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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色真紅”——生活史視野下宋女生活服色考論

2024-04-24 13:28銀連桐王小松
絲綢 2024年4期
關鍵詞:生活史宋代色彩

銀連桐 王小松

“Jade green and true red”: Exploration of womens clothing colors in the Song Dynas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fe history

摘要:長期以來,宋女日常服色的觀點抵牾雜駁,聚訟紛紜。文章通過梳理過往研究,以社會生活史為基本視野,以二重證據法結合傳世繪畫、出土實物、札記、詩文等探討宋代女性生活服飾色彩的總體情狀。文章認為宋代女裝色彩濃艷絢爛和質樸淡雅兩種格調并峙。文章從皮爾斯“規約符號”的觀點出發,認為色彩作為規約符號在政治場合之外、日常生活里只在男性群體中發揮作用,在女性那里并沒有具體明晰的規范。宋代女性服色的研究通常以傳世繪畫為端緒。然而,大多數為文人主持并收藏流轉的繪畫并不能完整反映時裝服色系統的真實情況,政治理念與生活實踐之間存在張力與裂隙。宋代女性生活色彩豐富多變。色彩研究必須認識到歷史的參與者,即“人”的復雜性,并從日常生活的多重視角出發,才能在豐富紛雜的歷史材料中括撮出女服色彩的具體寫真。

關鍵詞:色彩;皮爾斯符號學;宋代;女子服飾;社會規范;生活史

中圖分類號:TS941.11;K876.9

文獻標志碼:B

文章編號:10017003(2024)04010509

DOI:10.3969j.issn.1001-7003.2024.04.013

收稿日期:20231019;

修回日期:20240312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19ZDA046)

作者簡介:銀連桐(1996),男,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設計史、中國藝術史。通信作者:王小松,教授,wang64@zju.edu.cn。

自21世紀始,關于宋代服飾專題研究逐漸增多[1],宋代服飾的色彩研究猶有余地。宋代審美意趣由金匱玉堂走進普羅大眾,宋代服飾、織繡色彩的研究隨著考古工作的矻矻耕耘猶有所見。在“傳統與現代”“保守與開放”對立的語境下,部分研究探討宋代服飾文化時,認為宋女服色“拘謹保守”而唐時鮮艷華麗,并將之歸因于政治衰微與文人情調。近來大部分研究仍持此論?!短扑畏椉y樣審美比較》[2]認為,唐代以青、碧、紅、藍等濃艷色彩為主,而宋代以如鵝黃、粉紅等間色為主。宋代服飾色彩通常被描述為清淡質樸、簡約素凈的基本樣態,與唐代“濃艷華麗”呈現界限分明的對立?!八未囊鹿诜椏傮w上顯得拘謹保守,款式變化不多,色彩也不夠豐富,和唐代形成鮮明的對比”[3]52。同時相反的觀點也存在,沈從文先生[4]319認為,宋代一般貴族官僚婦女,配色十分大膽?!短扑螘r期服飾色彩的研究》[5]肯定宋代用色技術成熟的同時,提出“雅淡與俗艷并存”的論點?!端未噬鐣l微》[6]認為:“宋代服色雖有細密的規定,整體趨勢無論官府還是民間都呈寬松景象。民間服飾由單調變成五顏六色,官員服飾則向高貴的朱紫蔓延?!笨傮w上,宋代服飾色彩,特別是有關現實生活女服色彩的觀點抵牾雜駁,聚訟紛紜。

“生活服色”泛指政治場合以外的日常服用顏色,與社會觀念、政治結構的關系不能與禮服用色等同看待,必須回到具體幽微的生活記錄中得以管窺。陳芳教授[7]認為:“物質文化視野下的服飾研究和社會生活史視角下的服飾研究,能全面彰顯服飾作為‘物所呈現的一套象征系統,或者說一套‘物語語法,以及‘人 與‘物的關系,從而更好地回答服飾研究中的諸多問題?!卑▊魇览L畫在內,本研究結合詩文、札記、碑銘、織繡實物等其他成果,從社會生活史的視角得出更細致具體的服色認識成為題中之義。

1? 女性服飾色彩與規約符號

皮爾斯認為,符號表意的確切保證是使用者所屬社會的規約。無論什么樣的理據性,解釋時依然必須依靠規約[8]84。一般認為,在兩宋“興文教、抑武事”的環境中,禮法規訓決定了女子服色的選用。事實上,色彩作為服飾符號在女性那里并沒有具體清晰的規定,統治群體對女服的規約并不以色彩表征。

