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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棉或鲇魚

2024-05-01 18:47李修文
花城 2024年2期
關鍵詞:小田鲇魚臺風

李修文

即將登陸的這場臺風,菲律賓給它起的名字,叫作木棉??墒?,這名字冒犯了老撾的一個少數民族,音譯過去,恰好與他們膜拜的一位神靈同名,因此,老撾氣象局打破慣例,自行給它起了個名字,叫作鲇魚,意思是,這場臺風,就像河底的鲇魚,以淤泥、腐殖和小魚小蝦為食,是不潔和令人厭棄的。不用說,于慧的新婚丈夫,老歐,喜歡第一個名字——木棉,想當年,釋迦牟尼在靈鷲山說法,又拈花示眾,眾皆默然,唯有迦葉尊者破顏領會,于是得傳金縷袈裟,這金縷袈裟,另外一個名字,就叫做木棉袈裟——自打中風又恢復以后,老歐便信了佛,也不光是信佛,道觀、關帝廟、龍王堂,甚至杭州西湖邊的岳王廟,只要見到,他便一定會長跪不起,為的是他那沒有好利索的半邊身體,趕緊徹徹底底地好起來。直到今年春天,機緣殊勝,老歐認識了一位上師,這上師,開設了一門課程,名叫悉達吠陀,真是神奇啊,自從上了這門課,老歐的半邊身體,竟然一點點好轉起來,不用說,也是因為上師的開示,老歐和于慧,這對新婚的夫妻,才橫穿了小半個中國,來到這座島上。但說實話,關于那場即將到來的臺風,要是問于慧的意思,在木棉和鲇魚之間,她更喜歡鲇魚這個名字:上島以來,各條海岸線上,濁浪拍岸,海水穿過一道道防浪堤,不停地灌進島內;還有那些塑料做的沙灘椅,被狂風卷上半空,一遍遍拍打著他們租住的酒店公寓窗戶,這不是成千上萬條鲇魚精從大海里爬上岸來作魔作妖,還能是什么?再說了,這島上的淡水湖里,原本就出產一種鲇魚,但滿身都是劇毒,那劇毒的名字,叫作金黃色腺體脫氫鱗狀細胞毒素,早些年,好多人吃過它之后食物中毒,送了性命,一度,這種鲇魚,還上過好幾種藥學辭典,后來,島上的人對它們展開了滅絕式的捕撈,漸漸地,就再沒有人見過它們吃過它們了。

其實,老歐非要來這座島,和于慧還是有關系的。自打他們相識,她就沒少跟老歐說起這座海島,年輕時,她至少來過這座海島十幾二十次,怎么能不對他常常提起這里呢?她的第一個丈夫——小田,對,她一直叫他小田——就在這座島上當兵,那時候,作為一個炊事兵,每隔幾天,小田就要去幾十海里外的另外一座小島上,給在那里駐守的戰士們送菜;只要她來探親,便會陪著小田一起去。通常,他們會在晚上出發,小田開船,她就坐在新鮮的蔬菜中間,看著天上的星星,海面上涌起的白霧,還有偶爾從海水里跳出來的魚,再聞著海風味道、茄子西紅柿的味道和小田身上散出的汗味,每逢這樣的時候,她總是忍不住,摟住了小田,在他臉上,在他身上,不要命地親,到了那時,小田便將船停下,也去摟她親她,甚至,他們會將自己脫光,做愛,海浪濺在他們赤裸的身體上,涼涼的,卻只能讓他們粘得更緊??上У氖?,自始至終,她都沒能給小田生個孩子,是她的問題,多囊卵巢綜合征,她卻一直不死心,每一回,當他們在船上做愛,最后的時刻,她都會把兩條腿夾得緊緊的,生怕錯失了懷孕的機會,小田卻總是笑著,讓她平緩下來,又對她說:“沒孩子就沒孩子唄!這輩子,我給你當兒子,你給我當閨女……”

俱往矣?,F在,她已經五十好幾,和小田早早斷了緣分,當她以為自己注定孤身終老之時,傳說中的黃昏戀竟然來到了她這里:經人介紹,她嫁給了老歐,想當年,老歐絕對算得上是名動一時的人物——倒回去二十年,作為國有機械廠的廠長,他雷厲風行,一手主導了企業改制,幾乎一夜之間,他讓兩千多工人下了崗;然后,自己從銀行貸款,買下了工廠;再經過多年經營,企業起死回生不說,更是連年都成了利稅大戶,各種榮譽稱號,什么什么突擊手,什么什么時代先鋒,就沒有哪一年從他身上丟掉過,他唯一的女兒,早早移民到了波士頓,要不是突然中了風,他給自己定下的時間,是把企業干到七十五歲再談退休。事實上,他也真是有一顆虎膽,哪怕中了風,也絲毫都不信邪,醫生和女兒叫他臥床靜養,他偏不,咬著牙,硬是從床上爬起來,報名參加了悉達吠陀課程,漸漸地,奇跡發生了:除了右側的半邊身體還沒有那么靈光,試問當初那些跟他一起住進醫院的中風病人,誰比他恢復得更好?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老伴去世了六年的他,全不管女兒的反對,一心想要再婚,于是,有人給他介紹了剛剛從一家民營醫院退休一年的護士于慧,兩個人認識還不到兩個月,火燒火燎地,老歐就娶了于慧,大概的原因是:于慧根本不像之前跟他接觸過的別的女人,別說惦記他的錢了,她連過去的他是何等人物,竟然一點都不知道;不光他,醫院之外的任何事情,她都像是不知道,他跟她說起當年自己如何九死一生才安排好好幾千號下崗工人,她睜大了眼睛,又可憐他:“這樣??!”他跟她說起自己為了使企業重新上路,跑到廣東別開新路,出了車禍差點死掉,她又睜大了眼睛,還是可憐他:“這樣??!”更別說,中風之后的恢復期內,沒有哪一回不是于慧攙著他去上悉達吠陀課;按照上師的開示,下了課,他還要勤練吐納打坐慢跑等等,于慧更不攔著,專門找僻靜的地方,陪他去吐納打坐慢跑,這樣一個女人,不趕緊把她給娶了,還在等什么?

老歐自己也承認,在于慧面前,他根本不像是比她還大十多歲,反倒變成了個小男孩,一會見不著她,他就急得快跳腳,一刻也忍不住地打電話對于慧撒嬌:“你怎么還不回來?再不回來,你就別回來了……”

還沒過多大一會,他又給她打去了電話:“我餓了!”

以中風為界,跟過去相比,老歐的確變了個人,蘇東坡的詩、戲曲頻道播放的歌劇《洪湖赤衛隊》選段,尤其是一周三次的悉達吠陀課程,如此種種,都令他傷懷不已:這一輩子,錯過了太多好東西了?,F在,他再也不想繼續錯過了:那天,他和于慧,一起看一部冗長的泰國連續劇,看到男女主人公去普吉島結婚旅行,他當即便攥住了于慧的手,告訴她,他也要帶她去結婚旅行,不去別的地方,就去她經常說起的那座島,于慧嚇了一跳,脫口說:“這樣??!”緊接著,老歐撥通了上師的手機,向他報告了可能的行程,得到了上師的肯定,然后,他放下電話,再壞笑著去看于慧:“我得去感謝一下小田,要不是他,你還說不定在哪兒呢?”如此,這件事,就這么定下來了,距離出發的日子還有三天的時候,老歐的女兒打來了電話,打算緊急叫停他的荒唐,女兒先是歷數了他身上殘存的一樣樣毛病,又告訴他,她查過了,一場史上未見的巨大臺風,正在太平洋上生成,它要經過的路線,恰好就是他和于慧要去的那座島,“到了那時候,有命去,沒命回來,看看你怎么辦?”哪知道,女兒的話徹底激怒了老歐,掛掉電話之后,老歐命令于慧,趕緊把定好的三天之后的票改掉,一刻也不等了,明天一早,他們就走。

第二天,他們坐的是早班機,當飛機結束輕微的顛簸,開始平飛,老歐問于慧:“九九八十一難,你知道嗎?”

