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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年詩文里的人間秩序

2024-04-24 14:04張戰
今古傳奇·當代文學 2024年3期
關鍵詞:劉年首詩詩人

詩歌是劉年的宗教,是劉年的天命。劉年一直致力于追求人詩的合一。讀劉年詩文,就是讀劉年。劉年的生命形態,他的愛恨懺悔,他的憤怒恐懼,他對大地和天空極限不懈趨近于到達,他對走失的生命與流逝的時間近于絕望的打撈和呼喚,都赤裸坦誠在他的詩文里。

他的詩文就是他的命運傳記,他詩文的面貌,就是他的靈魂面貌。要寫出怎樣的詩,你必先成為怎樣的人。反過來說,你是怎樣的人,才會寫出怎樣的詩。修辭立其誠。誠者,一顆真心,一個真人而已。

自由

追求自由,獲得自由,是劉年以詩文建構的人間秩序中的第一法則,是劉年以自己的血肉生命夯實的地基。他的詩文廟宇,就建立在這一地基上。自由,是一根結實有力的廊柱,撐起了劉年詩文廟宇的高度。

于劉年而言,自由,是生命呼吸的第一空氣。自覺地追求自由,打破第一個枷鎖,應是他23歲,放棄水泥廠的工作,無身份證,無檔案,兩手空空,從廣東回到湘西之時。那時他依然懵懂,只知我不能怎么活,不知我應該怎么活。他尚未真正看清自己,尚未找到真正的自我,而命運卻在此時悄悄給了他指引。他延續了青春時代就開始的詩歌寫作,逐漸自覺的寫作帶來了心靈的澄明。在這澄澈中,他終于認清自我生命應有的面目。感謝他妻子的理解,他得以在家自由地寫作。感謝好友在請他喝酒時的直言相勸,他回到家,在悲涼又絕望中寫下被許多人視為他成名作的詩——《寫給兒子劉云帆》。感謝張家界石繼麗女士的推薦,他前往北京參加了一個詩歌筆會,詩作被當時的《邊彊文學》主編潘靈看到。潘靈留下一句話:若想從事文字工作,就去昆明找他。于是,2009年11月22日凌晨5點多,劉年的腳踏上了正下著微雪的昆明。兩小時后,昆明雪霽,天邊,“亮出一縷一塵不染的陽光”。

這是劉年自覺邁向自由的第一步,荊軻已渡過了易水。自我是怎樣的,他看清了。想要的是什么,他確認了。然后是全力以赴地追求。

自由,無非是你不斷地主動選擇,反抗,放棄,并且勇敢承擔自由的一切的后果。而無論選擇什么、反抗什么、放棄什么,首先要勇敢。如同自由的罕見,勇敢也是地球上的稀土。獲得自由,同時意味著付出巨大的代價。勇敢不同于魯莽。魯莽是一個人對危險未知而貿然行動。勇敢則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雖千萬人,吾往矣。勇敢,是可以為真理冒犯權威,是可以為理想掙脫妻子的擁抱。一個內心沒有強大精神力量支撐的人,勇敢也許只是停留在紙上的書寫。勇敢之后,是行動。自由,只存在于勇敢的行動中!從昆明到北京,從北京再回到湘西,劉年不斷以自己的肉身行跡在大地上打著問號,不斷地選擇、反抗、放棄。

在這個人人以安全感為第一的時代,越沒有安全感,越會死死拽著虛幻的安全感不放。劉年的不斷放棄,首先是對安全感的放棄,始終讓自己處在未知的道路與危險中,警覺又敏感,只朝著自己的光亮奔跑。名利、物質、體面、安全,甚至快樂,越來越多地放棄,使他越來越像一個苦行僧,卻也更加自由。他由此獲得了一個巨大的空間,他的翅膀打開,舒展。他起飛,像他描寫的那只褐色的鷹,飛進蒼天,卻又把自己的影子投向人間。坐在書齋里空對著自由呼喊是無用的,坐在書齋里控訴著沒有自由也是無力的。劉年自稱行吟者,這個行,首先是充滿力量和勇氣的行動的行,然后才是無限遙遠的行走的行。

