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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上大樹下

2024-04-30 06:55邱文莉
貢嘎山 2024年2期

邱文莉

20世紀80年代初,位于青藏高原東部邊緣,舊時茶馬古道重鎮的爐霍縣城,雖然三面依水,四面環山,清靈秀美,卻遠沒有現在的繁華。沒有高樓,沒有水泥路,沒有出租車,沒有超市。一條叫秋日河的小河從縣城東南最高的山上一路飛奔,穿過縣城,和一條叫建設路的柏油路,也就是縣城的主街道形成“十”字交叉,把不足一平方公里的縣城平均分成了四份。

這里的居民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藏族。原住居民的住房多為全木結構,整根圓木一剖為二,木木相疊、木木相扣而成,當地人稱為“崩柯房”。崩柯房外觀染成人們喜歡的朱紅色,房檐則為白色,看上去很是醒目、高端。房頂也沒有像現在這樣蓋瓦片或是鋪水泥,都是以泥土平整覆蓋,用于堆積糧草。崩柯房多為單家獨院,房前屋后栽菜種樹,是現在很多人向往的住所。

機關干部職工的住所和辦公室也沒有現在鋼筋混凝土的高樓和商品房,都是清一色連排的泥夾壁瓦房,瓦是灰色的,但不知為何稱為“青瓦”。

那時的大學生、中專生畢業之后也不需要找工作,都是由政府統一分配。被新分配來工作的人,也無須自己去買房或租房,單位自會安排好住處。

一排瓦房住好幾戶人家,或者設好幾間辦公室。幾排瓦房組成的四合院,可能是個大單位的家屬院,也可能是個小單位包含住宿區。

爐霍縣幾乎所有的住房都是在1973年大地震后修的,低矮、房基扎實。住單位吃國家糧的干部職工中,有一半的人是不同時期來自祖國各地,被稱為“援藏干部”的人們。

吉云的父母就是年輕時從各自的家鄉響應祖國號召來到爐霍縣的。20多年來,學會了喝酥油茶、青稞酒,吃糌粑,了解了很多本地藏族的規矩,會說不多的藏語,但基本上全部保留著漢地的生活習慣,著漢裝。他們帶給這塊土地很多新的東西:漢裝、漢語、漢字、飲食等等,也包括他們住的連排瓦房。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在這里扎根安家,有和當地人結婚的,有把配偶從老家帶過來的,也有在這里相識相愛到相伴的。吉云的父母屬于后者。20多年足夠發生很多事情,交通和通信都不暢的年代,隨著父母離世,他們和老家已漸漸地失去了聯系。家鄉只是出現在履歷表上的名詞和一些殘存的兒時的記憶,爐霍縣早已成了他們真正的家鄉。不知不覺中他們的女兒都已經中專畢業,并且又回到爐霍縣參加了工作。

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

媽媽給吉云織的粉紅色毛衣就快完工了,盡管她閉著眼睛都能給女兒織出合身的毛衣,可她還是叫過女兒試了又試。比比試試中潛藏著一位母親無窮無盡的快樂。

“媽媽,你看爸爸在笑我們呢!”

老頭子坐在窗邊的沙發上,目光穿過鏡片,越過報紙已在這母女倆的身上停留了很久,嘴角掛著滿足而善意的笑。

“笑什么?”

“別人都說女大不中留,你說我們這女兒還能留多久?”

“留多久?說的什么話?”心急的母親接過話就想訓人,稍頓,領會了老伴的意思后接著說,“我們家招上門女婿不行嗎?”

他們的對話才開始,就被女兒打斷了:“哎呀,你們又來了!再說下星期我就不回來了!”

“哎,這怎么是亂說呢,你已經22歲了,你媽媽像你這么大的時候……”

爸爸的話還沒說完,女兒嘟著嘴,甩甩長發,修長的腿已跨進了她的房門。在家里,這是她最不愿觸及的話題。父母也都是知識分子,思想并不保守,不像一些父母,女兒長到20來歲就著急婚事。但吉云是他們唯一的女兒,他們只是習慣任何事都要為她提前想到,本能到不能自拔。

吉云出落得亭亭玉立,秀美動人,她的身邊從來就沒有缺少過追求者。中專將畢業的時候,只要她點頭,就有機會留在州府,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但她還是一個人回來了。從她朦朧懂得一些男女之事的時候,她就常?;孟胱约旱膼矍椋函偪?、癡情、唯美,一見鐘情、風花雪月。她在期待夢與現實重合,相信有一個恒久不變的約定需要去實現。這一切好像近在咫尺,又仿佛遙不可及。為此,她時而歡欣,時而焦躁。

按照縣里的慣例,新分配來的中專生,先到基層鍛煉工作,再根據其表現和工作能力進行調整,或委以重任。那時候,大學生并不多,中專生是各部門工作的主力。和吉云一起被分來的同學有的改行去了鄉政府工作。組織上征求意見的時候,吉云表示,學師范的她最想做的還是老師。就這樣,她被分到了距離縣城最近的絨雅鄉小學。

絨雅鄉是全縣最繁華的鄉。鄉境所轄有百分之八十是茂密的原始森林。以云杉為主,一根挨一根,粗壯入云,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林子從絨雅溝口一直向遠處蔓延,只在沿河谷溪流的兩岸留出少許臺地,供人們耕種放牧。絨雅溝林場是爐霍縣最大的伐木林場,剛剛砍伐的木材成堆成垛源源不斷地從溝里運出來,堆積在林場所在地,也就是絨雅溝溝口,絨雅寨子坡下。這些還帶著生命芬芳的木頭,在溝口經過分檢后,按材質的好壞裝車,再源源不斷運往外地。木材商,司機,伐木工,裝卸工,小商販……每天會集在這里的人成百上千。人聲鼎沸,機械轟鳴,塵土飛揚。這里人氣之旺甚至超過縣城。

絨雅鄉中心小學在絨雅溝溝口朝東的山坡上,絨雅寨子里,這里與坡下最大的不同就是安靜,絕沒有沒完沒了的喧囂。學校背靠鄉政府,緊依衛生院,四周都是村民的崩柯房。家家戶戶房前屋后都種著高大的柏楊樹和各種植物,遠遠看去,褐紅色、鑲著白邊的房子就像深藏的瑪瑙石,星星點點,若隱若現。一條小溪從學校門前流向坡下。一座古老的水磨坊建在落差最大的地方,一條小路與溪水若即若離,相隨下坡。坡上不通車,又常年有溪水相伴,路的兩旁綠草茵茵,野花斗艷。

吉云來的那天,陽光燦爛。小溪邊熱鬧得很。一群婦女在洗衣服,洗好的衣服就晾在小路邊的草地上,五顏六色;孩子們光著身子在溪水里玩;老人們就閑坐在溪邊的草地上。他們對吉云的到來,既好奇又友好。孩子們則慌忙把光溜溜的身子藏在水里,只露出水淋淋的腦袋打量著吉云。

一位50歲左右的藏族阿媽迎上來,熱情地打招呼,吆喝了幾名婦女過來幫忙搬東西,并把吉云領到學校。這位叫格桑的阿媽是這所學校最早和最老的老師,也是現任校長。

學校只有兩幢連排泥夾壁瓦房,一幢做教室,一幢是老師們的辦公室和宿舍。呈“7”字形擺開,前面是寬寬的操場。

格桑校長已為吉云騰出一個套間,并打掃得干干凈凈,還給她準備了簡單的家具,安了鋼爐,準備了柴火。沾林場的光,絨雅溝是爐霍縣最早通電的鄉,而且電力供應充足,很少停電。村民們為了省電費,照明以外大多用柴火。在那個什么都要指標的年代,用電爐也是需要指標的。校長說也給吉云申請了電爐指標,還沒批下來,這之前先用著鋼爐,等電爐指標批下來以后,想用哪樣就用哪樣。她還告訴吉云:“別擔心電費,我們學校的電費都是林場幫我們繳,好幾年了。

正式上班后,平常吉云就住在學校里,每周六上午上完課回家吃午飯,周日吃過晚飯再回學校。因此,家里每周日的晚飯都提前了。那個年代,沒有短途客運車,但是往返于縣城和絨雅鄉的各種車輛,尤其大貨車半夜都有。因為所有貨車裝木料都按順序排號,裝車點實行工人輪班制,按號裝車。貨車司機按各自排號情況安排時間去裝車點排隊等候,所以任何時間都有貨車出發。

“吉云,來給媽媽幫忙?!?/p>

吉云答應一聲,趕緊把頭發結成辮子??粗R中年輕的自己,她禁不住一陣發呆,等待中模糊而牢固的身影怎么遲遲不肯到來?盡管吉云的出現,在絨雅溝的小伙子中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卻沒有一個人能與她夢中的影子重合。多少年固執而倔強的期盼,吉云不愿在這感覺中的最后一瞬放松自己,因而她很有分寸地開始了新的生活。不過,她沒有想到的是會在這兒碰到靜豐。

那時候,剛剛進入高三。吉云是老師、同學、家長公認的乖巧的好成績學生。而靜豐,怎么說呢?他英俊的外表令所有男生妒忌,他聰明的腦袋受大家公認,一副好歌喉一手好字好吉他是全班的驕傲,不怕天不怕地從不欺負弱小,好打抱不平而且逢打必贏是他樹立威信的根本,但他的差成績又是所有人不得不承認的事實。為了防止他影響別的同學學習,老師把靜豐的座位安在教室最后一排。

盡管同在一間教室多年,吉云和靜豐卻很少接觸。有一陣子,吉云迷上了瓊瑤的小說。老師們從不認為吉云會在上課時間偷看小說,吉云也就是在這種信任下,看了一本又一本瓊瑤筆下的愛情故事。

有一天,靜豐走過身邊,塞給她一張紙條。吉云茫然地打開:

惆悵為花癡,問花知不知?

欲求花同癡,敢問肯不肯?