“八十一難?”于慧沒明白老歐的話是什么意思,茫茫然再問他,“……是唐僧西天取經的八十一難嗎?”

“正是?!笨赡苁侵酗L之后太久沒有出過遠門,老歐的臉上,笑嘻嘻地,“實不相瞞,我就是唐僧,我也有八十一難?!?/p>

“……”顯然,于慧越發不知道該如何去接老歐的話了。

“不過呢,都快渡過去啦,”老歐下意識地動彈著右側的半邊身體,“盤絲洞的妖怪,火焰山的魔王,都他媽被我打倒了,我他媽的,不對,還有你,咱們兩個,離木棉袈裟護體的時候,不遠啦!”

沒想到的是,一上島,老歐就吃起了小田的醋,先是在廢棄的軍營里,老歐非要去他和于慧當年住過的營房里去看一看,結果,真找到了那間結滿了蛛網的營房,又聽于慧說起,在這營房里,她和小田,一起學跳過水兵舞,做過麻辣火鍋,有一回,還把床給睡塌了,老歐頓時就黑了臉,扔開她的手,一個人氣鼓鼓出了營區;當他們路過海島東岸的一塊豎立起來的屏風般的礁石,于慧說起,當年,她和小田,往幾十海里外的那座小島上送菜的時候,每一回,他們的船,就是從這里下水的,老歐冷笑起來,手指著大海,他發了狠:“幾十海里而已,也沒多遠嘛,你再等我幾天,等臺風過去了,我也劃船,把你送過去!”

到了晚上,于慧的偏頭疼犯了,疼得要死要活,卻發現自己這趟出來忘了帶藥,只好忍著痛,頂著大風,出門去買藥,臨出門,老歐撒嬌,堵在門口,不讓她出去,說要買藥也應該是男人去干的事,兩人正僵持著,風刮得更大了,一只沙灘椅被風卷上半空,砸在了他們的陽臺上,這么著,事情就沒得商量了,她差不多算是生氣了,沖他喊:“你不要命了嗎?”這才讓老歐聽話,乖乖待在公寓里等她回來。之后,她出了門,步行了差不多二十分鐘,總算找到了一家二十四小時都開門的藥房,回公寓的時候,卻麻煩了:海水灌進了島內,來時之路全都被海水淹了,不一會的工夫,那水就淹到了齊腰深,她只好重新再找一條路,可是,她的頭疼得厲害,也暈得厲害,光是在一個空蕩蕩的美食廣場里,她就來回闖蕩轉悠了半個多小時,死活也走不出去,剎那間,看著在臺風季里歇業的那些黑洞洞的店鋪——小湘廚、鐵鍋燉、三千里烤肉——她還以為自己來到了陰曹地府。最后,她總算是沖出了美食廣場,風也刮得更大了,閃電一道接連一道,雨水當空而下,幾分鐘就成了瓢潑之勢。完了,當街里站著,于慧一邊凍得瑟瑟發抖,一邊絕望地想,今天晚上,只怕是回不去了。哪知道,幾分鐘過后,遠遠地,她聽到,老歐正在喊著她的名字,她盯著前方仔細看,果然,閃電里,老歐朝她奔了過來,天知道他是怎么找到她的!一下子,她的眼淚都快掉了下來。接下來,老歐蹲下,讓她趴到自己的背上,對,他要背著她,蹚水回公寓,她當然擔心老歐的身體,執意不從,但老歐卻發了大脾氣,到最后,她也只好乖乖聽話,讓他背自己回去,剛走出去沒多遠,老歐便快喘不上氣來,她問了一句他還吃不吃得消,“小田,看見沒?你老婆,我背著呢!”老歐卻愣生生地將脖頸一挺,小跑起來,又對著茫茫雨幕大喊了一句,“我的老婆,我背著,你就別瞎操心啦!”

回到公寓,老歐顯然是凍著了,上下牙都在打戰,四肢也在哆嗦不止,于慧趕緊打開淋浴,給他沖澡,沖完了,再手持一塊干浴巾,將他的身體一點點擦干,擦到他的兩腿之間,那里似乎有了反應,動了一下,她看見了,他更看見了;但只動了一下,他們也都只好裝作沒看見。突然,老歐右側的半邊身體,僵直著,再不動彈,嘴巴也打了結,喊出來的話,一瞬之間就變成了大舌頭:“糟,糟了,我好像……我好像又中風了!”這下子,她的魂都快給他嚇沒了,畢竟是護士,她一把拉開浴室的門,沖到客廳里去找藥,臨到要出門,老歐卻又一把拉住了她,哈哈笑著,對她說:“嚇你的,我故意嚇你的!”緊接著,他壞笑起來,看看自己的兩腿之間,再盯著她:“再過幾天,我會讓你知道厲害的——”沒等老歐的話說完,于慧這回,是真的翻臉了,將兩只手在自己的心臟上捂住了好一會兒,這才沒好氣地,一把將他推出了浴室,老歐也知趣,不再糾纏,乖乖回到了客廳里。于慧關上門,先是打開水龍頭,將水溫調涼,拼命沖刷著自己的頭,好半天,刀割一般的頭疼才稍微減輕,她眼前的一切,也不再是忽遠忽近忽明忽暗,她這才拉開窗戶,拼命地朝著閃電和雨幕里張望,拼命地找著小田的影子。

是的,就在于慧和老歐短暫分開的這段時間里,一件斷然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天哪,她竟然,遇見了小田。遇見他的地方,不在別處,正是之前的美食廣場:遠遠地,她看見一個人影慢慢走過來,和她一樣,站在鐵鍋燉的屋檐和招牌底下躲雨,恰好,一道閃電,將他們兩個人照亮,霎時間,他們看著彼此,各自難以置信,等到下一道閃電來臨,轉瞬即逝的光亮里,兩個人再一次看清楚了對方——就這么一小會兒,他們的眼睛里,都淌下了眼淚:雖說過去了這么多年,他們都老了,但是,化成灰,她認得他;化成灰,他也認得她。

最終,還是小田先跟于慧說話了:“……我知道,你現在,過得挺好的?!?/p>

于慧完全說不出話來。

沉默了一小會,還是小田繼續說:“你們上島的時候,我看見你們了……你們,過得挺好的?!?/p>

又有什么不能承認的呢?她干脆吸了吸鼻子,對小田說:“是還行,挺好的?!?/p>

停了停,她反問小田:“你呢?”

“我?”小田低頭,看看自己廚師服,那廚師服上,東一塊油漬,西一塊油漬,于是,不無凄涼地,小田笑了,“……我還能怎么樣?”

于慧追問他:“這么多年,你一直躲在這里?自己開店,還是給人燒菜?”

“對,躲在這里……在民宿里給人燒菜?!毙√镉值拖铝祟^,可是,再抬頭時,眼神里卻多出了一絲嘲弄,還不只是嘲弄,那甚至,是恨意,他的笑,也不再凄涼,而是像一支箭射過來:“為了嫁給他,沒少下功夫吧?”

“不是你想的那樣——”于慧慌忙回答他。真的是孽債,這一輩子,只要小田生氣,她就會慌張;一慌張,說話時,就像她最早認識的老歐一樣說不利索。

小田的嘲弄越來越明顯:“當初,你不是說好了,不管活到什么時候,都要守著我的嗎?”

“是說過,”聽小田這么說,一股巨大的委屈,還有憤懣,也迅速地攫住了于慧,她徑直反問他,“那你呢?你又對得起我嗎?”