自由給劉年帶來了什么?幸福,以及詩歌。引劉年2020年1月出版的詩集《楚歌》“自序”中的一段話便可明白。這篇自序中,作者虛擬了一個女性人物小煙,序文以作者與小煙之間的問答形式完成。劉年的詩學思考大部分包含在詩集《為何生命蒼涼如水》后序和詩集《楚歌》的自序里?!冻琛纷孕蚩梢曌鲃⒛暝娬摰囊徊糠?,其中有對自己詩歌來歷的溯源,對詩與美的辨析,有自己詩歌創作的經驗總結,也有對自己詩歌未來的期許。劉年在其中也提到自由。在他看來,孤獨約等于自由,自由約等于幸福。在回答小煙的提問時,他說:走那么遠,那么難,一是為了喜歡,二是為了寫作?!跋硎茏杂傻奈?,最接近幸福,最寬廣、最柔軟、最悲憫、最敏感?!痹娙说木駹顟B總是與其詩相互生發,相互滲透,相互映照。享受著自由的劉年,他的詩歌,也往往呈現出自由、寬廣、柔軟、悲憫、敏感的面貌。

自此,劉年的生命形態慢慢開始與詩歌貼合,且貼合程度越來越高。

行走

要自由,就行動,就行走,就開拓。行走是劉年詩歌的取經方式;行走開拓了劉年的視野空間,也豐富了劉年的精神和情感空間;行走,更構筑了劉年詩歌從內容到形式最重要的一部分。劉年成了我們眼前真實的堂·吉訶德。

最初幾年,劉年孤獨出行,但2020年春夏兩次重回青藏,妻子已和他同行,彼此相互守護,共同經歷和分享一路的新奇、絢美與艱險。這里用“重回”,不用“重游”,是因劉年孤獨、悲涼而廣闊的精神氣質,與青藏高原有著高度的契合。游走青藏,于他而言,是對精神故鄉的再次確認與回歸。追蹤劉年這幾年的行蹤,可以推論:如果一個地方讓劉年一去再去,一定是有某種精神力量從那里向他發出召喚。此召喚,如久別后再認的親人,在他的心里引起雪崩,并伴隨著回應的轟鳴。

劉年的摩托,是他的馬、他的筆,是他的長矛。踩下油門,就可以出發。獨立的人格,自由的時間,健壯的身體,靈性的摩托,一切都有了。嘴是自己的,只講真話;腿是自己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眼睛耳朵是自己的,喜愛的事物,想看多久就看多久,想聽多久就聽多久。這幾年,劉年換了三輛摩托,走了十幾萬公里。他的摩托車輪,向著最西的西,最東的東,最南的南,最北的北,幾乎觸摸了每一極的國境線。那些雪山、沙漠、高原、森林,那向著他摩托車撲裹而來的雷電沙塵、落石冰雹、暴雨大雪,那沿路讓他駐足凝目的河流小溪、夕陽孩童,那海拔5500多米的麻扎達坂尖雪山、兇險的沙漠無人區,那柔糯多雨的江南,南太平洋海浪與漁夫的角力,一并繪制出了劉年無比遼闊的詩歌地圖。

劉年于2015年8月出版的詩集《為何生命蒼涼如水》收錄162首詩,其中56首詩以地名命名。詩集《楚歌》201首,63首以地名為詩名。下面這首詩《七行》則直接由他2019年“反問大地”的一次行走中所經過的山脈名稱構成:

以太行山脈開頭,陰山山脈/賀蘭山脈,祁連山脈,天山山脈,昆侖山脈/以岡底斯山脈的岡仁波齊圣山結尾/共七行/賀蘭山脈最短,昆侖山脈最長/塔克拉瑪干沙漠,是三十三萬平方公里的留白/昆侖和天山之間,累極的行者,和衣而臥/因此多出一行