沒有稱呼,沒有署名,沒有年月日,只有這四句俊秀的鋼筆字。前兩句是吉云正在看的瓊瑤小說《船》里面的句子,后兩句應該是靜豐自己加的。

“欲求花同癡,敢問肯不肯?”吉云的臉紅了,嚇得呼吸急促,這個乖乖女第一次遇到男生表白,完全不知道該怎么應對。在她面前晃來晃去的就只有靜豐和那張紙條。紙條在她手心成了紙團,紙團又在她手心變得潮濕。

艱難的兩天過去,卻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靜豐的父親在伐木作業時意外去世,緊接著靜豐退學了。據說他父親生前好賭,欠下了一筆不小的債,而他母親受到刺激已近于瘋癲。

靜豐是獨生子,理所當然要挑起生活的擔子。父親是伐木大軍的一員,又死于工傷,林業局同意他頂替父親去做伐木工。他必須靠自己的力氣賺錢還債,養活自己和母親,還要給母親治病。

從此,靜豐的消息斷了,偶爾從老師和同學的嘆息聲中,聽到一些他和他母親的事,但也僅僅是“傳說”類的。有一次,班長組織部分同學去看靜豐,吉云沒有舉手,但還是被點了名。她忐忑地走在大家的后面,但他卻把全部人堵在了家門口。

“謝謝!”他說。他的眼圈發黑,足足瘦了一圈,但明顯成熟了?!爸x謝你們來看我,我不回學校了,反正混下去我也考不上大學。嗯,我媽不舒服,我不能請大家進去坐了。以后,以后大家也不用來看我了,好好準備考試吧。我過得很好!”他笑了笑,“以前有對不起的地方,希望大家忘了吧。實在是對不起了!”最后這句話,到現在吉云都認為是對自己說的,可當時靜豐根本就沒有看她一眼。

4年過去了,沒想到在絨雅溝碰到的第一位熟人竟是靜豐。他們仿佛誰都不記得那件事,而只記得彼此是同學,所以很自然地開始來往。靜豐不像以前那么愛說話了,沉默得就像坡下的一堆堆木頭。他有一輛摩托車,每星期他都會回去看母親。吉云自然而然地從馬路攔車變成了他的固定乘客。和那些油嘴滑舌的貨車駕駛員相比,靜豐一路沉默讓吉云覺得很安全,而且坐摩托車也不用擔心暈車。

“吉云,怎么還在啰嗦?靜豐該來了!別又讓人家等?!本驮诩瞥錾竦臅r候,動作麻利的母親已經把飯菜端上了桌。

“哎,來了!”

“嘟——”門外響起了喇叭聲。

“靜豐來了,老頭子,快開門。正好,可以開飯了?!?/p>

門開處,高大的靜豐大踏步進來,幾乎在剎那間擋住了門口所有的光線。

“來來來,靜豐,過來吃飯!”

“叔叔,我剛剛吃過了,你們吃吧?!?/p>

“來,少吃點嘛!”

“不了,阿姨,我真的是剛吃過。你們吃,我就在這兒坐會兒?!?/p>

“還是過來吃點菜嘛?!奔埔舱泻糁o豐。

“我不是客氣,是真的吃不下了。上次我不是還吃了三大碗嗎?”

“那你喝點水?!笨吹嚼习侄瞬柽f煙,熱情周到,吉云母女像是在等待什么好笑的事。果然,老頭兒開口了:“靜豐,你不吃,那我們倆殺一盤如何?”

“殺什么殺?吃飯了?!崩咸Z氣嚴厲,卻忍不住面帶笑容?!鞍パ?,我一點都沒餓,會不消化的。你們倆先吃吧,讓我消化消化再說?!崩项^子棋癮來了,動作麻利地在桌上擺上了棋盤。這是他最大的愛好。

“爸爸,我想早點走,我還有作業沒改完呢?!奔埔荒樥?。

“那,下次你把作業帶回來改嘛。靜豐,這樣,下星期呢你早點來,這樣吧,過來吃午飯,好嗎?”老爸失落又充滿了希望的布置,使那邊的母女忍不住笑開了,靜豐也笑了。

“跟我開玩笑!有空再收拾你們!來來,靜豐?!标噭菀哑炔患按卣归_。母女倆相視一笑。突然,吉云有種眩暈的感覺,這場面,似曾相識。這是不是一幅融洽的家庭畫面?可靜豐和自己算什么?禁不住,她又想起了“欲求花同癡,敢問肯不肯”的句子來,一片潮紅襲上臉頰。哎!自己這是怎么了?

女兒沉思,女兒臉紅,女兒嘆息,都被默默吃飯的母親盡收眼底。再看看那邊全神貫注的一老一少,一陣淡淡的遺憾在她的心里蕩開。

高原上的秋天來得特別快。一轉眼,到處都是耀眼的色彩。那些樹上的、草地上的野果子全都熟透了,吉云常常帶著她的學生去采。格桑校長看到她興高采烈的樣子,忍不住說撿到金子的人也不過這么高興了。吉云告訴她,自己就是撿到金子的人,惹得校長笑彎了腰。校長不喜歡別人叫她校長,全校師生都叫她阿媽,就連坡下林場的工人都這么叫她。

絨雅鄉中心小學是當地解放后政府興辦的,只讀過幾年小學的格桑阿媽自從嫁到這個村子,就開始了民辦教師的生涯。曾經有幾度,學校只有她一個人苦撐,其中的艱難她雖然沒說,吉云還是能想到。如今,阿媽老了,轉眼小孫子也快上小學了。在吉云的心里,總是對她有一種深深的敬意。而格桑阿媽也把吉云當成女兒一樣,衣食住行樣樣都要操心。阿媽說,她這一生就在這山坡上守了半輩子,最遠只到過縣城。她羨慕吉云到大城市念過書,見過世面,講起課來,孩子們一下子就能聽懂,不像她自己,講得口干舌燥,再加上比畫,孩子們經常還是一頭霧水。

說這些的時候,吉云感到一種深深的悲哀。阿媽一生的世界就是這座山坡,她一生的希望恐怕也就是這所小學了。吉云握著阿媽的手,不知道該說什么,猛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鞍最^偕老”四個字跳進她的腦海。從相識相知到相愛,從年輕到年老,他們一起經歷人生的酸甜苦辣,已經沒有語言能夠形容他們相融的深度!“愛情”,吉云覺得自己就在這一瞬間被這個詞震撼到了。

父母曾經有個銀婚出游的計劃。今年他們結婚就已經整整25年了。為什么他們沒有老話重提?這周回去一定要好好問問!

周末一晃就到了。吉云坐在靜豐的摩托車上,不停地東張西望。秋日的天特別地藍,陽光毫無遮攔地灑在每一寸土地上,路一直穿行于山腳下,與河流一起延伸,仿佛一定要比出長短。

小時候每到這個季節,吉云的父母就會帶她去采瓦多,紅紅的果子漂亮極了,每一次吉云不僅要吃個夠,還要帶很多回去。媽媽用針線將這些果子串成串,給吉云戴在脖子上,摟著她說:“我們家吉云戴上紅珊瑚項鏈嘍,哎呀,比格薩爾的王妃珠牡還漂亮喲?!?/p>

此時此刻,吉云突然想擁有一串用紅珊瑚一樣的瓦多果串的項鏈。一株特別高大,結了很多果子的瓦多樹飛奔到了面前,她忍不住“哇”的叫了一聲。

摩托車應聲停在了樹下。

“我們采一些瓦多帶回去吧,上星期我媽媽就叫我給她帶點,我給忘了?!膘o豐對她說,吉云求之不得。小時候漫山遍野的野果子是孩子們最大的樂趣所在,在這樣的季節,不管是哪家的孩子走到野外都會流連忘返,最后把肚子吃得鼓鼓的才回家。

“今年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瓦多樹結果結得最好的一年!你快看,這么紅這么飽滿,太好看了!”仰望著沉沉的枝條,吉云開始陶醉了,“嗨!靜豐!你猜猜這棵樹上有多少顆果子?”

“這誰猜得出?!?/p>

“我也猜不出?!痹谕陼r候帶給她太多快樂的瓦多樹果子下,吉云不知不覺丟開了所有的矜持,抑制不住地尖叫起來。興奮得滿臉通紅,長辮子在腰際不停地晃來晃去,粉紅色毛衣襯得她越發嬌艷??粗?,一絲掙扎劃過靜豐的眼底。很快,他似乎也被吉云感染了。

“你看頂上那一枝更多,那兒,看見沒有?”

“看見了,我要把它摘下來做項鏈,一定好看?!奔普f著就開始爬樹。

“哎,我來吧,我來?!膘o豐忙把她拉開。

“我們都上吧!我很會爬樹的?!?/p>

“算了,還是我摘了扔下來,你在下面篩選。這樣快一些,家里還等我們吃午飯呢?!辈挥煞终f,靜豐已經上了樹。

“我也想上來,在樹上看那邊的云彩?!碧栒?,云也正白,它們都拿出了自己最亮的色彩。

“有什么好看的,你自己就是云?!?/p>

“你說啥?我沒有聽清。你看你頭頂上那朵云像一個美女,好像一伸手就能抓??!”

“有那么簡單就好嘍!”靜豐咕嚕了一句。

“我聽不清,你大點聲!”

“我說我要扔下來了,你站遠一點?!?/p>

吉云跑開幾步,看靜豐扔下再跑回去?!皦蛄?,靜豐別摘了。你喜不喜歡吃瓦多?”她并沒有等回答就又開口了,“其實這種硬的我不是最喜歡,不過樣子太可愛了!它的學名之所以叫秋海棠,可能就是因為是在秋天結的紅色果子。到了冬天,霜一打,太陽一曬,那才是真的好吃,不過那時就沒有現在漂亮了?!奔撇煌5刈灶欁哉f,樹上的靜豐停了手,從樹枝的縫隙里看著吉云。

如果時間就此停止,他愿意就這樣老死在樹上。咬咬牙,教師、工人、家庭、距離這些詞又全部跑進了他的腦袋。自卑?不知是不是這個詞,反正,剛剛開朗點的靜豐又沉默了。

剛回家,吉云就迫不及待地開始打聽父母銀婚出游計劃。媽媽說還是算了,一家人守在一起比啥都好。吉云笑了:“媽媽,這根本就是兩碼事。你們在一起生活了25年,整整25年,多不容易?!?/p>

“我知道,我的老師?!眿寢層檬州p輕撩開吉云額前的頭發,從媽媽充滿了關愛的目光中,吉云仿佛悟到了什么。她忙說:“媽媽,你放心嘛,別老是把我當成小孩子。以前在外面讀書,我還不是自己照顧自己?!?/p>

“那和現在不一樣?!眿寢尶纯蠢习檎f。

“你媽的意思是說,你周末回來家里沒人,連碗熱茶都喝不上?!?/p>

“哎呀,媽媽,你不是說我越來越能干了嗎?給我機會,讓我鍛煉鍛煉!”

