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長城“搬到”院里（外二題）

王平中

長城！兒子抱著阿嫫走進院里時，阿嫫呆滯無神的眼睛突然放出一道亮光，照射在那堵城墻上，嘴里發出微弱的聲音，我在做夢吧？

不，您沒有做夢。這就是長城。兒子肯定地說。

這就是你說給我的驚喜？兒子感到阿嫫軟綿綿的身體里似乎注入了新的活力。

是的。兒子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真懷疑這是一個夢。阿嫫斷斷續續地說，眼光里還是充滿了疑惑。

不信？我抱著您到上面去看看。

不，我要自己走上去。阿嫫說著，竟然從兒子懷里掙扎了下去，一個踉蹌，差點摔在地上。兒子忙用雙手抱著阿嫫的腰，將阿嫫穩住。然后，扶著阿嫫，緩緩地向城墻走去。

一個星期前，阿嫫躺在醫院的床上，眼睛緊閉著，處于半昏迷狀態。兒子找著醫生說，你一定要救救我阿嫫呀。醫生聳了聳肩，雙手一攤說，我們盡力了，你們要有心理準備。淚水從兒子眼睛里流了出來，他對醫生說，我阿嫫還能活多久？醫生又聳了聳肩，也許三五天，也許十天半月，這個不好說。

回到病床前，兒子撫摸著阿嫫青筋畢露的手背，默默地流淚。半夜，阿嫫嘴里突然發出微弱的聲音，他仔細一聽，那是“長城”二字。兒子心里一震，去看長城是阿嫫最大的心愿呀。每天清晨，每當廣播里播出那句“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時，阿嫫總是停下手中的活兒，眼里總是露出癡迷狀，跟著小聲哼唱。阿嫫是音樂盲，她說她一輩子只唱得了這首歌。兒子問阿嫫為什么喜歡這首歌。阿嫫說，她小時候就是一個奴隸，是共產黨使她翻身做了主人。她還說，長城代表祖國，她真想去長城看看哇。他對阿嫫說，總有一天，我們能夠去的?？伤麄兯诘乃拇錾揭妥宓貐^距長城太遠了，先是經濟條件不允許，后來雖然脫貧了有了些積蓄，阿嫫卻老了，不能出門。想不到阿嫫在昏迷中還念念不忘?，F在要實現阿嫫的愿望，難呀。

兒子腦里突然出現一個想法：把長城“搬”到院里，一定要讓阿嫫在有生之年登上“長城”。他找著醫生說，你一定要用最好的藥，保證我阿嫫至少還能活十天半月。

兒子說干就干，回到院里，開始畫修建長城的草圖。他先前學的木匠，后來又學磚瓦匠，村里人修房造屋，都需要先畫張草圖，主人滿意了才動工。幾十年里，他畫的房屋草圖已有數百張。他畫的草圖不只是一座骨架，還有那垂柱上形象逼真的牛角，穿枋上活靈活現的禽獸，窗格旁色彩斑斕的圖案，很是得到主人家的喜愛。但設計長城他還是第一次。不過，這個難不到他，他可以仿照網上長城圖片進行設計。長城東起遼寧省虎山，西至甘肅省的嘉峪關，全長8000多公里。他不可能把整個長城全部“還原”，一是工程太大，費時費力，他沒有這個能力，二是他家的院落太小，容納不了。最后，他決定濃縮八達嶺這段長城，這是萬里長城之精華，最具代表性。他家是一座四合院，左邊圍墻有三丈多長，在這里建這段長城最為適合。很快，他就在圍墻上畫好了八達嶺長城草圖。

接著，兒子從一些建筑工地收集廢棄的磚頭，用農用四輪車拉回來，節約了許多成本，再買回沙石、水泥，便動工修建起來。他白天加班加點建設，晚上還要到醫院守護阿嫫。僅一個星期，長城就修建完畢。他修建長城時注意虛實結合，遠看，城墻盤旋延伸于群巒峻嶺之中，氣勢磅礴，近處，突出一段城墻，一座城樓，一條走廊，置身其中，如臨其境。他自己看了非常滿意。