兩宋“復古”“崇簡”的服飾倡導并不圍繞女性展開。禮服上宋廷尊崇古制,如《全宋文》有“恢堯舜之典則,總夏商之禮文”,此類服飾倡導大多數是針對“袞冕之飾”的禮服系統。他們作為社會絕對的第一性群體,其穿用的顏色在政治生活中承擔標定等級的作用。男性精英在日常服色上倡導“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的格調。但是兩宋實行男女服飾分制的制度?!端问贰酚涗浫首谔焓ト暝t有“在京士庶不得衣黑褐地白花衣服并藍、黃、紫地撮暈花樣,婦女不得將白色、褐色毛段并淡褐色匹帛制造衣服”。男女用色禁令的有意分列,說明服飾研究時應該將不同性別面對的不同情況加以區分。在當時主流觀念看來,女子裝束的確應該潔凈簡樸,但具體又與男性存在區別。北宋袁采認為:“婦女衣飾惟務潔凈,尤不可異眾。且如十數人同處,而一人之衣飾獨異,眾所矚目,其行坐能自安否?”[9]737這里強調的是“不可異眾”且并無明確的色彩規約。曾鞏寫《鄆州平陰縣主簿關君妻曾氏墓表》贊其妹“性儉素,于紛華盛麗之際無所好”。男性對“天性沉靜,不事華侈”美德的贊賞,一為防止“女禍”,二為抨擊奢靡之風;無論出于何種目的,都不直言服飾色彩。事實上“禮之不行,無甚于此”等關于服色的指摘主要圍繞男服,比如針對秦檜子秦熺“秦小相黃葛衫”與“習為虜俗”的“順圣紫”的討論。顏色作為男性身份的規約符號,對作為“第二性”的女性,其規約作用微乎其微,且多在典禮場合中的部分上層女性身上體現。日常生活中男服反復禁用的“紫色”在女性日常服色中并未見禁絕。詞云“野草繡巢紫羅襦”“生紫衫兒,影金領子”“宋代婦女的襦、襖顏色以紅、紫為主,黃者次之”[10]284。由文人組成的統治主體的約定與喜好,包括禁色制度等并未對女子日常生活中的服色存在廣泛約束。文人士大夫之道德提倡對女服用色的影響實際上并不顯著。

事實上,統治者針對女性的服飾要求偏重材質工藝的層面?!端螘嫺濉酚涊d有“數內合用翠毛浮動羅花五十枝,系鋪翠鏤金真金紙制造。今禁止翡翠銷金,欲以藥玉假翠葉漆金紙充代”。所謂“充代”,便意在申明保留飾品顏色而反對飾品材質上的鋪張,穿用色彩依然保留“翠金”的華麗效果。兩宋時期墓志也表明社會主流話語對女性服用材質工藝的限制?!哆吺戏蛉诵袪睢酚涊d陸珪之妻邊氏受贊曰:“平居自奉儉薄,不服犀玉珠貝之飾?!薄斗蛉瞬淌夏怪俱憽芬灿涗浻袆┤谥薏淌弦浴胺椛僬洚悺鲍@贊?!端问贰分嘘P于女性服飾的禁令有禁銷金、泥金、真珠、縷金婦人首飾等。這些是因材料難得、造價靡費而達成的反奢侈浪費的主張,與裝飾顏色效果無甚關系。具體與服色有關的,禁止婦人“衣銅綠兔褐”的禁令,也是在強調“華夷之別”思潮中的個別現象,并不牽涉社會大范圍的色彩時尚。兩宋“服妖”只說對女子服飾多有限制,但“趕上裙”“淚妝”等穿用現象并不涉及顏色?!把宵S”等少數涉及顏色的指摘與爭論,也并未達到可觀的數量。再加上兩宋官方統治不同階段的失序,政治規約對女性用色的影響實際上并不強烈。

另外,社會主流觀念對女裝形象的影響更顯著者在于形制的改變?!氨彼螘r衫式較為寬大,而南宋時衫式逐漸窄瘦”[11]。在雍容寬博的禮用大袖衫之外,女子日常裝束以窄、瘦、長、奇等形制特點形成修長苗條、“纖秀矜巧”的審美風潮[12]。宋代女服的窄瘦風格才是典型的“唐宋之別”,而服飾顏色并沒有界限分明的唐宋時代差別。

2? 兩宋女性生活空間與色彩服用

與文人“尚文尚質”的呼吁相反,兩宋女子現實生活的服飾色彩可謂別開生面,爭奇斗艷。隨著兩稅法的實行與“不立田制”等新的土地制度的建立,門閥士族瓦解,生產者的人身依附關系得以松動。士庶之間盡管還存在差別,但已不像原來那樣涇渭分明。宋代社會各階層出現了較為明顯的社會流動[13]。上層的審美與底層的世俗審美得以上下互濟。