“算了,下個月到我們結婚紀念日那天,你請假回來,我們一家人高高興興一起過?!?/p>

一股熱浪猛撞著吉云的心,一股歉疚停在振蕩的中央:“爸爸媽媽,給我一次機會,看我究竟行不行,能干不能干?”父母都不說話,吉云接著說,“你們真的不用擔心,就讓我證明一下。你們老是這樣,那我今后結了婚都長不大!”

“結婚?”父母同時驚訝。

“哎呀!別奇怪嘛,我,我是說——”吉云為自己的口不擇言后悔不已,困難地找著詞句,“也許,很快,呵,對!很快我就會戀愛,你們總不會希望我戀愛一輩子吧,然后,我總會——嗨!”一跺腳,吉云轉身想去廚房。

爸爸立刻拉住她:“是不是——靜豐?”

“靜豐?為什么?”靜豐這兩個字一下子就把剛剛還在的那個影子嚇跑了。吉云莫名其炒地提高了嗓音:“你們是不是很喜歡靜豐?”看看困惑中對望的父母,吉云垂下了頭,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桌前,呆呆地望著鏡中的自己。22歲,應該是快樂的年齡,戀愛的年齡,可自己居然還從未有過戀愛的經歷。

暮色漸漸進了窗口,吉云依然呆坐著,仿佛有誰要在窗口出現。

入夜,吉云的父母也沒有安睡。

“我總覺得,我們是應該給她一些機會,多放放手,磨磨她的性子,讓她多認識一點現實生活。讀書的時候,我擔心她早戀,她說:‘我心里有一個模型,一旦遇見了絕不放過,遇不到嘛,絕不勉強,看老天的嘍!說得我始終放心不下。沒想到她倒抱定了這個死理。雖說才22歲,可這樣下去真不是辦法,脾氣越來越大,今天連晚飯都不出來吃。哎!”

老頭子一席話說完,老太婆久久沒有開口。她不知道該說什么,也許出去散散心,把從小嬌慣的孩子放一放,一切真會好起來?

就這樣,三個人的意見在出游計劃上統一了。

說好了放手,可做父母的還是為女兒安排著一切。又一個星期在忙碌中悄悄地過去了。

周六一下課,吉云一邊扣著挎包的扣子,一邊急急地朝坡下走,靜豐已等在路邊了。

“吉云?!备裆0屭s上來,“這是新鮮酥油,讓你爸媽帶在路上吃。星期一你一定要送他們上車,早上的課我幫你上,你叫靜豐等等你,別著急,一定要把他們送上車!”

阿媽一輩子沒出過遠門,不知道一路上到處是飯館,根本不用燒茶捏糌粑,所以,再新鮮的酥油路上都是用不著的。吉云接過帶著老人體溫的酥油,心軟軟地說不出話。

當晚,吉云和父母一起動手,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在父母的一再堅持下,靜豐成了唯一的客人。

“爸爸媽媽,祝你們旅途愉快!”

“我也祝你們一路順風!”靜豐舉起了酒杯。歡快的氣氛隨著那桌佳肴的香氣一直在飛揚,這頓飯一直吃到夜深人靜。當吉云的父親送靜豐出門的時候,已微微有了醉意,他拍著靜豐的肩說:“小伙子,吉云這一路上來來去去就拜托你了。你人很踏實,我和老伴都放心。只是我們的女兒是個傻瓜,不會握住現實。你要幫她,別讓她錯過一切好東西?!?/p>

經過吉云的精心策劃,父母這次出游少說也要耽擱一個月?;貋頃r,應該放寒假了,也應該要過年了。吉云興奮地計劃著要給在瑞雪紛飛時歸來的父母許多驚喜。

那天早上,送父母上車的時候,吉云分別抱著父母囑咐:“一定要好好玩,玩盡興了再回來!不許擔心我,照顧好你們自己,不許瘦了。我們誰瘦了就罰誰!”

靜豐站在一旁等吉云,車子啟動的那一瞬,他突然覺得自己有很大的責任。所以,出發前,很認真地檢查吉云的東西。

“怎么了?是不是東西帶得太多?”

“不,我看看你是不是帶夠了一星期的口糧?!?/p>

“嗨!你放心,我媽媽昨天就替我裝好了的,恐怕兩周也吃不完。是不是我爸爸媽媽背著我拜托你的?你倒是挺負責的。好!就沖你這態度,我請你吃好吃的,怎么樣?”

“什么好吃的?”

“現在還不能說!”

“不先讓我知道,我怎么決定吃不吃?是不是值得爬到坡上去呢?”

“哈!這么大架子。那好吧,可以給你看,不過嘛,條件是看了你就不準吃了?!?/p>

“那,還需要有冒險精神?同意,不過,我也有個請求?!膘o豐看著吉云舉起了右手。

“說吧,準許!”

“那請允許我看著你吃?!膘o豐一臉正經。

“哈哈哈?!奔菩澚搜?,拼命地擺手,“不行,不行,你吞口水的聲音會影響我的食欲,還有你餓急暈倒怎么辦?”

“不會的,因為秀色可餐呀。何況,我那么愛你!”

最后那幾個字聲音不大,但很清晰。吉云一愣,靜豐穿著一身牛仔服,戴著一頂藏帽,靠著摩托車,帥帥地站在那兒。

“嗨!快點,上路了,要遲到了!”靜豐夸張地吼開了,跨上摩托車,又轉過頭朝吉云揮手,“快呀,要趕不上你的課了。

一路上,他們誰也沒有開口。車速很快,吉云有些害怕,使勁抓住車后架。實在有些抓不穩了,吉云最終還是緊緊地扯住了靜豐的衣服。立刻,車速就慢了下來,又恢復到吉云已經習慣的樣子。只是他們還是沒有說話。

這天中午,吉云拿出從家里帶來的熟食,準備了碗筷,不知道靜豐會不會來,他沒說要來,也沒說不來。一路上,靜豐的沉默似乎充滿了發泄,或者是掩飾,掩飾那一句沖口而出的“我那么愛你”嗎?哎!不應該有這么復雜,說不定他只不過是后悔了吧?

上課鈴響的時候,猛然把吉云驚醒,桌上的飯菜依然安靜地等待著,只是靜豐沒有來,他沒有來!莫名的失落慢慢涌上來,她取過課本沉沉地向教室走去。只不過是靜豐沒有來吃午飯嘛,怎么是這個樣子?自己沒吃還要帶著臉色去教室嗎?

接下來的兩天,靜豐始終沒有到坡上來。無論在教室、寢室還是在操場,吉云都會下意識地看向路口,每一次無收獲地轉過來,卻又忍不住下一次轉過去。吉云知道靜豐很忙,林場每天發往外地的木材就要不停地裝車,裝料的貨車在林場外的公路上排成長隊,螞蟻似的慢慢向前挪。其實靜豐很少到坡上來,也就那么一兩回吧。這星期沒來也很平常,可能是自己太神經質了。吉云決定下午放學后裝作很閑的樣子到坡下,在木頭堆成的高樓大廈里,在各種機械的轟鳴中去轉轉。這時,一個學生來敲門:“老師,場長叫我帶給你的?!眻鲩L,是靜豐在林場的職位,這兒所有人都這么叫他。學生遞過來一個紙包就走了。

紙包里是油炸的魚,還有一張紙條:食堂師傅自己打的魚,請你品嘗。晚上場部辦舞會,歡迎光臨。

一時間,握著這張沒有署名和年月日的紙條,吉云有一種沖動,想立刻就沖到坡下去。

這一夜,吉云做了很多夢,每一個夢中都有一個影子。她竭力想看清那張臉,可是每一次都失敗了。醒來的時候,枕巾濕了一大片。

就這樣,一晃又到了星期六。這是父母離開后的第一周。應該回去看看的。也不知道父母到哪兒了?玩得開不開心?快到中午的時候,吉云的心就開始慌起來。不知道父母是不是有電報來?必須回去看看??墒窃撛趺椿厝ツ??那天一路沉默下來后,就再沒有見過靜豐,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到下面公路上去搭車吧,這一來一去的,吉云早已習慣了坐靜豐的摩托車,一想到那些滿嘴黃色笑話的貨車司機,就有點不知所措。上完最后一節課,吉云心神不寧地等著孩子們涌出教室,再慢慢地一一關好窗子,退出教室。這時,她看見靜豐就站在教室門口。有十秒鐘的對望,他的胡子好像剛剛刮過,顯得很有精神,只是他的眼睛中,似乎充滿了太多的關心、壓抑和痛苦。吉云慌亂地朝他笑笑。

“這周你是必須回去看看的,可以走了嗎?”靜豐笑著說,輕松跳下門口的臺階。

“是該回去看看的?!?/p>

“那還等什么?快點!我在下面等你?!睋P揚手臂,靜豐吹著口哨走了。一切和從前沒有絲毫區別,是自己多疑了,怎么會去分析人家的眼神?這周他一定是太忙了,才沒有上來。吉云也跟著輕松起來。

父母不在,家里空蕩蕩的。勤快的母親在臨行前一天晚上還把每個房間都收拾了一遍,家里一周沒人,自然也不會亂,只是桌子上積了些灰塵。守門的大爺交給她兩天以前父母從重慶發來的電報,說一切都好。吉云把電報揣在懷里,仔細地擦去桌上的灰塵,再滿意地到處看看,然后在臺歷上寫道:第一周回家,第一件事,看你們從重慶發來的電報。第二件事,擦灰。第三件事,給自己做飯。

星期天,靜豐按以往的時間來接吉云。他們一起去買菜。所不同的是,以前都是靜豐為自己買“大鍋飯”以外的“小灶”,吉云偶爾發表參考意見,因為每一次她媽媽都給她準備好了,不需要自己買。這一回,他們各自按不同的口味,選各自喜歡的蔬菜、熟食,各自結賬,各自滿意。

到放寒假的時候,正是高原上最冷的季節,林場的工作節奏已經慢了,有時因為天氣原因還會停止砍伐。由爐霍縣運往外地的木料,都在成都附近卸車。

吉云告別格桑阿媽來到坡下,坐到靜豐的摩托車后座上,回過頭去看時,發覺整個山溝安靜極了。入冬以來,只下了薄薄幾場小雪,而山坡依舊溫和地趴在那兒,只有坡上掉光葉子的白楊樹在風中不停搖擺,把醒目的朱紅色藏房上升起的炊煙扇得亂飛。恬靜,清淡,無拘無束。她忍不住說:“絨雅溝其實好漂亮!”