兒子扶著阿嫫開始攀登上長城的臺階。每上一步，阿嫫大口大口地喘氣。后來，幾乎是兒子抱著阿嫫一臺階一臺階地上。九步臺階，用了不下十分鐘。終于，阿嫫來到了城墻上，她用顫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城墻，久久不愿放開。然后，阿嫫看著前面延綿起伏、雄偉壯觀的長城，嘴里突然輕輕地哼唱起來：“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她反復哼唱著，聲音越來越小……

白鶴歸來

很多年后，那“轟——轟——”震耳欲聾的聲音，還在我耳邊回響。

那時已是夜深人靜了，居住在我們身上的白鶴早已進入了夢鄉。我正昏昏欲睡，突然聽到前面湖畔的小路上傳來細微的腳步聲。是的，那腳步走得很謹慎，害怕被我們發現似的?？晌疑鷣韺β曇艉苊舾?，一下子驚醒了，忙睜開眼睛，看到朦朧夜色里有影影綽綽的幾個人，正躬著腰向我們住地摸來。他們來到我們住地，有幾個人突然抱著我們弟兄姊妹使勁地搖動。他們這是干什么呢？劇烈的搖晃將白鶴驚醒了，撲棱棱地飛向天空。就在這時，我看到另外幾個人手中舉著的家伙前端噴出了一條條火龍，像一道道閃電刺啦啦地撕裂了黑夜，接著就傳來“轟——轟——”的巨響，有密密麻麻的東西雨點般射向了空中的白鶴。頓時，隨著一聲聲慘叫，白鶴紛紛栽倒在我們身下。我一下子明白了，那些人手中拿著的是鳥銃。那天晚上，這“轟——轟——”之聲成為了白鶴的滅頂之災。

我們家居住在成都市新津的岷江東岸楊柳河出水口與岷江干流交匯處的白鶴灘。這里由于江河經過常年沖積，形成大面積沙洲、卵石灘及草甸交錯的濕地。我們家前面就是一個小湖。白天，一群白鶴在碧藍的湖水中悠閑地覓食，晚上它們便飛到我們身上歇息。白鶴灘因此得名。那天下午，幾個人在我們家前對著湖中的白鶴指指點點。我聽到一個瘦小的中年人說，李二娃，白鶴又瘦又腥，你們就不要打它們的主意了吧。另一個人說，老王，我們也知道白鶴肉不好吃，可是我們隊上的社員已經幾個月沒見葷了哇。你不要再阻攔了。那個叫老王的人嘆了口氣，低下了頭。后來我才明白，其實那天下午，李二娃已經決定了湖中白鶴的命運。

第二天一大早，那個叫老王的人來到我們住處，看到遍地是白鶴的血跡和羽毛，滿眼悲愴。突然，他看見湖中一團白色在蠕動，忙揉揉眼睛，驚喜地叫道，白鶴，還有一只白鶴。其實，我知道，這只小白鶴昨晚上受傷掉在了湖中，是唯一的幸存者。我以為它可以逃過一劫，想不到還是被老王發覺了。老王衣服都顧不得脫，一下子跳進湖中，游到小白鶴旁邊，把它抓在手中，帶到湖邊。老王仔細地查看小白鶴的傷情，嘆著氣說，作孽呀作孽呀，這么小的白鶴也不放過。小白鶴看著老王的兩只小眼充滿了血色，掙扎著說，我恨你們，是你們殺害了我的父母，殺害了我的兄弟姐妹。老王說，我知道人與自然應該和諧共生，可他們也難呀，不然怎么會獵殺你們。小白鶴說，你要殺就殺，別在這里假惺惺的，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只好鶴。老王說，我不是來殺你的，是來救你的。你只是腿上受了點小傷，你很快就會好的。老王說罷，在附近找來艾蒿，用手指捻碎，敷在小白鶴傷口上，用布條包扎好，把小白鶴放在我家隱蔽處，還在湖里捉了些小魚小蝦放在小白鶴面前。老王說，你在這里好好待著，明天我再來看你?？吹嚼贤鯙樾“Q做的這一切，我真不明白，他們既然要殺它們，為什么又救它呢。我想小白鶴也不明白，它看老王的眼光充滿了警惕和疑惑。