這是他的足跡記錄。遙遠艱辛的行走打開了詩歌高闊的空間,這首詩有著天神般的俯視視角。詩人沒有費力鋪排生動的細節或深情的詠嘆,沒有力圖把這七個本源性的名詞再還原為自然存在。本有千鈞之力,卻只輕輕念出它們的名字,它們的走向,先而后,七條亙古雄偉的山脈就被詩人挪到詩里,化為詩中粗黑至簡的七行。這還不夠,為了求真,也為了美,詩人在第二節里,仿佛書法家寫字時筆畫的參差,準確交代了賀蘭山與昆侖山不同的長度,又以三十三萬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瑪干沙漠作為筆畫間的留白。最后一節,詩人將自己累極而臥的身體,作為其中的一筆添了進去,至此完成了一個在視覺上可以無限延伸的巨型象形書寫。我們可以把詩歌的最后一節,理解為詩人向大自然的自覺皈化。詩人在行走中,在與自然山川不斷艱苦的廝磨中,身心既得到自然的滋養,又得到自然的考驗與修正,終于在用盡心力累倒時被山川大地接納,從而獲得雄偉蒼莽的山脈偉力,在精神上終于完成與山川自然的同構。此時的人,是詩人,也是皈化的理想狀態的人,他擺脫了俗世生活里人的物質化,脫胎換骨,變成了與大地山川同等純粹的大寫的人。

詩的言說往往需要外部世界的介入,當行走過程中所遭遇的事物與詩人內心情感和經驗迎面相擊,發生聚變時,詩由此催化而生??释突?,即成猛虎?!镀咝小愤@首詩由行走而得,在這里,詩人已完全消解了詩歌中慣用的隱喻、轉喻或奇喻?!拔摇笔窃趫龅?,“我”卻已完全消融在客觀自然之中。詩人在這首詩里化重為輕,馭繁如簡,筆墨卻是厚重有力的,其架構結體,有俯有仰,有揖有讓,有拙有巧,收放自如,由此可見詩人腕下筆力。

行走帶來了劉年詩歌空間的開拓,也賦予了劉年詩歌的另一個重要特征:肉身在場。除了用摩托代替腳,劉年行走的方式近乎托缽僧,他的肉體是無遮蔽無保護裸露在外的,懸崖上的落石也許就趕在這一秒,毫無征兆地砸在路過的詩人頭上。橋斷路毀、沙暴蔽日,饑餓干渴,缺氧頭疼,路途上可能的危險,都會遇到,不可預知。如同松尾芭蕉孤身一人的行吟,劉年同樣以肉身行走天地,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頻頻出入險境而不改其樂。不僅是得之于行走中的每一首詩,劉年絕大部分的詩都有他的肉身在場。有些詩中,詩人似乎已經隱形,然而替我們觀看的那雙眼睛,替我們感受的那一顆心,依然是詩人自己的。比如《王永泉》:

三年來,王永泉每周進兩次城,給周立萍做透析/摩托車越來越舊,周立萍越來越瘦//病友批評他,別讓母親坐摩托了/日曬雨淋,一大把年紀了,誰受得了//他說,沒辦法,要趕回去烤煙,又沒班車/他壓低了聲音,又說,她是我的老婆,不是母親

此詩六行,口語,卻鋪陳了三個人物的命運悲劇。詩中一對夫妻,有名有姓,再加上一個無名病友,三個人物都生活在無望的掙扎中,卻有著永不放棄的溫暖和令人心碎的愛。詩的第二、三節,病友與王永泉的問答,以戲劇化的誤會方式,將坐摩托的病人的身份,由母親反轉為妻子,而王永泉壓低聲音的解釋,更是一針雙繡,既寫出其妻子被病痛折磨的悲苦,也寫出王永泉對妻子的體貼和不離不棄。小人物面對命運的痛擊,雖然無力反抗,卻依然在掙扎中顯出人性的偉大與堅韌。此詩雖為短章,場面壓縮在一個極為有限的空間,敘事樸直笨拙,用字簡省,卻在材料的裁剪取舍上表現出詩人高超的敘事技巧,敘事畢,人物出,場景生動,留白盈滿,詩歌基調悲而不絕望,疼痛中有安慰,詩人此時并不在場,然處處在場,其情感態度和價值判斷已蘊藉其中。