兩宋時期物質生產水平有較大提升。坊市合一帶來商業活動范圍擴大,商品經濟空前繁榮。吳自牧《夢梁錄》中記載:“自大街及諸坊巷,大小鋪席連門俱是,既無虛空之屋?!痹谶@個背景下,以從事服飾手工業和商業為營生的市民群體數量迅速擴大,他們的勞動成果為服飾追求“新奇淫巧”提供了物質條件。

宋時酒樓密布,瓦舍勾欄遍地,遍及京畿及其以外的市鎮。居民的娛樂生活頗為自由?!坝袠前碎g,周遭欄楯,夜點紅梔子燈,鼓樂歌笑至三更乃罷”[14]151。百行云集的娛樂兼商貿場所,歌妓舞女匯聚,產生了服飾上的爭奇斗艷,追逐時尚的需求。整個社會的拜金情緒瘋狂高漲,時人婚姻重彩禮。如《琴堂諭俗編》記有“將娶婦,惟問資裝之厚薄,而不問其女之賢否;將嫁女,惟問聘財之多少,而不問其壻(婿)之何如”。

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中,服飾色彩的全盤保守克制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使一段時間內如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言“其士農工商,諸行百戶,衣裝各有本色,不敢越外”,但兩宋服飾禁令并未有效推行,如袁說友《禁戢銷金劄子》:“往往法令稍寬,隨即縱馳,累歲以來,其侈日盛?!爆F實生活中的女子服飾風尚并非保守拘謹。宋袁褧《楓窗小牘》中記述了汴京都城變化紛繁的婦人時尚:“汴京閨閣妝抹,凡數變,崇寧間,少嘗記憶,作大髩(鬢)方額。政、宣之際又尚急把垂肩。宣和已后多梳云尖巧額、鬢撐金鳳。小家至為剪紙襯發,膏沐芳香,花靴弓履,窮極金翠?!蓖鯑灾堆嘁碓r謀錄》有:“婦人冠以漆紗為之,而加以飾,金銀珠翠,采(彩)色裝花?!彼卧~常以“時樣”謂時尚新妝,“時樣宮妝一樣新”“時樣新妝淡佇”。此時與白居易作《時世妝》的時代并無保守與開放的分別。隨著兩宋統治力量不同程度的失效,驕奢之風并未得到有效約束?!端问贰份d微宗時“奉身之欲,奢蕩靡極”?!稏|京夢華錄》記錄的北宋以來“巧制新妝,競夸華麗”的習尚,至南宋已經愈演愈烈。吳自牧《夢梁錄》中記述宋人“三五為群,斗美夸麗”。有時奢靡之風并不因財力有限而稍加消減,甚至成為全民活動。如嘉定十年王邁“丁丑廷對策”云:“婦女飾簪之微,至當十萬之直,不惟巨室為之,而中產亦強仿之矣。后宮朝有服飾,夕行之于民間矣;上方昨有制造,明布之于京師矣?!鄙献詫m掖,下至民間,人們競相攀比。

此外,兩宋時期女子的社會權益有所提升,中上層女性享有家庭財產權和受教育的權利。南宋時期有女子參與童子科考試并入選[15]11 這為女性的服飾之豐富提供現實條件。兩宋女子生活空間是相對豐富廣闊的,有攬勝游玩、參神拜佛、交友唱和等活動[16]349。是時如《東京夢華錄》云“間列舞場歌館,車馬交馳。向晚,貴家婦女縱賞觀賭,入場觀看”。又如周密《武林舊事》云:“終夕天街鼓吹不絕,都民士女,羅綺如云,蓋無夕不然也?!惫娂瘯?、節日慶典為女性提供了展示服飾的空間。下層女子特別是妓女等并無特別的約束,反而可以廣泛參與社會活動。兩宋文人與歌妓交際甚密。妓女群體作為娛樂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參與者,客觀助長了女子服色的豐富程度?!段骱先朔眲黉洝酚行惺锥酥扒t大袖”的記載?!秹袅讳洝芬灿屑酥凹t大衫”與“銷金衫”的記錄,可見當時下層女性的著裝顏色也并不簡素。

