰嵳f,這樣下去又不行,思來想去,還是告訴了于明理,于明理沒說話,但是王淑榮知道于明理生氣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于明理哪也沒去直接來到隊部,只見劉白得還在呼呼大睡。又過了一會兒,于明理輕輕地拍拍劉白得的肩膀,劉白得翻個身繼續睡,于明理大聲叫著鎖柱的名字并使勁推推他,劉白得還是不吱聲。于明理站在炕邊,看著繼續裝睡的劉白得怒火中燒。他忽地掀開被子,照著劉白得的屁股“啪啪”就是兩大巴掌,劉白得被打得嗷的一聲,一只手捂著屁股一只手抱著被子不知往哪里躲藏。于明理也不說話,就是攆著打。劉白得東奔西跑無處可藏,跳下坑倉皇地往地里跑,邊跑邊大聲呼救。于明理像一頭憤怒的獅子咆哮道:老子管你管定了!老楊頭兒拽都拽不住于明理,大聲地說:“鎖柱啊鎖柱,你于叔是恨鐵不成鋼??!”王淑榮知道于明理生氣了,急急忙忙給兒子做完早餐,就攆到隊部來,看劉白得嚇那樣,既心疼又生氣地說:“你像前些天似的天天上工多好,何苦挨這份打?!眲椎每匆娡跏鐦s就像看見了救星,躲在王淑榮的身后不住地點頭。老楊頭兒急忙招呼劉白得:“跟你于叔保證,以后好好干活,再也不睡懶覺,再也不犯懶了!”劉白得連連點頭,滿口答應,一場激烈的戰火才算煙消云散。

從此劉白得再也不曠工了。

漸漸地劉白得樂于參加生產勞動了,也認識了各種莊稼作物,雖然干得慢些,但能主動出工下地干活了,劉白得的性情也有了明顯的轉變了。他會主動和大家聊天,開開心心地說說笑笑了,于明理看在眼里喜在心頭。很快,劉白得就被調到半拉子組里干活了。半拉子小組都是十六七歲的半大孩子,因為他們的工作量只是成年人的一半,所以就叫半拉子。 進入到半拉子隊伍里,意味著劉白得從一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懶蛋子,成為一個合格的生產隊隊員了,劉白得也非常高興。大家對劉白得的態度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讓他變得十分自信,他參加勞動的熱情也越來越高漲了。他和小伙伴們相處得也十分融洽,尤其是曉峰,他經常將自己的苦悶和煩惱講給曉峰聽。曉峰是個開朗樂觀、熱情洋溢的孩子。曉峰學習不是很好,初中二年級就輟學務農了。他特別喜歡干農活兒,而且農活樣樣都在行。他對劉白得的幫助和影響很大,兩個人成了形影不離、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曉峰的父母對劉白得也非常好,家里做點好吃的飯菜都會把劉白得叫過去吃,有時吃完飯,劉白得還會和曉峰再玩一會兒才回來。于明理囑咐老楊頭兒,一定要等劉白得回來再關燈,那樣才會給他回家的感覺。

一天晚上收工之后,劉白得又被曉峰叫去吃飯,吃完飯劉白得沒有久留,就早些回來了。剛走進隊部,就聽見屋里有人說話——于明理的聲音,還提到自己的名字,劉白得有些狐疑。他從心里敬重于明理,不知為什么他從又心里懼怕于明理。自從父母走后,于明理對自己確實很好,但有時太狠,爸爸從來沒打過自己一下,卻被他暴打過一頓。于明理和王淑榮總叫自己去吃飯,但和他們在一起時劉白得總覺得太拘束、太緊張了,不如和曉峰在一起輕松自在。于明理和老楊頭兒會說我啥?想到這兒,劉白得躡手躡腳地走到窗戶下,輕輕貼著窗戶垛子站著,于明理的聲音清晰傳來:“老哥,你就替我多費點心吧,鎖柱這孩子是蜜罐里長大的,他爹媽的心尖子,可是這兩口子沒教育好這孩子。其實鎖柱很聰明的,如果小時候好好上學,說不定能考上大學呢?,F在他年紀也不大,趁著年輕還是得讓他學文化?!崩蠗铑^兒吧嗒吧嗒地吸著煙袋,不住地點頭?!拔覍に?,你有文化,你就教鎖柱讀書識字吧,咱不能讓孩子當睜眼瞎呀?不識字、沒文化,那不落伍了嗎?你先教他識字,多識些字、多讀讀書,將來對他有用處?!蓖nD了一會兒,于明理又說:“老楊哥,孩子和你住一起,如果他什么地方做得不對,你該說說,該罵罵,實在說不聽就和我說,你看在我的情分上,能擔待的,你就多擔待些。畢竟他還是個孩子……”那聲音低沉柔軟,一字一句就像滴滴甘露滴落在劉白得干枯的心田上,滋潤著他饑渴的情感。他好想沖進屋里抱住那個對自己充滿父愛的男人,可他的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緊緊地咬住嘴唇,淚如雨下。他不敢再聽下去,轉身跑到屋后的草垛,一頭扎到草垛上,任憑淚水肆意流淌。皎潔的月光像媽媽的笑眼一樣深情柔和,他好想爸爸那寬厚的胸膛,好想媽媽那溫暖的懷抱,他不停地咽下擠到嗓子眼兒的聲音,讓淚水代替語言盡情宣泄??迚蛄?,心也敞亮了。他聽見于明理離去的腳步聲漸漸遠了,他站起身,朝著那間亮著溫暖燈光的屋子走去。