如果不是老歐喊著于慧的名字遠遠找過來,兩個人的爭辯,只怕還會無休無止地繼續下去,所以,當老歐背上于慧,又沖著茫茫雨幕大喊起來:“小田,看見沒?你老婆,我背著呢!”實話說,彼時彼刻,于慧的心,差點被這句話嚇得跳出她的身體:要是依了小田當兵時的脾氣,這下子,老歐還有命活著回去嗎?奇怪的是,小田像是沒聽見,一點聲息都沒發出來,于慧趴在老歐的背上,頭腦里倒是止不住的錯亂:就好像她和小田,全都回到了年輕的時候,要是有人膽敢逗弄她那么一兩句,要么像一把劍,要么像一塊鐵,或刺或砸,小田都會各種斜刺里跳將出來,不要命地朝著對方沖殺過去。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于慧等了一會兒,并沒有等到小田跳將出來,便只好任由老歐背著自己,一步步往前蹚。也是,其實當年的小田,自打轉業,進了工廠當廚師,他就不再是當兵時的小田啦。只不過,即使這樣,于慧也知道,小田沒離開,他一直都在跟著自己和老歐朝前走,這不,路東的檳榔樹與檳榔樹之間,路西的鳳尾蕉與鳳尾蕉之間,總有一個人影,忽而閃現,忽而消失,這要不是小田,還能是誰?

老歐是何許人也?打這晚開始,他便看出,于慧不太對勁,但是,看破卻不必說破,第二天,于慧在床上幾乎躺了一整天,老歐倒是跑進跑出,給她買吃的喝的,還專門找到島上的醫院,給她買了更對癥的頭疼藥;第三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他便叫醒了于慧,要和她去趕海。糊里糊涂地,于慧就被他拉扯著,來到了大風摧折了一晚之后骯臟的海灘上。一路上,頭頂上的廣播里,正在播報著一則新聞:菲律賓和老撾,還在為幾天后那場臺風的名字爭吵不休,她忍不住去想:還別說幾天后,就現在,海灘都已經夠臟的了,何止海灘,前后左右,無一處不像個垃圾場,這臺風,不叫它鲇魚,還能叫什么?老歐也聽完了廣播,卻像是對昨晚的風級很不滿意,甚至有些惱怒地問她:“你說,這場臺風,他媽的為什么還不來?”她哪里答得了老歐的話呢?她的頭還在疼,世間萬物,仍在忽遠忽近、忽明忽暗,心底里,也禁不住暗暗疑惑:這么長的海灘,一個人都沒見到,海面上,暫時也風平浪靜,都沒有一道海浪朝他們涌過來,他們兩個,這是趕的哪門子海?做夢一般,不知不覺間,她被老歐拉扯著,來到了那塊屏風般的礁石前,然后,老歐讓她站著別動,當當當,當當當,他用嘴巴給自己奏樂,轉而跑到了礁石后面,再現身時,于慧看到,老歐竟然拽著一條船出來了。天知道他是怎么辦到的呢?可不管怎么說,他的意思,于慧卻很明白:他要兌現自己發下的狂言,劃著船,從這里出發,送于慧到幾十海里外的那座小島上去。顯然,老歐的瘋狂超過了她的想象,她只有愣怔著,站在海灘上,看著老歐將那條船推入海水,再看著他跑回來,攥起自己的手,并排朝著船走過去,臨走到船邊,于慧如夢初醒,問老歐:“你這是不要命了嗎?”老歐接口就笑答:“誰說不要命了?我的命,硬得很,這點子海水,拿我有什么辦法?”話音未落,老歐再將她往前一拽,她趔趄著,幾乎倒下去坐在了船上。

好吧,他們出發了,風平浪靜的大海,真是好:薄霧正在散去,渾濁的海水也在慢慢清澈起來,一點點細雨降下,打濕了于慧的臉和頭發,使她差點覺得,自己回到了特別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她連小田都還不認識,一切都沒開始,一切都像大海一樣,空曠,無邊無際??上У氖?,他們兩個的船,并沒劃出去多遠,就碰到了海警的巡邏船。一見到他們,巡邏船上的大喇叭立刻響了起來,喇叭里的聲音警告著他們:臺風就要來了,他們必須趕緊回到岸上去,否則,巡邏船就要動用強制手段驅離他們。老歐恨得牙癢癢,可是沒法子,他也只好揮動雙槳,把船往回劃?;氐胶┥?,老歐生著氣,也不理于慧了,一個人,再去將船藏在礁石后面,以待來日,于慧想過去搭把手,哪知道,老歐卻一把推開了她,她只好止步,看著他一個人拖拽,一個人忙活,只是,等到老歐消了氣,從礁石背后跑出來,舉目四望,卻再也看不見于慧了,不用說,這是于慧跟他生氣了,一個人先回了公寓,這下子,老歐認輸了:罷了罷了,還是回去認錯吧。于是,朝著公寓的方向,他先是小跑起來,然后變成了狂奔。

但是,于慧并沒在公寓里,在公寓里等了好半天,老歐也沒等到她回來,他不再等了,出門去找她,這時的他尚且不知:幾乎大半天,自己都將奔跑在找她的路上。海灘邊的樹林,十好幾家餐廳、美容院和水療洗浴中心,好幾處網紅打卡景點,以上諸地,他全都去找過了;中間,他甚至還哭了一場——經過他們早上分別時的海灘,看著空蕩蕩的海面,猛然間,他有了不好的預感:難道,就因為自己冷落了她,還推了她一把,她便想不開,一氣之下,跳進了大海?果真如此的話,他該怎么辦?接下來的日子,又該怎么辦?一念及此,老態發作,兩行眼淚奪眶而出,怎么忍也忍不住,好在是,一陣傷情之后,他又轉念想,無論如何,于慧總不至于去跳海,這才戛然止住,接著去找她,終于,在那條人煙稀少的商業街,快走到頭了,一抬眼,老歐看見了于慧:她也看見了他,像是被他嚇住了,一哆嗦,消失在了路邊的一條巷子里,但是,老歐卻看得真切,她不止一個人,在她邊上,還有一個男人,兩個人還挨得特別近,近得就像是一對夫妻。

接下來,一個追,一個躲,他們兩個,兜兜轉轉,跑遍了商業街和它周邊的好幾條巷子,在一家良品鋪子的門店前,老歐終于截住了于慧,她身邊的那個男人,卻沒了蹤影,躲了這么久,于慧也跑不動了,好似待宰之羊,背靠在仿古建筑的粗大門柱上,喘息著,臉色煞白地看著老歐,老歐也不廢話,上來就問她:“他是誰?”

于慧避無可避,只好照實承認:“小田?!?/p>

巨大的驚愕襲來,老歐的嘴巴都差點合不上:“他,這些年,一直在這島上?”

“對?!庇诨埸c頭,眼神卻是渙散的,像是在看老歐,又像沒看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我也是剛知道?!?/p>

猛然間,一陣眩暈,將老歐裹挾,他的眼前發黑了一陣子,這短暫的發黑,和他第一回中風之前的情形一模一樣,頓時,他的心狂跳了起來,站也站不住,往前踉蹌了兩步,但他拼了命,活生生將自己給定住了,再看看四周,確定自己并不是再一回中風,這才問于慧:“他,想讓你留下來?”

“是?!庇诨劾^續承認,“……他想讓我留下來?!?/p>

“我問你——”到了這時候,老歐才想起那個要命的問題,“你們就這么,就這么逛了一個上午?”