幾天后，小白鶴的傷好了。這天，老王正用手輕輕撫摸著小白鶴的羽毛，李二娃突然出現在他身后，大聲說，你狗日的還逮著一只白鶴呀，上山打鳥，人人有份，這只白鶴我倆一人一半。老王說，不行。李二娃說，不行？難道你還想吃獨食？老王說，不是，我準備把它放生。李二娃睜大眼睛，放生？你鬼扯咧。伸手欲從老王手中奪小白鶴。老王突然雙眼冒火，大吼一聲，你敢！難道你們連一只小白鶴也不放過，硬要趕盡殺絕？李二娃見老王發怒，只有悻悻地走了。老王對小白鶴說，你走吧，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了。小白鶴明白，老王是真心救它。它感激地沖老王點點頭，展開翅膀，飛向天空。老王目送小白鶴遠去，直到小白鶴變成一個小黑點，直到什么也看不見了，目光還是久久沒有收回。

后來，老王經常獨自一個人來到小湖旁，眼光緊緊地盯著湖水，那里早沒有了水鳥，成了一潭死水。他也來到我們的住所，目光在我們身上從上往下，又從下往上久久地脧巡，眼睛里流露出失望。我知道，他在等什么。

老王頭發花白了。

老王背佝僂了。

有一天，老王精神抖擻地來到我們住處，臉上笑容像一朵綻放的菊花，激動得語無倫次。白鶴被列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了，你們這里將來也要建設濕地公園。那時，那只白鶴肯定會帶著一群白鶴回來的，白鶴灘會變得名副其實。我聽了也很高興，我多么希望白鶴能早日回來同我們作伴啊。

老王說得不錯，我們居住的白鶴灘正日新月異地變化。荻溪湖蒲草、蘆荻搖曳，與溪水相輔相成、渾然一體。流螢花谷百花綻放，爭芳斗艷；晚間螢火蟲紛飛其間，宛若仙境。蘆葦長堤兩側遍植蘆葦，每逢秋冬季節蘆花搖曳飛舞，甚為美觀。江風拂過，我們前面的小湖微波粼粼，倒映湖面的白云仿佛在流動。要是湖中再有幾只戲水的白鶴該有多好啊。我心里有些悵然。

有一天，我們上空傳來一聲白鶴的鳴叫，一聽聲音，我就知道是那只小白鶴回來了。此時，它已鶴到中年?？墒?，迎接它的不是老王，而是李二娃。白鶴見了李二娃，笑僵在了臉上，也許它耳旁響起了很多年前那“轟——轟——”的槍聲，剎那間臉色蒼白，迅速沖上天空。

李二娃撲通跪在地上，仰頭大喊，白鶴，你回來吧，我們知錯了。你不原諒我們，看在王教授的分上，請回來吧。白鶴聽到李二娃說起王教授，停住問道，王教授是誰？他就是老王，一位著名的野生動物保護專家，當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我們隊上勞動。我明白了，為什么當年老王要拼命保護小白鶴。王教授為什么不來？他等了你30年，沒等回你，5年前去世了。臨終前，他叫我們繼續等你，說你肯定會帶著你的子孫回來的。你回來吧，今后我們一定和諧共處。你看，你們原來居住的這片斑竹林長得更加郁郁蔥蔥了，它們也等著你們回來咧。

狗×的李二娃，我本來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這下子大家都知道我是誰了。我也沖著白鶴喊，回來吧，現在這不但環境好了，人類通過普法教育，保護野生動物的意識也增強了。李二娃還是保護野生動物的志愿者呢。

然而，白鶴在空中停留了瞬間，還是飛向了遠方。

我們當初對它傷害太深了。它永遠不會原諒我們了。李二娃滿臉懊悔狀。

不！它會回來的。你看，它回來了，不，是它帶著它們來了。我驚喜地叫道。

天空中，一群白鶴正向這里快速飛來。

雨后彩虹

瓢潑大雨落了三天三夜，一股股雨水從山岡、農田嘩嘩地匯聚進清水河里，河水猛漲，百年未遇的洪水暴發了。洪水翻滾著、咆哮著從上游奔撲到清水村河段時，水位早已超過了警戒線。村主任動員全村青壯勞力全部來到河壩上，加高加固河壩。只有李二娃鼻里嗤了一聲，躺在床上，不予理睬。