“當然!那都是因為有我們伐木工?!?/p>

“才不是呢,是因為有孩子們才美的?!?/p>

“那我們呢?就沒有起作用?”

“當然起了,是添亂的作用?!奔菩α?。

沉默許久,靜豐說:“那么喜歡這兒的話,等你退休的時候,我可以幫你在這兒修個房子,和格桑阿媽家的一樣?!?/p>

“說話算數!等我老了,我就天天坐在坡上,讓所有到這兒的人都把我當成一道風景?!?/p>

“那時候你又老又丑,說不準別人不愿意把你當成風景,也許你就起了添亂的作用嘍!”

“你挖苦我呀?”

他們的玩笑話從絨雅溝一直到縣城都沒停過,誰也沒有發覺這是第一次在路途上說那么多話。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們又一起備年貨,忙采購,在一個個忙碌而歡快的日子之后,吉云已按計劃準備好了一切:灌了香腸,熏了臘肉,曬了牦牛肉干,炸了面馃子……反正,她能想起來的,看見別人在做的,一樣也沒有落下,她要讓父母著著實實地驚喜一場。每天,最不會忘的事就是翻日歷,每一封電報的到來都讓她按捺不住欣喜。父母在轉了一圈之后,再次發來電報:“昨日抵蓉,稍作休息即回,勿念?!蔽罩妶?,吉云盤算著父母回家的日子,等他們回來,休息10來天也該過年了。

這天早上一拉開窗簾,吉云頓時歡喜起來:“下雪了!”這場雪很厚。不知是誰已在院子里堆了好幾個雪人。吉云飛快地洗漱之后,顧不得吃早飯就出了門。好多年以來,她一直想好好地在雪地里照幾張相,而每一次下雪,總有這樣那樣的原因沒能如愿。這回,絕不能再放過了。家里唯一的傻瓜相機父母帶走了,她想起靜豐有相機,就去找他。正遇上靜豐在他們家崩柯房上掃雪,吉云爬上去幫他,他們不停地用雪球相互攻擊,不停地在歡笑。吉云沒有發現,靜豐的媽媽從廚房的窗口一直在悄悄地注意他們,嘴角掛著笑意。這場雪給每一個人帶來了好心情。

第三天,還沒有來得及化掉的雪上面,老天又蓋了厚厚的一層,吉云呵著凍紅的雙手和臉頰不停地在雪地上奔跑。

第四天,又下了雪。堆積起來的雪足有一尺多了,四野的美麗讓吉云的興奮遲遲不肯降溫。有人說,這是20年來雪最多的一個冬天。

第五天的清晨,吉云被一陣急急的敲門聲驚醒,接著就進來了好幾個人,都是父母的同事或鄰居,還不全是女的。他們爭先恐后地幫吉云穿戴好就把她拉出了門,上了車。

不論吉云怎么問,他們都說你先別急,待會兒再慢慢告訴你。只是他們中有人在偷偷地抹眼淚。

“爸?媽?”憑直覺,吉云喊出了這兩個字,她甚至不敢問多余的字?!鞍??媽?”她抓住身邊的人問,抓住伸過來拍她的手問,都得不到任何回答??謶衷谝稽c點地加多,她的身子在變冷變硬,不停地發抖。

“孩子,你放松一點,別繃得太緊。雪太大了,哎!二郎山雪太大了!車輪打滑,車根本剎不住。

吉云感到渾身發麻,腦袋里一片空白。只有嘴唇本能地一張一合,她似乎想問什么,卻問不出,只有一串一串的眼淚滾進她張大的嘴。抱著她的人在不停地揉她、搓她,良久她才緩緩地,吐字不清地問:“傷得都很重嗎?”

“孩子,你要堅強些,你已經是大人了,要讓他們放放心心地走?!?/p>

“走?走?不!”短暫的沉默之后她突然開口狂吼,吼完一聲又一聲,聲嘶力竭,臉色發青,青筋暴露,把五臟六腑都吼成了一團,接著,就昏了過去。

醒來,她又開始吼。她似乎想吼跑這個夜,這些雪,這些人,吼回到溫暖的家。

近20個小時的顛簸之后,終于到了出事地點。這是一個斜坡上的彎道,一面是山,一面是萬丈深淵,車子就是從坡上滑下去的。地勢陡峭加上積雪,尋找尸體的工作十分困難,還在繼續。而吉云父母從車里摔出來時,緊緊地手牽著手,最先找到的就是他們。由于劇烈的撞擊,他們已經面目全非,慘不忍睹。無論工作人員怎么努力,也無法把他們的手掰開。吉云首先看到了血跡斑斑的白布,白布下面就是她的雙親!

經過一路吼叫、掙扎,她的聲音已完全啞了,她的四肢和軀體已不屬于自己,僵直而空洞。被扶下車的時候,她想撲過去叫醒父母,他們怎么可以就這樣睡去?但是她的身子已完全地不聽使喚,無法控制地倒下了。她想伸手,想爬過去,可是不行,她動不了,只有使勁地,拼命地哀求:“幫我,幫我?!?/p>

靜豐趕來的時候,吉云的雙眼已腫得看不清誰是誰了,只是熟悉的聲音給了她無限的親切。于是,她被摟入懷中,那個溫暖的懷抱讓她多日的無助找到了依靠。

父母的后事,是他們生前單位的同事、鄰居和靜豐在忙碌。吉云除了哭叫,瘋狂,昏迷和哀求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父母的朋友、同事來了很多人幫忙,但跟吉云最貼近的就只有靜豐。靜豐的忙碌,靜豐關切的目光,靜豐的安撫都帶給她無限慰藉。她能完整說話的時候,“靜豐”兩個字就不斷地掛在唇上:

“靜豐,我不相信!”

“靜豐,是真的嗎?你打我吧,打痛我,把我打醒,我的身子沒有感覺,一定是在做夢?!?/p>

“靜豐,你幫我掃雪,把所有的雪都掃干凈,我討厭雪,討厭!”

整整一個春節,吉云都在恍恍惚惚中度過。靜豐幾乎是一刻不離地在陪著她。憤怒的時候,她砸爛相機,撕毀膠片,狂笑道:“該死的雪,我終于撕爛了你!”安靜下來,她會不停地講她的父母,她的童年,她拿出一份份電報紙,拿出臺歷,讀給他聽,聽得他也淚流滿面。平靜一些的時候,她關心地問起學校的人和事,靜豐的母親,還有靜豐的林場,甚至催他快走,去做他該做的事。

春天到來的那個學期,局領導考慮到吉云的狀態,讓她在家休息。

可是,家里每一個角落,都有父母的影子。廚房里,摸著鍋碗,看著盤碟,父母的微笑無處不在,父母的雙手無處不在。臥室里,從被蓋到衣服紐扣都是媽媽的手跡,從書柜到沙發都有爸爸遠遠近近的教誨。

每一次靜豐來看她,她都沒有吃飯沒有睡覺,或是哭著在不停地到處摸,或是呆呆坐著。整個人眼看著一天比一天消瘦。靜豐說:“到絨雅溝去住一陣子吧!現在的絨雅溝美極了,你信不信?”他加重語氣,把走神的吉云喚回來,“你的學生都在問你,你看,格桑阿媽又給你帶了這么多新鮮酥油和酸奶,大家都很想你!”在靜豐不停勸說后,吉云又回到了絨雅溝。

春天的絨雅溝處處充滿了生機,河水晶晶亮亮,露珠掛在樹葉尖和草尖上也是晶晶亮亮的。被晶亮和綠色包裹的絨雅溝給吉云帶來了平靜。她和孩子們玩,跟格桑阿媽學擠奶,學做奶制品,跟靜豐到森林深處去看各種動物,還去河邊打魚。只是她還是常常要提起父母,高興的時候,她會突然說:“我回去告訴爸爸媽媽,他們一定會大笑的!”緊接著,現實會在瞬間把她打回失落和悲傷的深淵。

許許多多個不眠的晚上,靜豐一直默默地陪她到天亮,陪她高興,陪她傷心也陪她消瘦,陪她憔悴。

日子漸漸走遠,第二學期又來了。局里將吉云調回了縣城。為了不讓她觸景生情,靜豐幫她把家搬到她自己單位的一間小屋里??h城里的生活節奏明顯快了,忙碌給她最多的好處就是忘掉許多事情。如今,每一次靜豐來,她都能夠笑著講一些她學生的事了。

這樣的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冬天又到了。這一天,靜豐拋下所有的工作急急地趕回了縣城。陰沉的天空告訴他要下大雪了。下雪天的一切對吉云都是刺激,她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行為。

當太陽沉下去的時候,大片大片的雪開始飄落。靜豐不停地講一些趣事,盡量讓吉云坦然面對這場大雪。他做了菜,備了酒,他們一邊吃著喝著,一邊談笑。其實,靜豐是很健談的,他說了許多林子里稀奇的事給吉云聽,講的人投入,聽的人更是入了神,不知不覺他們都喝紅了臉。后來,吉云想起讀書的時候靜豐彈得一手好吉他,很多年沒有聽過了。讀中專的時候,吉云也對吉他熱情過幾天,還買了一把,只不過很快就熱情過了。她拿出久違的吉他,交給靜豐,他們在溫暖的小屋里席地而坐,靜豐開始邊彈邊唱。幾首新近流行的歌曲之后,他看著吉云嫣紅的臉頰,尖尖的下巴和清亮的大眼睛,下決心似的喝干了面前的酒,用微顫的聲音說:“有一首歌是我突然想起來的,我很想用它來表達我的心情?!彪S即,低沉、婉轉的曲子就緩緩地溢滿了小屋:

如果你是花朵,我希望自己是春風

為豐滿你的美麗,老死我自己

如果你要去遠方,我將禁不住思念

以難解的牽掛,染白我的黑發

如果你想聽我唱,我會欣喜若狂

輕輕撥動心底的弦,深情訴說這難懂的愛

唱完之后,小屋子里靜極了。靜豐的眼中已蓄滿淚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從最初到現在,這份愛有多深,有多苦。他慢慢地仰起頭,讓淚水在眼中映著燈光給自己一些彩虹的色彩,哪怕是短暫的。許久,他俯下頭,拿起酒瓶猛喝幾口,然后抱起吉他,狂亂地唱道:

請別理我,我是個瘋子,常常忘了我是誰

請別理我,我是個瘋子,常常忘了說什么

請別理我,我是個瘋子,常常忘了想什么

他不停地唱,眼中再次蓄滿了淚水。他太熟悉她的這種沉默了,每一次,她都用這種軟軟的沉默把自己傷得最痛。他慢慢地喝干了面前的酒,仍然沒有聽到吉云的聲音。靜豐不敢抬頭看對方,又接著唱了。這一次,他唱得很輕,充滿了心痛:

他們說人長大了心事多

故事里頭本來沒有我

叫我千萬別進來

故事里頭本來沒有我,沒有我!

朋友呵,請你千萬別擔心

我不進來我會走我會走……

“不?!陛p輕地,吉云開了口。靜豐的歌唱猛然停下,疑惑惶恐地看著對方。他看見了吉云滿面的淚,看到了那雙大眼睛里盈盈淚珠中自己的倒影。

“靜豐?!奔戚p輕地拿開他的吉他,“別這么說,好不好?實際上,你一直是我的依靠,我真的不敢想象,這許許多多的日日夜夜沒有你,我是不是有勇氣走過來?能不能活到今天?”吉云抽泣著,拉起靜豐的手,“我不敢想象,我不敢!以前,我快樂,驕傲,沒有傷心,體會不到孤獨。不高興了給爸爸媽媽發發脾氣,好像也是天經地義的??墒?,一夜之間,我的一切都隨著爸爸媽媽的離開而沒有了,我的天垮了。是我一定要讓他們去旅游的,要是我不堅持就沒事了。我沒有變成瘋子,是因為有你!你陪我說話,給我安慰,給我勇氣。調上來以后,我最盼的就是周六,想到你要來,我覺得日子就不再那么難過了?!奔埔呀浧怀陕暳?,她拉過靜豐的雙手,緊緊地握在胸前,一行一行的眼淚迅速滑過靜豐的手背。一種緊縮的疼痛和歡愉抓住了靜豐,他的胸腔奔涌著前所未有的熱浪。他輕輕地抽出手,輕輕地擁她入懷,再也不肯放手。

窗外,雪越下越大,夜越來越沉。黑暗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鐵,使吉云的哀求和掙扎瞬間全部被吸收,無影無蹤。

清晨,鋼爐里的火早熄了,冰冷小屋里的空氣幾乎要凍住了。靜豐慢慢地挪到鋼爐邊開始燒火。吉云的臉埋在長發里,抱膝僵硬地坐在屋角。

當靜豐把滾燙的酥油茶遞到吉云面前時,她閉上眼睛緩緩地說:“你走!”她的雙眼紅腫,面容憔悴,整個人看上去瘦弱而冰冷。

靜豐退回一旁。所有的自責和后悔都多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才能稍稍平息吉云的情緒。事到如今,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吉云能給他負責的機會,但他不能說,說了只會增加吉云的反感。

而吉云到此刻,還是不敢相信昨夜那個不顧一切強行占有她的人,就是面前的他。自己把他當成最可信賴的依靠,一直以來,他對自己都是那么照顧,那么順從,顯得那么真誠。連父母都那樣信任他,誰也沒有防備他有這么卑鄙的一面。如今他的目的達到了,該高興了,可是自己應該怎么辦?她的腦袋中又閃出那個熟悉而模糊的身影:“欲求花同癡,敢問肯不肯?”吉云忍不住一陣猛烈地抽泣,自己怎么又在用這個魔鬼的話問心里的他?還會遇到那個一直沒有出現的他嗎?即使遇到了又怎么樣呢?

實際上,這一年來,她幾乎天天都在哭,而每一次靜豐都能給她安慰,只有此刻,她是這樣的孤立無援。纖弱的她,無助地縮成一團。靜豐覺得自己渾身都在刺痛,再也忍受不了她這個樣子了,埋下頭,使勁地搓了一把臉,鼓足勇氣說:“吉云,你別這樣,對不起!你給我機會,讓我負責吧!”

“我不聽!”

“你聽我說完,我會對你好的,一輩子?!?/p>

“你走!你走!你離開這兒!”

“你聽我說完好不好?我不是存心的。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我知道道歉解決不了問題,我們……”

“你滾!滾!”吉云沒有辦法聽下去,她攥著一把頭發,拼命地想扯下來。

“你!”靜豐撲過去拉她,他們一起摔倒在地。吉云在趴下的一瞬間,剛好看見一把尖刀。他們曾用這把刀割牛肉吃?!皻⒘怂?!殺了他!”她聽見一個聲音在命令,緊接著一個身影在沖她揮手“去呀!殺了他!”她瘋狂地抓住了刀,撲過去使勁把刀戳向他,并感覺刀刺進了對方的身體。

一瞬間,世間萬物仿佛都已凝固或者逝去,思維和意識也都已經消亡,可怕的沉寂包裹了一切。不久,她看見了血,鮮紅、熱熱的液體慢慢地浸到了她的手上?!鞍?!”她驚恐地放手,不相信地舉起手看,手上的血順勢往袖管里流,她只是張嘴看著。

“嗯!”靜豐一聲低低的呻吟傳來。

“??!”她嚇得尖叫一聲躲到了墻角。他是不是要死了?她不敢回頭看,舉著的手不知道該不該放下來。

“吉云,你別怕?!?/p>

“??!你,要死了嗎?”

“我想不會的?!?/p>

她慌忙回頭,才發現刀插在他的胳膊上,到處是血。他咬著牙用另一只手把刀拔了出來。立刻,她就理解了“血流如注”這個詞。他用一只腳把自己的衣服勾過來墊在地上,讓血滴在上面,到這時候他還是不想弄臟了她的地板。血越流越多,眼看衣服就要浸透了,她才有些清醒過來,奔過去,拿了一條毛巾,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勇敢地拉開他捂著傷口的手,用毛巾使勁地扎住傷口。然后,她轉身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尋,終于找到了一些止血棉花,小心塞進了毛巾。毛巾已經完全被血浸透了,血水開始順著手臂往下流。他的臉色有些蒼白?!澳銊e動,等著我?!彼w快跑出了門。

小屋里安靜極了。靜豐有些軟弱地靠著。接二連三發生的一切,雖然自己都是罪魁禍首,但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自己都感到突然,何況吉云?眼光落處,是她的外衣,雪后的天雖晴卻比下雪時更冷,不穿外衣就出去,肯定要凍壞的。他掙扎著起來,拿過吉云的外衣也出了門。不管怎樣都應該先找到她,不然她會凍壞,她再經不起病痛了。

出門不遠,就碰到了吉云,原來她請了位醫生來。

雪后的太陽格外刺眼,靜寂的四野一片銀白。這樣的相遇讓他們都感到不知所措?!澳愕膫谛枰t生處理?;厝グ?!”還是吉云先打破局面,并率先邁開步子。

“你的衣服?!彼s緊幾步。她轉過頭,一把抓過衣服?;仡^繼續走。

醫生處理了靜豐的傷口,給他打了針后說:“傷口不深,但是傷了根小血管,所以血流得比較多。年輕人體質好,注意飲食和休息,關鍵是不能感染。我明天再來。這藥記住吃?!?/p>

送走了醫生,吉云席地坐在鋼爐邊,始終沒有看靜豐。靜豐幾次試著跟她說話,但她像沒聽見一樣,毫無反應。

爐子里的火發出轟轟燃燒的聲音。陽光從窗戶射進來,小屋溫暖極了。吉云就那樣縮在火邊,靠墻睡了過去。

當她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小屋里已沒了靜豐的身影。她的身上蓋著一條毯子。桌上的茶杯下壓著一張紙,吉云定定地看著,過了好久才拿過來:

吉云:對不起!如果說對不起能有所平息的話。如果我的血能讓一切重新來過,我會毫不吝嗇。傷害了你,最痛的也是我!

從高中到現在,對你的愛從沒停過。我試過克制,可那就像煙癮越戒越大。你可能永遠也無法想象你出現在絨雅溝帶給我的震撼。我失眠、酒醉、拼命干活,就為了不讓自己望著坡上發呆。我試著把一切都藏起來,可騙過了別人之后,只有我自己才知道這份感情有多苦有多真!

現在不管我說什么都沒用了。不管你要我怎樣承擔,我都會答應。包括去公安局。又是求你別折磨自己好嗎?

我怕我媽擔心,先回去了。

信紙慢慢地落到地上,又慢慢地被窗口透進來的夜色淹沒。吉云呆呆地坐著。

第二天靜豐再來,吉云沒給他開門。

“吉云,昨天那位醫生說今天來給我換藥,你開門讓我進去好嗎?”