見于慧不解,他便追問了一句:“沒干點別的什么?這一上午?!?/p>

這一次,于慧明白了,慌忙搖頭:“我頭疼得厲害,走一陣,就要歇一陣?!?/p>

老歐放了心,巨大的怒意卻沒消退,天上下起了雨,不同于清晨里的細雨,雨珠粗硬得很,老歐干脆仰起臉,任由它們砸在臉上??赡苁墙浭芰瞬恍〉拇碳?,哪怕背靠在門柱上,于慧也站不住,想走,又怕老歐不同意她走,捂著頭,看看老歐,再看看四周,身體一軟,差點倒在地上,罷了罷了,看她這樣子,老歐的心也軟了,暗暗地,嘆了口氣,走到她身前,蹲下,讓她趴到自己的身上,他要把她背回去,于慧也明白她的意思,聽話地趴好,真是奇怪啊,按理說,這輩子,他也沒少碰別的女人,可是,每一回,只要于慧挨著他,那兩只乳房只要輕輕地蹭一下他的什么地方——他的胳膊、他的臉、他的后背——只要蹭上去,他便什么都忘了,哪怕早已無法做愛,他也只想著跟她膩歪在一起?,F在又是如此:在越下越大的雨里,滿街的芭蕉葉,片片都顯得碧綠肥大,還有那些蕉干,直挺挺向上聳立,全都頂著一朵兩朵的瓣葉微張的芭蕉花,而它們,竟然讓老歐臉色潮紅,直喘粗氣,他覺得,那蕉干,是自己,那芭蕉花,是于慧。

老歐并不知道,實際上,于慧對他說的,是假話。在小田的出租屋里,小田推倒過她,也幾乎將她的衣服給脫掉,她一直不讓,雙腳蹬踏不止,其中一腳,蹬在了小田的胸前,看她這樣,小田也泄了氣,站到窗前,抽著煙,背對她,嘿嘿冷笑:“你也是這樣踩他的嗎?”她當然無言以對,小田卻不打算放過她:“你今年,五十幾了?”小田掃視著她,又自問自答:“五十六了。還好,胸還是胸,屁股還是屁股,腰粗了點,不過呢,他喜歡,人人都知道,他最喜歡騎大洋馬,我沒說錯吧?”而于慧,從床上坐起來,將衣服整理好,也不敢看小田,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這雙腳上穿著的鞋,是兩個人拿證之前,老歐買給她的,產自意大利,漆皮,厚底,每只鞋面上各嵌著一只蝴蝶結,暗暗發著光,小田也看到了這雙鞋,“嫁給他,你沒少花心思吧?”小田拿自己的腳踩在她的腳上,踩著踩著,他突然喊起來,“對了,你他媽的,不會從那時候就開始想嫁給他吧?”他說的那時候,于慧自然知道是什么時候,她連連搖頭,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突然,眼睛就紅了:“那時候,我怎么可能認識他?”

“也是……”見于慧哭起來,小田也大概猜出了她為什么而哭,聲調低下來,問她,“想起燒鞋子的那天晚上了吧?”

于慧抬起臉:“你也還記得?”

怎么可能不記得呢?那天,是于慧從廠醫院下崗之后的第一個春節,臘月二十八,再過兩天,就要過年了,而他們,因為前一年小田的媽媽住院動手術,所有的積蓄花完不說,還欠下了不少債,越近過年,上門要債的人就越多,所以,哪怕已經是臘月二十八,他們兩個,還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賣衣服。衣服是于慧批發來的,最貴的不超過五十,最便宜的只有五塊,下崗之后,她就一直在做這門生意。入夜之后,天上下起了大雪,他們害怕早回家會被債主堵門,就一直熬著,熬到半夜了,才敢往回走,他們的家,在郊區,從市區西北角出來,得翻過兩座山,才能到達他們的廠區門口,這天晚上的雪下得太大了,山路上都結了冰,一開始,小田還騎著自行車,馱著于慧,于慧的懷里,抱著一堆沒賣掉的衣服,漸漸地,冰層越來越厚,幾乎寸步難行,他們剛打算推著自行車往前步行,一個打滑,連人帶自行車帶衣服,全都跌下了山路邊的深溝里。那深溝,連同里頭的樹和灌木叢,全都結著冰,僅靠徒手,無論如何都攀不上去;而漫山遍野里,除了他們夫妻,再沒有過路人,到后來,他們都快被凍死了,為了暖和一點,小田手持著打火機,想去點燃沒賣掉的衣服來烤火,可是,它們早就都被大雪浸濕了,根本點不著,這時候,于慧想到一個法子,她找小田要過打火機,再脫下自己的鞋子,將打火機伸進去,點燃里面的人造毛,漸漸地,一整只鞋子都燒著了,起了火,借著火勢,他們接著去燒那些沒賣完的衣服。一件燒完了,再燒另一件,從五塊十塊的,直燒到五十塊的,全都快燒完了,總算來了一輛過路的貨車,他們拼命地喊,那輛貨車的司機終于聽到了喊聲,停下來,扔給他們一根繩子,才將他們吊回到了山路上。

“留下來吧,別跟他回去了,”小田的臉上,淌出了眼淚,他明明白白去求于慧,“留在這里,跟我一起過?!?/p>

“你也別騙你自己,我有這個把握,你還是想跟我一起過的?!蓖A送?,小田繼續緊盯著于慧,“要不然,在海灘上,我對你一招手,你就乖乖跑過來了?”

于慧自然沒法子去反駁他,是啊,真是賤啊,就那么一會兒工夫,老歐還蹲在礁石背后,吃力地將那條船系牢在石孔里,她也只是遠遠地依稀看見小田對她招了招手,便什么都不管,撒開腿,跑到了他的身邊,再任由他將自己帶到了他的出租屋里??墒?,現在,時隔多年之后,她的合法丈夫,是老歐,她還怎么可能留得下來?隔著窗戶,她已經看見了好幾遍老歐在島上來來回回地找自己,再不回到他的身邊去,他要是動了雷霆之怒,事情又該如何收場?算了,該走了,她不再猶豫,起了身,要往外走,“你可別后悔,”小田冷聲對她說,“我不會攔你的?!彼脑掚m這樣說,見她照舊出了房門,他還是追了出去。

只是這么一來,老歐可就跟發了瘋差不多了:之前,清淡的飲食、適量的運動、戒煙戒酒,這些中風病人恢復期內必須做到的戒律,他一直都在堅持;現在,他更要堅持,唯有適量的運動這一項,他下定了決心,不再遵守,而是擅自加大了運動量,以使自己早日變成和小田一樣的“正常人”,是的,承認了吧,他其實還遠遠不是一個“正常人”:右側的半邊身體,那些看起來的自如,都是他強撐出來的,一旦前后左右都沒人的時候,他便撐不動了,再往前走路時,多半只有左側的半邊身體拖拽著剩下的部分吃力地挪動。為今之計,除了加大運動量,還有什么別的法子呢?于是,除了早晚各一次的環島跑,一有時間,他就要劃船,對,那條藏在礁石背后的船,一回回被老歐拖拽出來,再推入海水,自己坐上去,揮槳,一點點劃遠,遠到變成一個海面上的黑點,遠到讓一直站在公寓窗戶邊看著他的于慧手腳冰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他才往回劃。

這天晚上,天都快黑了,海面上的那個黑點,還沒劃回來,眼看著天上海上風浪大作,一整座島上的樹都被風吹得紛紛撲倒,海浪也在驟然間升高,一道道向海灘擠壓,本地電視臺中斷了正常節目,反復播報著臺風很可能今晚就將經過此地的突發新聞,于慧再也坐不住,攥著手機,沖出公寓,奔到了海灘上,再踮起腳,死命地朝海上張望,可是,茫茫海水間,怎么都看不見老歐和他的船,她給老歐打了幾十次手機,每一次,聽筒里傳來的,都是“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于慧全然沒了方寸,除了對著大海連喊了幾十遍老歐的名字,她也再也沒有別的法子,只有在遍地的淤泥里來回地走,每走一步,鞋子陷進淤泥,要使老大的勁,才拔得出來,好巧不巧地,小田卻像個鬼魂一般,悄無聲息地,又站到了她身邊。

“別喊了,說不定,他早就回去了?!毙√锾嵝阉?,“這里的風太大,我敢打賭,他是換了個地方,上岸了?!?/p>

夜幕濃重,于慧看不清小田的臉,不過,聽他這么說,她也好歹松了口氣:“……是嗎?”

