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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事之城

2024-05-01 18:47尹學蕓
花城 2024年2期
關鍵詞:西番蓮紫薇芙蓉

尹學蕓

1

百合問紫薇:“西番蓮說自己是處女,你信么?”

紫薇說:“我信。為什么不信呢?”

百合問:“你為什么信?”

紫薇笑了笑,說:“沒有理由不信。第一我不是大夫,第二我不是男人?!?/p>

百合說:“芙蓉就不信,你信不信芙蓉不信?”

紫薇又笑,說:“我不信芙蓉不信。芙蓉如果不信,就是吃飽了撐的?!?/p>

她們四個,芙蓉與西番蓮關系好,她們先認識。然后,西番蓮認識了紫薇,芙蓉認識了百合。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怪,誰遇見誰都是說不清的事。就因為芙蓉與西番蓮好,百合覺得她們四人中,自己同紫薇好就是順理成章。第一次約齊了吃飯,她們自覺選邊,百合與紫薇坐一起,芙蓉與西番蓮坐一起。然后給群起名。芙蓉說叫四朵金花。西番蓮說叫閨密?!岸继琢?,要我說就叫四小天鵝?!卑俸夏笃鹑惯呑隽藗€造型,她舞姿曼妙。西番蓮說好,她善于同意別人。剛要鼓掌,看紫薇別過臉去,她合起來的手掌就沒有拍出聲響?!熬徒兴牟幌??!弊限背蚩罩胁恍嫉卣f。她的脖頸顯見地抻長,一點也不輸天鵝頸。說出來就沒人反駁,那時她們都叫她丁科長。西番蓮連忙說好,然后百合與芙蓉都點頭。紫薇卻不管她們,先把群名固定在門楣上。紫薇點子多,乘興說:“我們都給自己起個花兒的名字做昵稱吧,這樣好稱呼。我叫紫薇,眼下正是紫薇開花的季節?!卑俸险f:“妙,我喜歡穿白裙子,也喜歡百合花?!避饺卣f:“我有張芙蓉面,大家都說我面似芙蓉?!睅讉€人一起看她的臉,芙蓉若無其事。西番蓮急了,說:“我想叫芍藥或牡丹,你們覺得哪個好?”大家看她一眼,都覺得怪怪的。百合說:“你臉挺大的?!卑俸线@樣一說,大家就都點頭。之前沒覺得她臉大,此刻覺得她的臉是有些大?!拔医形鞣彴??!彼鲃咏o自己降級。紫薇輕聲說,還是挺配的。百合與芙蓉都點頭,說這名字的確配她。西番蓮卻又反悔,高聲說:“牡丹也是圓團大臉,我為什么不能叫?”紫薇說:“牡丹雖好,花期卻短,是個短壽的命?!币魂囷L呼啦吹了過來,幾個人的頭發都應聲飄舞。她們同時用手去攏頭發,都用右手,整齊劃一。有個路過的小男孩好奇地看她們,這些人的衣袂飄飄,美麗得超出他的認知。他扭著身子朝前走,嘴里說:“你們是演員么?”百合回答說:“對,我們正在拍戲!”

西番蓮忽然醒悟,說:“西番蓮不就是白薯花么?”

大家都笑彎了腰,覺得西番蓮好有趣。丁科長端著的架子自動放下了?!鞍资砘ê?,又開花又結果,讓人喜歡?!彼龘屩響B。這頓飯她一直糾結,西番蓮一再約,她有個死乞白賴勁兒。越這樣紫薇越不想來,理智上她覺得這幾個人不入流,可又管不住那顆心蠢蠢欲動。她在單位沒朋友,潛意識里,時常覺得孤單。及至見了百合與芙蓉,妝容和衣品都不輸自己,紫薇才略略寬了心。西番蓮說:“好吧。只要你們高興,我叫臭狗屎都行?!备?,她翹著蘭花指唱:“俺那朵白薯花真是奇葩,不怕風吹來不怕霜打……”

“屁?!避饺卣f,“下了霜白薯秧子就死翹翹了?!?/p>

百合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來年就又開花了?!?/p>

西番蓮嘚瑟一樣地挺起脖頸,高傲得像只兔子。

又一次聚會,紫薇避開人問芙蓉:“西番蓮真的認為自己是處女?”

芙蓉翻了紫薇一眼:“什么叫‘認為?”

“好吧?!弊限北砬闊o奈,也發現“認為”兩個字沒用好,“是處女好呀,那就是還沒開墾的白薯地?!彼_玩笑,是在給自己找臺階下。

芙蓉說:“她如果真是處女,這世界就徹底沒救了?!?/p>

“啥?”紫薇沒聽清楚,奇怪地看芙蓉一眼。紫薇在這幾個人中學歷最高,是文學碩士。但剛才思維開小差,沒能聽懂芙蓉的話:“你到底是信還是不信?”

“我沒說不信啊紫薇,她是不是處女都跟我沒關系?!?/p>

芙蓉懶散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猩紅的嘴巴咧到最大,露出了至少八顆牙齒。紫薇甚至能看到她的后槽牙和口腔深處的小喉豆,都是粉丹丹的顏色。芙蓉是會計,說話做事像算賬一樣清晰。紫薇既看不上這個職業,又心生抵觸。三個人中,也只有芙蓉敢對紫薇戧著說話?!耙怯兄怀粢m子就好了?!弊限眱刃乃尖?,情不自禁看了下自己的腳,她穿著連褲襪。她總穿連褲襪?!皥F成一團塞進去,能堵得嚴嚴實實?!弊限庇行┛鞓返叵?,就像已經踐行了,臉上顯出迷人的笑意。

“你們在說什么悄悄話?”百合端著酒杯走了過來,她婀娜的樣子就像春風擺柳。她是知道自己嬌俏的人,所以總穿白衣裙,冬天的羽絨服也是白色的,走動時就像雪人長了腿?!澳銈兊臉幼雍眠^分哦,不許有什么事瞞我?!彼褍芍皇直鄞钤谧限焙蛙饺氐募缟?,稍微一用力,身體就懸空了。芙蓉趔趄了一下。

西番蓮在桌子對面看她們,眼神有一絲嘲諷。

2

她們已經認識很多年了,彼此之間稱“閨密”。三年五年,或十年八年,誰也說不清。再早只是認識,紫薇和西番蓮認識,百合與芙蓉認識,一年難得見一次面。就像前面有漫長路要走,要再過幾年,這四個人才像水流匯聚一處。任何群體都有始創者,她們之間也不例外。最早是西番蓮,細胞過分活躍,經常把人往一塊兒牽扯。匯聚一處才發現,雖然都是朋友,彼此之間還是有細微的差別。源于氣味,或源于談吐?;蚴裁匆膊辉从?,就是簡單的王八看綠豆。沒有芙蓉跟百合的時候,西番蓮覺得自己跟紫薇好。她經常去行政局找丁蔓幀,那時還沒有紫薇這個名字。西番蓮的好有些單向,紫薇從來都是淡淡的,倒杯茶,眼神祥和地看著她說東道西。眼神祥和,但不親近。后來四個人會齊了,西番蓮發現跟芙蓉更合拍些。芙蓉跟她說私房話。她們開始議論百合,說她倚小賣小,嗲聲嗲氣,就像紫薇的跟班。后來也說紫薇,酸、裝,還擺譜。仿佛在行政局工作,行政局就是她的。當然這都是說笑話,見了面,她們就把這套話語收了,跟紫薇就像親姐妹。她們誰跟誰都像親姐妹。局面就這樣慢慢形成了,幾個人的親緣越來越深厚??瓷先ニ齻兪且粋€整體,彼此之間細微的差別破壞不了整體性,她們甚至會談到抱團養老,仿佛友情可以一生一世。紫薇冷艷,西番蓮俗麗。在這兩種極端特質下,芙蓉和百合有被湮沒之嫌。但她們情愿沒有存在感,百合出于禮讓,芙蓉則是不在乎。她只是出來玩,不怎么在乎其他。

彼此成了彼此的影子,這樣的光景有兩三年,或者更短,沒人能說清。是沒人想弄清楚。今朝有酒今朝醉,弄清那些有什么意思?又當不得酒喝。眼下的情景是,她們好像生來就是這個樣子,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團伙。她們管自己叫“吃貨”。塤城有些名的館子幾乎都被吃遍了。她們吃得深入淺出:去過西餐廳,用銀質刀叉;也去過大排檔,喝小啤。四個人坐哪里都是風景。從不衣著隨便,個個濃妝艷抹。吃喝不重要,聚會才重要。她們都這樣認為。她們是彼此的萬能膠。幾天不見面會想。打電話、發微信或視頻聊天。用西番蓮的話說,有些像搞對象?!案銓ο蠖紱]這么黏過人?!彼齻兂缘侥睦锎虻侥睦?。打架的打。比如,菜沒洗凈,桌子上飛過蒼蠅,肉不爛湯不鮮,都是她們找碴的理由。她們最好的成績是一餐飯全部免單。她們不是想吃白食,就是圖個樂子。每逢關鍵時刻,西番蓮是主力,她沉下圓盤大臉,用渾厚的女中音冷冷地說:“把你們店長找來!”有的結了梁子,從此再不去;也有的結下情誼,隔段時間會打電話:“我這里推出了新菜品,姐兒幾個過來挑挑毛???”

店與店不同,店長與店長也不同。如果年輕又模樣英俊,四大美女一起放電,他諂媚的笑臉毫無招架之功,加個菜或送個鮮榨汁是常有的事。這一般是四川或山西人,操著并不標準的外地口音,小小的個子,仰著細瘦的脖子,跟財大氣粗毫不相干。有一次遇到個東北糙老爺們兒,像殺豬菜一樣混不吝。他晃著兩只膀子過來,眼睛橫著掃:“怎么啦姐們兒,沒錢跟哥說一聲。過來一個,先跟我上樓?!闭f完,揮了一下手,肩胛骨上文了好大一只龍頭。幾個人悄沒聲地遞了個眼色,誰也沒敢動。幾張紙幣扔在桌子上,連零頭都沒讓找,開溜。以后吃飯繞著這家店走。這個事兒成了話題,誰先溜,誰后溜,調笑過后爭得臉紅脖子粗。西番蓮換了思路:“如果有個人必須跟他上樓,誰合適?”

那三個人同聲說:“你!”

吵架這種東西,只要開了頭,就擋不住??伤齻兙拖裥『⒆舆^家家,吵一次,和美幾天。再吵一次,誰都不理誰,群里一天到晚靜悄悄。這樣的情景從三五天,過渡到七八天,最多時有兩個月,總有憋不住的。一般是西番蓮先在群里冒泡:“有誰想我么?”先回答的一準是百合:“有?!比缓笫擒饺???偸沁@樣的順序。紫薇是公認的最有涵養,她總是姍姍來遲,寫兩句詩發上來,或畫幅小畫。她的詩和她的畫都還入眼,當然還有她們都懂的寓意。比如有一次,她們生了很大的氣,彼此都說了絕情的話。紫薇便畫了一棵樹,上邊落了四只穿了五彩羽衣的鳥,神態各異,取名同林鳥。紫薇相信,那三個都端著手機趴被窩里看,個個淚眼婆娑。當然這是紫薇想出來的,事實也確實如此。只不過,紫薇耽于自己的幻想,她也需要這一刻,有上帝的全能視角,洞悉她們所有隱秘?!拔覍頃懸槐緯?,留作我們老了時的回憶?!彼齻兌几哒{支持紫薇這個想法,并要求把自己寫得美好些。

四個人中,百合酒量是最差的,但又是最貪杯的。她喜歡醉眼蒙眬那個情致,能把腹腔里的話當金子吐?!澳銈儚默F在開始聽,我要講真話了!”她虛張聲勢的樣子特別搞笑。西番蓮會捧臭腳,說:“你哪句是假話?我們聽你說的都像真話?!避饺赜瞄L著長指甲的手指戳百合的臉。那是一張有著精致妝容的臉,因為年輕幾歲,皮膚吹彈可破。芙蓉的意思是,有妝遮著臉,想說真話也難。她們誰都沒見過誰的素顏。偏是紫薇來了靈感,夏天來了,紫薇號召逛夜市?!罢l都別化妝,我們素顏過鬧市?!睕]有人在乎她們什么樣,她們自己在乎。大家都在群里應了。西番蓮特意問了句:“白天的妝怎么辦?”“洗去鉛華?!弊限边@樣表述,害得西番蓮趕緊去百度“鉛華”這兩個字。這天是休息日,紫薇在家懶散了一整天,有些蓬頭垢面。臨出發前再三琢磨,還是打開了化妝盒?!熬妥屗齻兯仡伆??!弊限痹阽R子面前自己扮鬼臉,做出一臉淘氣的神情。孩子上學住校,兩三周才回來一次。老公跑遠洋貨輪,出去就一年半載。她的時間經常難以打發。她刻意多撲了些粉,有面若桃花之相。想這樣一張臉出現在三個素顏人面前,得把她們的鼻子氣歪。及至見了面,紫薇險些閉過氣去。都以為自己是唯一不素顏的那一個,沒想到人人都這樣想。西番蓮甚至化了一個煙熏妝,稍微潦草了些,兩只熊貓眼一大一小,睫毛和眉毛都作不知去向狀。幾個人笑翻了整個廣場,路過的人都好奇地看她們。有個拾荒人肩背蛇皮袋子從這里過,狐疑地說:“你們是從天上下來的吧?”

西番蓮說:“是從天上下來的,我們是七仙女的表姐妹?!?/p>

拾荒人眼睛黏著她們不肯離去。芙蓉把手里的飲料瓶子塞給他,讓他快走。瓶子里還有少半瓶飲料,拾荒人擰開蓋子,一口喝了。

西番蓮說:“大家如果都沒化妝,會不會擦肩而過,誰也不認識誰?”

紫薇說:“扒了皮我也認識你們的骨頭?!?/p>

芙蓉說:“小尖嘴兒……就不會說句好聽的?!?/p>

百合說:“反正我認識。這么熟的朋友,咋可能不認識?”