伴隨市民階層興起和士庶文化交流,女子日常服色上下差異縮小。北宋王得臣《麈史·儀禮》亦言當時“衣冠之制,上下混一”。南宋時如《朱子語類》載:“衣服無章,上下混淆?!鄙虾}埫佬g館藏《中興瑞應圖》中,皇后與女婢服飾顏色相近,一定程度反映了穿著者身份對著裝色彩的影響[17]。兩宋時期女服,既有下層對“宮樣”的追慕效法,也有上層對閭巷的嘗新涉獵。宋詞云“嬌額妝成宮樣新”“宮樣細腰身”。以“宮樣”“內樣”為代表的宮廷時尚已經進入更廣泛的生活領域。南宋時,宮廷時尚由近貴之家仿效,隨后流傳民間,形成了由宮禁到民間的流傳路徑。宮中與鄉野的女子服飾區隔有時并不分明。陸游《岳池農家》寫“誰言農家不入時,小姑畫得城中眉”是此時寫照。南宋時宮中貴婦服用色彩與士人之家無異?!督ㄑ滓詠沓半s記》記載南宋進御中宮成恭皇后的常服衣物與“與士大夫家無異”,甚至“嘗記賈生言娼優被后服”,且出現大量“真紅”“明黃”等鮮艷色?!端问贰分杏涊d也有后妃常服“背子、生色領皆用絳羅,蓋與臣下不異”。南宋時民間婚嫁女子穿有“銷金大袖,黃羅銷金裙,段紅長裙,或紅素羅大袖”送嫁。這些故事一方面反映了上行下效的奢侈之風;另一方面也說明宮禁內外、上下之間服飾用色限制并沒有傳統印象中固若金湯?!叭陙頋u失等威,近歲尤甚”[18]151。女服色尚上下交濟,士庶女性未因身份而服用色彩受限,反而對色彩的熱情未曾消退。

宋高似孫《緯略》記城中綢緞鋪榜曰“翠色真紅”。嵇康在《琴賦》中說“新衣翠粲,纓徽流芳”;班婕妤《自悼賦》中說“紛翠粲兮紈素聲”。東坡牡丹詩中有“一朵妖紅翠欲流”,是對地方土語進行提煉。翠為璀璨鮮明的綠色,引申為鮮明之意;“真紅”為鮮艷的紅色??梢姰敃r社會人民的生活用色是鮮麗的,在內的女性穿用也必然色彩豐富。

3? 染色技術、出土文物中的色彩

兩宋時期,手工業空前發達,行業分工細致。與服色有關的紡織業特別是染色業蓬勃興旺,家庭經營的紡織作坊達到了相當的規模。時人能制作出如“一年景”“春幡”等工藝繁復的節物[19]9 染色技術商業化程度超前。大多數染坊支持私人訂制并收取加工費,利潤豐厚。獨立經營的染坊遍布各地并“微有家活”。

南宋的洪邁著《夷堅志》中記載的一則逸事言明了民間群眾對色彩的向往?!巴蹂a文在京師,見一人推小車,車上有甕,其外為花門,立小榜曰‘諸般染鋪,架上掛雜色繒十數條。人窺其甕,但貯濁汁斗許?;蚴谝猿呓?,曰:‘欲染青。受而投之,少頃取出,則成青絹矣。又以尺紗欲染茜,亦投于中,及取出,成茜紗矣。他或黃或赤或黑或白,以丹為碧,以紫為絳,從所求索,應之如響,而斗水未嘗竭。視所染色,皆明潔精好,如練肆經日所為者,竟無人能測其何術?!?/p>

傳聞難免存在夸張虛造的成分,但相較前代,兩宋染色技藝更高超,效果更細膩。鵝黃、粉紅、揉藍、天水碧等間色的搭配體現材料的革新和技藝的純熟。紅花、蘇木、藍草、紫草、黃梔、橡實等染色材料的規?;N植,使得染匠能夠充分發揮能動性[20]。匠人們積極探索色彩譜的廣度。魏泰著《東軒筆錄》載英宗時“市民染帛以油漬紫色,謂之油紫”?!赌芨凝S漫錄》中《川帛宜色》有:“蜀之蓄蠶,與他邦異。當其眠將起時,以?;椅怪?,故宜色?!彼拇ㄈ揪p紅色,以?;椅剐Q,使之“宜色”。染纈工藝在宋代有所傳繼。雖然部分時期官方禁止民間私造纈板,但南宋又解禁。不僅如政和三年“禁打造纈帛詔”曰“使臣之家雇工開板,公然打造”,普通市民李裝花也“能打裝花纈”??椩旒妓囍薪痫椀膹V泛使用,是服飾色彩極大豐富的另一面。文彥博為諂媚張貴妃而在成都織造金線蓮花燈籠錦,大中祥符八年詔令中禁止使用的用金技藝達十八種之多。金裝飾宋廷雖有禁止,但后來又漸漸松懈。用金技術的大量應用,使服飾色彩更為繁麗??傮w上兩宋的印染色技術、織造能力保持發展。染色材料有增益,色彩表現更多變細膩。服飾并非保守拘謹而極富創造力,與同時期“斗美夸麗”“奔競侈靡”的時尚風潮互為因果。