“在水庫里撈魚的那天晚上,刮的風也有這么大——”小田卻不看于慧,幽幽地,去看被夜幕席卷的大海,黑黢黢的海面上,一點亮光都沒有,足以說明,就連那條四處圍追堵截的巡邏船,也回到了避風港,小田側過臉,問于慧,“我沒說錯吧?那天晚上的風,不會比現在的小吧?”

聽見小田這么問自己,于慧的身體,猛然定住,不再左右走動,沒敢繼續朝著大海張望,也沒敢去看小田,只是低著頭,鼻子一酸,哭了:“我當然記得,怎么可能忘得了?”

是的,只要她愿意,在水庫里撈魚的那個晚上,隨時都能像她看過的那些電影一樣,招手即來,在她腦子里飛快地過一遍,就像現在,當她抬起頭,大海已經憑空消失,換作了當年的那座水庫——這座水庫,距他們當年的工廠并不遠,卻與四縣接壤,僅水域面積就有六十多個平方公里,因為它接納的支流甚多,并且還納入了不少的潛流和暗泉,所以,出產的魚種便格外多,在所有的魚中,最被食客們視若至尊的一種,是產量極少的白甲魚,此魚其實屬于鯉魚科,但因為常年只吃水底巖石上的著生藻類,別的食物則一概不碰,肉質便格外鮮美,只引得多少董事長、總經理競折腰。這天,節令正是霜降,小田得到命令,非要去水庫里撈回幾斤白甲魚不可,只因為,第二天,好幾位大人物要駕臨工廠,廠長要招待他們好好吃上一頓,來通知小田去撈魚的人說,白甲魚要是撈不回去,他便就地下崗,再也不用回去了??墒?,那白甲魚,從來只在夏天從水底游向水面,其余的時間,一律在水底的巖石附近游蕩,霜降時節,他有什么法子把它們捕到手里來呢?

晚上,于慧收了賣衣服的攤,匆忙便往那水庫里趕,風刮得那么大,她實在不放心小田一個人待在水庫里,果然,等她到了水庫邊上,小田劃著船去接她,大風襲來,她差點就一頭栽進了水里。和她想的一樣,船艙里,一條白甲魚都沒有,他們兩個,瑟縮著,繼續劃船,來到小田之前布好漁網的地方,一道道拎起來,除了零星的雜魚,根本沒有白甲魚的半點影子,時間一點點過去,風也大到了快將他們的船掀翻,又檢查了好幾遍漁網,還是一無所獲,終于,小田下定了決心,吩咐于慧在船上坐好,他自己,則準備下船,扎猛子到湖底的巖石邊上鬧一鬧,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把白甲魚們往水面上趕一趕,聽他這么說,于慧一把拽住他的褲腿,“不行,”她失聲喊起來,“這會沒命的!”風太大了,哪怕她拼了力氣喊出來的話,一下子就被風送遠了,但是,小田聽明白了,他的身體,發了一下顫,苦笑著,問于慧:“要不,你說說,還有沒有別的法子?”于慧當然沒有別的法子,只是拽緊了小田的褲腿,一點也不松開,“聽話,”小田將她的手掰開,再輕聲叮囑她,“你坐好,我去去就回來,實在不行的話,咱們就認命?!闭f罷,他一把推開于慧,從船上跳下去,于慧再怎么阻攔,都已經來不及,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小田的名字,眼睜睜地,看著小田從水面上消失,只剩下水面上擴散開去的波紋,在大風之中,遲遲無法聚攏。好在是,沒讓她等多久,離船不遠的地方,小田現身了,他仰臥在水面上,一口口,吐出了灌進嘴巴里的水,于慧手慌腳亂,剛要揮動船槳朝他劃過去,他卻一個猛子,重新鉆進了水下。

回憶至此,戛然而止,就像年輕時看露天電影,膠片燒著了,銀幕上不再有什么畫面,變作了一塊白布,于慧的眼前,水庫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仍是夜幕下的大海,現在,海浪沖破夜幕,犬牙一般,正在一點點向著她和小田奔涌。她剛要往后退避兩步,突然,小田的腦子里,也像是過完了好幾部電影,又像是明白了一切:整個身體,都在止不住地戰栗;他的臉,激動到了近乎扭曲的地步,然后,他一把抓住于慧的胳膊,臉都快貼到她的臉上去?!拔抑懒?,我知道了,你一直都在守著我呢,”幾乎是一字一句地,他的眼睛,逼視著于慧的眼睛,“你帶他到這里來,是想要他死在這里,對不對?對不對?”

“……”天大的秘密,就此被小田戳破,于慧的眼前,還有她的腦子里,全都又只剩下了一塊白煞煞的電影幕布,她看著小田,又像是沒看他,再轉過身,去看一整座島,這座島上,全部所見,樹和燈桿,公寓和商業街,燈塔和玻璃棧橋,齊齊地,像躺倒的巨人猛然站起身來,再往下傾塌,說話間,便要將自己和小田埋進海灘上的淤泥里,她趕緊再往后退,退進了大海,全身上下,都被海浪砸中,濕漉漉的,幸虧了小田,一把將她拉回到身邊來,而她,卻在短暫的時間里經過了好幾輪天旋地轉,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嘔吐了起來。

小田放下被他戳破的秘密,著急地彎腰,俯下身去問于慧:“你這是,生了什么病嗎?”

好吧,也沒什么好瞞著他的了,于慧抬頭,告訴他:“抑郁癥……”

停了停,她又說:“得了好多年了?!?/p>

小田遲滯地蹲下,抱著膝蓋,看向撲過來的浪頭:“我知道,肯定是因為我,你才得的這個病?!?/p>

“對,”于慧下意識地回答他,“因為你?!?/p>

話都說到了這里,小田也就痛下了決心,“既然你都把他帶到這里來了——”小田咬了咬牙,徑直對于慧說,“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吧?!?/p>

于慧的病,又犯了,頭疼得厲害不說,眼前的小田忽遠忽近忽明忽暗不說,之前,那些傾塌的巨人們,樹和燈桿,公寓和商業街,燈塔和玻璃棧橋,一根根,一座座,忽然起身直立,將她托舉了起來,所以,她又眩暈著嘔吐了,她明明還蹲在淤泥里,卻覺得自己身在半空之中,一邊吐,一邊答應著小田:“剩下的事情……交給你了?!?/p>

這天深夜,回到公寓,跟小田提醒過的一樣,于慧果然看見,老歐早就回來了,于慧進門時,他正站在碩大的電視屏幕前,盯著電視新聞看,一步也不挪,屏幕上,新聞主播總算宣布,經過好幾天的爭吵,在國際氣象組織的干預下,菲律賓和老撾終于達成了一致,正在到來的這場臺風,它被最終定下的名字,還是叫作鲇魚,這名字當然令老歐不滿,“鲇魚!”見于慧回來,他一指電視屏幕,氣惱地問于慧,“你說說,這是他媽的什么破名字?”而此時,那場傳說中的臺風,果然正在到來,氣惱是氣惱,也不知道怎么了,這場臺風的到來,卻讓老歐異常興奮,也是,連日里,他一直都在抱怨,抱怨真正的臺風為什么還不來,現在,它總算來了。老歐捏緊了拳頭,呆立在原處,就像被多么殊勝的神跡給震懾住了,屏住呼吸,看向窗外,整個身體,紋絲不動,之后,他仍不滿足,又牽著于慧的手,拖拽著她,一起站在了窗邊:一整座島上,連日里被風吹倒過的樹,現在已經徹底匍匐在地,看上去,好似被蹂躪過的奴隸們全然放棄了抵抗;狂暴的雨水擊打在各處,都發出了轟鳴之聲,這轟鳴聲,由遠及近,像是一旦開始就再也不會結束;比雨水聲更加轟鳴的,顯然是雷聲,那雷聲,每響一聲,就如十萬噸炸藥在天空里炸開,不僅讓于慧的耳邊嗡嗡不止,更讓樓下街道上的兩只不知去往何處的野狗完全沒了方向感,屈膝,低頭,蜷縮著,任由雷聲一遍遍碾壓著自己。然而,老歐的臉上,卻越來越興奮,當他看見一棵檳榔樹被攔腰折斷,樹冠被風吹得東游西蕩,遲遲無法落地,反倒飛奔到了自己的窗前,他笑了,閉上眼睛,早早張開雙臂,就像是,隔著窗戶他也能將它抱在懷里,當然不能,他深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告訴于慧:“我這八十一難,快過去了!”