幾個人嘴里嘎嘣著一起往前走。這里是城市中心,從文景街往前進入步行街,天空就成了一條狹長的走廊,飄動著墨色的云朵。夕陽收走了最后的余暉,空氣中留下熱烘烘的氣息。兩邊仿明清建筑的彩繪有些斑駁,增添了些許古意。有攝影愛好者歪戴著帽子舉著相機拍攝,鏡頭里是仿古建筑的檐角,上面落了只俊逸的鳥。街中心有一棵古槐,是整個步行街唯一的一棵樹。四周圍了鐵柵欄,粗壯的樹體朝東南方向傾斜,樹身上紅布條在風中舞動,宛若美人的衣飾。日影落下,街上的人驟然多了起來。色彩斑斕的人群無序流動,像潮水中的沙子。有的手持鮮花,有的舉著雞排,有的端著奶茶,有的抱著寵物。幾個人開始是橫著走,彼此牽著手。她們都穿了長裙,恰好是反差的顏色。個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贏得來往的人注目。后來就彼此松了手,散落到各處,像草叢中點綴的花朵。街上彌漫著各色燒烤或蒸煮食物的氣味,氤氳的熱氣中,一個胖大女孩舉著大個烤玉米一跩一跩地走。西番蓮斜了她一眼,看見了棕色的玉米須子從她的下巴尖垂下來,被風吹得在脖子跟前晃動。她的嘴巴是黑的,就像男人長了胡須。

“我都恨不得給她擦一把,太不愛惜自己了?!蔽鞣徸飞狭税俸?,手里快頻率地抖動著一張面巾紙,話說得氣喘吁吁。她愛管閑事的毛病到啥時也改不了。百合也看到了胖大女孩的樣子,會心地朝西番蓮笑了笑,沒說什么。西番蓮說自己是直筒子脾氣,嘴跟心是一根管子連著。她干過導游,心性就像導游詞,能把所有的話都說到底,否則會憋死?!斑@里是古寺廟的灰色院墻,青磚表面凹陷,風化的跡象明顯,但內里別有洞天……”她說得抑揚頓挫,煞有介事。

“這是導游詞?”百合問。

“這是我臨場發揮?!蔽鞣徴f。

“講真,我羨慕干導游的,能走遍山山水水……你后來怎么不干了?”

“講真,我羨慕會跳舞的,能在聚光燈下展現自我……你后來怎么不跳了?”

兩人都笑了。事實是,百合只在少年宮當過很短一段舞蹈老師,在重大節日的舞臺上出現過那么一兩次。那都是她們認識以前的事,在聊天中不經意間說出來的。她們其實對彼此并不了解。比如,在哪里上的幼兒園,在哪里上的小學和初中。她們更像萍水相逢的人,從不討論過往。這里相對安靜,對面是一塊巨大的影壁墻。腳下的花崗巖石板路仿佛是一條河,隔開了俗世煙火?!澳憧梢栽谕膺叧詵|西,但要找個消停地方停下腳步慢慢吃,邊走邊吃對胃不好?!笨匆娕⒆哌^來,西番蓮瞥了她一眼,然后自說自話。

“關你屁事?!避饺馗谒砗笠策^來了?!叭思覑墼趺闯栽趺闯浴怯衩卓隙ê芟?,是烤羊肉串的爐子烤出來的,我也想吃一個——我們今天落哪兒?”芙蓉問。

西番蓮說不知道,百合也說不知道。

“那個人呢?”芙蓉問。

幾只眼睛順街道往遠處尋找,這邊,那邊,都沒看到紫薇。西番蓮往路中央邁了兩步,這回看見了,她努了一下嘴,說紫薇又尋到寶物了。

在古樹對面,紫薇正用手機拍窗格子上掛的各種飾物,那些彩線和金屬沿邊構成的錦繡圖案琳瑯滿目。紫薇的審美總是有自己的趨向,在尋常中發現特別?!班?,紫薇——”西番蓮喊。隔了十幾米,紫薇聽到也難,周圍是各種吆喝,小商店的音響也傳播著噪聲?!白屗??!卑俸险f,“她畫畫也許用得著?!蔽鞣徴f:“百合總是善解人意——你咋也沒聽紫薇的話?”百合愣了一下,才想起她說的是化妝。百合解釋說,今天上午有客人,她是從店里直接過來的。芙蓉說:“生意挺好?”百合說:“一家企業給女職工定制內衣,三八節發福利。掙不了幾個錢,現在生意越來越難做了?!蔽鞣徴f:“你這還算生意難做?我三天不開張了好不好?!卑俸险f:“你一年不開張,開張吃一年?!蔽鞣彶环瘩g,笑得很得意。她的小店里賣玉器,店不如她的人有名。她的交游范圍很廣,有人專門照顧她的生意。芙蓉說:“我今天差一點素顏出門,多虧沒聽那個鬼的話?!避饺赜袝r就管紫薇叫鬼,意思是心眼兒多。西番蓮嘿嘿地樂,說:“紫薇不化妝就出來,打死我都不信——難道你們信?”

有個男人直直地朝這邊走來,邊走邊躲閃著旁人的沖撞朝她們招手。芙蓉以為他認識西番蓮,西番蓮以為她認識百合。百合剛要扭過臉去,那人喊了聲“夏老師”。

“夏——安——安——老師?!彼謸P頓挫著在她們面前停下了,笑容可掬,“您還記得我么?”

3

紫薇走過來時,葉千千已經和那三個有說有笑了。

葉千千穿一身淺駝色休閑衣褲,一雙明顯是大牌的運動鞋,很有些品相。他開心的時候眉毛也擰著,那兩道眉毛不均衡,左眉梢下沉得厲害,就像他有些歪斜的肩膀,突顯出一種憂郁氣質。這種氣質上個世紀的八九十年代常見,那時遍地是詩人。他們對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和作物都有著別樣深情?,F在沒了市場,也絕了有這種氣質的人。人們的眼睛亮閃閃,大多與各種欲望相關。時代向前發展,時下人們更多的不是憂郁,而是抑郁。臉色越發晦暗陰沉,行為越發古怪乖張,且年齡層不斷下移,最小的抑郁癥患者只有六歲。西番蓮見過這個小病人,手腕上有明顯的玻璃劃痕。她們剛才就在說這件事——塤城犄角旮旯的事,沒有西番蓮不知道的。葉千千背對著沒落的晚陽朝這邊走,這才吸引了她們的注意力。他有些拘謹地站在三個女人面前,憂郁的神情有種無法言說的氣質。他一只手擼抹另一只手臂,說他被美麗震懾到了?!澳銈兪沁@條街上亮麗的風景,氣場太強大了?!彼f。

“我就是從這里過,老遠就看見你們幾個。心想,人世間還有這么好看的人,是天上下來的仙女么?”葉千千接著說。

幾個人嘻嘻哈哈地笑,西番蓮說,剛才也有人這樣說。

葉千千繼續:“走近才發現還有夏老師,原來夏老師也是仙女,原先沒想到……我孩子跟您學過舞蹈,叫葉子。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知您還記不記得?!痹捳f出來就像米花糖,有一點小小的冒犯,但甜暖香糯,不足以讓人警惕。

“我們夏老師過去就是仙女?!蔽鞣徏m正說。

葉千千趕忙說是是是,夏老師年輕的時候比許晴還美。

女人活到老,也還是需要有人恭維。這些話西番蓮和芙蓉都受用。百合有點局促,其實她早認出了他。

他胖了些,戴金絲眼鏡。拿捏住了一種狀態,叫人不可小覷。如果他腋下再夾本書,就不是可笑,而是……有學問。

“班里的孩子太多,經常記不住誰是誰?!卑俸锨敢獾匦α讼?,嘴邊旋出酒窩。她不照鏡子也知道,那個酒窩只有黃豆粒大小。

當年葉千千拿來影星許晴的一張照片,說:“夏老師,你知道自己像許晴么?不,你比許晴年輕,酒窩比她圓?!闭f完,把照片遞了過來。拿照片專為比對酒窩,百合心想,這男人真是有病。那時舞蹈班才開課,百合新入職,是合同工。工資只有正式工的一半。有個孩子從郊區來,身上經常沾著青菜葉子。第一次來上課,百合就給她摘菜葉子。她的名字就叫葉子,是葉千千的女兒。百合摘菜葉子的時候,葉千千就在不遠處看著。他家里經營著大片菜地,孩子是從菜地里被直接提拎來的,有時手還是綠的。葉千千那時又黑又瘦,遠不及現在有品相。他自豪地說,無論誰家餐桌,總有一款蔬菜是他家種的,他家的蔬菜大棚在城西一眼望不到邊,他父母被稱作“蔬菜大王”。他說這些的時候,沒人注意聽,大家各忙各的。雖然蔬菜在生活中不可或缺,但在練舞場上,誰能把種蔬菜的人當回事呢。葉千千細瘦干枯,頭發像女人那樣長。若不是喉結太過突出,百合真以為他是女的。照片放百合眼前,百合伸手一擋,看也沒看。她當然看過許晴演的戲,不勞他多此一舉。家長討好老師無所不用其極,百合領教過。葉千千有時會留下來看孩子跳舞,老師當然樂意,每一個關心孩子的家長都受老師歡迎??蛇@位家長特別,他不看孩子,盯著老師看。嚴格地說,是盯著百合看。百合上廁所,他假裝吸煙,在不遠處候著。走對面也不多說話,只是眼神像牽著線,黏著走。他女兒葉子身體條件不錯,但協調性差,更重要的是,她注意力不集中。有一次,百合找到葉千千,說他女兒不適合跳舞,別瞎耽誤工夫了。葉千千認真地說:“孩子活動一下筋骨,既鍛煉身體,又增加娛樂,怎么叫瞎耽誤工夫?夏老師放心吧,她當不了舞蹈家我們也不怪你?!边@見識倒讓人無話。偶有大型演出,為了孩子的站位很多家長溜須拍馬。葉千千卻躲遠遠的,對這一切嗤之以鼻。

大家都覺得他不稱職。只有百合有那么一點點,嗯,覺得他特別。

百合問葉子:“你爸爸是干啥的?”

孩子回答:“我爸爸啥也不干?!鳖D了頓,孩子說:“我爸爸會寫詩?!?/p>

葉子的話引來了其他老師的笑聲,百合也笑了。這符合百合對他的認知:特游手好閑。但與別人不同的是,百合的嘲諷意味要清淺些。

他有時腋下夾本書,是泰戈爾的詩集。有時夾本小冊子,是他自己的詩集,主動拿給人看。他的別具一格贏不來尊重,老師們都不咋正眼看他。百合對他有同情,但從不顯露。后來百合離開了少年宮,就再沒見過這對父女。若不是這次街頭偶遇,一輩子想不起他們也是可能的。

“我們在這里等人,你去忙吧?!卑俸霞庇谧屗?。

“我沒事兒?!彼f,“你們有事?”他狐疑地看了眼芙蓉和西番蓮,兩人都說沒事。葉千千搓著手說:“今天是芒種,老話說,過了芒種不可強種。趕巧今天家里沒事,就想出來轉轉,沒想到遇見你們,真是天大的緣分——如果肯賞光,我想請你們喝一杯,姐幾個意下如何?”

此刻,世界上的所有語言加在一起,也不如這句讓人動心。葉千千在女人的臉上看出了某種細微的變化,這讓他自信心提高了些?!按饝野?,就當交個朋友?!彼麘┣械卣f。

西番蓮險些表態,關鍵時刻穩住了陣腳。百合心里動了一下,但覺得這份心動有些突兀。這是大事,她不能擅自做主。他不像以往認識的那個他了,似乎哪里不一樣了,這也許是一種令人不安的特質。芙蓉悠悠地說:“葉千千,你來大廳辦過證,你不記得我了,我記得你?!闭勗拰ο笏查g偏移,是因為數額驚人,幾年過去了,芙蓉還能叫出他的名字。幾個人都愣住了。芙蓉解釋說,當年她親自把這個客戶從樓下請到了樓上,端來了一杯咖啡。她只給這一個客戶端過咖啡。

“你家還種菜么?”百合這話問得像是別有用心,其實真不是。她只是想到了孩子身上的菜葉子,心里有疑惑。

“早不種了?!比~千千匆匆答,他對芙蓉的話題更感興趣。

葉千千用塑料袋提拎著12個房本和相關材料跟芙蓉上樓。芙蓉說:“這都是你家分的房?好過分哦?!?/p>

葉千千自嘲地說:“屁本事沒有,我就是個‘拆二代,專門啃祖宗?!?/p>

此刻,葉千千也想起了芙蓉:“你是段會計,難怪看著面熟。我記得你那天端來的咖啡加了很多糖?!?/p>

以后熟悉了,芙蓉自己爆料,那天加多了糖是故意的,她看不慣拆二代那副嘴臉,用紅塑料袋提著房本,像提著棵爛白菜,在大廳里吊兒郎當晃悠。辦證中心學銀行搞VIP,其實是幫助商家推銷咖啡。能喝上咖啡的只有寥寥幾個,因為很快,咖啡被茶頂替了,后來只供應白開水,再后來連白開水也沒了。芙蓉 了一大勺子白砂糖,放進小瓷杯里,這咖啡就成了濃糖水。說起辦證中心的很多事,芙蓉講得聲情并茂,像個段子手。新來的領導是個如夫人,別人假裝不知道。她知道別人假裝不知道,自己也假裝不知道別人假裝不知道。其實屁股大的城市,沒有什么秘密能永久瞞住。她不懂業務,大家約好了,都不告訴她事情該怎樣做。她撞了幾個月的墻,大致明白了些,VIP室也取消了?!斑@么說我今天與夏老師和段會計見面是老天的安排,我們有緣分吶?!比~千千的興奮溢于言表?;仡^看了一眼,他們站在佛寺的高墻底下說話,那墻斑駁古舊,更凸顯這緣分的本質,就像古時候的有媒為憑一般。葉千千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有種激動被他隱忍著。他用右手去擰左胳膊,像在給機器擰螺絲。他害羞樣的窘迫,加深了“拆二代”名聲不好的印象,他自己這樣想,也把信息傳導給了他人。作為不相干的人,西番蓮首先覺得不忍,既然他是真心的,既然他是百合和芙蓉兩個人的朋友,那還猶豫什么?喝一杯,那就喝一杯,沒什么大不了的。百合和芙蓉都矜持,她覺得自己應該爽快些。西番蓮喜歡扮黑臉,她樂意把扮紅臉的機會留給其他人?!拔覀冋l愁去哪里呢,好巧不巧,就遇到了你?!蔽鞣徯呛堑亟淮?,“百合和芙蓉的朋友就是我和紫薇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一定可以做朋友?!边@話說出,大家都神情一松。葉千千馬上轉化了身份,說這條街除了小吃就是小門店,到處油膩膩、臟兮兮,沒有哪里能配你們的天香國色。他擰著眉毛朝遠處打量,烈焰蒸騰過的街道煙霧迷蒙,像余燼的炭灰又被潑了水,空氣都要堵塞毛孔。所有的商家盡收眼底,它們只配用余光打量。三個人面面相覷,都眼神復雜。她們看得出,葉千千是嫌這條街太過低端。這讓她們有些窘。瞬間感覺窘迫的是她們,角色轉換簡直是在剎那間完成的。葉千千如果不說,她們沒這感覺,她們喜歡這里的煙火氣——這是說得出的理由;還有說不出的——這里省錢。

紫薇很抵觸,不想跟陌生人走。她冷著臉子說:“說好的我們四個人聚,怎么平白多出來一個?”她不喜歡往女人堆里湊的男人,尤其是,她們都認識了她卻不認識,這讓她覺得自己多余。在她們面前,紫薇從不是多余的一個。她一眼也沒看葉千千,不屑看。但能感覺葉千千的眼睛在打量她,這讓她覺得被冒犯。西番蓮一再強調葉千千不是外人,紫薇還是搖頭?!安蝗缥覀儍杀惆?,我剛才接了個電話,正好有點事?!弊限闭f完扭頭就要走,被百合一下挎住了胳膊。百合知道紫薇的心性。她們全知道。她好面子,喜歡拈小酸,心里想的跟臉上掛的不是一回事。所以百合箍緊了她,那力道剛剛好。紫薇掙了兩下,不動了。葉千千站在薄暮里,有些為難。他誠懇地道歉,說如果是他破壞了她們閨密之間的邀約,他走就是了:“丁科長,一看你就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人,我非常想向你學習。既然今天不方便,我改天再鄭重約請,今天實在太冒昧了?!?/p>

“可是……”芙蓉隔開葉千千的視線朝紫薇擠眼睛,“葉先生一片誠心,我們不能不給面子。紫薇,你把那邊推掉,好不好?”