更重要的是,織染工藝并沒有為貴族全盤壟斷,而部分織物進入市場流通。據《西湖老人繁勝錄》記載,宋代城市里不但有專門從事縫紉的作坊和技人,還有各種與服裝相關的商行店鋪。李覯《富國策》云“今也庶民之家,必衣重錦,厚綾羅縠之衣,名狀百出”。平民百姓日常的服用并未受到全方位的限制,官方禁色與現實服用的關系需要重新審視。

從出土實物來看,唐宋織物在視覺效果風格上差異并不明顯(圖1)。如包偉民先生[21]言:“如果我們轉換視角,不再局限于唐、宋間服飾特征的這種簡單對比,而是將眼光稍放長遠一點、寬廣一點,就會發現這種……方式,距離歷史真實頗遠?!眳⒖础督K武進村前南宋墓清理紀要》[22]、《德安南宋周氏墓》[23]、《福州南宋黃升墓》[24]、《南京高淳花山宋墓出土絲綢服飾保護與研究》[25]等資料,出土織物以茶色、煙色、褐色為主?,F存的宋代織繡實物著名者多出土自南方,保存條件苛刻導致色彩信息損失。而唐代實物典型者大多出自敦煌、新疆等環境干燥、保存條件適宜的地區。色彩研究只取典型者并不能構成比較。此外,局部的地區間的差異并不能擴展為“時代之說”等而論之,東西地區橫向之間的織品審美并不能代表縱向時代差異。由圖1可見,若刻意比較,唐宋兩代皆有華麗風格。成都蜀錦織繡博物館所藏宋錦、北宋時期出土于新疆的重蓮團花紋錦依然有鮮艷瑰麗的色彩。南京大報恩寺遺址出土了紅羅描金和泥金的織品,其色彩構思之華彩程度不輸前代[26]。兩宋之際絢麗和淡雅兩種色彩取向是同時存在的,人們對色彩的熱情依然持續。

墓室壁畫中的服色信息呈現如表1所示??傮w上看,女子服色紅白的色彩搭配占據主流,粉色、淺紅、淡綠、青色等間色相較唐代壁畫變多。北宋墓室壁畫服色依然延續唐末的色彩風格,在此基礎上更細膩多變。紅衫配淡紅長裙、綠色褙子配白裙、紅色褙子配黃裙、藍窄袖短衫配白裙,青紅、紅綠等強對比色依然在使用。與唐代墓室壁畫相比,女性服飾色彩并沒有集中展現出質樸素淡的特點;色彩搭配并無明顯區別,始終以紅白二色多見。

寺觀壁畫中女性的服色更細膩紛雜。比如開化寺壁畫中女性服色紅、白、綠、金相間,光耀璀璨(圖2)[30]7。又如太原晉祠圣母殿彩塑,女性服飾色彩以紅、白、藍等為主,整體鮮艷明麗。另外一些出土圖像中的女子,如江西贛州慈云寺塔出土的宋代紙本人物圖,其衣物紅綠相間,配色大膽熱烈(圖3)[31]。這些顏色濃麗者,說明宋代女性著裝在不同記錄媒材中的服色呈現有不同,實際情況與“素雅簡潔”的定論有分異。

4? 文人記錄中的女性服飾色彩

記錄傳統社會的女性服色的文字,通常為文人秉筆。這些記錄是理解宋女服色彩的重要信息來源。文人群體不僅有“文質彬彬”的理想觀念,也有感官享樂的需求。在詩文、制誥、繪畫中的女性形象大致為兩類。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將畫中婦女一類歸為“貌雖端嚴,神必清古,自有威重儼然之色,使人見則肅恭,有歸仰之心”;而另一種為“跨麗之容,是取悅于眾目”。本文以此為線索可按跡循蹤。

第一類形象是出現在行狀、家訓與墓志銘中的女性,如《女孝經》言“卑讓恭儉,思盡婦道”“居尊能約,守位無私”之形象。這類形象符合道德禮法,也是文人們道德訴求的投射。以《女孝經圖》為代表,此類作品描繪禮記所謂“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的貞婦賢妻形象。其色彩素雅端麗,嚴守規定。相對的,如梁楷的《八高僧圖》和王居正的《紡車圖》等,角色穿紅著綠,與上層女性素凈端正的形象不同,顏色更為熱烈(表2)。