劉年有大量以賦為法的敘事詩。這些詩絕大部分來自詩人自己的親歷親見,有些得之于路上,或并不得之于路上,卻因詩人的肉身始終在場,詩歌成為可觸摸,可嗅聽,可視看,有溫度,能共情的文字。與坐在書齋里靠玄想,靠搗爛典籍得來的詩相比,劉年的詩原始、直接、真實、新鮮、粗糲,和淚帶血,詩中的情感與事件,因此而有了共歷性。

讀劉年詩,要以血肉讀,要忘掉你運用得得心應手的詩學理論,忘掉言必稱的里爾克、策蘭、艾略特、希尼,忘掉你上過的學,讀過的書,忘掉你寫的詩,別人寫的詩,甚至,忘掉你已讀過的劉年的其他詩。要凝定當下這一首,凝在這一口氣,這一汪淚,這一刀刺下來的痛,以心撞心,等著隕石落進大海,看它濺起怎樣的波瀾;等著雪融蠟梅,浸泌出怎樣一種奇香。讀劉年詩不需要有學問,只需要一顆尚有知覺的心,只需具備一個人的健全情感。如果了解劉年在行走路上曾遭遇多少艱險,了解劉年這些年為詩歌付出過多少努力,你就會理解劉年在每年的詩歌年終總結時,有那樣多沉甸甸的珍重和喜悅。

劉年也有些詩因聲調高亢,不易被人接受,卻又因詩人的肉身在場,其呼喊中的真誠與力量,就變得自然而必然,比如《在昆侖山上的致辭》:

海拔五千五百六十六米,我站的地方/比所有的主席臺都要高,請安靜下來/我想說三點//一、別老想囚禁我,你們不是棺材/二、不需要那么大,那么多,那么新,那么快/你們需要的是懺悔、寬恕和審美/三、你們把手機顯示屏,當成了蒼天//被你們遺棄的蒼天,被昆侖山苦苦支撐著/你們喝的水,是昆侖的淚。

這首詩的寫作方式是有危險的。完全主觀化的詩易流于面對虛空的呼喊。這首詩里,外在事物只是引起詩人發聲的動機,海拔五千五百六十六米的昆侖山頂,給了詩人一個高高在上的發聲平臺。登高當然聲遠,卻也容易飄忽散開而沒有著力點。詩人講的幾點,原本基于對雪山下俗世生活的批判,其批判并非不深刻,并非沒有力量,但以為只要登到極高處,聲音就會更有力量,更有深度,更有回響,卻并不必然。相反,你若想將聲音喊向俗世,應該站在俗世里喊,貼著人的耳朵喊。但這首詩盡管沒有撐起空間的張力,卻并沒有失效,其最重要的原因,就因為有詩人自己的肉身在場,就因為詩的最后一句,“被我們遺棄的蒼天,被昆侖山苦苦支撐著”。正因為有詩人的肉身在場,才可能有這樣獨特的發現,它也讓人想到,此刻站在昆侖山頂的詩人,正成為昆侖山的一部分,也正替生活在5566米雪山下的我們每一個人盡力支撐著蒼天。因為這一句,這首詩立了起來。

自由,為劉年的詩歌廟宇打下地基,撐起廊柱;行走,為劉年的詩歌廟宇提供建構的方式;而博大深沉的愛,則是筑造劉年詩歌廟宇的一塊塊沉實的磚瓦,它們高密度高質量的砌疊,使得這座廟宇能穩立于大地。愛,也是劉年詩歌廟宇中供奉的神。

劉年所有文字皆以愛的情感鋪底,或就是愛的直接抒發。愛是他一切文字的出發點。與小說、戲劇、散文等其他文體相比,詩歌的使命依然在抒情。人類文明雖已發展了六千多年,人的基本情感類型,其喜怒哀樂,愛恨恐懼卻自古如一,只是情感的緣起或表現方式各不相同,故人的情感永遠寫不盡,也寫不夠。愛也如此。