“好不好?”另兩個人也一起幫腔。

第一餐飯是在翡翠山莊。城北半山腰上有幾家私人別墅,葉千千的商務車穩穩停在一棵老杏樹下。這里是一個大平臺,前方兩山夾一澗,空氣都是染綠了的顏色,從谷底氤氳著飄上來。遠可俯瞰塤城,近前草木繁茂,自成氣象。葉千千解釋說,這家會館平時根本訂不上座位,要提前幾天預約。今天怎么那么巧,就像特意給他們預留的一樣。緣分這東西,真是講不清的奇妙。路上百合問他為啥買商務車,他說家里人口多。除了父母,還有三個女兒,出去旅行可以坐得寬松些?!按笈畠喝~子你見過,在少年宮學過舞蹈,現在讀大學了。后來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已經五歲了?!边@話題沒有往下進行,車里靜悄悄的。過了一刻,西番蓮問他做哪行,葉千千一手握方向盤,閃過半個身子說:“看孩子,收租子?!?/p>

這話說得氣壯,本意是想開玩笑,但沒起到玩笑作用。誰都不搭腔,甚至不搭眼神。西番蓮放出了半聲笑,又很快收回了。

葉千千等了一會兒,坐端了身子。

這餐飯,葉千千知道是瞎請。城里的這些女人,都目中無人,他從小到大一直都有所領教。那時她們叫非農業,同在一個班級,就像生活在兩個世界。他鄰桌的一個小女孩,每天用水壺裝糖水,那糖居然是她媽媽單位發的。一個單位上班還發白糖,讓他很多年想不通。他們憑什么能發白糖呢!類似的刺激每天都在發生。比如上體育課需要結對子,村里的孩子自覺找村里的孩子,非農業的孩子自覺找非農業的孩子。老師也這樣搭配。座位都劃出片來,那叫涇渭分明。那時他們住塔西胡同的平房,要去公用衛生間,廚房沒有下水道,要一桶一桶往外拎水。冬天整條胡同里都結冰,能從這頭溜到那頭。那些公職人家的孩子都住樓房,四層六層到頂,薄薄的樓板踏上去咚咚響,那也叫高樓大廈。房間里有廁所和暖氣。葉千千還搞不明白另一件事,廁所放在屋里,不臭么?那些小時候的烙印特別深刻,現在偶爾還能翻涌上來滋味。但一餐飯對他實在不算個問題。他除了想證明這一點,還想反證一些什么,他也沒想得很清楚。他隨意到街上逛,撞上了她們。走過來和請吃飯,都有點下意識。如果她們一口回絕,那也就算了。他實在沒有非請不可的理由。只是……一點一點走進了這種情境,似乎都是順理成章的。他有些局促和漫漶的思維里,是想跟這些人打上交道的,哪怕什么也不為。他讀高中時嚴重偏科,高考成績可憐。但他成功帶回來一個同樣可憐的女同學,這讓他們的悲劇有了喜劇色彩。他們很快結了婚,因為女同學懷孕了。葉千千的父母從不對兒子有期待,所以也從不對他悲觀。他喜歡詩文,喜歡畫畫,就由他去。村里同樣大的孩子做各種苦力,甚至偷井蓋和自行車,三天兩頭進局子。與他們相比,兒子是好的。葉千千在寬容的家庭環境中長大,灑脫不羈但沒有變壞,這是父母對他滿意的地方。

他過去住的地方是城中村,現在上了樓,但仍是住高樓的村里人。房前屋后摳出巴掌大的地塊種蔥蒜,其實他們都非常有錢。最早拆遷的一批國家扔出去上百個億,幾乎沒有什么條件不能滿足。后來不行了。越來越不行。他在那樣的氛圍里覺得壓抑,卻又離不開。說到底,他們屬同一個階層,他看外面總是用覬覦的眼光,這讓他不甘心。他上車之前打了一個電話,給翡翠山莊的主人?!敖裉煺垘孜怀抢锏膸讉€朋友,弄好點?!彼f。車子走得很慢,是因為路途實在是太近。車從西外環行至北外環,路過一大片還遷房。葉千千說,他家就住這里。芙蓉問,十二套房都在這里?葉千千說,這里有八套,另四套在別的小區。話題切進來,就繞不過葉家的歷史。寺廟前的胡同叫塔西胡同,兩邊都有葉家的房產。最早,葉家開學館,院落像球場那樣大。改革開放初期,要打通寺廟與佛塔之間的路,中間建停車場,葉家搬到了西關,作為補償,劃歸了大片土地用作經營。沒想到城市擴張,又趕上了一撥發展機遇,第二次被拆遷了。

這棵老杏樹有八十年的歷史,叫香白杏。杏子有青有黃,地下密密麻麻落了一層果實。因為不打藥,這些都是蟲子吃過的。西番蓮嘴緊,想撿地上落下的果子;葉千千說,摘樹上的,反正也沒人吃?!斑@是我朋友開的會館?!比~千千說,“在這里就像到家里一樣,都別客氣?!?/p>

紫薇一直繃著臉,她覺得,自己有被脅迫之嫌,被逼著成人之美。否則,那幾個人怎么辦?她不能壞了她們的情致。路上她一直扭臉看車窗外,一臉的傲嬌和不屑。香花槐鵝黃的葉子在眼前掠過,比花都美??丛陲L景的面子上,別生氣了。紫薇勸自己。她知道自己愛生氣,有些氣生得純屬無厘頭。當然,此刻,紫薇只是做出了生氣的樣子。葉千千指揮西番蓮和百合往后坐,前邊的座位留給芙蓉和紫薇。紫薇最后一個上車,葉千千像對待貴賓一樣給她擋車門,還順手攙扶了一下,盡顯紳士氣派。

上車后的紫薇狠狠朝后瞪了一眼,不解氣,摘下眼鏡又瞪了一圈,眼白像剝了皮的蛋白一樣清純。西番蓮像鴿子一樣咕咕地笑,說丁科長的禮物我們收到了,以后再不隨便答應人吃飯了。

這話說得意味多重,大家都能領會,是說給葉千千聽的。

“行了行了?!避饺貙@些把戲不耐煩,“差不多得了?!?/p>

因為芙蓉這句話,紫薇心里又添陰影。不過很快就消散了。

葉千千解風情,上下臺階都不離紫薇左右,這讓丁科長坐到餐桌前,心里有幾分愜意。她們介紹時叫她丁科長,其實她只是副主任科員,離科長還有距離。只有坐機關的人才知道這一步有多遠。她的職務是時間換來的。她的眼神偶爾從葉千千的臉上劃過,感覺這是一張干凈的面孔。不油膩,也不市儈。杯盤賞心悅目,食物也賞心悅目。倒不是怎樣高檔,而是每一樣都精心,就像專門的一種設計,滿足了她們在味蕾之外精神層面的追求。百合和西番蓮拍了很多照片在朋友圈炫,比誰的點贊數多。一瓶紅酒喝下,之前的拘謹就都去了爪哇國。葉千千大部分時間是對著紫薇說話,談他經歷中一些有趣的事,都與繪畫和詩歌有關。他臨摹一朵蒲公英,從它初始抽出一根細細的莖,到天女散花般隨風飄去,有趣味,也有憂傷。一幀一幀畫面在手機屏幕上閃過,像是攝影作品。這是見了功力了。紫薇的眼神由輕慢變得鄭重,這之前她叫了他好幾次“小拆”,“拆二代”的“拆”。另外三個嘻嘻哈哈跟著叫。他臉色一暗,特別不愉快?!拔覀兛摧p葉先生是不對的?!弊限焙鋈蛔松碜?,鄭重其事說,“我們都端起杯來,敬一下葉先生?!闭f完,她先干了。杯子倒扣下來,喝得一滴不剩。葉千千激動了,把自己的杯子倒滿,仰脖一口喝了。喝完開始論大小。紫薇最大,百合最小。葉千千和西番蓮居然同月同日生。西番蓮不信,要看葉千千的身份證。葉千千笑瞇瞇,變戲法一樣用兩根指頭把身份證夾了出來。這樣的稀有結果簡直是催化劑,讓結識不久的群體漾出了親情一樣的暖意,比過去四個人時更濃稠。葉千千乘興朗誦了自己的一首詩,帶動起了大家的詩情。她們手機里都存了一些篇目,有自己寫的,也有別人寫的。本質上,她們都是追求浪漫的詩人。她們整體水平不高。葉千千看著她們歡鬧,偶爾咧一下嘴。詩的水準不及衣品,而衣品不及長相。這讓他的微笑里含了戲謔。紫薇意識到了,所以她死活不開口。她過去喜歡給她們炫技,每有新作,都會第一時間讀給她們聽,被她們捧為天人。聽了葉千千的吟誦,她緘默了。

“還是你有生活?!彼@樣總結。

4

第二次聚會葉千千帶來了自己的詩集,薄薄的小冊子,裝幀卻很精美。

這組詩寫二十四節氣中的風物,頗有些別開生面。葉千千不愛干農活,卻把自己打扮成老農的模樣。戴草帽,脖子上掛條白毛巾,肩上扛一把鋤頭,走在村路上,隱晦而意味深長地笑。這照片登在了封面上,有些不凡氣度。她們都不事農業,卻對農事和民俗懷一種莫名的景仰。這些節氣她們都說不全,人家卻可以寫詩。這讓葉千千得到了許多贊譽,大家當場朗誦了自己心儀的詩篇。驚蟄、谷雨、清明、芒種……平日不覺得有什么,此刻含在嘴里,感覺心都要化了,最起碼表面上是這樣。芙蓉問,這冊子是新印的吧?葉千千臉有些紅。他不想告訴她們是為這次聚會精心做的準備,花了不少財力和精力。他喜歡跟她們在一起,愿意為這些姐姐付出。

他在扉頁上寫她們所起的花的名字,統一稱她們姐姐。

這是一個清涼的晚上,距上次去那家會館過去了兩個多月。她們在漸漸淡忘了約定以后,葉千千送來了驚喜——最起碼表面上是這樣。上次分別時加上了微信,他說要送給她們詩集,可一直沒動靜。在她們的意識中,詩集是一部分。還有一部分,當然是團聚。就像他們之間已經有了情分,他既然說了就沒有不聚的道理——最起碼表面上是這樣。在這期間,她們四個一次也沒聚。這在過去從沒有過。她們都有些心癢,有意無意間,都在等待召喚。果然,他沒有讓她們失望,去山里定了烤全羊。他把這消息分別發給了她們四個,她們在群里同時問,知道了么?知道了么?誰都不提烤全羊,但誰都知道是為了烤全羊。

他想進“四不像”群,被紫薇擋了。紫薇做事有原則,不會因為彼此有情分就綏靖和通融。她說:“你沒有花的名字,怎么能進群呢?”“我叫狗尾巴草,總行了吧?”他涎著臉說?!澳歉恍??!弊限闭f,“跟我們不在一個序列?!边@件事另三個都有意見,覺得紫薇武斷。她們說,多進來一個人怕什么?但紫薇吐唾沫是個釘兒,這是沒辦法的事。這事吵一吵就過去了,畢竟沒有什么要緊。

“我們有些話不能被他聽了去,他畢竟是外人?!弊限彼较吕镎f。

葉千千開啟了新生活模式。他覺得,過去的生活里沒有光。每天睜開眼,就是盤算收租子和那些租子的用項。他沒有什么不滿意,就是覺得生活太過沉悶。他有過許多打算,出去旅行,或賣套房子做生意??赡囊粋€都難行通。他的想法跟家里人總是天差地別。他就是命好。母親說,要讓他自己找食吃,三天就得餓死。自從高考落榜,就注定了他一事無成的人生。小滿是他從高中班里帶回來的同學,同時帶回來肚子里的孩子。這樣的媳婦,都是逆來順受型,小滿也不例外。那年他十九歲,父母在蔬菜大棚有忙不完的活計。小滿第一次來家就下到地里干活。他也鉆進了棚里,不一會兒,又鉆了出來。那種熱帶雨林樣的氣候他根本受不了?!拔覍俟?,身上沒有汗腺。時間長了容易中暑,你們去干吧?!彼瘟艘幌率?,從此再沒進去過。

他的生活每天就是簡單的重復,連波瀾也沒有。他經常想以后自己的墓志銘怎么寫?!斑@是一個庸常的人,一輩子游手好閑?!彼踔料?,若女兒不是親生的,人生也算有意外??!但小滿跟他死心塌地,這樣的意外也沒有。二次拆遷那年夫妻二人生了雙胞胎。地里沒了活計,母親就鼓動他生兒子?!安簧鷥鹤尤嘶钪缮??”母親氣哼哼地說。一下多了兩個孫女,母親氣鼓鼓地說他又饞又懶,兒子見了他都繞著走?!伴|女喜歡來就行唄?!彼鮾豪僧數臉?,讓母親無話。母親從來拿他沒奈何。小時候寵著,長大了想不寵也不行,高不成低不就。他問小滿想不想生兒子,小滿說:“我咋都行,關鍵是看你媽?!?/p>

“也是你媽?!彼f。

“生了誰就是誰媽?!毙M一點也不領情。

雙胞胎女兒由母親帶,一天也不舍得撒手。小滿在小區里開了個代銷店,每天忙得四腳朝天。晚上數錢這一項,就能忙到大半夜。開始他還幫忙進貨收錢。后來都是送貨上門和網上支付,一下就把他解放了。他每天這里轉轉,那里晃晃,不虛無的時候覺得很幸福,虛無起來就不行了。有一次,他站到了十三層的樓頂,想嘗嘗跳下去是什么滋味。當然他不是真想跳,但圍觀的人不這樣想。物業通知了110、119、120,一時間喇叭轟鳴,雞飛狗跳。

在認識他之前,她們都是AA制。不管去哪里,做什么,可以精確到角和分。網上支付就是這樣好,她們可以刻意把一塊錢掰成兩半。他加入進來,就自覺成了買單的人。她們叫他小五,就像叫親弟弟。每天早晨醒來,他都為這個稱呼感動。雙手疊在腦后,看著屋頂兀自笑?!澳闶遣皇怯泻檬铝??”小滿坐馬桶的時候也不關門,蓬頭垢面的樣子讓人一眼都不想多看?!澳阕鰤舳荚谛?,就像撿了金元寶?!彼]上眼,側臥過身。有一段時間,芙蓉的父親在市里住院,他的車簡直成了專車,隔三岔五往市里跑。西番蓮悄悄問:“她給你過橋費么?”他詫異地看了眼西番蓮,奇怪她怎么想起問這個??晌鞣徲袗酃荛e事的毛病,她怕芙蓉忘了給錢。又一次聚會時,西番蓮大大咧咧說:“小五你既沒工作又沒收入,開這樣好的車純屬浪費。干脆拉私活吧。哪天我跑市里就用你的車,一天多少錢?”