注:圖版采自浙江大學中國古代書畫研究中心編《宋畫全集》第2卷第2冊和第1卷第5冊。

第二類是出現在娛樂場合中的女性,她們符合“秀色婑媠”的特征。這些女性姿容艷麗、服色鮮妍,兼具才情與容貌,可以滿足男性生活中的情感需要。唐時“粉胸半掩疑晴雪”等詩句對女性裸露肌膚的大膽贊美,宋代文人依舊歌詠;如“縐紅衫子映豐肌”“青衫透玉肌”等語。宋代部分文人狎妓成風,溺于聲色。世風相對開放,酒肆開張、婚迎嫁娶、集會游樂有妓女列席參與?!段淞峙f事》載臨安歌館妓女“靚妝迎門,爭妍賣笑”。因照顧男性欣賞者觀感之緣故,女伎等藝人群體服色好尚冶艷靡麗,引領一種特別風氣。如上海博物館館藏《歌樂圖》中描繪的供給樂舞助興的歌樂女伎,服色真紅,極艷麗之能事。周密著《齊東野語》中記載了男性文人在聲色場所對妓女服飾色彩的想象:“名姬十輩皆衣白,凡首飾衣領皆牡丹,首帶照殿紅一枝……別十姬,易服與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則衣紫,紫花則衣鵝黃,黃花則衣紅,如是十杯,衣與花凡十易?!逼渲杏小皧愔荨闭哂么蠹t配銷金、紫花衣鵝黃、黃花衣紅的現象,是文人眼中女性服色鮮妍審美的記錄。

在詩詞筆記中,兩宋的女服色彩也是豐富華麗的,日常服色配比柔和鮮明而不突兀。宋話本《西湖三塔記》云“盈盈嫩綠,有如剪就薄薄輕羅;裊裊輕紅,不若裁成鮮鮮麗錦”。詩詞中有“淡紅衫,縷金裙”“繡裙斜綽茜羅輕”“簟紋衫色嬌黃淺”等語。宋女服色善用紅黃、藍黃等弱對比色。如《絆綠衣人傳》云“女十余歲,紅衣黃裳,珠絆滿頭”;《關王池》“女子少艾,戴魚枕冠,皂衫黃裙紅履”。詩詞中也有“淡黃衫袖仙衣輕”“鶯黃衫子退紅裙”“揉藍衫子杏黃裙”等語。雖然衫子上衣的服色偏輕,但是通常宋女會佐以鮮亮的裙色。女服紅綠對比色不如唐代常見但有所保留。如“裙腰綠如草,衫色石榴花”和“鬢攏春煙濕翠翹,石榴裙幔裊纖腰”等記錄。此外,宋女服色相與明度也有更多細膩變化。比如形容綠色的詞句有“墨綠衫兒窄窄裁”“柳綠春衫放窄裁”“湘葉匆匆換翠裙”等。而黃色有“春衫是柳黃”“衣染鶯黃”“忽掩赭黃衣”“簟紋衫色嬌黃淺”等。同類色名目眾多,視覺效果各異。

另外,文人筆下也可以看到女服日常色彩的階層差異并不大,且庶民可以穿用鮮艷色。詩云“青荷葉傘茜裙紅,隨母歸寧省外翁”“珍禽彩翼嬉晴日,游女紅裙上大堤”。無論鄉村歸寧還是出游場合,艷麗色彩的使用無嚴格的限制。宋蔡絛撰《鐵圍山叢談》記載宣和時寡婦衣紅褲而被罰杖的佚事?!安虄认辔酿埶o,以殿魁驟進。晚知杭州,稍失志。時宣和間,錢塘經方寇破殘后,其用意將效張乖崖公領成都故事花判。府有寡婦詣訟庭投牒,而衣緋袴。即大書曰:紅袴白襠,禮法相妨。臀杖十七,且守孤孀?!边@則故事看似說明禮法對女子的規訓,實際上做出判決的當事人是被當成“士大夫談柄”而記錄。記載中其更是被列為“憸邪小人”,官員借“紅袴白襠,禮法相妨”之由責打平民寡婦并沒有得到認同。反而時人對此舉有譏諷之意,認為他東施效顰、道貌岸然??梢娛紫鹊讓用癖娨惨缕G色(緋袴);其次所謂禮法觀念的影響力沒有深刻地嵌入宋代女性生活中。時人并沒有對下層寡婦衣艷色有苛責,現實生活與禮法規訓的理想之間存在距離。