對親情與愛情的抒寫與頌贊,是劉年詩文交響樂中最重要且一以貫之的主題。

劉年最被廣為傳誦、也最令人動容的一首詩,是寫于詩歌創作早期的《寫給兒子劉云帆》。詩中,詩人向兒子一一交代著身后事,詩歌語調舒緩,悲涼,沉重?!熬涂虃€痛字吧,這一生,我一直忍著沒有說出來”“放三天吧,我等一個人,很遠。三天過后沒來,就算了”。在向兒子回顧自己愴痛的一生時,作為父親的自己,更為無論生前還是死后,都不能為兒子提供有力的庇護而深感痛苦愧疚。自己即使死了,也依然對兒子懷有強烈的不舍和牽掛,他希望兒子在清明時,能到墳前告訴自己,看了什么書,找了女朋友沒有。舐犢之情,動物皆有,何況人類。

中國文學史上,抒寫父子深情的詩歌并不少見,陶淵明有《責子》,杜甫有《元日示宗武》,蘇軾有《洗兒戲作》,這些詩共同表達了父愛主題,也飽含對年幼的兒子長成后命運的擔憂,卻大多在詩歌的最后,歸結于或放達,或教訓,或戲謔?!疤爝\茍如此,且進杯中物”“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雖未流于油滑,卻多少顯得狹隘淺薄。中國歷史上多有以孝治國的時代,往往抒寫慈母恩情的詩,更容易受到主流文化的肯定和關注。相比同題材的這類詩歌,劉年的《寫給兒子劉云帆》,無論在情感的表達深度,還是在詩歌表現形式方面的創新,都可稱前無古人。這首詩透過死亡來寫父愛,以交代身后事的獨特方式組織詩歌結構,在緩緩而一字一句的叮嚀中向兒子傳遞著父愛的深情與憂慮。

劉年曾說,他生命中的大部分痛,來自對妻兒現狀與未來的擔憂。但在兒子面前,父親不能號啕,反而重事輕說,深痛淺說,仿佛若無其事,一一從容交代,卻處處隱忍,處處閃爍淚光。愛與死,本就是人類最深刻強烈的感情,劉年將這兩種情感交織并寫,柔軟、悲涼、深沉。劉年寫給兒子的詩,其中亦有鮮明的時代性與社會性,因而也具有了普遍性與典型性。這首詩也因語言的真摯樸素,情感的撲人之力被迅速傳播,很快就成了劉年的成名代表作。由此可證,現代詩雖然是作為中國傳統詩歌的后續,卻永不須在古詩面前自卑。唐詩宋詞固然已是中國詩歌的巔峰,但今天優秀的現代詩,未必就不是多年后歷史上的唐詩宋詞。

劉年寫給妻子的許多愛情詩讀來也令人心旌搖曳。除了《睡前書》《菜單》《土豆絲》《苜?;ā返葮闼厣钋榈膼矍槎谈柰?,這首《撈河蚌記》也寫得別致動人:

這人世,堅硬的時候像河蚌,柔軟的時候也像/天地打開的清晨像,天地合上的傍晚,更像//猛洞河,兩三米深,潛一次/撈了四個河蚌,她在岸上夸我厲害/換口氣又潛下去,這次一手三個,一共六個/撈了大半蛇皮袋,她說夠了就夠了//太陽大,路又遠,總擔心車壞/那是輛三手摩托,800塊買的/沒有后視鏡,每次變換車道,都要她通報后面的情況/半路真熄了火,打不著,叫她推,沖下坡/還好,一沖就叫了