這樣的伎倆根本逃不過芙蓉的眼。芙蓉當即一摔筷子,炸了。她說自己不是不給錢,是小五不要?!安恍拍銌枂査?。小五大仁大義,不愿意一手桃一手杏。哪像你做小買賣的,見錢眼開!”西番蓮憋屈得眼淚圍著眼圈轉。四個人中,她是付出最多的,也是最受委屈的一個。百合勸了這邊勸那邊,說西番蓮不是這個意思,芙蓉也不是那個意思。到底是啥意思,她也說不清楚。紫薇端著茶杯喝茶,臉仰得高高的,目不斜視。她向來不多話。葉千千一直很沉穩,皺著眉頭聽著她們吵。關鍵時刻摸出幾張銀行卡放桌子上,幽幽地說:“你們誰也別小瞧我,五弟不是窮人……別因為錢傷了感情,不值得?!?/p>

這話就像定海神針,場面瞬間安靜了。幾分鐘以后,西番蓮走過去與芙蓉擁抱,她們和好了。

他們開始往外拓展。去山里看花,或尋訪古跡遺址,在梨樹下朗誦紫薇和葉千千的詩作。紫薇的詩有幾首好的。她憎惡頂頭上司,便寫詩嘲諷。她的生活遠不像表面那樣云淡風輕。她的詩過去不給葉千千看,現在拿出來,是忍無可忍。頂頭上司叫張曼麗,她詩的篇目就叫《張曼麗》,生一張馬臉,卻假裝妖嬈動人。見到領導笑得諂媚,回過臉來就冷若冰霜,這是典型的劣根性。葉千千說她有魯迅遺風,魯迅的雜文分行排列也是詩,他當年就是這樣罵人?!澳銈兌紝W過關于“乏走狗”的課文吧?跟紫薇姑娘的詩不相上下?!弊限庇行┚?,她知道他是在高看她,但心底還是快樂。他的贊譽,比她們的贊譽更讓人快樂。

她們從姐姐,變成了姑娘。葉千千更像哥哥,照管著她們所有的需求?!白限惫媚?、芙蓉姑娘、百合姑娘?!彼戳搜畚鞣?,說,“你不好稱呼,就叫本名靜雯吧,于靜雯。這是個好名字,你干啥叫白薯花?”葉千千想給她改一下,遭到了她們的一致反對。她們說,她就應該叫白薯花。西番蓮賠著笑,但那笑有些冷?!懊志褪谴?,叫什么無所謂。如果叫寶石,就真的是寶石?”西番蓮對事情有自己的理解,她不鉆牛角尖。葉千千只得作罷。他們玩在一起很快樂,像是回到了更年輕的時候。彼此心無芥蒂。高端,隨性,雅致,浪漫。這樣的生活,就像夢境一樣。她們也不怎么把他當男人。有一次,西番蓮一本正經地問:“小五,你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

“我怎么才能證明給你們看呢?”他假裝抻了下皮帶,皺著眉頭說,“要不,摸摸?”

她們都笑抽了。

她們在一起會議論葉千千。葉千千是男的。這一點,毋庸置疑。紫薇說,他雖然娘,可他的胸是平的。百合說,他有喉結。芙蓉說,他的腳掌橫寬,一看就是公子腳。西番蓮揚著下頦兒努嘴:“那兒,那兒,你們注意到沒有?”百合問那兒是哪兒。西番蓮說拉鏈那兒。芙蓉胡嚕一下她的腦袋,說她“那兒”了半天,咋了?西番蓮說:“有一次,支了帳篷……”把幾個人笑翻了。西番蓮臉都紅了,說:“你們不是在探討葉千千的性別么,喝酒的時候我貓腰撿鑰匙,隨便往那兒看一眼,就發現他在支帳篷……我又沒給你們吃笑藥,這有什么好笑的!”西番蓮虎起了臉。

“他為什么……又為什么正好讓你看見?”百合笑瘋了,身子滾在了紫薇的懷里,她的排骨硌痛了紫薇,紫薇咧了一下嘴,把她推開了?!熬谱郎稀づ瘛彼溉徽玖似饋?,“在哪兒喝酒?都有誰?他挨誰坐?”

場面一下就僵了,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大家看向西番蓮,眼神犀利到令她不敢承接。西番蓮就像個內心有鬼的人,囁嚅說:“那次在馬露莎喝啤酒……”

紫薇說:“哪次?都有誰?”

西番蓮說:“還能有誰?就我們五個嘛?!?/p>

紫薇說:“你說完整些。什么季節,具體時間,誰坐在哪兒,當時正在說什么?!?/p>

芙蓉說:“肯定不是冬天?!?/p>

芙蓉的意思是,冬天支不起帳篷。

百合說:“難道是看電影那次?”

從馬露莎出來看電影,是科幻片,關于拯救未來世界的??臻g狹小,聲光電震得耳朵疼,她們發誓以后再不進這家電影院。

“哎呀,逗你們玩的,瞧你們認真的樣子?!蔽鞣從翘旌榷嗔?,她有些疑心自己看花了眼。這樣的事確實不應該說出來,即便情況真實,也不應該。西番蓮恨不得掌自己的嘴,她知道這件事有玷污紫薇之嫌,因為他總挨著紫薇坐。她摟著紫薇說:“我胡說的,開個玩笑,你不要怪小五?!?/p>

紫薇冷冷地看著她說:“你沒結過婚??!”

西番蓮愣了一下,拿不準紫薇這話是啥意思,但她小瞧自己是一定的。紫薇經常這樣居高臨下。

“沒結婚就低人一等么!”借著酒勁,西番蓮決定撒潑,把不是當理說,是她的強項,“你們懂的我全懂,我懂的你們未必懂。男女那點破事有啥好神秘的,支帳篷就支帳篷,他是正常人,這有啥不可理解的?”

西番蓮這樣吵鬧,是想把路堵死。已經過去的事,還糾結干什么?以往她撒潑會讓大家嘻嘻哈哈。那是她受委屈的時候,她就應該受委屈。她受了委屈然后原諒別人,一直是這樣的路數。今天幾個人都是木頭,半天沒人應聲。百合與芙蓉都等紫薇表態,個個心照不宣。小五每次愛挨著紫薇坐,可以方便照顧她。照顧了她,就等于照顧了所有的人。

紫薇掀桌子走人,一刻也沒猶豫。

5

這一條街從東到西兩千米長,這還是西番蓮發現的,像她這種閑得蛋疼的人才會留意這些事。她不是真的閑,而是愛關注閑事。四個人中,最具黏合性質的就是她,隔三岔五把大家團在一起,就因為她得了包上好的龍井。西番蓮年輕的時候做過導游,后來開了一家玉器店,雇了一個表妹當店員。這跨度有點大,玉器店是怎么開起來的,她不說,沒人知道。幾個人交往過密,但對身后的背景都一無所知。她的口音跟她們有些不一樣,至于是隔了省還是隔了山的緣故,也沒人計較。有時候,百合跟芙蓉找上門來喝茶,或來買個玉器掛件,西番蓮給打八五折。便是這點折扣,西番蓮也要打電話,避開所有的人去里間。百合跟芙蓉大眼瞪小眼。百合說,看來價格實在,她想給折扣也難。芙蓉哼了聲,說她煞有介事?!八蛺凵酚薪槭??!避饺夭恍?。

這家玉器店夾在金鋪與珠寶店的縫隙里,不起眼。

西番蓮從里間出來,一臉的陽光燦爛?!敖涍^我的三寸不爛之舌,總部的折扣終于下來了?!彼d高采烈地說。

“總部在哪兒?”芙蓉嘲諷地問。

“我就是總部?!?/p>

話說得半真半假。

百合開了一家優品內衣店,這些年也積累了不少客戶和資源。年輕的時候在少年宮教跳舞,面子好看,卻沒里子。比掃地的大爺多不了幾文工資。她到院校進修了兩年,仍沒解決編制問題,索性出來單干。照現在的情形看,她在少年宮最大的收獲就是結識了葉千千,他成了她們閨密一樣的人物,都是百合的功勞。百合謙虛地說,芙蓉也有份兒。芙蓉趕忙擺手。她有自知之明。也許這就是緣分,他與她們之間的緣分。經過很多年的曲里拐彎,終于在寺院的高墻底下會合。他們特意去廟里燒了香,每人請自己的一份。菩薩面前要心誠,不能代勞代付。葉千千本來全付了賬,她們又分別轉給了他。

只是許了什么愿,都秘而不宣。

過去小的矛盾都發生在女人之間,總能有辦法原宥。如今發生在小五身上,這就有點麻煩了。關鍵是,沒有人能向他求證,來跟紫薇解釋。誰去?誰也不能。但這樣的啞巴虧你讓紫薇吃,你想什么呢!西番蓮的做法是耍肉頭陣,就當這件事情從沒發生過。葉千千感受到了大家對他的冷淡,他連著操持了三次聚會,都被紫薇斷然拒絕。紫薇冷起臉子來,上帝來了也不通融。葉千千果然消停了,好久都沒出現。他知道這里有問題。但他不愿意深究。他覺得女人就是耍小孩子脾氣,高興是一陣子,不高興也是一陣子。這段時間,他的岳父住院了,葉千千自告奮勇去醫院陪護。陪了一個月,給小護士寫了三首詩,也沒能讓人家正眼瞧一下,這讓他產生了深深的挫敗感。一個對詩歌毫無感受的人,讓他覺得愚蠢,出了院他就把她忘了。他單獨請西番蓮去吃西餐,是因為那晚實在無聊,也就西番蓮這樣的“單身狗”約著方便。他們在西餐店坐到十點多,聊了許多小團體的話題,彼此都覺得酣暢。葉千千說紫薇這段好像生氣了,她為啥生氣?西番蓮原想打馬虎眼,可到底藏不住話。說了。西番蓮低頭喝咖啡,半天不好意思看葉千千?!斑@正常啊?!比~千千毫不在乎,“你們放松時各種調笑,還怪我勃起,好沒道理?!蔽鞣彾涠技t了,她說紫薇神圣不可侵犯。葉千千不屑,說:“我又沒侵犯她?!鳖D了頓,又說:“我侵犯你也不會侵犯她?!边€說:“她有什么好侵犯的?瘦得像干柴棒子?!蔽鞣徏僖獯反蛩?,把老板招了來,還以為他們真要打架。

這問題就像蜻蜓點水,西番蓮覺得這不值得討論。紫薇一貫小題大做,她早習慣了。從西餐店出來,剛拐過街角,迎面碰上了百合,騎一輛白色電動車,在空曠的馬路上,像夜游魂一樣晃蕩。

“怎么會是你們?”她差點剎不住車,摘下安全帽時驚訝地問。

就像是偷了人,西番蓮的伶牙俐齒忽然難派用場。她想藏躲到葉千千身后去。最想說的一句話是“你別告訴別人”。但又知道這話不能說,說了也白說。百合回家給西番蓮發私信:“你深夜跟男人約會不好,真的?!?/p>

紫薇和芙蓉差不多同時給她發私信,她們告誡西番蓮:“他是有婦之夫,你要小心了?!?/p>

西番蓮惶恐的心終于安下了。她覺得,事情沒有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糟。她怕她們覺得她背叛。在所有的情緒中,西番蓮最怕她們這樣想。她們主動關心她,證明她多慮。

秋涼了,身上添加了秋衣秋褲,便總覺得被捆綁住。風把臉上的皮膚吹得起皺,便懷疑是否添了皺紋?秋風也剪亂了心情,一向從容的紫薇變得七葷八素。辦公室一共八個人,紫薇是學歷最高的一個,但每次提職都難找上她,當然她不屑,但不表示她沒想法。她的副主任科員已經當了五年,看樣子還要當下去。有人叫她丁科長,她一方面受用,一方面心虛。她一貫看不上頂頭上司張曼麗,說她沒文化、水平低。但領導偏就喜歡這樣的人,張曼麗升職了,又提了自己喜歡的人。這讓紫薇對處境很絕望。剛開完評議會,紫薇便從機關溜了出來。海棠大街上的果子散發著酸澀的氣味,天空藍得虛無。紫薇漫無目的地走,似乎還沒有覺得累,就已經走出了兩千米。一抬頭,發現走到了玉器店的廊下,稍一思忖,她決定找西番蓮談談。

她必須找西番蓮談談。

紫薇的悲傷西番蓮永遠不懂。西番蓮只知道紫薇在大機關,進出的人都人五人六。只有紫薇知道這樣的單位人活得有多沒價值,當然是從她自己的角度看。人浮于事,工作重疊,干與不干、干多干少都那樣。人人都戴著面具活著,很辛苦。有一天,西番蓮來單位找人,那人卻不在。紫薇給她倒了一杯茶,西番蓮大受感動。她是個自來熟。喝口茶,就乜斜著眼說,姐的茶好迷人,人像茶一樣。

紫薇不搭腔,她沒那么好被拿下??諝庵酗h浮著炒熟大麥的香氣。那段辦公室習慣喝這個。紫薇給她泡茶是出于禮貌,即便是掃街的上門,紫薇也會這樣做。她與眾不同,而且樂于呈現。紫薇身上的氣息讓西番蓮收斂了些,覺得她孤傲。西番蓮又搭訕說:“能在這座大樓里辦公,是幾世的造化呀?!?/p>

“一個飯碗而已?!弊限陛p描淡寫,言不由衷。那種隱匿的優越感西番蓮哪里聽不出?她迷上了紫薇,覺得她就像《紅樓夢》里的妙玉,身上有高潔的東西。事后西番蓮就是這樣表述的。紫薇穿高跟皮拖,長發及腰,小腿像玉一樣緊實晶瑩?!芭艘埠蒙??!蔽鞣徯Σ[瞇地說。紫薇剛要煩,她不喜歡這樣的話術。西番蓮掏出一個首飾盒,里面是?,旇е樽?,像雞血那樣紅。

她從沒來過玉器店。先在角落的茶幾旁坐下。西番蓮一直在忙。有一對璧人買手鐲,一看就是正經客戶。店員小妹端著絲絨托盤推薦產品,西番蓮禮數周全地貼身服務,不時添上三言兩語。直到拿下這單,把客人送走?!八麄冇醒哿?,是本店最好的和田玉?!蔽鞣徴泻糇限鄙蠘?,說她的閨房從不對人開放,但紫薇例外。