這不是于慧第一次聽說他的八十一難了,為了不影響第二天她和小田商量好了的事,再加上,她覺得,身邊的老歐,興奮得讓她幾乎不認識,她的心底里,頓生了巨大的不祥之感,所以,有那么一陣子,她想好好問問老歐,到底什么是他的八十一難,話要出口,她卻變成了剛認識他的那時候,脫口就說:“這樣啊……”

一清早,剛起床,名叫鲇魚的臺風還在它拉開的序幕之中,于慧的頭卻疼得連半步路都走不了,于是,按照前一晚她跟小田商量好的,她問老歐,他們兩個,能不能換個地方住下,原因是,這家公寓樓的地勢太高了,他們住的樓層也太高了,自從住進來,她就一直在頭疼;好一點的時候,頭也在暈個不?!,F在,臺風又來了,眼睛一睜開,看到的全都跟地動山搖差不多,再住下去,她只怕真的是一分鐘也活不下去了。哪知道,老歐聽完她的話,一點猶豫都沒有,連聲答應了她,趕緊在手機上打開了好幾個APP,去搜合適的地方,沒兩分鐘,他便挑出了幾家中意的,再讓于慧來選,于慧捂著頭,選定了一家,那是一家緊靠著大海的懸崖上的民宿,其實,說是懸崖,那座山,不過才幾十米高,民宿老板聳人聽聞,將民宿的名字叫作了“懸崖”,一刻也沒停,老歐把電話打過去,定下了一間套房,然后,他便攙著于慧出門了。出門前,于慧問他,沒有車,他們怎么走,他卻哈哈一笑,回答于慧:“放心吧,山人自有妙計?!钡拇_如此,接下來的一切,老歐都成竹在胸——下了樓,老歐讓于慧稍等一會兒,他自己則在傾盆的雨水里跑遠了;再回來時,開來了一輛電瓶車,他便招呼于慧坐上來,一起向著那家懸崖邊的民宿開過去。

離民宿還有一段坡路,大堂門口的那處網紅打卡點——一座綠色金屬做的風車,已經在望,電瓶車進了水,只好停下,老歐手里拎著兩個人的箱子,卻蹲下來,還要背著于慧跑過去,于慧跟他說,她完全可以走過去,老歐不聽,非要伸出手去拽她,也不知道怎么了,老歐手上的勁,比往日里都要大,他輕輕一拽,她便倒在了他的肩膀上,老歐背好了她,起身,向前跑,一邊跑,一邊對著茫茫雨幕喊:“小田,看見沒?你老婆,我背著呢!”聽他這么喊,于慧不禁打了個哆嗦,就連躲在那座風車背后的小田,也打了個哆嗦,于慧隔著雨幕,去看越來越近的小田,小田也張大了嘴巴看著她,但是,他們兩個都來不及再多想了,說好的目的地,馬上就要到了:離金屬風車還剩下十幾米。于慧差不多是在求老歐,說她在他背上實在頭暈得厲害,這才讓老歐放下了她。接下來,兩個人一起往前走,快走到金屬風車底下的時候,于慧故意拖慢了步子,讓老歐一個人走在前面。這時候,小田動手了,只見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后退兩步,使出全身力氣,再將金屬風車推倒,那風車,應力傾斜,直直地朝老歐砸了下去,可偏偏,不遠處,一根電線桿突然倒下,好幾根電線先于風車下墜,又穩穩地兜住了風車,輕輕松松地,渾然不知地,老歐便逃過了這一場劫,站在民宿門前,連連揮手,直招呼著于慧走快一點,再走快一點,于慧只好看了一眼小田驚駭的臉,不自覺地加快步子,來到了老歐的身邊。

此時,天空里堆滿了黑云,黑云擠壓著微弱的天光,加上屋外的電線桿又倒了,電就停了,因此民宿里到處都是黑洞洞的,明明是白天,四下里,卻跟天黑了一模一樣,老歐和于慧的身上全都淌著雨水,在大堂里辦理入住的柜臺前等了好半天,模模糊糊之間,總算等來了小田——臺風季節,民宿老板提前給員工放了假,自己則去了云南旅游,現在,一整座民宿,就只有小田一個人。小田給他們辦入住的時候,于慧一直緊張得想挪動幾步,又一步也不敢挪,是啊,她生怕老歐把小田認出來,好在并沒有,一來是,小田也冷靜得很,直到把房卡遞給他們,他都沒抬起過頭來;二來是,老歐只見過小田年輕時照片上的樣子,畢竟,現在的小田,也老了。果然,一切都在正常進行,辦好入住,小田幫他們拎著行李,走在最前頭,領著他們,穿過枯山水式的庭院和一條長長的甬道,來到了他們的房間門口,臨要進房間時,于慧回頭,看見小田正捏緊了拳頭,又對她深深點頭,她這才稍微安心,關上了房門。

并沒有讓小田等多久,于慧就動手了:房間里,通向陽臺的滑動門開著一條不小的縫,不斷有雨水透過那條縫射入房間,靠墻的桌子,掛在墻上的電視屏幕,還有一小塊地毯,都被雨水打濕了,這些,于慧一進門就發現了,但故意裝作剛剛看見,驚叫了一聲,快步跑到門前,去將它關嚴實,門外,就是厚厚的玻璃做成的陽臺,嵌掛在崖壁上,正對著大海,不過,小田早就將玻璃給偷換了,只要老歐站上去,那新換的玻璃,必然會馬上碎裂,到那時,老歐便只有活活掉到崖底里去的結局。于慧站到門前,使出全身力氣,去拉扯著它,那門卻像是被卡住了,絲毫也不滑動,這下子,就只有輪到老歐上了,老歐見狀,趕緊喚回于慧,自己上,還是不行,那門照樣不滑動,于是,他便將自己置身在那條縫中,一只腳還踩在房間里,另一只腳邁起來,打算落到陽臺上,再對著那滑動門側面去用力拉扯——果真如此的話,老歐離掉到崖底下摔死,就只有一步之遙了,可是并沒有,他的那只腳剛剛抬起來,好巧不巧,一只空調的掛機猛然間重重墜下,擦著老歐的身體,墜向陽臺,砸穿了玻璃,直直地奔向崖底,轉眼,便消失在了空茫茫和黑黢黢的雨霧之中。

又落空了,于慧止不住地憤懣了起來,她恨不得對著不知身在何處的小田喊叫一通:“你是個廢物嗎?你他媽的,到底還能干什么?”急火攻心之后,她不再管老歐了,而是一個人,氣沖沖地,拉開房門,跑向了大堂,去找小田興師問罪,再看老歐,即便是在這場臺風里越來越興奮的他,也呆呆地看著陽臺,深陷在后怕里,后怕了一陣子,他從箱子里掏出了一尊小小的神像,這神像,是第一期悉達吠陀課程結業時,他的上師送給他的?,F在,他將這神像供在桌子上,倒頭就跪下了,嘴巴里,還在不迭地念誦著上師教給他的經文。另一邊,穿過枯山水庭院和長長的甬道,于慧跑進了大堂,來到了辦理入住的柜臺邊,陰冷地,盯著柜臺里的小田,不用說,此前在房間的陽臺上發生的事,小田都看見了,此刻,他只有硬著頭皮,告訴于慧:“再過一會,就要開飯了,吃飯的時候,解決問題?!?/p>

于慧被他氣笑了:“你知道,有多少回,我都打算在他吃飯的時候解決問題嗎?”