劉白得若無其事地推開門,“還沒睡,老爹?!彼÷曊f了一句。老楊頭兒正要脫鞋上炕,他直起身睜大了眼睛看著劉白得,小心翼翼地問:“孩子,你剛才叫我什么?”“老爹!”劉白得大大方方、清清楚楚地又叫了一聲,老楊頭兒開懷地笑了,也響亮地回應了一聲,屋里傳出幸福的天倫之樂。

自從劉白得住進隊部,和老楊頭兒說話從沒有稱呼,老楊頭兒幾次想說他兩句,又想叫不叫啥能咋地?這孩子心情不好,自己和他又沒有血緣,愛咋地咋地吧。那天被于明理暴打后,他明顯發現劉白得變了,晚上睡覺前,他會告訴老楊頭兒,明天早晨五點叫他起床。也學著自己洗衣服了,不再挑吃挑喝,性格也開朗多了,最主要的是積極向上了。

那天晚上,劉白得和老楊頭兒嘮了很多,老楊頭兒夸贊劉白得進步了。劉白得敞開心扉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十分后悔自己在上學的年紀沒有好好上學,他說自己年齡大了,要不他真想回到學校去上學。老楊頭給他講了古人《秉燭夜讀》的故事,鼓勵他只要想學習,什么年齡都不晚,劉白得深受鼓舞。他還讓老楊頭兒給他重新起個名字,他不喜歡鎖柱,更不喜歡劉白得這個名字。老楊頭兒想了想說,將來你就叫劉學仁吧,學會做一個有仁愛之心的人。老楊頭兒還給他講解了有關“仁”字的典故和寓意,劉白得聽得十分入迷,也很喜歡這個新名字。他和老楊頭兒約定,每天晚上由老楊頭兒教自己識字。劉白得還找來以前小偉送給他的課本和一些刊物,讓老楊頭兒當自己的老師,老楊頭兒也欣然答應了。于明理知道后,更是欣喜不已,趁著去縣里開會,又給劉白得買了幾本農田管理方面的書,希望他能盡快掌握農業生產技術。

時間飛逝,轉眼又是一個金秋。臨江屯到了豐收開鐮的時節。此時,劉白得已經當上了半拉子組小組長,他帶領幾個小伙伴在秋收生產勞動中,你追我趕,干得熱火朝天,大人們都夸獎劉白得是個聰明上進的好孩子。半年來,劉白得變了,變得陽光帥氣,勤奮好學。

這天,秋高氣爽,風輕云淡,半拉子組被安排到北小山割高粱。劉白得第一個割到地頭,但他沒有停歇,回頭來到曉峰的壟前。他一邊哼著歌,一邊奮力地割了起來,不一會兒,兩個年輕人就“勝利會師”了。兩個人坐在地頭兒,用樹枝挽個頭圈套在頭上,曉峰告訴劉白得自己打算應征入伍,劉白得也興奮地對曉峰講述著這段時間識字讀書的情況,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暢想著美好的未來,兩個人相互鼓勵,聊得非常開心。劉白得興奮地對曉峰說:“我決定改名字了,以后我不叫劉鎖柱了?!?/p>

“不叫劉鎖柱,叫啥?”曉峰斜眼看看劉白得,笑嘻嘻地問。

“你猜!”劉白得神秘地笑著。

“劉白得!”曉峰說完大笑起來。

“你缺德,我才不叫劉白得!”劉白得嗔怪地揮拳砸向曉峰。

“就叫劉白得,你改啥名兒我也叫你劉白得?!睍苑逡还锹蹬榔饋?,邊說邊笑邊向山坡跑去,他不時回過身,又蹦又跳地向劉白得做著鬼臉兒,嘻嘻哈哈地大聲說,“就叫劉白得!就叫劉白得!”