“你還挺忙的?!弊限碧ど蠘翘輹r說,“就是店太小了?!?/p>

“山不在高,”西番蓮說,“我們有鎮店之寶?!?/p>

坐在狹小的房間里,她們喝了幾款咖啡,紫薇卻一無所獲。西番蓮邊搖咖啡機的手柄邊閑扯,講的都與紫薇想知道的無關。紫薇此次來就是想弄清楚葉千千“支帳篷”是怎么回事,當時到底發生了什么。這道坎不過去,所有的情緒和情感就都過不去。西番蓮不像表面那樣蠢,她咬定了自己當時是句玩笑話,因為喝多了。小五沒有那樣污糟,姐妹們也沒有那么倒運?!靶∥迨嵌嗪玫暮⒆影?!咱千萬別傷了他的心……說謊讓我出門就被車撞死?!蔽鞣徯攀牡┑?,讓紫薇無可奈何。她終于緩和了心情。她的壞心情其實無關這件事,是想找坡下驢。果然找到了。西番蓮用眼角乜斜她,那樣熟的姐妹,彼此都是對方肚里的蛔蟲。

“就讓這件事過去吧,紫薇。我們那么好的情誼,就這樣破壞掉多不值得??!”西番蓮推心置腹。

“你和小五單獨約,你們談了些什么?”紫薇有些眼巴巴地問。

西番蓮知道早晚都得對這件事做解釋,所以她一直在想怎么回答。她知道紫薇想了解什么,所以把那晚的談話內容說得詳細,但沒提“支帳篷”。西番蓮的意思是,小五對這個問題一無所知,她知道紫薇擔心這個。

“你沒事就好?!弊限闭f。

“我能有什么事?”西番蓮笑了,“你就放心吧,我什么事也不會有?!?/p>

見紫薇開始和風細雨,西番蓮很有成就感,她內心有些得意。想起機關的事紫薇就心情惡劣,她突然說:“我該休年假了?!?/p>

“太好了,我們一直都想去C市放松一下心情。過去提過多少回了,你總是沒有時間。那時還不認識小五。這次大家陪你休年假,如何?”西番蓮熱切地說。她眼睛盯向咖啡壺,故意放慢了語速:“我問問小五有空沒有,咱坐他的車跑跑高速,如何?”

“那么多‘如何?!弊限苯K于笑了笑,有些不安,問,“他這段有沒有生氣?”

“敢!”西番蓮用霸蠻的語氣說,順便給紫薇的咖啡放了塊糖,知道她喜歡甜品。紫薇示弱的樣子讓她覺得不忍,她從沒見過紫薇如此可憐巴巴?!霸蹅冇懻摰氖滤恢?,沒人告訴他。你不讓他入群簡直太高明了,我們說他什么,他一輩子也不知道?!?/p>

幾百公里殺到C城是薄暮時分。C城是旅游城市,一座山城。一路說笑得熱鬧,原先那種親密無間輕易就回來了。高速剛落成不久,連導航都還陌生。路旁風景如畫,她們居然看到了成群的白鸛,張著雪白的翅膀在天上飛。這是好運氣呀!她們一驚一乍。千年等一回,就為在這里與你相見。大家都湊到窗前拍照片。葉千千把車速降下來,問要不要停一下。那群白鸛已經飛遠了。葉千千在停車場停好車,她們拎著行李往酒店大廳跑。山城寒涼,她們衣衫單薄。因為要拍照好看,她們不約而同少穿了。風撩起裙裾,似在攆著她們跑。只有葉千千從容。他穿細格子襯衫,下面是條白褲子,突兀得亮眼。陌生的地方容易使人快樂,她們敲著牙齒給笑聲打節拍。他看著也笑了。

葉千千沒有行李。他鎖上車,習慣性地抻了下車把手,甩著鑰匙往酒店方向走。他這次出來得多少有點勉強,小滿說,她已經很久沒有回娘家了,讓他照看代銷點,自己要回家待兩天?!吧唐范加袃r簽,你讓買東西的掃碼就行?!毙M叮囑,“一定要守在店里啊,有些熟食會過保質期?!蔽鞣徑o他打電話,問他有沒有空閑。他沉吟著想拒絕,可拒絕的話不容出口,西番蓮說:“紫薇好不容易才休假,我們都去陪陪她?!?/p>

“這次AA制。你出車,我們出食宿費用。你再有錢也不能啥都包攬,我們堅決不答應!”這是行前的口頭協議,由西番蓮說出來,是因為她們實在不好意思。葉千千孩子樣地頻頻點頭。他心里其實有分寸,不像開始認識時有逞強的因素。他依次接了她們上車,照老規矩,百合和西番蓮坐后面,紫薇和芙蓉坐前排。她們歡笑熱鬧,葉千千開始也參與,見了白鸛以后,他突然沉默了。塤城北邊有座小燕山,長著稠密古老的植物。有一次他跟小滿逃課撞到了那里,看到松林間停了許多大鳥。后來才知道,那就是白鸛。小滿生在洼地里的村莊,考到城里上學也是百里挑一。自從跟他學會逃課,成績直線下降。小滿一直很安心,只要他不拋棄她,小滿就安心。她的目標就是在城里謀一份生活,現在通過他實現了。他們就在那片森林間有了第一次,后來在北操場上又有過一次。他主動扒下小滿的褲子,小滿聲都不吭。但事后他問小滿在想什么,小滿害羞地說,什么也沒想。他說他想的是那些白色的大鳥,張開翅膀在天上飛,像是給他們做媒見證。

這些意象他也寫進了詩里,把小滿感動得稀里嘩啦。

他有些不安。他從不關心小滿和她的代銷點,但行在路上,他會偶爾想起。貨物一層一層被擺放在木格子上,有時登馬扎也難夠到。小滿是小個子。她晚上回家數錢的時候特別專注。他從后邊把她扳倒,錢在手指間夾得緊緊的,兩只手仍在重復動作。錢的兩端翹起來,把她的手指埋沒了。唾沫粘在她右手的食指尖上,數一陣往上吐一口。

“你為啥那么喜歡錢?”他問,“我從小對錢就沒概念?!?/p>

“那是有人養著你?!彼f,“又沒人養著我?!?/p>

她說這話不帶一點情緒。他們結婚二十年從沒吵過嘴,婆婆說她就像根木頭樁子?!澳闩洳簧衔覂鹤??!逼牌殴_說。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在一起了,沒興致。一點興趣也沒有。這樣想,內心隱隱荒涼。當年在學校追她,是因為她數學好,而不是多喜歡她這個人,沒想到一追就上手。小滿也從不抱怨這樣早就步入婚姻,她覺得葉千千對得起自己小小的個子和滿臉雀斑。那個時候她覺得縣城就是很大的城市。小滿不黏他,就像丟慣了的孩子,啥事都不指望他。潛意識里,也覺得他靠不住。12套房子都在他名下。當初小滿也想落個名字,怎么可能呢?父母那一關就過不了。打她進葉家,似乎就注定了這樣的身份和地位。他內心寥落的時候她們的笑鬧聲顯得刺耳。想象中,她們至少應該談論一下他的詩集。但自從給到她們手里,就一次沒被談論過。那詩集傾注了他很大心血和財力。一共印刷了十幾冊。他被印刷費嚇了一跳,比預算高出太多??扇思艺f,他用紙好,又印得少,才會顯得貴。他再沒有朋友值得送。他在小城有酒肉朋友,卻少有君子之交。倒是小滿臨睡之前會翻一翻:“你這張照片好看,像哪個明星來著。誰拍的?”

他沒好意思說請了專業的攝影師。

6

酒店的餐廳在一樓。她們辦入住手續的時候他踱到了另一端,看掛在墻上的菜譜。他打定主意這一餐飯他請。他是男人,怎么可能看著她們AA制?他點了烤魚、熏腸、榴蓮酥、小豆炸糕,總之都是她們愛吃的口味。他們認識一年多,他感覺比家里人還熟悉和熟知。家里人不用這樣用心對待。山城以豆腐宴著稱,他點了一款西施豆腐,寶塔一樣的尖頂上撒著細細的花生碎和黑芝麻,像女人的羅裙。她們進到餐廳時,熱騰騰的土雞湯剛好端上桌,氤氳的香氣飄起來,看得見的立體。她們佝僂著腰抱著肩膀從他身邊過,個個行為鬼祟?!坝H愛的小五……”她們一個跟著一個說。

“搞什么名堂?”他給她們盛好湯,把圓桌轉動起來,讓她們把湯捧到手里,“快點喝,驅驅寒?!?/p>

一只一只筍尖一樣的玉手捧住碗,只有紫薇沒有做指甲。她們喝了一口,彼此對了一下眼,“嘩”——笑得前仰后合。百合與西番蓮都用餐巾紙抹眼睛,她們笑出了眼淚。

他以為是湯有問題,趕忙看那湯,小心地喝了一口,有點咸?!靶枰獌饵c水么?”他惶惑地問。

她們又笑。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芙蓉說:“你要是個女的多好?!?/p>

不是湯的問題,他放了心?!拔也皇??我以為我是?!彼抢卵燮ふf。

西番蓮說:“沒人說你不是?!?/p>

百合說:“我們一直拿你當姐妹?!?/p>

葉千千眨眼間就把湯喝完了?!拔乙彩??!彼X得又餓又累。

紫薇正襟危坐的樣,繃起臉來說:“沒給你訂單獨的房間……”

他很快地接話:“好呀,我跟你們住。咱們正好玩敲三家兒?!?/p>

百合說:“那怎么行?今天必須好好睡,明天還得出去拍照呢,我可不想拍出的照片是熊貓眼?!?/p>

葉千千想了一下,說那他自己去訂房,說著就要起身離座,紫薇趕緊把他摁下了。

她們又都壞笑起來,個個諱莫如深。他困惑而又狐疑,斷定她們在耍什么鬼把戲。她們喜歡捉弄他。有時配合她們玩一下,開始不習慣,后來也享受。跟她們在一起,他時常忘了自己是誰,就像大觀園里的賈寶玉,有一種姐姐妹妹的單純。好像他生來就是她們的小五,凡事都不用避諱。當然,這是表面。她們在他無法企及的精神高度。這才是根本。骨子里,他仍是自卑的那一個。但他有自己對事物的理解。他對她們說:“賈寶玉可以愛黛玉,愛寶釵,但不會愛探春,愛迎春。對家人不會有欲念?!彼@樣說,她們都聽進去了。紫薇覺得他是在變相解釋他自己,不由得看了眼西番蓮。但別人不這樣想,芙蓉說:“我就知道小五是最好的,現在如果有皇上,我就讓他封你當圣人?!卑俸吓氖终f:“這話真有趣。我都要被你們感動死了。你們今天出來,就為了要說些感動我的話么?”

西番蓮敲了一下桌子,讓大家安靜,復述訂房時的窘況,其實主要是說給他一個人的。聽說她們有五個人,服務員推薦,如果想性價比高,定兩間房也可以。因為酒店有一家三口的臥房,小床加一張母子床,床都不算小,各是一米二和一米五。山城人淳樸得可愛。幾個人面面相覷,哄然大笑。服務員明白了,不好意思地問,不都是女的吧?西番蓮趕忙說,都是,都是。另外一個是二尾子,男不男,女不女。西番蓮的話又讓大家笑個不停。芙蓉說,我在家都是分床睡。你睡母子床?西番蓮滿不在乎地說,好歹忍一宿,說說話就過去了。

“百年修得同船渡?!比~千千話音未落,芙蓉說:“千年修得……”

西番蓮說:“不許說共枕眠。我跟小五顛倒頭腳睡?!?/p>

“這樣的夜晚不能沒酒?!比~千千起身去了吧臺,拿了瓶當地產的白酒,52度,一斤半的容量。古瓷瓶子身上盤著龍鳳,就像花里胡哨的榴彈炮,看著嚇人。大家都說喝不了這么多,讓他去換小瓶。葉千千不依,說既然出來了,就該一醉方休。小瓶哪里能盡興?他給每個人都斟滿了杯。她們都沒喝過這樣高的度數,下到胃里就像點燃了小火苗。但這才是酒應該有的品質,與身上的寒氣對沖,對身體有好處。

人生難得幾回醉!

百合喝了一口說:“心好熱??!”

西番蓮說:“掏出來讓我們瞧瞧?!?/p>

紫薇有點想麻醉自己,一連喝了三杯。她過去從不這樣勇敢,胃里的燒灼讓她有痛感,但痛得爽氣。她總覺得自己活得窩囊。那樣大的行政局,似是沒有立錐之地。該得的得不到,不想來的一直來。評最差公務員,一連三年都是她。開始她不在意。最差就最差,還能少塊肉?后來不這樣想了。她找領導吵,領導說,那就投票吧。還是她。這毫無疑義。人家都是一伙,看領導的臉色行事。她一個朋友也沒有。有時候,她甚至想從行政局的樓頂跳下去,就為驚擾他們一下??梢幌氲饺思覠o動于衷,該聊天聊天,該喝茶喝茶,就泄了氣。也想辭職,可辭職去干啥?紫薇名校畢業,學歷最高,卻讓母校蒙羞。就是讓母校蒙羞啊??蛇@些能跟誰說?只想大醉一場,一直都想。她喝,別人也跟著喝,氣氛越來越活躍。他們說起這次來C城,每個人其實都有不來的理由。百合母親有病。芙蓉單位值班。但為了情誼,都來了?;馃岬恼Z言帶來火熱的激情,這一瞬,他們就像連體五胞胎,每個人的心中都涌動著化不開的情愫,假如此刻一起上刀山下火海,也都沒二話。紫薇激動了,有這樣的情誼在,行政局算什么。局長、科長算什么。最差公務員算什么!她要敬大家一杯酒,倒滿,一口悶,都不許拖泥帶水!紫薇的臉紅得透徹,就像被火苗舔了。其他人面面相覷,百合說,這杯喝下就死定了。西番蓮說,死了也喝。葉千千提早完成了任務。芙蓉小心地咽了三口。紫薇瞪著猩紅的眼睛盯每個人,直到百合喝下一口酒就像死了,雙臂搭椅子扶手上,像面條那樣軟。

紫薇搖晃著指頭問:“塤城最近有新聞么?”

百合說:“我們在這里喝酒,就是新聞?!?/p>

芙蓉說:“喝多了估計算?!?/p>

西番蓮說:“喝多了也不算。如果我們集體失蹤,大概率才是新聞?!?/p>

百合說:“一個男人和四個女人?”