這首短詩將夫妻的日常勞動生活寫得清新逼真,活潑生動,富于情趣。詩歌以丈夫視角,寫與妻子出門同撈河蚌,鋪陳白描收獲后一路回家的種種細節,于敘事中刻畫人物,語調平和舒緩到幾乎漫不經心,而夫妻兩人心性之和諧默契,融融泄泄,丈夫勞動時的自豪與自得,對妻子的深愛與嬌寵,皆從不露聲色、寥寥數語的敘事中呼之欲出。詩中敘事仿佛輕描淡寫,不經意間卻生動刻畫出妻子的形象,其嬌憨天真,心性厚樸又溫柔聰慧,極為傳神。妻子的心性厚樸,尤表現在“她說夠了就夠了”一句,及對那輛摩托車的描寫上。妻子深諳知足知止之道,不為貪欲蒙蔽,是為厚樸。這一厚樸之美之可贊嘆,更在于這一切皆出自天然,并非后天修煉或自我約束得來。而詩中,丈夫對妻子的言聽計從,亦表現出夫妻兩人世界觀、價值觀的和合如一。這一對夫妻,仿佛莊子寓言里的人物,仿佛是鴻蒙初開以來天地間的第一對夫妻。撈河蚌這一場景,是勞動,是游戲,亦是證道。道在哪里?禪語有言:“悟得來,擔柴挑水,皆是妙道?!贝嗽娭?,人是自然,勞動是自然,山水河蚌是自然,天地是自然,不說天人合一,已是天人合一。

這首詩將深摯熱烈的愛情藏于平靜的日常敘事中,文字樸素如隨口道出,簡潔至不可再刪一字,詩歌節奏明快跳躍,三字句與七字句相互交錯,又間以兩字句、五字句、六字句,彼此顧盼,搖曳生姿,大有楚辭音韻之美,且音韻節奏處處與詩人情緒相吻,朗朗上口,如歌如誦。

詩歌第一節,以河蚌喻天地人世,化大為小,提煉變形,形神俱備。蘊大宇宙于小河蚌,如《后漢書方術列傳》中的壺公之壺,有奇幻之妙。此節為后兩節布下一個大背景,既是現實生活的日常布景,又是中國天人合一傳統的文化布景。有了這一節,這首詩的意義就超出于其愛情主題。它不僅是一首愛情的頌歌,勞動的頌歌,更是對中國傳統天人合一觀念的回應與印證。

需要說明的是,這首詩的定稿經劉年反復修改,已與以上所引略有不同。但比較初稿與定稿,初稿也許并不比定稿遜色。不停改詩是劉年的習慣,或曰執念。這也是一位真正詩人應有的匠人精神,是詩人對詩藝不懈追求的莊嚴態度。但正如劉年自己所說,有的詩改好了,有的詩改壞了,有的詩改死了。畢竟,我們必須尊重詩人自己。

在《戊戌年晚春的抒情》一詩中,劉年秉承詩騷傳統,直抒胸臆?!皭垡雇怼薄皭郯滋臁薄皭勰赣H”“愛妻子”“愛兒子”“愛那些山”“愛那些水”“愛這具肉體”“愛最愛的詩”,劉年將自己的一生所愛一路鋪排,情感固然激烈,卻并不給人顧影自憐的感覺。他也把內心強烈的愛融入對自然的描寫,從雪山到沙漠,從草原到森林,從故鄉熟悉的山水到行走途中的夕陽,觸目所及,大地上美的一切,無不愛,無不贊頌。

2019年夏,劉年又有一次向大西北的摩托騎行,由此創作出組詩《出塞歌》。這組詩是劉年獻給大自然的最美頌詩,其中《青海辭》,短短七行,卻境界遼闊,大氣磅礴,多種詩歌技巧在這首短詩里有令人驚奇的運用,卻又如羚羊掛角,化為無痕。白描式的筆墨里暗藏著強烈的情感之流,其呈現的畫面,既是想象的,又是客觀的,既是敘事的,又是抒情的。這首詩亦可視作一首充滿青春朝氣和愛的激情的美麗情詩,詩人與青海之間的關系,如兩個在精神與肉體上高度結合的情人,不再可拆分。大色塊的青與黃構成這首詩的主色調,明麗溫暖。詩人在這組詩里,視昆侖山為故鄉,視青海如靈肉合一的愛人,詩人執著地在這片大地上追逐著自由與孤獨,寂靜與荒涼。

這些山川自然,既是詩人自己的靈魂寫照,更是詩人以自己肉體生命的在場,以直接、新鮮、深刻、粗糲、連皮帶血、出生入死的方式,截獲了天地間的精神秘密:無限廣闊而孤絕荒寂的永恒中,同時有著渴求故鄉父母愛人溫暖的人性永恒。這個追逐著自己靈魂故鄉而去的詩人,勇敢,決絕,不顧一切,卻最能敏感地辨認出愛的形狀與溫柔,對愛感恩。