小田:“……”

于慧也不再看他了,繼續笑著,張望著剛剛離開的房間,房間里,桌子上的那一尊小小的神像,閃爍著微弱的銅光:“土豆發芽了,生龍葵素;甘蔗發紅了,長節菱孢霉;黃花菜要是不焯水,本身就帶著秋水仙堿,對中風的人來說,全都要命,可他媽的,這些,我都做給他吃過了,還是不死,我才帶著他到這島上來,你他媽的,以為我嫁給他之后是白活到現在的嗎?”

“我保證,他活不了了,”小田被于慧的神色嚇住了,往后退了一步,又喃喃地,“鲇魚,我準備好了?!?/p>

“鲇魚?”聽他這么說,于慧又糊涂了,卻咬著牙,“就他媽的這場臺風嗎?”

“你忘了嗎?這座島上,有一種鲇魚,人要是吃了,只要搶救不及時,就得死,這些年,大家都以為它們被滅光了,其實沒有,我撈了好幾條,一直養著。對了,就剛剛,我還做了一條,端給狗吃,狗一吃完,就死了……”一邊說著,小田一邊彎下腰去,從柜臺底下抱出來一條死了的狗,“今天,他要是還不死,我去死?!?/p>

“我查過百度了——”眼見于慧還在死死地盯著自己,小田對她舉起了手機,“這種鲇魚身上的東西,叫作金黃色腺體脫氫鱗狀細胞毒素,真的是劇毒?!?/p>

可是,小田的話,還是落空了。正午時分,開飯之前,小田頂著大風,到屋外的庫房里啟動了應急的發電機,這樣,偌大的餐廳里總算亮堂了些,但是,跟往日里相比,吊燈、餐桌、窗戶上的紋飾,甚至桌上的菜,看上去,還是都影影綽綽的。老歐和于慧,剛剛在餐桌前坐下,就像準備了一輩子,小田便一道接連一道,端上了他做的菜,尤其是那一條肥碩的鲇魚,剛出鍋,湯汁飽滿,撒著紫蘇和蔥花,散發出濃郁的香氣,被小田擺在了老歐的正前方,如此,根本用不著于慧勸他多吃兩口,老歐的筷子,早已直直地奔向了它,一連吃了好幾口,卻一點事情都沒有,不僅如此,于慧還突然發現,這才兩分鐘的工夫,老歐的臉,竟然一下子變年輕了,就好像,老歐一直都在等著的什么丹藥,現在終于找到了,服下了。一場返老還童的奇跡,在于慧的眼前,就這么發生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慧慌忙轉頭,朝四下里看,去找小田的影子,小田卻不知道躲在哪個旮旯里,全無蹤跡,就在她張望了一陣子,再回頭,去看老歐的時候,只一眼,她便呆愣住了:就過了幾十秒而已,老歐的臉,跟剛才相比,更年輕了,還有他右側的半邊身體,也自如了,天知地知,自打中風,老歐都是用左手拿筷子,現在,于慧明明白白地看見,老歐拿筷子的手,變成了右手,這叫她怎么不被他嚇???莫非,這鲇魚,這鲇魚身上的金黃色腺體脫氫鱗狀細胞毒素,不光要不了他的命,反而,恰恰是跟他對癥的藥?

實際上,即使老歐,看著自己自如起來的身體,也有點不相信,他放下筷子,起身,站在餐桌邊,也不理會于慧,自顧自地甩動雙臂,再原地踏步,結果卻不由得他不信,他的右臂、他的右腿,全都恢復到了沒中風之前的樣子,既然這樣,他干脆先不急著吃飯,而是在偌大的餐廳里小跑了起來,他越跑,就越年輕;他越跑,于慧的眼前,就越像是在過電影一般,看見了好多個當年的他。那些他,是自己還沒嫁給他之前的他:一時間,他在登臺領獎,只見那領獎臺上,兩條紅色的緞帶斜挎在他的肩膀上,兩條緞帶上,都是燙金的字——什么什么突擊手,什么什么時代先鋒;一時間,在當年的機械廠會議室,企業改制工作會還沒結束,他接了一個電話,于是中斷會議,發下了命令,要食堂的大師傅小田連夜去距機械廠旁邊的水庫里撈白甲魚,如果撈不到,小田就別回廠里來了。于慧的眼前還在過電影,再看老歐,不跑了,回來了,在于慧對面坐下,先是笑嘻嘻地看了一會兒她,然后,埋下頭,專心地吃魚,那條肥碩的鲇魚,轉眼就被他吃掉了一大半,那些袒露出來的魚刺,一根根,好似什么怪物的獠牙,說話間,便要像老歐一樣變身,再一口咬住于慧的脖子。

老歐真的變了身,這么短的時間,他已經年輕到了于慧快不認識的樣子,再看于慧,眼淚倒是流了一臉,良久之后,她咬著牙,問他:“……為什么,你就是死不掉?”

老歐卻一個勁地,盯著窗外去看,看著看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了那一小尊神像,供在了快要吃完的鲇魚邊上,再雙手合十,低下頭,對著那尊神像,也是對著幾千公里外的上師,大聲喊起來:“師父啊,臺風過去了,我這八十一難,算是過去啦!”

聽老歐這么說,于慧也忍不住,去看窗外,果然,窗外的一切,都令她憤怒:這場臺風,居然就這么結束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雨沒再下了;之前的暴風也漸漸平息,一點點,變成了微風,懸崖邊,那些沒有被臺風擊毀的樹,輕輕地,被微風吹動,逐漸伸展和蘇醒起來——是的,跟老歐一樣,它們都活下來了?!拔颐靼琢?,你跟我到這島上來,不是沖我來的,也不是沖著小田來的,”事已至此,于慧反倒笑了起來,“……所以,根本就沒有他媽的什么結婚旅行,你來這里,就是為渡劫來的,對不對?”

“不然呢?”老歐笑著,老老實實地承認,“我師父說了,想要上九重天,就得渡這一劫,這場臺風,躲是躲不過的?!?/p>

“不過呢,還是得謝你,”老歐將魚湯拌進米飯,再將它們吃得一口不剩,“要不是你動不動就跟我提起這座島,我哪知道這里就要刮臺風呢?這八十一難,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完?!?/p>

于慧環顧了一下四周,還是沒看見小田躲在哪里,接著問:“到底……什么是你的八十一難?”

到了這時,沒有什么事還要再瞞著她了,老歐痛快地回答她:“師父說了,我從中風到徹底恢復,要經過八十一難,八十一難都挨過去,我就能上九重天,上了九重天的人,都有木棉袈裟護體;只要穿上這木棉袈裟,從此以后,我就有十八羅漢跟著了——左邊九個,右邊九個,福來接福,禍來擋禍。對了,要不,我跟你說說什么是九重天吧?我們悉達吠陀,共分九個境界,就是九重天:第一重,叫小梵天;第二重,叫長凈天……”

“土豆發芽了,你照吃;甘蔗發紅了,你照吃;黃花菜沒焯水,你還是照吃——”于慧打斷了老歐的話,徑直問他,“所以,自打我嫁給你,你就是在渡劫,這場臺風,其實是你他媽的最后一劫,對不對?”

“可不嗎?”民宿外的天光漸漸明亮了,從窗子外探進來的一朵紫薇花也清晰可見,老歐對著它,深深地嗅了一會,再站起身來,對著于慧,伸出手去,“劫都渡過去了,木棉袈裟也穿上了,咱們兩個,該好好過日子啦,走,我帶你去劃船,就劃到以前你跟小田去過的那座小島上去,咋樣?”