葉千千接口說:“……的香艷故事瞬間傳遍塤城?!?/p>

“住口!”紫薇受辱般喝了一聲,嚇了自己一跳,“罰酒?!彼杂X降了聲調,不滿意葉千千說渾話,但也為自己的煞風景不好意思。葉千千佯裝沒在意,自己斟滿一杯,又干了。他的表情就像受難的耶穌,一口酒在嘴里就像是毒藥。眉頭像鵝的鼻基蹙成一個紅疙瘩?!斑€罰么?姐?!彼聪蜃限?。

“她逗你玩呢?!蔽鞣徴f。

大家也都這樣說。

葉千千舉杯站了起來,說:“你們以為我不知道紫薇逗我?漫說是罰酒,就是罰毒藥,兄弟也在所不辭?!闭f著,又倒滿了杯,想往嘴里倒。

“等等?!蔽鞣徸硌勖噪x,面頰像染了胭脂那樣紅,她指著紫薇說,“你們喝個交杯酒,今天小五是司機,大家陪你來度假,就該酬謝小五。紫薇姐姐給不給面子?”

百合驚訝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芙蓉拍手笑,說這才是喝酒真正的高潮。

“別鬧?!比~千千揮了揮手,他不好意思。

紫薇站起身,抻了抻衣擺,端起了酒杯?!澳銈円詾槲也桓??”說著,主動環住了葉千千的胳膊。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親姐?!比~千千看著紫薇,有些局促。

“每個人都跟小五交個杯?!弊限焙韧暌院缶o跟著說。

山城的夜有種古怪的寧靜,蟲子都進入了深度睡眠。云霧在山間縈繞,行走得無聲無息。西番蓮在夢里變成了守城的武士。頭戴金盔,身披金甲,手里提著閃亮的兵刃,威風凜凜站在臺階上。她恍惚記得酒意像大水漫上來,只倏忽一瞬,就把她淹沒了……刺客輕易突破了防線,只一躍就把她撲倒。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軀體橫陳在臺階上,眼前金星亂冒,卻動彈不得。刺客用刀尖輕輕一劃,皮肉就剝離了。墨色的天空上涌動著渾濁的氣體,都是他們噴出的酒氣。她的血像酒精從血管里滴落,黏稠,卻是種粉白的顏色。每滴一次,酒意似乎就清淺了一分……

“好舒服啊?!彼谒瘔糁袣g快地說。

7

百合問紫薇:“西番蓮說自己是處女,你信么?”

紫薇說:“我信。為什么不信呢?”

百合問:“你為什么信?”

紫薇笑了笑,說:“沒有理由不信。第一我不是大夫,第二我不是男人?!?/p>

百合說:“芙蓉就不信,你信不信芙蓉不信?”

紫薇說:“我不信芙蓉不信。芙蓉如果不信,就是吃飽了撐的?!?/p>

四個多月以后,冬天就剩下了尾巴,幾個人仍沒從那場“事故”中走出來。C城的一次未完成的旅行出了意外,上午十點醒來,太陽刺破玻璃涌進房間,像是偷兒來窺探。西番蓮感覺到了下身不潔,一股怪異的氣味直沖鼻孔。她愣怔著摸了摸小腹,體內似有活的生物在游走。她揉了揉,小心地放了個屁。葉千千睡在一邊,像個嬰兒。她有過短暫的屬于母性的溫柔,葉千千的睡相很可愛,嘴唇有點朱砂紅,嘴角微微上翹,睡夢里似乎都是心滿意足。她用手指輕輕抹了下他的唇,才發現是些口紅的顏色。他好像吃她的口紅了。不對呀,昨晚明明是顛倒著躺下,他啥時劃過來了?這樣想,她虛指戳了一下他的腦門,料定他夜里蹭到了她?!昂染频娜司褪菦]出息?!彼龑χ哪樥f。

對面的小床空無一人,被子還是初始進來的模樣,被口翻卷著折疊,只有枕頭移了位,上面留下了褶皺,似乎枕它的人才剛離去?!霸撍赖?,去哪兒了,起那么早?!彼洁熘恿讼卤蛔?,一團大紅從被角處露出了頭,她提起來一看,是條內褲。她眼睜得鴿子蛋大,一下把被子掀開了,那條白色的褲子被踹在腳下,葉千千光溜溜的毫無遮攔。那一團穢物竟不知死活地傲立。這一驚非同小可,西番蓮發出了瘆人的一聲叫。那叫聲就像踩了電門,一路飄高,無法回落。夜里的情景像煙霧飄過,似乎有跡可循。她面部痙攣,頭發奓起,嘯叫聲就像遇見了鬼,不覺高出了天花板。葉千千皺了皺眉,身子朝外扭去,不理她。警報似的聲音把這一棟樓都驚動了,門外響起急促的敲門聲,服務員打開房門,四五個人一同闖了進來。葉千千這才不情愿地坐起身,用被子遮住肚腹,困惑地看著闖入者:“你們要干什么?”

“是她要少訂一間房。是她主動睡母子床?!?/p>

關鍵時刻芙蓉一點也沒袒護西番蓮,她附和服務員的證詞證言。他們一行從餐廳出來快十點了,服務員催促了好幾次。餐廳原本營業到九點,可這幾個人就是不走,讓人沒奈何。幾個人東倒西歪,酒也不知喝了多少,撞得桌子椅子亂叫。他們勾肩搭背往回走,就像有默契,百合拿房卡開門,紫薇閃了進去。芙蓉開另一間,葉千千和西番蓮都倒在了大床上。西番蓮拍了他一下,說:“把頭掉過去?!比~千千不動。西番蓮爬起身,抱起枕頭睡到了床尾。這都是蒙眬間的事,西番蓮一手撐空,險些從床上掉下去。芙蓉說,他們胡言亂語影響她休息,她去了隔壁房間,跟百合擠一張小床。百合連連點頭,證明芙蓉說的話符合實際。葉千千一臉懵懂,說:“你喝多了呀,能記???夜里發生了什么我一點不知道?!本斐靶φf:“是成心不想知道吧?”

芙蓉當然沒有說實話,她是感覺他們要出事。她不愿意做旁觀者,才去拍打隔壁的房門。紫薇給她開的門,問她發生了什么事。芙蓉只說了三個字:“受不了?!?/p>

百合睡得死狗一樣。紫薇原本想大醉一場,沒想到越喝越清醒。

他們出不出事,她也沒過多思量。都是成年人,她沒有為他們思量的責任。紫薇就是這樣想的。

西番蓮只是一味地哭。紫薇不讓她報警,搶奪她的手機。西番蓮嚷,你們都怕丟人,就不怕我挨欺負,算什么好姐妹!西番蓮說咽不下這口氣?!拔野阉斢H弟弟,這樣信任他,他卻做禽獸不如的事!”葉千千也很委屈,說:“是你先摸我,從小腿,摸到大腿。反復摩挲,喝酒的人哪忍得???我如果無動于衷,豈不是說明你太沒魅力?”警察是個小年輕,氣得笑,說:“你們就是生活得太安逸,太安逸了。這么一把年紀,還有精力玩這樣的游戲?!毕肫鹱蛲聿妥郎狭駨椗谝粯拥墓糯善?,西番蓮說:“葉千千從吃飯的時候就不懷好意,他買酒特意買了大瓶,就是想灌醉我們。葉千千,你說是不是這樣?”

“他灌你了?”警察問西番蓮,也問其他人。

西番蓮用兩手捂住臉,無地自容。

紫薇冷冷地說:“你夜里都說了好舒服。怎么,翻臉不認人了?”西番蓮“嗷”一聲叫,就要抓紫薇。芙蓉說:“你說了,我親耳聽到的。我就是因為聽到了才去跟百合擠一張床。你以為兩人擠一張小床舒服?”

小警察問:“知道他是男人么?”

“知道?!?/p>

“知道還跟他睡一張床?”

“他是小兄弟?!?/p>

“有血緣關系么?”

“沒有?!?/p>

“憑什么相信他?”

“人家還是處女呢?!?/p>

聲音有些小。

警察揮了一下手,那意思仿佛在說,處女有什么了不起。

西番蓮眼睛紅得像兔子,她報警是因為不甘心,葉千千不能這樣稀里糊涂占她的便宜??蓤罅司钟X得不踏實。她清楚自己不是毫無過錯。擔心C城的警察把葉千千抓起來判兩年,這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僅是——他跟她們三個都承認是他乘人之危,不是她犯賤,這讓她以后沒臉見人。但所有人的證詞證言都對她不利,沒有一個人幫她說話,她聲勢越來越小。事情被警方定為“酒后亂性”,讓他們分別簽了字。幾個人被警察折騰了一天,個個一肚子怨氣。這哪是出游,分明是受罪。紫薇和芙蓉還多一層憂慮,她們是公職人員,這樣的事情若傳回單位,被人添油加醋,簡直讓人沒有活路。如果再讓家人誤會,才是跳進黃河洗不清。晚上坐葉千千的車回來,個個擺出臭臉,路上只有百合說了一句話:“到哪兒了?”

沒人回答她。連葉千千也沒了說話的欲望。他偷偷交了兩千罰款,這讓他氣悶。他覺得,這是正常的男女之事,順理成章。西番蓮大呼小叫和報警都讓他匪夷所思。他就那樣無辜地看著她,覺得自己不算大逆不道。何況,紫薇一直在說服她,但沒起作用,她咆哮起來就是河東獅吼。西番蓮的那種擰,真是九牛拉不回。他對紫薇和芙蓉也不滿意,她們簡直被報警的事嚇破了膽。她們一點都不在乎西番蓮。西番蓮被孤立的樣子很可憐。這些女人只有利己的時候才成熟,這讓葉千千失望。她們不似他想象的那樣高,格局、眼界、意識、胸懷,都讓人看不入眼。相比老婆小滿,西番蓮更加不懂風情。都躺在了一張床上,怎么可能不干那事?別看平時咋咋呼呼,關鍵時刻就是個拎不清。

他對警察什么也沒有辯白,聽憑人家處置。這樣一種情況,能有什么好說的?

她們從哪兒上的車,他又把她們送回哪兒。停了車,也不說話。待人下了車關好車門,他就開車走人。他清楚,他們所謂的情誼到此終止。也不知小賣店里的貨物怎么樣了,小滿對他不放心,臨走時千叮嚀萬囑咐。他就是個讓小滿不放心的人,從不打罵她,但也從來聽不進她的話。此刻他有些后悔。如果留在小賣店,就沒有這些麻煩了。他對她們總是有求必應,都成習慣了。跟她們交往以來,他花費不少。原想這種情誼能走到地老天荒,沒想到戛然而止,成了這種局面。最后一個送西番蓮,到了玉器店門口。那小房子像是被兩邊的建筑擠扁了,歪斜著擠在夾縫里。那樣小的一個開間,能陳多少貨物呢?二樓有個小陽臺,晾曬著衣物,也不知是不是她的。葉千千看著西番蓮提著裙角下了車,忍不住問:“你沒有其他住處?”

西番蓮看也沒看他,默默進了店里。葉千千在這里停的時間足夠長,西番蓮的背影有種憂傷的意味,讓他憐惜?;叵胍估锏淖涛?,居然覺得不滿足,是因為她沒有呼應。沒有遇到阻礙,便覺得她是裝睡,她沒有醉得那樣死,只是不好意思面對他。他是這樣想的。此刻,他想她可能真是睡死了,對發生的一切是種下意識的迎合。這讓他覺得有些對不起她,還有淡淡的依戀。也不知她店里的玉器品質怎么樣,他想給她買件最好的首飾進行補償。這樣想著,他開車走了。

8

文景街的中間部分有個轉盤,行政局就在轉盤的西北角。若在春天,轉盤里開著五顏六色的花,丁蔓幀打開窗戶就能看見。有時候,她會掐幾朵插到礦泉水瓶里。辦公室一共八個人,有這閑情逸致的只有她一個。能看到遠處,就能忽略身邊的各種聲擾,雖然轉盤并不遠。轉盤是水泥砌的,有半米寬的平面,丁蔓幀經常在上面走,感覺自己就像拉磨的驢,怎么都走不出個所以然。四面街道上的車飛馳而過,掀起她的長發,她仰起頭,任憑它吹。她喜歡聞這陌生的汽油味,這讓她能夠體會到曠遠??窜嚺?,也看車標。如果看到遙遠省份的車子,能讓她高興好半天。

她進到辦公室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開窗。有吸煙的人。有腳臭,還有狐臭??傊?,氣味都不對。其他季節都沒什么,但冬天再這樣做,就有人打噴嚏,然后感冒。她的桌子挨著窗,她不怕,但她身后的人怕。這幾乎成了明戰;她開,別人關;她再開,別人再關。不爭吵,也不說話。另外七個人有時會湊一起講笑話,丁蔓幀就從辦公室出來,往哪里走,全憑興致。

她在轉盤上走受過批評。上班時間這叫脫崗。而且在行政局人的眼皮子底下,局長都能在窗前看見她。按說再近的距離要看清一個人樣貌也難,但她的長發、她的衣裙、她穿高跟鞋走路的姿勢,都出賣了她。丁蔓幀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她招搖,也展現。就像她一個人的舞臺,若站在那里不動,就是座雕塑,塤城最美的雕塑。她自己也這樣認為。她的報表總是制作得又快又好,她是半路出家,別人要干一個月的活,她三天就完成了。那她也是最差公務員。年年最差。過去丁蔓幀在乎過,離老遠就給局長遞笑臉,見到科長張曼麗走來會站起身,現在不會了。丁蔓幀看見誰都能橫眉冷對,這讓她成了一個異類。丁蔓幀成了異類的事,行政局人人都知道。她寫詩罵張曼麗,大家也知道。塤城是熟人社會,沒有什么事情不能傳揚開,然后被添油加醋。這讓她一方面成了空氣,隨時被人無視;一方面又成了怪物,讓人避之不及。丁蔓幀越來越敏感。從C城回來,她不安了很長時間。別人交頭接耳,她就懷疑是在議論她。她不在乎別人議論,但在乎議論的內容,涉及人格和品行,丁蔓幀就很難接受。從某種程度上說,她是個完美主義者,不允許在這方面有瑕疵。只是,丁蔓幀的完美主義沒人理睬,行政局的人提起她,都把她說得一無是處。那些吊膀子、調情、養小三的反而都是好人。這天,辦公室又有人陰陽怪氣,說暖瓶里的熱水沒有九十度,細菌殺不死,喝了肚子都在咕咕響。這天該丁蔓幀值班,只有她值班打來的水才讓人不放心。丁蔓幀也不含糊,把四只暖水瓶里的水依次倒進洗手池,然后灌了涼水提到了辦公室?!澳蔷秃葲鏊?,這樣肚子就不咕咕響了?!闭f罷,在其他人的大眼瞪小眼中,走出了辦公室。她清楚這是有人故意找碴,專門跟她過不去。早晨在食堂打飯,張曼麗把碗里的水隨手往地上倒,讓瓷磚地打滑,落上各種腳印。丁蔓幀批評了她:“當領導的,咋不嚴格要求自己?”一食堂的人面面相覷。都知道丁蔓幀說話沖,平時沒人敢招惹她。但幾滴水的事這樣公開批評領導,還是讓人始料未及。張曼麗呵呵地笑,臉上的肌肉卻在突突地抖。她是大專生,在丁蔓幀面前永遠端不起領導的架子。她知道丁蔓幀瞧不起她,因為瞧不起而挑釁,這不是第一次。她陰陽怪氣說:“單位給保潔發工資,沒花你一分錢吧?”丁蔓幀挑起眉梢說:“國家的錢,每個公民都有份,也有我一份?!闭f完,端著碗回辦公室吃飯。有人進來就嚷:“什么味,辦公室是辦公的地方,啥時候改成個人食堂了?”