李二娃和村主任的宿怨快40年了。

40年前，村主任還不叫村主任，叫村長。那年，李二娃欲修房子，去找村長批屋基手續。那天，村長正在家中請客。他到村長家時，村長正喝得面紅耳赤。村長見了他，熱情拉他入座，并倒了一杯酒給他，足足有二兩，說你把這杯酒喝了，我就給你蓋章。那時，他正大病初愈，醫生千叮嚀萬囑咐叫他不要喝酒，否則有生命危險。他自然拒絕了。村長認為掃了他面子，說你不喝我就不給你蓋章。他說，我批屋基，合法合規，你不蓋章，除非開除我的球籍。村長說，你自己說的開除球籍哈。他說，你要開除我的球籍，必須簽字蓋章。村長乘著酒興，在他屋基申請表上龍飛鳳舞地簽上：同意開除李二娃球籍。并蓋上公章。這下事情鬧大了，村上的征購糧他不交了，村上的提留款他不交了，村上的農稅他也不交了。有人催他，他拿出申請表，我球籍都沒有了，交個鏟鏟。他還拿著申請表找鎮政府上訪，說自己被開除球籍了。要村長在外星上給他批個屋基，否則沒完。這件事是村長做得不對，鎮黨委書記要求村長給李二娃賠禮道歉，并給他批了屋基地。鎮紀委還給予了村長黨內嚴重警告處分。那時，縣委組織部已經考察了，準備提拔村長為鎮黨委副書記，自然黃了。兩人的矛盾便像正在拔節的玉米，滋滋滋地生長。40年里，每當上級要提拔村長，他便拿出申請表去上訪。因此，40年來，村長還在原地踏步，只是由村長變成了村主任。

這年，李二娃買上了大卡車，每天外出運貨，收入頗豐。他也是村上唯一買有大卡車的人。村主任找上門來，對李二娃說，你把車開到河壩上運石頭吧，一車石頭相當于幾十上百人的效率。

李二娃哼了一聲，翻身面向墻壁。

我知道你對我有怨氣，但是如果不護好河堤，河堤一旦開缺，我們全村將變成一片汪洋。

上壩可以，我每運一車石頭，給200元運費，否則免談。李二娃知道村上集體經濟一窮二白，故意刁難。

行，只要你上河壩，就按你說的，決不食言。

村上哪里拿得出錢，你不要打白條哦。

你放心，運一車200元，車車兌現。

李二娃開著卡車，來到河壩上運送石條，加快了河堤的鞏固。村主任沒有失言，車車兌現。漸漸地，李二娃接錢有些遲疑，眼里也有了異樣。他知道，這些錢都是村主任自己掏的腰包。

決堤了——突然傳來村民驚慌的喊聲。

李二娃看到大堤中間有大約一米的缺口，洪水順著缺口向村莊沖去。他忙將車開到缺口旁，村主任帶著村民七手八腳將石頭從車上掀到缺口里。洪水太急了，石頭一到缺口便被沖得無蹤無影。

李二娃連續運了三車石頭，丟在缺口里泡都沒有冒個。缺口被洪水越沖越寬，已有丈余。再不堵住，全村真的像村主任說的那樣將變成一片汪洋。

村主任急了，叫人在他腰上系根繩索，就要往下跳。李二娃知道，他這樣跳下去，根本沒有作用。要堵住缺口，只有靠他了。

李二娃走到村主任身前，將他身上的繩索奪過來，一頭系在自己腰上，一頭系在堤旁樹樁上，然后對著村主任耳邊說了一句話，就跳上駕駛室，將載著石頭的大卡車向缺口開去。

李二娃，危險。村主任沖著他大喊。

李二娃沖著村主任蔑視一笑，加快了車速，車到缺口時，猛地從駕駛室躍了出來，大卡車沖進缺口里。洪水終于被堵住了。

李二娃，你沒有事吧。李二娃被村民從洪水中拉上河堤，村主任跑上前去摟著他的肩膀問道。

老子命大，死不了。李二娃甩開村主任的手，緩緩走下了大壩。

有人問村主任，李二娃剛才用車堵缺口時，對著你耳邊說的什么？村主任說，他說狗×的，如果老子掛了，到了陰間，也與你沒完。

這時，人們看到一道五彩繽紛的彩虹架在天空，射出絢麗光芒，照在李二娃濕漉漉的背上，紅得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