“你去醫院換吧?!?/p>

“可是,我還有些話想對你說?!?/p>

“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p>

兩個月后,除夕夜。

聽著四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吉云已經把自己灌醉了。幾天前,她為自己準備的唯一年貨就是酒。

喝醉是她唯一想做的事。甚至她根本不想醒來,稍稍清醒后,她馬上又喝。手拿酒瓶,一邊喝一邊又唱又跳又哭又笑,渾身發熱就喝冷水,喝了冷水又喝酒。一屋子酒氣,到處是嘔吐物。她衣著邋遢,臉上毫無血色,沒有吃一點食物,從除夕那天早上開始就只是喝酒喝冷水,反反復復。

就這樣不知過了幾天,她幾乎忘了自己是誰,也不知是醒著還是睡了。直到從劇烈的疼痛中醒來,感覺身子輕得就像要飄起來似的,口渴得要命。她幾乎是爬向水桶,把頭伸進桶里想喝個夠。沒想到幾只水桶都已經沒有水了。她有些憤怒地把水桶全部打翻,在水桶滾動的“咚咚”聲中,又轉頭去找酒,滿地的空酒瓶被她踢得亂響。周身的痛迫使她不得不又頹廢地坐回到地上。

也許是剛剛用力過猛,從頭到腳仿佛要爆裂般劇烈地痛,勢不可當地迅速將她淹沒。她雙手撐到地上試著要起來找止痛片,結果又徒勞了。這一回坐下來,就更加沒有一點勁,有的只是天旋地轉的感覺。喉嚨里腥味直往上冒,忍了幾次之后,終于“哇”的吐了出來。睜開迷糊的眼睛,她看見面前一攤紅色:“血?血!哈哈哈?!彼α?,接著又開始哭,“血,誰的?我流血了?”經過幾天幾夜的折騰之后,她已經沒有精力再干什么了,頭軟軟地歪向一邊就昏了過去。連窗口進來的一縷黃昏的太陽都沒來得及發現。

她就那樣沉沉地歪坐著,昏迷中稍一動彈,又立刻會有大口的血涌出來浸染在前胸。一夜的時光緩緩地滑過衣襟過去了。

清晨,靜豐醒得很早。他是昨天才回來的。今天已經是初六了。雖然他人可以躲到絨雅溝兩個月,但他的心始終在接受煎熬。自己的傷已經好了。吉云呢?躲總不是辦法,他決定早上到吉云那兒去看一看。

站在吉云的門口,他鼓足勇氣敲了門。沒人應,窗簾拉得緊緊的,看不見里面。一聲痛苦的呻吟重重地敲在他的耳膜上,接下來又沒有了。病了?一個念頭閃過,他再也顧不了什么,使勁撞開了門。

撲鼻的氣味隨著門打開的一瞬,熏得他后退了一步。他看見吉云坐在地上,斜靠著墻,一身是血,一屋子狼藉。他撲過去,把她抱在懷里,感覺她渾身冰冷,他搖她,喊她,她只是抬了抬眼皮就又軟軟地靠在了他的懷里。來不及細想,他抱起他就往醫院的方向跑去。

吉云被送進了搶救室,醫生護士們忙出忙進。靜豐感覺自己抖得厲害,只好慢慢地走到墻邊,蹲了下去。

經過搶救,吉云的命是保住了。但醫生說要輸血。她的消化系統中,除了水和酒沒有一丁點食物。天哪!吉云竟然這樣折磨自己,靜豐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戳爛了。

醫院沒有血庫,輸血要病人家屬自己去找血型相同的人,不知該上哪兒去找。正是春節放假期間,平時也沒留心過別人的血型,靜豐急得要命,只好到街上去碰,碰著稍微認識的人就不停地問。最后終于找到了幾個人回來驗血。也不知吉云怎么樣了,他恨不得自己的血能立刻變得跟她一樣,然后全部輸給她。輕輕推開門,豁然,吉云的床邊正掛著紅色的瓶子,一根管子連著她的身體。上次來給他縫傷口的醫生對他說:“你還挺能干的,找這么多人來。已經夠了?!?/p>

好一會兒,他反應過來問:“是誰輸的?”

“你們絨雅溝的伐木工?!?/p>

“這些兄弟伙!”靜豐含著淚,松了口氣。他走到床邊問醫生:“她不要緊了吧?”

“暫時不會有什么危險。不過一定要好好調養,一定要嚴禁煙酒刺激物。這么年輕又是個女孩子,哪有這樣喝酒的!就算過年也不應該嘛!”醫生們你一句我一句教訓了好半天,靜豐只是答應著,看著一滴滴鮮血流進吉云的身體,他的心情也在一點點好轉。

靜豐輕輕地坐到她的床邊,她已經可以用瘦骨嶙峋來形容了。過了好久,他才困難地輕輕地握住她冰冷的手。

吉云醒來的時候,也不知是幾點了。病房里亮著燈。靜豐趴在床邊睡著了。靜豐睡得很香,他好像瘦了,也黑了,胡子長出來了。即使在睡夢中,他也皺著眉。

一串很大很沉的淚從吉云眼中落了出來。這個人,總是在自己最困難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帶來安慰和依靠。又在自己最忘形的時候,帶來重重的傷害和打擊。

“你別折磨自己?!奔妻D過頭,靜豐仍然在酣睡,只是側了側頭說了句夢話。一時間,吉云只能以一種軟軟的目光看著他,又想哭了。

“吉云!”這回他是真的醒了,“是不是很痛?哪兒痛?我去叫醫生!”

“沒有。不痛。你別去?!?/p>

“那你剛才?”

“沒什么?!?/p>

“吉云,”靜豐的聲音一下子哽咽起來,他的眼里刻滿了心疼,“你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說,醫生就在隔壁,你再也不準折磨自己了!”

沒有聽到回答,他焦急地,幾乎是帶著哀求地看著她:“哪兒不舒服你不準瞞著,不準!”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淚落到了吉云的手上。慢慢地,吉云的雙眸被淚水擋?。骸拔視缘??!彼穆曊f。隨即把雙眼閉上,再不肯睜開。一股腥氣又直往上沖,一口血包在了嘴里,她慌忙側身吐到床邊,液體瓶子被帶動得晃動不已。她的身體挪開處,身下的毯子竟是一片鮮紅!

“吉云,吉云!醫生……”

接下來一個令人吃驚的事實被醫生告知靜豐:吉云懷孕了!而且出現流產征兆!

“我們懷疑她懷的是葡萄胎。等確診之后就必須馬上做手術,否則病人可能因大出血導致死亡??磥硭煌5匕l嘔有一定的妊娠反應?!?/p>

“什么是葡萄胎?”

“葡萄胎,我簡單給你說,就是胎兒沒有正常發育,全是水泡,像葡萄一樣,成不了人形,也不可能生下來。為了你老婆的身體,必須馬上做手術拿掉?!?/p>

“那,我——”靜豐懵了,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和做什么。

“這樣,你先回去,把結婚證拿來?!?/p>

“結婚證?”

“是啊,這是規定。做這類手術都必須要結婚證,別耽擱了?!贬t生說完就轉身忙去了。留下靜豐傻子似的站在那。

這是20世紀80年代,計劃生育工作剛剛在這個邊遠的高原小縣展開,相關的政策對于在職干部職工來說是極其嚴厲的。做流產手術沒有結婚證是要被處分的,當事人同時也會因此受到社會輿論的強大攻擊。

“醫生,能不能先做手術,求你了!”靜豐咬咬牙追上醫生。

“不行,我們醫院婦產科是和縣計生委掛鉤的,每一例人流手術都要嚴格登記。你就別耽擱時間了?!?/p>

“醫生,我們,你就幫忙通融一下吧?”靜豐明顯底氣不足。

“這是局里的規定,我真沒辦法,你還是快去吧?!?/p>

靜豐呆在那兒,就像判決即將來臨。

聰明的醫生歪過頭,審視他:“沒結婚,沒有結婚證?”

“是?!笔碌饺缃?,瞞是瞞不住了。

“你們這些年輕人呀!算是撞到槍口上了。她還是教師吧?就這樣為人師表的?手術我們是肯定要做的,因為要保她的命,但必須去縣計生委報告,要不查下來挨的就是我們了!”

“醫生,這種情況以前都是怎么處分的?”

“沒有結婚證就是非婚生育,前面有兩對都挨了處分。不過,這種事一旦被公開,唾液星子都要把你們淹沒,尤其是女孩子。你們這種情況,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個葡萄胎遲早都要流產的,不可能生。所以,我也不清楚你們是不是違反了計劃生育。要不,你們趕緊去補扯結婚證,反正又不生,可能會省事些。

“結婚證”,靜豐默念著這三個字回到病房。這事不能不對吉云講。當他吞吞吐吐又故作輕松地把事實告訴吉云之后,她又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血,接著就昏迷過去。

當她再次醒來的時候,手術已經做了。

靜豐動用一切關系,扯到了結婚證。甚至他們雙方單位領導和計生委領導都同意對此事不作追究和聲張。

最重要的是,吉云的手術很成功。

手術后,吉云的情況一天天好轉。醫生告誡他們,至少三年內不能要孩子。因為吉云的身體必須好好調養。

吉云絕望地望向窗外,感覺自己就這么完蛋了。

但對靜豐來說,吉云的健康才是最關鍵的。

一周后,吉云出院。

靜豐堅持不讓她住回學校,把她接回了家。一來吉云需要有人照顧,二來大多數人并不知道他們的結婚證是怎么來的,尤其吉云單位的同事,一出院就分開住,會引來流言。

這之前,靜豐把他的家好好布置了一番。吉云看得出來,靜豐的房間,現在應該說是他們的房間,換了新床,放了一只新沙發,是那種放下來可以當床的樣式,小圓桌,梳妝臺,衣柜,都是靜豐自己設計并挑最好的柏木做的。

“是不是很累?先躺會兒吧?!膘o豐看她臉色不好,關心地說。

她沒理他,覺得自己很悲哀,最終還是走進了這個房間,沒能遠離這一切。靜豐可能猜到她的心思,默默地帶上門出去了。

吉云走到床邊,拉開簾子。一串串風鈴聲悄然響起。風鈴,臺燈,床頭柜的小擺設以及床套被褥,在簾子里構成另一個溫馨的小世界?!八故沁€挺有詩意的!”吉云厭惡地坐回沙發。

從躺在醫院知道自己懷了這個禽獸的“怪胎”的那一刻起,她整個人都絕望了,甚至希望自己立刻就死掉!