這幢大樓像座山一樣壓迫著她,她時常覺得胸悶氣短。為稻粱謀,僅是為稻粱謀??!紫薇常說自己就是為五斗米折腰。出了機關的門就是另一種樣子。紫薇對這世界葆有強烈的好奇心,新栽了一個燈桿都能讓她看好久。沿文景街一直向東,路兩邊都是各種商鋪。她計劃走過兩個紅綠燈就往回轉。天上是稀薄的太陽,有風淡淡地從額前掠過。但天氣干冷干冷,室內室外兩重天。紫薇走出好遠才感受到了嚴寒的力量。長筒靴嚴嚴包住了膝蓋,鞋殼里還是生出了涼意。身邊不時有人走過,馱筐賣蘋果的,沿路撿廢品垃圾的。還遇見一個賣氣球的,瑟縮在電線桿下,五顏六色的氣球像花兒在空中開放。每天走這條街,每天都有新的發現。有些商鋪換招牌了,理發店改成了包子鋪,包子鋪又改成美容院,這些都給紫薇荒涼感。她能感覺到自己與這世界不相容。有家叫“暖馨”的花店每次路過都看不見有顧客出入,她進去買了一束花??的塑袄飱A了兩枝黃玫瑰,這是興之所至。今天心情實在太糟糕了,她愿意讓那個賣花的小姑娘高興一下。別人高興自己也高興。但這束花她不想帶進辦公室,轉送給了一個剛下公交車的大媽。大媽不肯接,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她,問她是啥意思。她說因為臨時有事,暫時回不了家,花店不給退,這花一會兒就凍壞了。大媽這才不情愿地接過來,快速揣進懷里。這樣的事情一生只做一次,一次就夠了。紫薇想。賣花的姑娘看見了她送花給別人。她揮揮手扭頭就走的樣子,真是瀟灑。但芙蓉說她是自戀的人。為別人謀幸福的事,芙蓉一分錢都不會花。

從C城回來,她們三個沒有聯系紫薇,紫薇也沒聯系任何人。群里一天到晚靜悄悄。紫薇很奇怪,芙蓉不說話,西番蓮不說話,怎么百合也不說話?有一個人說話,這群也許就會活起來。西番蓮的事,她不覺得事情有多大,她咎由自取。那個晚上酒喝到最后,葉千千醉眼迷離。紫薇讓他再開一間房,他方便,別人也方便。西番蓮不讓,說就讓小五跟我睡,浪費錢干啥,我不嫌他。話說得豪氣,別人就不當笑話聽。所以西番蓮哭的時候,紫薇沒說一句撫慰的話。時過境遷,淡淡的牽掛會讓她去翻聊天記錄,當然主要是看自己,在某個時段說了些什么。貼過的那些詩文,再看都恍若隔世。那些快樂真實,依附在生命的縫隙里,在幽暗處冒著亮光。有些言論是關于葉千千的,這樣一個人,很難說你喜歡他什么,可就是能黏上你,讓自己成為話題。她們經常在群里議論他,贊美他,也為他爭吵。他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最終也沒定論?,F在回過頭來看,有關“支帳篷”的話未必是空穴來風,是西番蓮說走了嘴,然后又極力掩飾。這樣想,紫薇就覺得惡心。他們之間有默契。只不過是在演雙簧。C城的那一幕簡直是蓄謀已久,她們都被他騙了。

所幸這一切沒造成大的波瀾,像海浪或烏云不知所終。歲月就在屋脊上行走,搜刮和裹挾一切它能席卷的東西,沉淀到歷史深處。人生晦暗而荒涼。生活似乎恢復到初始狀態,紫薇初到行政局,一個人也不認識。

“看,這是個文學碩士,長了四只眼睛、兩張嘴——文學是干什么的?”

“喂豬的?!睆埪愓f。她的話引起了哄堂大笑。

一條街兩千米長,寬闊平坦。偶爾滑過幾輛車,似乎也被嚴寒凍得緊繃。紫薇淌了清鼻涕,摸了摸兜,才發現沒帶紙。索性就用戴的口罩擦了擦鼻子,然后丟進了垃圾箱。

百合的店就在這條街上。認識這么多年,紫薇從沒主動找過她。她感覺,百合淡而無味,構不成搭子,芙蓉也不行,西番蓮有點勉強,她自來熟。紫薇就是這樣奇怪而挑剔。只有她們四個在一起,才對她構成吸引力,任何個體都形不成分量。她從沒跟她們哪一個單獨逛過街。這天偶一抬頭,看見了“百合內衣”幾個紅底金字。字有些丑,與內衣不搭。但心里跳了一下,百合?百合曾經說過她用這個名字注冊了店鋪商標。

紫薇果斷推開了兩扇門。

一團熱氣撲面,把臉熨帖得舒服。店員迎了過來,說姐姐到里面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各種文胸內褲擠擠挨挨,但都很光鮮。置身它們之中,有一種肉嘟嘟的質感?!澳銈兝习褰邪俸??”紫薇問。店員小妹說,我們的店叫百合。紫薇才想起百合這樣的名字只在內部流通,屬于她們小圈子。而她們的小圈子也許永久消亡了,這讓她心里有缺失感。百合迎了過來,親昵地挽起紫薇的手臂?!跋胨牢伊??!彼f,“今天你們都來了,難怪我昨晚做好夢了?!?/p>

紫薇往里走,有些心跳,嘴里問:“誰,都誰來了?”

“你自己看?!卑俸虾喼笔窃谌鰦闪?。

紫薇停了下腳步,讓自己內心安穩。她覺得是西番蓮,一定是西番蓮。只有這個家伙會四處亂竄。她報警的事傷害了紫薇,紫薇說她沒有大局觀?!按缶謧€屁!”西番蓮這樣粗俗的表達,把紫薇氣得渾身哆嗦。紫薇說:“你一個個體戶當然不在乎,我們是公職人員?!薄肮毴藛T有什么特殊么?”西番蓮雙手叉腰,大口喘著粗氣。紫薇從沒見過她這一面?!拔冶黄圬摿司突钤撊虤馔搪暶?!是你以為自己特殊吧?那就別來管我,就當我們從來不認識!”西番蓮霸蠻的樣子就像個潑婦,紫薇恨不得扇她一巴掌。過去她多恭敬??!可是……她們還是有彼此支撐相互關聯的成分,就像打斷了的骨頭,總還能長上……百合松開挽著她的手,給紫薇讓出通道,讓她走到了前邊。紫薇內心還是有起伏,羞慚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因為她。她怎么解釋呢?“生意不好吧?”不急于朝前走,紫薇環顧著四周問。百合說,生意越來越難了。過去年關時節是消費旺季,今年特殊,各行各業生意都不好做?!笆澜缭絹碓讲话捕??!弊限闭f,“武漢的同學說那里亂糟糟,很多人都得同一種病?!卑俸蠜]有應,她只是從新聞里知道些情況,沒波及塤城,百合沒有體會?!拔覀円呀浰膫€半月沒見了。每次從行政局門前過我就想,紫薇姐姐在這里辦公?!薄翱赡阋淮我矝]上去過?!弊限陛p聲抱怨?!安缓靡馑既?,怕打擾你?!卑俸闲α讼?。

靠落地窗邊是個小吧臺,沙發僅供兩個人坐。有個人背朝紫薇,像熊一樣裹著羽絨服朝窗外看。紫薇站住了,嘆了一口氣,這是芙蓉。與芙蓉相比,紫薇更希望站在這里的是西番蓮。芙蓉轉過身來搖了搖手,“嗨”了一聲,好像她們只是一般的熟人。若是西番蓮,會大呼小叫撲過來。還是這樣的風格能讓人溫暖?!霸趺催@樣巧?”紫薇故作語氣清淡。芙蓉說,她去行政局送了份文件。這些活原本是單位里的小孩干,可他們家在外地,提前放假回家了?!氨緛硐肴タ纯茨?,又怕你忙?!?/p>

“我不忙?!弊限泵撏馓?,心里有些寥落。

百合拖了椅子坐她倆對面,一壺紅茶氤氳著冒熱氣,三個人都盯著看,一時都不知話該從何說起。少了一個人,就像少了半壁江山。西番蓮的聒噪是最好的黏合劑。

“你怎么到這里來了?”芙蓉問。

紫薇這才想起四個暖瓶被她灌了涼水,他們指不定怎樣罵她。難為她從出來到現在也沒打噴嚏。紫薇打水從不將就,總是要等燒夠一百度??伤麄內圆恍湃嗡?,總懷疑她故意不等水燒開。有一次,她看見有人遞眼色,她用哪壺的水,大家都用哪壺的水。這讓她覺得受辱。她故意每次少倒一些,四個壺輪番倒,讓他們亂方寸。但他們總有新的說法編排她,個個都像寫小說的人。紫薇無聲地嘆了口氣,接過百合遞過來的茶,用力喝了一口。芙蓉說:“你好像瘦了?!庇终f:“瘦得有點多?!弊限闭f:“你不就想說我憔悴么?沒事兒,直說,姐經得住?!避饺剡@才笑了笑,說:“瞧你進來時一張臭臉,給誰看呢?”“給你看?!弊限闭f,“從我辦公室門前過而不入,你以為自己是大禹啊?!眱扇司拖裥」媚锒纷?,一來一往盡是歪理。在紅臉之前終于找到了舒適區,她們重新變得親密且推心置腹。

“前幾天去醫院拿藥,順便去產科看同學,你們猜我遇到了誰?”

百合問了聲誰,紫薇只是看了芙蓉一眼。

“估計你們也猜不出?!避饺厣衩氐卣f,“我在那里遇見了西番蓮。她來做孕檢。我進來,她正好出去。我懷疑她看見了我,卻假裝看不見。她走路時撇著兩條腿,已經有點像孕婦了?!?/p>

“沒聽說她結婚??!”紫薇和百合都很吃驚。

百合迅速撥西番蓮的手機,是空號。微信上想給她留言,發現已經被拉黑。芙蓉和紫薇也各自查了下,結果都一樣。芙蓉說,她產檢做得勤,引起了醫生同學的注意。她說原本不想要這孩子,那段丈夫沒戒酒,怕孩子有問題??煽紤]自己年齡大了,覺得這也許是最后的機會。四個多月已經能看出性別了。她問醫生是男是女,醫生告訴她,嬰兒非常健康,而且有活力。

“你肯定看錯了?!弊限辈皇遣幌嘈?,而是不敢相信。

“我又看了她的登記資料——于靜雯。沒錯,就是她?!?/p>

“她原來叫于靜雯?!卑俸险f,“我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

9

正月初三,風聲開始緊。丁蔓幀在風雪中帶領兩個小年輕把守小區路口,排查所有進出的行人和車輛。只要是從湖北務工上學回來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送去隔離??諝饫锍撕?,似乎到處都隱藏著毒素,丁蔓幀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N95口罩外面又套了層醫用外科口罩,唯恐病毒從哪里乘虛而入。羊羔毛的皮鞋還是在東北上學時買的,很多年沒穿了。她又翻出丈夫的一件加厚羽絨服套身上,深夜的寒冷還是難以抵御,心都凍成冰坨。行政局是大局,擔負的責任很重,但年輕人并不多。五十歲以上的白天值守,四十歲至五十歲晚上接班,更年輕一點的則值守后半夜。丁蔓幀在不上不下的范疇。她清楚,只要是艱苦的崗位,從來也不會讓她缺席。她不怕。丁蔓幀不怕吃苦,她看上去嬌弱,內心卻強大。丈夫遠在國外指望不上,兒子十三歲,在國際學校養成了獨立能力,該吃吃,該睡睡,她沒啥不放心。把家安頓好,她第一時間到崗。丁蔓幀把車發動著,讓兩個年輕人去車里避寒。年輕人不好意思,說:“丁科長,還是我們在外邊值守吧?!倍÷麕f:“有檢查的過來我喊你們,放心吧?!彼驹陲L雪里,路燈的光暈讓雪花變得透明,就像舞臺的布景,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播撒。眼前一片空茫。這世界忽然沉默到靜止,時針不再擺動,心臟不再跳動。生命蟄伏在宇宙間,還沒有被神喚醒。路燈的光暈遙遠而迷離,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北方的雪天不少見,但在這樣深的夜晚感受雪花飄落還是第一次。此刻,紫薇覺得那些精靈在跳舞,為她一個人跳舞;它們乘暗夜從遙遠的天外而來,是為陪伴;它們擦過她的面頰,似在耳語。她傾聽著,在天地無垠中不忍移動腳步。眼前平展展。世界是初始時的模樣。女媧還睡著。黃泥委身在坑塘。古老的生命未曾被命名,都在等魚肚破曉。她仰起頭,感受雪花落在肩上的重量。雪花也滑落在唇際,凍麻的雙唇感受的是絲滑的甜,就像在吮吸糖稀制成的畫,或者糖瓜。腦子里涌出這樣的詩句:天使之吻讓我的心滾燙。

她忽然記起了自己還叫紫薇。她們都這樣叫她,已經叫了很多年。她拿出手機,撥西番蓮的號碼。明知道那端沒人接還是撥。后來,撥那個號碼就成了習慣。

兩個年輕人都是其他科室調配過來的,紫薇與他們并不熟。他們年齡小,紫薇愿意用母性的溫柔呵護他們。馬達突突地響,他們各自倚在車窗上看手機。紫薇僵硬的身影就在不遠處,像堵墻一樣遮住了他們的視線。

“她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們?”一個乜斜著眼睛問。

另一個用鼻子哼了聲,眼睛并沒有離開手機?!坝惺裁雌髨D吧?!彼f,“她在單位名聲不好?!?h3> 10

云天與水月小區隔了一座大湖。從湖面的棧橋上過去,并沒有多遠。如果開車走外邊的環線,要繞好大一個彎子。還有就是,作為還遷房,水月入住了七成,云天連三成也不到。何桂珍搬進來不久,便知曉了云天小區的很多秘密。這里是老城廂的班底,一家分幾套房子。因為水月離學校和幼兒園近,大部分都選擇在那里居住。云天在遠離城市的邊緣地帶,就像一枚被遺棄的棋子。所以居住這里的大多是租客,誰都不認識誰。周圍沒有商鋪,買包衛生紙要跑很遠的路。