劉年在《大興安嶺的抒情詩》這首詩里,更將人類與自然界中生存的其他生命的序列做了重新調整,表現了人類之愛的博大與謙卑:

拯救,有時就是加害/他親眼見過黑熊將小白羊撕碎/只留了沒來得及長角的羊頭/給遲遲不愿離開的母羊/是不是在干涉上天的旨意/——作為黑熊保護專家的他,常常懺悔/有一次,包扎傷口的時候/為了不傷及黑熊的大腦/他擅自減輕了麻藥的分量/黑熊提前醒來,撕下了他的腿/——“放過它”/這是他最后的一句話/黑土地上,每年都會落很厚的雪/黑與白,并沒有敵意/

白雪會把黑熊藏起來,躲避冬獵者/有時藏進去一頭,放出來還是一頭/有時藏進去一頭,放出來的是兩頭/咬死黑熊保護專家的那頭/被春雪放出來的時候,就是兩頭/母熊呼叫掉隊的小熊/如同白紙上,一個詞在召喚另一個詞/小熊一顛一顛地跑過去/雪地上出現了一行詩/中途摔了一跤,滾了兩圈/那行詩,出現了停頓和轉折

這首詩前半部分以一個黑熊保護專家的內心獨白開始,開句即議論。在這首詩里,人自覺地不再將自己放在食物鏈的最高位置,而是成為自然生命中平等關系中的一環,人的生命與黑熊的生命高下并無分別,以人命換熊命也非人類中心主義視角的崇高行為。詩人對黑熊專家的行為并未贊頌,也沒有人對動物居高臨下的悲憫,人被放低到自然界中與眾生完全平等的地位。詩人有意避開佛陀舍身飼虎的神性,語調一再放低,謙卑而不動聲色。詩歌后半段寫黑熊不但被人庇護,也被大自然庇護,新春降臨大地,新的生命如詩,再一次強化了詩人對人類與自然關系的重新審視。

劉年在詩歌中,更把深沉的愛聚集到那些觸目所及、道路所遇的生活在社會底層的邊緣人物,甚至是陌生人身上,以詩歌為這些小人物喊痛,為他們唱出一曲曲愛的悲歌。他的《春風辭》就是這樣一首詩:

快遞員老王,突然,被寄回了老家/老婆把他平放在床上,一層一層地拆

墳地里,蕨菜紛紛松開了拳頭/春風,像一條巨大的舌頭,舔舐著人間

短短4行,劉年替多少流離在外的勞動者哭出無聲血淚,而故土溫情,又多么柔軟慈悲地最后接納擁抱了那些卑微的生命。春風浩蕩如柔舌,舔舐一切生者和死者的傷痛。似乎已不能想象出比舌舔更深情溫柔的表達。死者因此能安息,生者也能繼續活下去。

在劉年這樣的詩里,有真正飽滿的人民的情感,寫出這樣詩歌的詩人,是真正的人民詩人。一生能寫出一首這樣的詩就足以讓人民記住。而這里人民的構成,是劉年詩歌里那些一個一個有名有姓的小人物,是《羊峰的稻子熟了沒有》里賣涼粉的李四,《楚歌》里冒雨插秧的婦人,是每天推著兒子去朝陽醫院的秦大娘,是放羊的老杜,是開黃河大卡車出了韓信嶺的穿白波浪裙的年輕女子。這些在生活中苦苦掙扎的卑微者,在劉年的詩里,卻被賦予了偉大、莊嚴、樸素的美。這種美,悲壯,卻有力量。

讀這樣的詩,你甚至會覺得技術不重要,詩人對人類共通的悲傷痛苦的感受、愛與安慰更重要。詩人真正的才華,其實更表現在詩人本身精神境界的高遠,詩人對活在世上苦痛者的深厚愛意和慈悲。

張戰 湖南長沙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詩歌學會副會長,湖南作家協會教師分會副主席。

(責任編輯 丁怡 1596371626@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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