從文人記錄來看,所謂文人眼中清雅脫俗的女性形象,也不僅依靠服飾顏色來表征。北宋蔡伸的《小重山》是典型的例子?!安躺煊压?,宣和間,奉檄燕山。道經莫閭,州守宴之籌邊閣。名妓有陳文者侑席。明年歸,則陳已脫籍入道矣。請于崔守,強致之,風度閑雅,愈勝初見。因賦小重山云:流水桃花小洞天。壺中春不老,勝塵寰。霞衣鶴氅并桃冠。新妝好,風度愈飄然?!标愋彰艘衙摷氲?,詞云其“風度閑雅”“風韻飄然”。陳席上著“霞衣鶴氅”,可能與其宗教身份有關。比照柳永“金縷霞衣輕褪”中描述的身穿霞衣卻氣質完全不同的冶艷形象,陳姓女子之著裝表明:艷麗的色彩不只與富貴格調相聯系,也可以與高雅的氣質甚至是相對嚴肅的宗教身份聯系起來。在文人眼中,女性形象審美在于情態與視覺的綜合感受。色彩的屬性傾向只是影響美感結果的一部分因素而已。

在復雜的服飾研究中,過往者大多以傳世繪畫作為圖像證據依憑。傳世繪畫所存者記錄的女性服色以弱飽和度、高明度的顏色為主,與其他材料記錄中呈現富貴絢麗的效果有殊異。究其緣故,傳世繪畫大多托為文人筆墨,來自廟堂書齋,古雅清曠;而日常服色適應日常起居,別開生面。繪畫的創作與收藏被圖像的消費主體——士人掌握。在士大夫看來,表現女性形象,偏裝飾作用的淫樂感官的作品甚至是不應傳世的?!缎彤嬜V》載宋人語曰《韓熙載夜宴圖》之流“又何必令傳于世哉!一閱而棄之可也”。又如高居翰先生在《致用與娛情》中所言:“收藏家將功能性與裝飾性的繪畫當作家族的遺產留給后人,這些作品因而也不大可能流入藝術市場……于是,這些繪畫被長期保存的可能性也就更微乎其微?!保?2]21文人墨客對此類繪畫價值的觀點與其收藏的機制,反映了女性圖像制作與流傳標準的主觀性與隨機性。因此,傳世繪畫記錄的服色信息并不足以窺見當時女服的全貌??傮w上,兩宋女服服色搭配雍雅,但也并不暗淡素凈。在傳世繪畫之外,大量豐富的色彩描寫,詩詞中顏色詞的與日俱新,都在證明兩宋女服色彩的豐富艷麗。

5? 結? 語

宋代女服日常色彩的規范限制相對寬松,商品經濟的繁榮為服飾色彩空間的擴展提供條件。女性地位抬升和活動空間的擴大,客觀造成時人喜奢斗艷的氛圍。兩宋女服上行下效,巧制新妝,競夸華麗,奢靡之風不遜于前代。從記載中的染色技術可以看出兩宋色域廣闊,配色細膩,兩宋服色比唐時更顯出許多慧心巧思。從出土文物和壁畫來看,間色與復合色有所添益,宋代色相表現較前代更豐富細膩。兩宋女服色彩濃艷絢爛和質樸淡雅兩種格調并峙。

色彩是歷史、技術與觀念交織作用下的復雜產物。服飾的最終呈現,首先受物質條件的制約;技術能力、氣候溫度和地理環境也是在內因素。這幾種因素都比制度規范與倫常理念對民眾的日常生活有更為優先的影響。馬克斯·韋伯認為,直接支配人類行為的是物質上與精神上的利益,而不是理念。規范的理念之外,各個階層、地區的女性有其自身生活中區別于統治集團政治理念的獨異性。儒教的理想化規訓與生活實踐之間存在張力與裂隙,倫理觀念與制度的限制非固若金湯,女性具有從其自我人格出發的對抗環境的協商與適應。宋代女性身體是否被拘束,穿用的顏色艷麗與否,服飾開放的程度,在不同呈現空間與講述者視角里往往是不同的狀貌。服飾穿用與政治觀念是彈性的互動關系,研究者忽視這種現實生活的復雜性難免會陷入“理念”與“生活”截然對立的迷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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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de green and true red”: Exploration of womens clothing colors in the Song Dynas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fe history

YIN Liantong, WANG Xiaosong

(School of Art and Archaeology,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00, China)