劉白得假裝生氣了,也跑著追了過去,嘴里不停地糾正著:“我不叫劉白得,我不叫劉白得!”兩個人圍著山坡來回追趕著,嬉鬧著。曉峰轉身又朝坡下奔過來,嘴里依舊喊著:“這輩子就叫你劉白得!”劉白得拎著鐮刀氣喘吁吁地迎著曉峰跑了過去。見劉白得追了上來,曉峰一轉身想從劉白得身旁跑過去,劉白得也奔曉峰跑過來,伸開雙臂想攔截他,曉峰一哈腰想從劉白得臂下鉆過去,就在這一剎那,劉白得手里的鐮刀正好劃到曉峰的脖子,只見一條血柱瞬間飛濺,曉峰身子一軟,栽倒在地上。劉白得頓時傻眼了,他瘋了一樣撲過去,不停地大聲呼喊著曉峰的名字:“曉峰,你別嚇唬我!曉峰、曉峰、曉峰!我真的改名了,我不再叫劉鎖柱,更不叫劉白得,我叫劉學仁。你記住了嗎?”一聲聲呼喊,撕心裂肺,一句句訴說,肝腸寸斷。劉白得緊緊地抱著曉峰泣不成聲,鮮血浸濕了劉白得的衣服。小伙伴們聽見劉白得的哭喊聲都跑了過來。

劉白得因過失致人重傷判刑三年。

這一年的秋天太悲涼了。王淑榮大病一場,一下蒼老了很多;于明理的兩鬢如同霜染,表情更加嚴肅了;老楊頭兒的煙抽得更頻了,隊部里的燈幾乎整宿整宿地亮著……

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施后,臨江屯也實行了分田到戶。這段時期,于明理實在是太忙了。終于把所有公務都安排移交妥當了,于明理覺得身心疲憊,他和王淑榮都遞交了辭呈,兩個人想安安靜靜地過平凡的日子。這一年,于明理好像經歷了一個世紀。

這一年多來,于明理心里一直惦記著劉白得??墒?,路途遙遠,公務在身,所以一直沒騰出時間去看看他?,F在總算有時間了,于明理決定去看看劉白得。

一天晚上,于明理和王淑榮邊忙活家務邊聊著家常,又說起了劉白得。于明理對王淑榮說,“一年多沒看著鎖柱這孩子了,挺想他的,我去看看他?!蓖跏鐦s非常支持,她情緒低沉地說:“這孩子命不好!爹媽走了,他一直生活在自責里,剛剛振作起來,就出了這事兒,又是個巨大的打擊?!?/p>

于明理寬慰她說:“這些磨難對他也許是好事,讓他學會堅強。以后咱們多多關心他,愛護他,讓他感覺這世上還有親情關愛他?!蓖跏鐦s鼻子一酸,眼淚流了下來。

經過幾天的準備,于明理啟程前往監獄,去探視劉白得。

怕路上耽誤時間,于明理按約定的探監時間提前半個小時到達,他坐在等候區耐心地等待著。一個中年獄警健步走過來,見于明理一個人在這等候多時了,就停下了腳步,微笑而禮貌地敬個軍禮:“請問您……”

“我是來探監的?!庇诿骼碲s緊起身回答。

“探視的人叫什么名字?”獄警熱情地問。

“劉鎖柱”,于明理脫口而出。

“哦,這個人表現不錯!認錯態度非常誠懇,學習態度非常認真,進步非???。他人很聰明還非常勤奮,這次縫紉車間的機械設備維修改造多虧他了,榮立二等功,這次減刑人員還有他呢。不過以后啊,你們家人要常來看看他,要多給他一些情感上的鼓勵,要利用好‘愛這個武器,再好的說服教育莫過于愛的力量!”于明理一邊聽著獄警的話,一邊鄭重地點頭,心里涌起一陣愧疚。獄警語重心長地說完,抬起手腕看看表,讓于明理再等一會兒,也快到時間了,說完轉身走了。

于明理望著獄警漸漸遠去的背影,心中肅然起敬。他反復回味著獄警的話語,忽然聽到廣播呼叫他的名字,他趕緊拎起大包小包向著聲音的方向跑去。第三接待廳很寬敞,雪白的墻壁張貼著“改過自新,重新做人”八個醒目的紅色大字,一張兩米多長的長條桌放在接待室中央,桌上擺放著四盆郁郁蔥蔥的綠蘿,兩個獄警站在門口兩側,他們讓于明理坐下等待。一想到馬上就見到劉百得了,于明理心情有些激動,拿東西的手都有些輕輕地顫抖。他把帶來的東西放在地上,時不時低頭看一眼,大約五六分鐘,對面的門開了,劉白得被兩個獄警帶了進來。乍一看到劉白得,于明理只覺得血往上涌,他下意識地想站起來,可是沒站穩又撲通坐了下去。他自嘲地笑笑說:“老嘍”,便仔細地端詳起劉白得,可是眼前總是模糊,他不停地眨著眼睛。劉白得個子沒怎么長高,但瘦了很多,不過看著身體很健康,眼睛深邃有神,不再是呆滯茫然的神態,還有點讀書人一樣的儒氣了。劉白得看見于明理羞愧地低下頭,嘴角有些顫抖。于明理定定神,平復一下心情,輕輕地喚了聲鎖柱,半晌誰也沒再說話。