也不知就這么坐了多久,靜豐輕輕地敲了門,她稍稍振作一下開了門??匆娝?,靜豐的雙眉皺了起來:“你沒睡?媽媽就快回來了,我想還是和你說說她的事?!?/p>

吉云這才記起他還有一個媽媽。但她還是沒說話,仍然沉默以對。

“我爸爸去世后,我媽媽有一段日子神志不清。在漸漸恢復的過程中,她就潛心向佛了,每天都要去寺廟,早出晚歸,只吃齋飯……”

他沒有說完就住了口,因為他發現吉云的雙眼穿過窗玻璃,空洞洞地看了好遠。

老太太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老人慈愛地看著吉云,笑了,說:“靜豐跟我說了你今天出院就回家,我特意在廟里為你們點了燈磕了頭,菩薩會保佑你們的?!彼龘踝鹤由爝^來為她拍灰的手,從懷里拿出一根紅線替他系到領口上,又拿出一根為吉云系上,“這是我給你們求的‘松扣(護身符),避邪祛穢,好好戴著,別弄臟了?!?/p>

吉云面對老人這種奇怪的關愛方式,覺得無聊,她搖搖頭,算是回答老人,也想搖去沉沉的思緒。不管怎樣,老人是一片好心。

老人看了一眼桌上的飯菜:“你們還沒吃呀!快去吃?!彼鸭仆七M屋里,自己轉頭去洗臉。

“來吧,吃飯?!膘o豐已經盛了飯。

“等等吧?!奔茮]動,淡淡地說。

“不用等了,我媽吃素,不和我們吃?!?/p>

“那你沒給她弄?”

“哦,不用。她晚飯都是吃糌粑,已經習慣了。茶早就燒好了。就算不吃糌粑,她也不要別人給她做,她怕沾渾氣。你看那邊柜子里的鍋碗是她專用的,從來不準我動?!?/p>

這個三口之家團聚的第一個晚上,老太太顯得很興奮。佛珠握在手上,卻總是忘記念經文。她握住吉云的手不停地說,說她的經歷和悲喜,每每提到兒子卻是驕傲無比。

“我這個兒子比所有好條件家庭的孩子都爭氣!他阿爸走的時候,我們娘倆柜子里只有半袋糌粑,我又得了病。靜豐他雖然沒讀完書,卻憑著自己的本事撐起了這個家,把林場管得人人都豎大拇指,沒有人不夸我生了個好兒子,我也知足了。我每天向佛祖祈禱,讓我的兒子找到一個好媳婦?!崩先伺呐募频氖?,吉云想朝老人笑笑,卻沒能做到。

這樣走人婚姻不是她想要的。盡管如此,她也不想傷害老人的心,只好深埋著頭,不讓她看見自己的表情。老人并不在意,又繼續說:“我本來是希望靜豐風風光光地做一回新郎,但他說你身體不好,就不辦了。我也不勉強你們。只求菩薩保佑你們平平安安地過好日子?!?/p>

靜豐把手搭到阿媽的肩上:“阿媽,今天也不早了,吉云剛出院,您看您也累了一天了,以后多的是說話的時間,今天就……”

“對,我都高興過頭了。睡吧,吉云,快去睡了?!?/p>

吉云是很累了,卻不敢有睡意。她合衣鉆進了被子。聽著靜豐把阿媽送進房間又出去關好了院門,這才進來。他進來的腳步很輕,但她還是迅速地坐了起來。不知道自己將怎樣應對,一味地緊張和無助。

“吉云,你安心睡。我不會走進簾子一步的。你試試看,無論從哪個方向拉簾子,風鈴都會響。你相信我,風鈴絕對不會響。你很安全,我絕對不會再冒犯你。我只想好好照顧你??蔀榱宋覌寢?,我不得不走進這個房間?!苯又?,她隔著簾子,隱隱看見他放下了沙發靠背鋪成床,睡在上面了。

婚后,是應該說婚后吧?靜豐的母親仍然每天到寺廟念經拜佛,早出晚歸,風雨無阻。遇到天氣不好,甚至就借住在寺廟附近的信徒家中。

大部分的時間,家里只有靜豐和吉云。吉云這次大病,又誤了開學的時間,靜豐干脆替她請了假,讓她在家休養一學期。靜豐每天奔波于縣城和絨雅溝之間,需要緊急處理的事一完成,他就急忙往回趕。

一輛輛裝滿木材的卡車,笨重地從絨雅溝出來駛上川藏公路。

靜豐每一次進到溝里定新的采伐點時,就會有一個念頭閃出:我們現在吃的是老祖宗留下的,吃完了又怎么辦?

相比之下,吉云在家就過得很是清閑,看看書,聽聽音樂,到院子里曬曬太陽。

靜豐怕她一個人寂寞,還托熟人買了一臺彩色電視機。那個時候,中央一臺的電視節目剛剛在這個小縣城開通。能買得起電視機的人家并不多,吉云是被很多人羨慕的。

就這樣整天待在家里,她卻從來不干家務活,就連她換下來的衣服,靜豐也不讓她動手。

他只是要求她每天跑步半小時,她照著做了。

吉云基本不跟靜豐說話,沉默的她在靜豐眼里儼然就是一塊冰,無論他做什么,怎么做都融化不了。不過,看她一天比一天健康,臉色一天比一天紅潤,他也覺得很是安慰。漸漸地,他也不再沒話找話了。

他為自己借酒忘形深深后悔。

又一個新的學期開學的時候,吉云回到了學校。靜豐也把更多的精力放回了絨雅溝。

吉云一個人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多。靜豐在家的時候,似乎厭惡塞滿了每個角落,他不在,卻又有整個屋子都空空蕩蕩的感覺。

“看來,厭惡也可以成一種習慣的?!奔朴行┳猿暗乜粗访?,一步步地走在放學路上。

一進院門,就看見了他的摩托車。下午連上三節課,肚子早就餓了,不知道晚飯會吃什么呢?她聞到了很香的炒肉味,猜測中,她偷偷地看向廚房,到處安靜極了,只有電爐上有什么煮得直冒白氣。

確定沒人后,她才走進去想看個仔細:一大碗好香的肉臊,兩只早放好作料的碗,洗干凈的菜葉,鍋里燒的是水。今天吃臊子面!吉云吞了口口水,轉過身走向房間,她看見靜豐就坐在廚房門后的小凳子上,靠著墻睡著了。

盡管有一副魁偉的骨架掩飾著黑和瘦,顴骨高聳似拼命要撐起沒什么肉的臉龐,亂糟糟的胡子和頭發暴露了他的負重和疲憊。站在那兒,吉云有一會兒不能動彈,傻傻地看著他。曾經英俊瀟灑的他是面前的這個人嗎?

說實話,婚后,吉云從沒有好好地正面看過他。此刻,她非常震驚,他的變化如此之大,這樣做戲,值得嗎?輕輕地退回房間,吉云的眼中蓄滿了淚,她一把拉開簾子,把頭埋到被子里。只是,風鈴,那一串串風鈴,叮叮咚咚爭先恐后地響開了,一下子敲破了整幢房子的安靜,傳出好遠。接著,靜豐出現在門口:“回來了,準備吃飯?!本陀只氐搅藦N房,只有風鈴還在晃動還在敲打。

第二天,靜豐還是起得很早,他弄好了一切,像往常一樣,站在簾子外叫吉云起床,還說:“現在是旺季,通宵都在裝料,我可能四五天不回來?!?/p>

靜豐在簾子外聽到一陣沉默后,也沉默地走了。

早飯已在桌上。吉云沒有吃。

以前,靜豐家的早飯和晚飯都吃藏餐,奶茶、酥油茶、糌粑天天不缺。這些是藏族人的主要食品。就像他們家的崩柯房一樣,有鮮明的地域特色。靜豐的祖輩都是本地藏族,他們習慣并熱愛這樣的生活。只有中午才煮飯炒菜,而這也是靜豐的父親當了伐木工以后,跟工友們學的。

吉云住過來之后,靜豐怕她不習慣,很少吃糌粑。吉云看著桌上的鍋盔、牛奶和雞蛋,心里有些酸酸的感覺。鍋盔是昨天晚上靜豐做的,當時吉云躺在屋里看書,聞到了香味。每一次靜豐回家都要分別做幾個給母親和吉云。昨晚他為了她這幾天的早餐,又熬了夜。

這幾天老太太去了廟里,已經兩天沒回家了。下午放學的路上,吉云抱著書本,不停地用雙手掐著算:回來,不回來,回來,不回來。習慣了沉默的她今天特別想找個人說說話,哪怕是聽老太太嘮叨。

門上,她中午掛的大鎖原封未動。屋子空落落的安靜著。

一點餓的感覺也沒有,她靠在窗口看太陽一點一點地落下去,看著看著就睡過去了。夢里,一個很熟的身影在晃動,是久違的“他”!這是她生病以來第一次夢見“他”。她拼命地想抓住他,卻總也夠不著。

醒來時,腮上一片潮濕,屋里一片漆黑,誰也沒有回來。

就這樣四天過去了,吉云一個人待了四天。老太太和靜豐誰也沒有回來。她住到這個家以來,這是第一次被單獨留下這么久。吉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整天像掉了東西似的。

靜豐說了四五天回來的,也許今天已經回來了吧?她只是這么想著,沒覺察自己的腳步加快了許多。

靜豐還是沒回來。

太陽又一點一點地西沉,它也一定有家,忙著要回去。

天快黑的時候,摩托車的聲音由遠而近,停在了門口。

吉云心里一振。但從門里進來的卻不是靜豐,而是林場一個叫洛洛的小伙子?!吧┳??!甭迓暹M門就高聲地喊著。

“場長帶給你的。他讓我告訴你,他還要過幾天才能回來?!?/p>

“哦?!?/p>

“哎呀,忙慘了!吃飯的時間都得擠。我剛剛上來的時候,裝料的車都排了十幾公里,還在源源不斷地來?!彼褨|西遞到吉云手上,“我走了,嫂子,我是上來取發票的,還得趕緊回去?!?/p>

洛洛的摩托車揚起一陣青煙,遠去了。

失望和倔強同時刻在了吉云的臉上,剛才她裝得很輕松,這會兒卻做不到了,捧著懷里的那包東西直想哭?!皠e傻了!”她一邊罵自己,一邊進了屋。打開包,一張紙條露了出來:

這幾天太忙,實在回不了家?,F在絨雅溝到處都是日色,我請幾個小朋友幫我摘了一些,已經洗干凈了。

沒有落款,沒有日期,連這張寫字的紙都像是臨時隨便找來的。吉云打開裝日色的瓶子,頓時,日色的香味飄滿了屋子。

這是一種野果,黃中帶紅,清香汁甜,只有秋季森林邊緣的灌木林里才會有。頃刻間,吉云淚流滿面。這兩年發生了太多的事,到現在,也只有他還記得自己愛吃這種野果。

又過了兩天后的黃昏,老太太風塵仆仆地回來。她虔誠地為吉云戴上她求來的護身符松扣。

對這些一向不感興趣的吉云今天卻非常熱心地接受了,這讓老太太意外,并更加地興奮。吉云也破例吃了她從寺廟帶來的食品。

老太太拉住吉云的手,把另一份松扣放到她手上說:“靜豐的工作很危險,他們林場每年都有傷亡,我每次聽到,就好長時間睡不著。我給他求來的松扣他都不知道扔哪兒了,你勸勸他,讓他好好戴著,別亂丟?!奔坡犜挼嘏踹^來,那畢竟是一顆母親的愛心。自從父母去世后,除了這對母子,吉云再無親人,也除了這位母親的兒子再無可恨的人了。

第二天老人早早地又要去廟里,說是兩天不回來。吉云送老人出門時說:“阿媽,你路上慢點。

“哦,好好好!”老人的聲音里帶著歡喜,轉過身仔細而欣慰地又看了吉云好一會兒。這是吉云進門以來第一次叫她阿媽。

這段日子以來,吉云越來越覺得放學的時間來得很快。一個人守著一幢大崩柯房很無聊。

這天放學后,她專門繞到街上轉了一圈,才慢慢地往回走。遠遠地,她就看見門上沒掛鎖。一進門就站住了,院子剛剛掃過。

這段時間秋風常把四面八方的落葉帶到院子里來,有時一天要掃好幾次。院子中間的鐵絲上晾滿了衣服,他們三人的都有。搬進來以后,吉云有意識地變得更懶,自己的衣服換下來也不想洗,更別說老太太換下的。

一股股的香氣正從廚房外溢?!盎貋砹?,馬上吃飯?!膘o豐出來倒水,看見站在院里的她。還是這句重復不變的話。

吉云沒說話,哼著小調走進房間。這讓靜豐吃了一驚。自從她的父母意外去世之后,這還是第一次聽她哼歌。這段時間,自己沒有回家,她的心情看來不錯。

晚飯很豐盛。靜豐下午回來就沒歇著,做的都是吉云喜歡吃的菜。卻仍然吃得很沉默,吉云只顧埋頭吃飯。靜豐隨便吃了點站起來說:“我出去一下,有點事?!彼呀浟晳T了聽不到回答,走了出去。吉云的嘴動了動卻沒吐出話來。

其實靜豐沒有事,他只是想出去走走,找個沒人的地方,安靜地待一會兒。無論自己有多忙,多累,沒有一刻不在掛念她。她回來的時候都哼著歌,面對他吃飯就又變回去了。這一事實讓他不得不好好想想,包括今后。

靜豐在外面看著吉云的燈熄了好一會兒才回來。他先來到母親的房間,和老人說了會兒話,估計吉云已睡著了,才輕輕進屋在沙發上坐了一夜。

早上,靜豐給母親熬好奶茶,又給吉云做好了早飯才進屋叫醒吉云,告訴她自己走了,可能又要耽擱一段時間才回來。

吉云傻傻地坐在床上,直到靜豐的摩托聲遠去,才喃喃地說:“要耽擱多久?”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正當吉云又傻坐在院子里看太陽西去時,摩托車的聲音由遠而近,停在了門口。吉云飛跑過去開門,門外卻是上次送東西來的洛洛。

“嫂子,這是場長帶給你的。他說他暫時還不能回來,這里面有封信,你看了就明白了?!?/p>

靜豐帶來的東西里有一個信封。他從來都是用紙條的,裝信封還是第一次,吉云奇怪地把它打開:

吉云

我想了好久好久,有些話不能不說了。

嫁給我你是迫不得已,這我很清楚。我曾經下決心要讓你健康幸福。前者我做到了,后者我卻做不到。我想,我既然做不到,就得承認,你還年輕,有追求幸福的權利。

我已寫好了離婚申請,并簽好了字,附上單位證明。你隨時可以去辦理。這幾天場里確實很忙,脫不開身。如果我不到場有麻煩,我們場里的生活車每天上午都到菜市場買菜,你給他們帶話我就上來?;蛘吣愦蛭覀儓霾康碾娫?。

我真心希望你幸福!

看著這封信,轟鳴也隨之而來,慌亂和失措走進了她的心。她就那樣掛著一臉的失落,斜靠在沙發上睡了一夜。

這一夜,她又夢見了那個身影,不停地在她面前晃來晃去,無論她怎么叫,怎么抓,就是不肯轉過來。于是,她開始哭,開始求。終于,他慢慢地開始轉身,多少年的秘密就要揭曉,她屏住呼吸等著,使勁地睜大雙眼看著,她要記住他的臉!然后,驚異地發現,那竟然是,是靜豐的臉!

她被這個夢驚醒之后,再也無法入睡。

秋色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地走遠了,冬天慢慢地在每個山頭,每一株樹的枝頭上住了下來。

37天,靜豐一直沒有回來。

吉云把靜豐的信塞在最角落的抽屜里,每天算著過日子。

這天早上,吉云一走進校門就碰到了一位同校的老師:“哎,吉云,你沒去醫院呀?你們家那位沒事是吧?沒事就好?!?/p>

“劉老師,你說的是?”

“哎呀,吉云,你還不知道?絨雅溝林場買的皮蛋有毒,已經有20多人在醫院里躺著了,你們家那位沒在其中吧?”

吉云順手把課本往對方手里一塞,轉身就跑。初冬的早上街頭沒什么人,她的鞋跟擊打著路面,急促的響聲傳出好遠好遠。

她一口氣跑到醫院,沖到住院部值班室,在門框上先靠了靠,還沒喘過氣就沖進去拉著一位護士的手說:“求求你,給我看看?!?/p>

“看什么?”

“名單?!?/p>

“什么名單?”

“就是中毒者的名單”

“我這兒沒有,你要找誰?”

“靜豐?!?/p>

“靜豐?”

“對,就是絨雅溝林場的場長?!?/p>

“呵,他剛剛還在這兒拿藥,可能去病房了吧?!?/p>

顧不得再問什么,只有一個念頭,要馬上見到他。她跑向病房區,挨個病房找,最后,她看見他站在過道中間和幾個人正說著話。

“靜,靜……”臨到頭,她卻鼓不起勇氣喊他了,舌頭怎么也不聽使喚。

還是靜豐先看見她,朝她走過來,魁偉高大,步履沉穩。于是,在她的眼里,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他和他的腳步聲。世界一片寂靜,一片等待,帶著深情。

就是這場面,無數次地重復在夢里,唯獨這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真切。

靜豐在她面前停下:“你怎么來了?”

“我……”她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問他還是告訴他。

有一分鐘的時間,他們就這樣對望著。吉云的眼中含著淚花,眼神有些迷離,“靜豐?!彼p喊一聲撲進了他的懷里。

靜豐從看見吉云的那一刻就不知所措,直到被吉云緊緊抱著,他懷疑是在做夢,良久他才敢伸出雙臂輕輕地攬住她。這是他的妻子,他的老婆,可是一旦使勁,這一切還會存在嗎?

“場長,不好意思,他要上廁所,借過,借過?!甭迓宸鲋晃煌略陟o豐身后說話,才讓靜豐真正相信這的確不是夢,他們相擁在過道上,擋住了路。他不舍地放開吉云,把她拉到一邊,讓他們過去,順手捶了洛洛一拳:“就你事多?!甭迓搴湍俏灰蠋耐乱荒槈男?,從他們身邊過去。

“你怎么來了?”靜豐俯頭問她。她的頭發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靜豐覺得很舒服。

“你沒事是吧?”

“沒事,我忙得還沒來得及吃?!?/p>

“那你等會兒回家嗎?”

“雖然中了毒的人都沒什么大礙,但中午還是不行,我下午回去吧?!?/p>

“那我回家等你!”吉云說完轉身就跑了。

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醫院大門外,頃刻間,這醫院的一切包括藥水味都變得可愛了起來。靜豐的笑容就一直掛在臉上。

整整一下午,吉云都在廚房忙碌。好久沒有下過廚房了,做每一道菜都是疑難重重。最關鍵的是,認識他這么久,竟然不知道他喜歡吃什么,口味偏淡還是偏辛辣。在廚房的油煙味中,吉云第一次找到了做妻子的感覺。這種感覺其實很好,很充實。

靜豐在廚房的門口站了很久,吉云認真忙碌的樣子,帶給他震撼。她居然下廚做飯了,是做給自己吃的嗎?他不敢相信。

吉云發現站在門口的靜豐時,有短暫的慌亂無措。本該再熟悉不過的他們,在共同生活了兩年的家里相遇,竟都有陌生的感覺。還是吉云先說話:“你回來了,先洗手,馬上開飯?!边@是以前靜豐對她說的話。話一出口,自己也愣了。

靜豐走進廚房,深深地看著吉云,就像一個孩子看著自己珍愛的東西。

“你看著我干什么?快去洗手,吃飯了?!奔频男奶煤軈柡?,她甚至一埋下頭就能看見胸口衣服的顫動。

靜豐輕輕地拉過她的手,小心地握著。她沒有反對,他才又試探地把手伸過去,攬住了她整個人。他的雙眼已經被淚水完全封住了,什么也看不見,但他清楚地感覺到她的體溫,感覺到她也和自己一樣在顫抖,并在回抱他。他終于,終于在手上加了勁,把她整個人緊緊地抱在了懷里。

“你肯原諒我了,你肯接受我了,吉云,吉云,吉云?!?/p>

他喃喃地,在她的耳邊說,輕輕地喊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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