這里離高速公路近,到了晚上,車輛像是疾馳的飛火流星。

何桂珍就住在云天幾幢高層中一個頂層,120平米。往遠處看,似乎能看到大?;蛟贫说纳钐?。北部的山巒就像一幅畫,自己就像站在畫框外,只一腳,就能邁進風景里。她經常倚在窗前,一站就是幾個小時。有一次,把腿站腫了,葉千千進來她甚至沒聽到門響,走到近前嚇了她一跳?!安慌履銉鹤芋@著?!彼⑽⒙∑鸬母共?,用抱怨的語氣說?!澳阍谙胧裁??”他問。擁她入懷往起掂了掂,這是他們見面的規定動作?!皟鹤佑珠L個兒了?!比~千千說,“還有,你是哪兒的人,怎么不見你跟娘家人來往?”何桂珍背過臉去,葉千千就知道她生氣了。懷孕的人可不敢生氣?!八懔怂懔?,就算我沒說?!比~千千舉手投降,“西番蓮……”何桂珍舉起手來說:“找打 ?!?/p>

和過去的生活決裂。西番蓮就是這樣跟葉千千解釋的。她決裂,他也要決裂。她讓葉千千對天發誓。她原名叫何桂珍,后來改名于靜雯,是因為母親姓于,母親年輕的時候就跟父親離婚了。她找到母親時,發現在這里自己還有個戶口?!澳俏以摻心隳膫€名字呢?”葉千千問?!熬徒泻喂鹫浒??!彼f,“這個名字土了吧唧,可人就是泥土捏的呀?!?/p>

她懷孕四個月時來找他,他正在小賣部賣貨。岳父去世了,他奔完喪就回來了,把小滿留在了那里陪岳母。她掀開棉門簾閃進來,委實嚇了葉千千一跳。她說過去不知道自己懷孕,只當是身體有問題。一日一日地拖,沒想到已經能看出是兒子了。她把檢查單化驗單悉數拍到柜臺上,是賭氣的樣,卻也讓葉千千看得明明白白。這樣猝不及防的事,葉千千難以承受,他從沒經過這樣大的事。他把西番蓮留在小賣部,自己一溜煙跑回家跟父母商量。沒想到父母都很高興。他們說,她只要生的是孫子,要啥條件給啥條件。就像得了尚方寶劍,葉千千匆匆回來了。西番蓮居然給他賣了一百塊錢的貨物,兩人見面就笑了。這個中午,他們一起吃了飯。臨街有家餐館賣臭鱖魚,他點了大大的一條?!拔液荛L時間沒好好吃飯了,吃不下?!蔽鞣徴f起這幾個月所受的委屈,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她的眼淚是黑色的,餐巾紙也像被染了煤灰。葉千千試探地握住她的手,兩只手就再沒分開。

“只要生下孩子,她愿意走就走,愿意留就留?!比~千千母親隔空喊話。怎樣走怎樣留,他們早研究出了預案?!八龖{啥把孩子留到現在,不就因為你手里有幾套房子么?”雖然葉千千極力否認,說她不是為了房子才留下孩子,七十歲的母親是老狐貍,根本不信。葉千千無論說什么,她統統不信。其實,她是信不過自己的兒子。她生葉千千時宮腔里沒有羊水,是老娘婆死雞拉活雁樣掏出來的。她總說,是她把兒子耽擱了,否則葉千千會比現在聰明。他跟西番蓮談得相對順利,這樣大的月份,手術會有風險,對誰都沒好處。作為補償,葉家答應過戶給她一套房子,前提是,她不能招別的男人進來。西番蓮提出,這房子是給兒子的,自己應該也有一套。葉千千瞞了父母,又過戶了一套。葉千千游魂一樣在水月和云天之間來回跑,不是送吃的就是送用的,餐桌上經常小山樣的一堆。有些食品就是從小賣店里直接倒騰過來的。對小滿就說外邊有人買,他順路捎過去。他總是給小滿最低折扣的錢,簡直沒有利潤。小滿往好處想,能把貨物銷到小區外邊去,就當是打廣告,她做好了暫時不掙錢的準備。他的興奮和緊張都在一張臉上,既覺得幸福,又覺得刺激。有一次,小滿看出了端倪,說:“你最近咋魂不守舍?”葉千千說:“出大事了,我買的基金全賠了?!薄霸缳r晚不賠,早晚都得賠?!辈皇亲约旱腻X,小滿不以為意。

這小區就像鬼城,風嚎聲都比別處猛烈,何桂珍經常說害怕。這是他們之間的專屬語言,葉千千馬不停蹄往這里跑。把車停在背人處,從樓房后身的荒草叢中繞過來,賊一樣鉆進樓洞口。電梯咣當咣當升到20樓,到處都是一股子生石灰味。西番蓮,不,何桂珍早早把門打開,房門里是一個溫馨的世界,一杯香茶在桌子上氤氳冒著熱氣。她不是害怕,她是想他了。她說就這樣一直等他到老。她從不讓他敲門,總能感知他走出電梯的那一刻。

小滿回娘家看望父親,原想只去三五天,后來父親病情加重去世了,母親又病倒了。她只得待在娘家。每天晚上跟葉千千通一個電話?!敖裉熨u多少錢?”大部分顧客都掃二維碼,但總有一小部分人付現金。葉千千開始不耐煩,后來非常樂意回答她的話,并囑咐她安心待在娘家,甭惦記小賣店的事。小滿每次都說:“你把錢留好,等回去交給我?!?/p>

葉千千有時想問小滿“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想了想,到底沒問。

11

塤城是一座沒有新聞的城市,大家都這樣說。疫情三年,做了幾十次全員核酸,沒有幾個人感染。行政局局長退休了,新局長是從外地調來的。有一次在走廊遇到了紫薇,突然問:“你就是丁蔓幀吧?”

紫薇有些緊張,不知道局長是啥意思。

局長得到確認,長長地“哦”了聲,轉身走了。

辦公室的人都在議論最近發生的事。塤城一個小三給這家生了個孫子,是這家唯一的孫子。這是疫情防控期間的事。疫情后,她賣了兩套房子跟孩子一起人間蒸發了。這家奶奶一下就瘋了,每天的任務就是要房子、找孫子。腰里別著菜刀,見人就問你認識紫薇么?她就是要找紫薇,說只有紫薇能幫她找到孫子。她見人就是要下手的樣,還跑去人家家里要房子,手里舉著打火機,說這房子是她的,不還回來她就燒了它。結果,她真下手了。那是個中午,大人出去買東西,孩子在屋里睡覺。就像是該著,那家大人忘了鎖門,她輕而易舉進去了。結果,大火著起來前,她先跑出來了。也不知她是否知道屋里有孩子,或者,她仇視別人的小孩故意縱火……大伙說,這個老太太是為房子瘋的,還是為孫子瘋的?

有人說是為房子瘋的,有人說是為孫子瘋的。

“據說背后是一個詐騙團伙在策劃,已經準備好幾年了。如果不是因為疫情,辦各種手續不方便,這一幕早就發生了。騙子也不容易,隱藏得這么深?!?/p>

“就是幾個女魔頭,平時欺行霸市?!?/p>

丁蔓幀耳朵聽著這些八卦,心里無動于衷。他們說些什么,她向來不上心。只是“紫薇”這個名字讓她的心跳蕩了一下,又安穩了。叫這個名字的人多著呢,她不覺得與自己有牽連。又過了幾天,張曼麗推開辦公室的門喊她去會議室,她才發現,有警察等在那里。

“你認識何桂珍?”

“不認識?!?/p>

“想一想再回答?!?/p>

“想一想也不認識?!倍÷麕行┎荒蜔?。

“她還有個名字叫于靜雯?!币粋€長著滿臉絡腮胡子的警察說。

丁蔓幀腦子過了一下,這名字仿佛在哪里聽說過。但她平板著臉,表達著不配合。她對警察找她非常有意見。

“知道我們為什么要找你嗎?”

“不知道?!?/p>

“想一想再回答?!?/p>

“想一想也不知道?!倍÷麕袂榘谅?。

“西番蓮。這名字知道吧?”警察不慌不忙地問。

丁蔓幀激靈一下,愣在那里好一會兒,說:“她跟我有什么關系?”

“紫薇?!苯j腮胡子突然叫了這個名字,兩只眼睛盯緊了看她,“你們共同去了C城,在那里發生了什么,你總還記得吧?”

丁蔓幀倒吸一口冷氣,眼前一片迷蒙。C城發生的事,她一向覺得只有他們五個人知道,因為不光彩,大家都沒有往外傳播的理由。

沒想到警察知道了。

警察其實不光知道這些,還知道叫丁蔓幀這個文學碩士,不好打交道。學歷高的人通常容易自以為是和目中無人,丁蔓幀更極端些?!案珠L走碰頭她連眼眉都不挑?!睆埪愋蜗蠖鋸埖馗炷7露÷麕呗窌r的姿勢,讓他們有個準備,“她喜歡口不擇言和惡語傷人?!?/p>

利用有限的時間,兩個警察研究了對策,決定要殺殺她的氣焰。

警察讓她實話實說,他們已經調查很久了,掌握了大量的情況。但還有一些問題需要澄清和確認。你是這個團伙的靈魂人物,對吧?丁蔓幀“噌”地站了起來:“團伙!什么團伙?”警察趕緊擺手,說你別激動,那么激動干什么?!澳銈冞@個群體……這樣說總可以吧?有些事情別人知道的,你肯定知道;別人不知道的,你也一定知道……是不是這樣?百合和芙蓉都很配合,什么都愿意跟警方坦白……”

“坦白?她們坦白什么?”丁蔓幀又要激動。

“你別摳字眼?!苯j腮胡子乜斜著看了她一眼,“知道你學歷高,能不能領會精神?坦白的意思就是……她們非常坦誠而明白地配合警方工作。不論你職位多高,成就多大,這是每個公民的責任和義務。這些道理應該懂吧?不要試圖跟警察打啞謎,沒有什么事情能瞞得了我們?!?/p>

“那還找我干什么?”丁蔓幀嘲諷地說。

“找還是要找的,這是我們的責任?!苯j腮胡子皺起眉頭,語氣凝重地說,“不放過任何一條線索,不放過任何一個疑點……縱火案重要,詐騙案也重要……這原本是兩個案件,可一個為因,一個為果。你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那個孩子還不到三歲,是個男孩子。據說,跟于靜雯的孩子差不多大?;馂默F場的慘相你根本想象不到,喏,都在我的手機里?!彼蜷_手機劃拉照片,屏幕閃來閃去,卻沒有讓人看清楚的打算?!叭硕加袗烹[之心,那對父母是打工人,年齡比你還小。他們遭受這樣大的不幸,你一個文學碩士一點觸動也沒有?”

丁蔓幀慢慢睜大了眼睛,警察說的這些讓她難以消化。她攤開兩只手說:“這一切跟我有什么關系?”

“跟你們的C城之行有關系?!苯j腮胡子端起水杯喝水,眼睛卻斜視著丁蔓幀,“嚴格地說,跟你們每一個人都有關系。就是為了甄別這些關系,我們才來找你。于靜雯失蹤了,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們來找你了解情況,沒錯吧?”

“你們應該找葉千千,他是當事人?!倍÷麕读顺蹲旖?。

“那是個傻叉,就會哭暈厥?!痹诒咀由嫌涗浀木煺f了句粗話。

“我跟她不是朋友?!?/p>

“我們有很多證據能證明這一點,你否認不了?!?/p>

丁蔓幀氣咻咻地看著墻上貼著的學習專欄,意識到自己掉進了旋渦里。世界坍塌了一角,眼前烏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那些字慢慢從墻體上凸顯,像是蘑菇從木頭里鉆出?!拔乙匀烁駬!?/p>

“你實話實說就行?!苯j腮胡子打斷了她的話,“不是我們愿意找你,是你給自己創造了機會……你們最后一次見面就在C城,后來怎么不來往了?”

丁蔓幀冷冷地看著警察,這些信息都讓她無從回答。腦子里映出西番蓮那張圓團大臉,卻只是一個輪廓,她突然發覺記憶開始模糊,她記不起西番蓮的模樣了。

“她是內蒙古人?!苯j腮胡子長舒了一口氣,用憐憫的眼神看丁蔓幀,“當年旅游局的范局長去旅游認識了她,她說自己是孤兒,范局長帶她回來在景區做了導游員。那時她叫何桂珍。但這也是個假名。幾年以后范局長去世,她被當作編外人員清理了。她賣過服裝,在賓館做過服務員,后來賣假玉器。疫情一開始,她就把玉器店關了,用一個小提包把東西裝走了。據房東說,她不是真做買賣,做買賣就是個幌子。到底干些什么,誰也說不清楚。疫情期間那么嚴格,她居然沒做過一次核酸,沒打過一次疫苗。葉千千說她懷孕是一個意外。真的是意外么?從前后的結果看,用‘意外兩個字解釋未免太輕巧了。你們到底誰提出的去C城,在C城發生的一切由誰主導?葉千千說他完全是被動。一個人能隱藏得這樣深,說明她功夫了得,也說明她周圍的人在有意或無意幫她完成操作。你說對么?”

這些話沒毛病,卻讓丁蔓幀驚掉了下巴。她想起西番蓮送的那顆瑪瑙珠子,也不知被丟到了哪里。自從拿到手里,丁蔓幀也沒重視過??梢驗檫@顆珠子,西番蓮拉近了與紫薇的距離,繼而有了這個團體。當初去C城確實是西番蓮提出來的,讓大家陪紫薇度年假。但如果說她從那時就開始處心積慮和別有用心,紫薇打死也不相信。她不相信西番蓮的演技好,也不相信自己能夠被人騙。許多次紫薇撥西番蓮的電話,其實是想問清楚這些?!澳闶翘幣??你怎么那么容易懷孕?”紫薇懷疑,這孩子與那個醉酒之夜也許并無牽連。一切都是……虛與委蛇。對,虛與委蛇。那些個寒冷的夜晚,紫薇在小區的外邊值守,心里鼓蕩著許多情緒,西番蓮成了她心里的懸而未決?!澳阋恢逼髨D找到她。你找到她想干什么?”

紫薇打定主意不回答,她不想回答。她們只是玩玩鬧鬧的關系,不意味著別的,是警察誤以為她們是朋友。

她們不是朋友。最起碼,丁蔓幀不當她們是朋友。

“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紫薇無力地搖搖頭,身上似乎沒了筋骨。警察問什么紫薇都搖頭,絡腮胡子終于沒了耐心?!澳蔷偷戎~家那個瘋老太太來找你吧?!彼f。

他們站起身,一起往身后撤椅子,地板發出了尖銳的摩擦聲,似乎表達著驕矜、不屑、厭棄等多種情緒,紫薇都聽得出。他們一同往外走,彼此說著閑話,仿佛眨眼之間就把紫薇忘記了。

丁蔓幀緩緩趴在桌子上。她覺得,她應該為自己的命運哭一場。

責任編輯 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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