隔了一會兒,于明理才接著說:“鎖柱,這一年實在是太忙了,于叔沒倒出工夫來看看你,你別想多了?,F在實行分田到戶了,咱屯子也改革了,土地都分給咱農戶了,你也有份,我把你的地租出去了,每年的租金我都給你攢著吶,等你出來了,你也有自己的存折了?!庇诿骼砜酀匦π?,邊說邊觀察著劉白得的表情,劉白得神態淡漠,不喜不悲,好像世間的一切變化都和他無關?!拔液湍阃跻潭嫁o職了,我倆都老了,跟不上形勢,讓年輕人發揮能力吧?!甭犛诿骼碚f到這兒,劉白得抬頭看了一眼于明理,機械地點下頭,嘴角向右微微抽了一下,還是沒說話。于明理看劉白得不說話,又接著說:“聽獄警說你在里面改造得很好,還立功了,這次又減刑了。好哇!你好好改造,爭取盡早出來回家?!?/p>

“就我一個人,哪有家?”劉白得低聲輕輕說,聲音如游絲一樣輕飄。

“傻孩子,說啥呢!”于明理急切地打斷他的話,“咋能說就你一個人呢?我,你王姨,小偉,你志國叔,還有你楊大爺!不都是你的親人嘛,咱們臨江屯就是你的家!”于明理看著劉白得的眼睛說:“曉峰他爸媽讓我告訴你,他們想通了,不記恨你了。他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他們希望你好好改造,爭取早日出來,以后放下思想包袱,輕輕松松地生活下去?!庇诿骼碚f到這時,只見一行熱淚從劉白得的眼里奪眶而出,于明理也哽咽了:“曉峰他們家搬回山東了。你出來看不見他們?!庇诿骼砑又卣Z氣,就是想打消劉白得無法面對曉峰一家的顧慮。

“搬回山東了?你有他們的地址嗎?”劉白得嘴角抽動著,聲音顫抖地問,淚水像斷線的珠子滾過他那清瘦的臉龐。

于明理疑惑地看著劉白得,剛要說話,劉白得接著說:“我要找到他們,當面求得他們原諒?!彪m然劉白得說話的聲音不大,但是于明理聽得出那是劉白得堅定的心聲。于明理心如刀絞,他咬著牙不停地眨著眼睛,克制著涌到眼角的淚,使勁地點著頭,“好孩子,我替曉峰一家謝謝你,你是善良懂事的好孩子!”

獄警提示見面的時間馬上要結束了。于明理趕緊把帶來的大包小包放在桌子上,邊放邊說:“這是你王姨給你做的幾樣吃的,都是你喜歡吃的,道兒遠沒帶多少,吃吧,吃沒了我再給你送。這是你楊大爺捎帶的、這是志國叔的,對了,這是小偉給你的書……”

于明理放下這些東西,不敢抬頭看劉白得,更不愿意看劉白得被獄警帶走的情景。他像是對劉白得說又像是自言自語:“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邊說邊轉過身,背對著劉白得停頓了片刻,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地向門口走去。

“爸”,一聲呼喚從身后傳來,于明理停住腳步,仔細辨別著聲音的來源,是鎖柱的聲兒!于明理慢慢地轉過身,只見鎖柱淚流滿面向著于明理大聲地喊著,“爸爸!”于明理看著劉白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他顫顫巍巍地往回走兩步,向劉白得揮揮手,不住地點頭。

劉白得被獄警帶走了??粗徊揭换仡^的劉白得,于明理挺直了腰板兒,站成標準的軍人站姿,向著遠去的劉白得,用平靜而堅定的語氣大聲說:“兒子,爸等你早日回家!”說完頭也不回地大步向大門走去。

于明理用力推開大門的同時,也推開了橫亙在他和劉白得之間的那道厚重的心門,此時太陽剛好穿過一片陰云,明媚的陽光越過門檻,一直照進他的心里。

作者簡介:徐春華,大慶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民間藝術家協會會員。在《北極光》《黑龍江林業報》《歲月》等報刊和網絡平臺發表文學作品多篇。

(責任編輯?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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