Abstract:The resurgence of traditional cultural discourse in recent times catalyzes a notable surge in scholarly attention towards womens clothing of the Song Dynasty (960-1279 A.D.). The scholarly inquiry into the intricate realms of Song Dynasty attire, weaving techniques, and the chromatic nuances of embroidery persists as a focal point of academic discourse, garnering considerable acclaim and engendering substantial scholarly output as archaeological endeavors unfold. Against the backdrop of stark dichotomies delineating “tradition” from “modernity”, “conservatism” from “progressivism”, certain scholarly inquiries into Song Dynasty sartorial culture have been inclined to depict the prevailing ethos of the era as one characterized by restraint and conservatism, juxtaposed against a romanticized portrayal of the Tang Dynasty (618-907 A.D.). Contemporary scholarship remains ensnared within the dialectic tension engendered by these perspectives. The scarcity of surviving tangible remnants associated with womens clothing of the Song Dynasty, coupled with stringent mandates for the preservation of excavated garments and the scarcity of readily available data concerning coloration, has precipitated a tumultuous arena of divergent perspectives regarding the hues adorning womens garments during this historical epoch. Consequently, a reliance solely upon iconic artifacts for scholarly inquiry is inherently insufficient. A more nuanced and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of the colors of womens clothing in their daily life in the Song Dynasty should be achieved through a rigorous interrogation of the archival documentation of contemporary human life at that time.

The article takes the perspective of life history and employs the dual-evidence method, combining handed-down paintings, unearthed artifacts, notes, poems, and other records to explore the overall situation of the color system of attire worn by women in their daily lives in the Song Dynasty. The article draws upon Pierces semiotics and posits that color, functioning as a conventional symbolic entity, is asserted to exert its influence exclusively within the male societal domain, exhibiting a dearth of explicit and well-defined norms for women in their quotidian affairs.

In ancient times, while the color differentiation of attire existed between men and women, with men needing colors to signify social status, Confucian ethics and cultural conventions primarily regulated womens adornment in terms of materials and craftsmanship to prevent extravagance. Furthermore, throughout the epochs spanning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cultural conventions exerted a more conspicuous influence on the general outline of attire than on its chromatic aspects.

The burgeoning of commercial enterprises and the ascent of the urban bourgeoisie engendered a milieu ripe for the proliferation of textile resources. Concurrently, the elevation of womens societal stature and the broadening of their social engagements cultivated an ambiance conducive to opulent and resplendent attire. The sartorial predilections of the urban middle class seamlessly harmonized with those of the aristocratic elite, fostering a symbiotic exchange of aesthetic sensibilities. During the epoch of the Song Dynasty, the endeavor to attain sartorial magnificence stood in parity with the grandiose pursuits observed in the antecedent Tang era.

From historical records detailing dyeing techniques and craftsmanship, it is discernible that the chromatic spectrum of Song Dynasty womens clothing colors in their quotidian existence was extensive, characterized by intricate color combinations that surpassed those of the Tang era in terms of ingenuity and refinement. Upon examination of unearthed artifacts and mural depictions, it becomes apparent that the repertoire of hues adorning the everyday attire of Song Dynasty women exhibited an augmentation of composite colors. This observation suggests the heightened richness in chromatic variety during the Song era compared to preceding periods.

Furthermore, literary compositions authored predominantly by the scholar-officials scribes provide vivid testament to the diverse chromatic ensembles donned by Song Dynasty women. The Confucian ethos and social norms of the time, venerating the ethos of refined femininity, transcended the mere adornment of clothing, emphasizing instead the cultivation of inner grace and propriety. During the Song Dynasty, the aesthetic ideals upheld by literati did not hinge upon the exhibition of feminine grace and refinement solely through attire coloration. Within the literati class, renowned for their adherence to principles of self-restraint and decorum, there existed an acknowledgment and appreciation of sensory indulgence, manifesting in their vibrant descriptions of womens clothing. Based on existing evidence, both vibrant and subdued color palettes coexisted in Song Dynasty womens clothing in their daily life, with no significant stylistic differences compared to the Tang Dynasty.

The evolution of fashion in attire coloration represents the convergence of myriad natural and societal determinants, including seasonal climatic conditions, environmental nuances, regional customs, and prevailing ideal social norms. The aforementioned factors wield a more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daily lives of commoners than ideal social norms. A disjunction prevailed between the authentic life experiences of the populace and the proclamations espoused by the ruling authorities. The color palette of womens clothing in their quotidian existence in the Song Dynasty is diverse and ever-changing. In the pursuit of color research, scholars are obligated to earnestly recognize the complexities embedded within historical human experiences. In order to attain a nuanced comprehension of the chromatic nuances embellishing womens attire within the intricate fabric of historical narratives, researchers are compelled to undertake a meticulous examination of the records chronicling daily life during the Song Dynasty.

Key words:

color; Pierces semiotics; the Song Dynasty; womens clothing; ideal social norms; life hi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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