“既然這樣,”于慧終究忍不住好奇,繼續問老歐,“你還不跟我離婚?還有,當初,你他媽的,到底是咋想的,非要跟我結婚?”

“離婚?我為什么要跟你離婚?”老歐笑出了一口白牙,反問著于慧,再踱到她身邊,攥起了她的手,輕聲告訴她,“實不相瞞,這輩子,我還有一個劫,這劫萬一要是來了,想渡過去,還是得靠你?!?/p>

于慧不自禁地仰起頭:“靠我?”

“非得靠你不可?!崩蠚W捋了捋于慧散亂了一臉的頭發,“咱們兩個,都是稀有血型,RH陰性,你說,哪天這劫來了,是不是還得靠你?”

至此,于慧也不再盯著老歐看了,她先是幾乎躺倒在椅子上,雙目渙散地打量著四周,吊燈和餐桌,窗戶上的紋飾和那朵薔薇花,還有那條只剩下了骨刺的鲇魚,都被她來回看了好多遍??粗粗?,她的嗓子像是被卡住了,她的鼻子也像是被堵住了,一口氣都喘不上來,她只好倉惶著起身,一把拉開窗戶,把頭伸出去,大口喘氣,這才稍微好受了些,再回頭時,眼淚又淌了一臉,“小田,你這個(尸從)貨——”不管不顧地,她扯著嗓子,對著廚房大喊了起來,“還不動手,你他媽的,到底還在等什么?”但是,廚房里,沒有人來回答她,她的眼前,只有老歐那張年輕得讓她快不認識的臉,那張臉,離她越近,就越是讓她想手拿一把刀子,再一刀一刀割上去,可是,刀在哪里呢?小田那個(尸從)貨,又在哪里呢?一刻也不忍了,她死命地掙脫老歐的手,三步兩步,奔向廚房,去找刀子,去找小田,也不知道怎么了,當她一把推開廚房的門,倏忽之間,時空倒轉,她猛然發現,自己來到了當年的水庫上:已經是后半夜了,一直被云層擋住的月亮都出來了,她還蜷縮在船上,等啊等,等啊等,可就是等不到小田從水底下回到水面上來。她當然不想就這么等下去,有好幾回,她頂著風,直起身來,揮動雙槳,想往更遠的地方劃過去,但是沒有用,風太大了,她劃出去多遠,風就又把她和船頂回來多遠,實在沒法子了,她只好將頭伸出船舷,徒勞地,對著水面去喊小田的名字,喊著喊著,船身顛簸了一下,再緩緩蕩開,她回過身去,這才看見,小田的身體,卡在漁網上,漂浮著,一動不動,到這時,她反而來不及喊他,趕緊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臉,而小田,早就沒了呼吸。

“這么說,”水庫消失了,眼前所見,仍是一間遼闊的廚房,于慧看著滿目的灶臺、冰柜和鍋碗瓢盆,也不知道是在問誰,“你早就死了?”

“十幾年前,他就死了,”于慧轉身,看見老歐站在自己背后,還是一臉的笑,又跟她說,“你忘了嗎,你嫁給我,是為了讓我死,好給他償命的啊?!?/p>

停了停,老歐又說:“別管他啦,你管管我,我過得容易嗎?”

“是嗎?”照舊還是茫茫然地,于慧脫口說,“這樣??!”然而,這一回,她不再指望還會有誰來做她的幫手了,暗暗地,她的手,從身邊的櫥柜里拽出了一把刀子,緊緊握住,然后,一刻不停地,再舉著刀子,對準老歐,用盡所有力氣,刺了過去,但是,老歐卻像是早早就發現了端倪,她剛一起步,他便閃躲開來,再緊緊攥住她的手腕,現在的他,是恨不得比于慧還年輕的他,所以,她的手、她的刀,哪里還能動彈呢?“聽我的,劃船去吧,”老歐也沒生氣,只是輕聲地提醒于慧,“別忘了,我都修到九重天了,木棉袈裟都被我穿上了?!敝皇?,于慧怎么會聽他的呢?再一回,暗暗地,她的左手,又在背后的案板上摸到了一把刀,閃電一般,她將那刀高高揚起,砍向老歐的臉,剎那間,老歐的臉上就多出了一條口子,這口子,不停地往外淌著血,老歐難以置信,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再朝四下里看,四下里,并沒有十八羅漢跟著,這才驚叫著,又忙不迭地,放開于慧的手腕,轉而不要命地往外跑,跑出了廚房,跑出了餐廳,又跑過了枯山水式的庭院和那條長長的甬道,看樣子,他是想跑回自己的房間里去,眼看著,于慧就要追不上他了,那一尊神像,卻從他的口袋里掉了出來,他想撿起來,又怕于慧追上,只稍稍猶豫了一下,于慧便追上來了,剛一追上,她手里的刀,不偏不倚地,對準老歐的臉,狠狠砍了下去??墒?,好死不死,偏偏這時候,高高懸掛在墻壁上的一幅巨大的油畫,可能是被臺風吹刮了太久,砰地墜落,正好砸在于慧的頭上,再看她,先是她手里的刀咣當落地,而后,她的身體一軟,昏迷過去,跟隨著那把刀,倒在地上,一點動靜都沒有了。

再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的黃昏,這家名叫“懸崖”的民宿里,空無一人,倒是不奇怪,臺風季節,民宿老板提前給員工放了假,自己則去了云南旅游,現在,一整座民宿,就只有于慧一個人。醒過來之后,她躺在床上,往外看,一眼便看見了玻璃陽臺上的窟窿,但是,她捂著頭,想了好半天,也想不起那窟窿是怎么弄出來的,不過,她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除了她在犯病的時候這么折騰,這一地的狼藉,還能是誰弄出來的呢?電視還開著,屏幕里,主持人正在播報著關于臺風馬上要來的新聞:即將登陸的這場臺風,菲律賓給它起的名字,叫作木棉;可是,這名字冒犯了老撾的一個少數民族,音譯過去,恰好與他們膜拜的一位神靈同名,因此,老撾氣象局打破慣例,自行給它起了個名字,叫作鲇魚,意思是,這場臺風,就像河底的鲇魚,以淤泥、腐殖和小魚小蝦為食,是不潔和令人厭棄的。

迷迷糊糊地,她起了床,順手拿起桌上的藥瓶,推開房門,信步往前走,一路上,她經過了兩把躺在地上的刀,一幅從墻壁上掉下來的巨大的油畫;再往前走,就走進了餐廳,餐廳里,桌椅翻倒,碗碟碎了一地,一桌沒有吃完的菜正散發著濃重的腥臭味道?,F在,她總算想了起來,她的名字,叫于慧,她有一個新婚的丈夫,叫老歐;而今天,正是老歐趕來這座島上跟她會合,并且開始他們的結婚旅行的日子。這老歐,真是個急性子啊,悉達吠陀課程剛一上完,也不管什么臺風,一點都不聽勸,火燒火燎地,非要來這里不可,一想到這里,于慧也慌了,只因為,天黑之前,老歐坐的船就要來了,這么一來,她也就沒再回去把自己收拾一番,而是一仰頭,將大半瓶的藥倒進了嘴巴,緊接著,她沖出民宿,往碼頭上跑,一路上,大風不停地將海水的味道送到她的鼻子跟前,讓她一邊跑,一邊想起了更多當年的味道:深夜里的船上,小田開著船,她就坐在新鮮的蔬菜中間,看著天上的星星,海面上涌起的白霧,還有偶爾從海水里跳出來的魚,再聞著海風味道、茄子西紅柿的味道和小田身上散出的汗味,每逢這樣的時候,她便總是忍不住,摟住了小田,在他臉上,在他身上,不要命地親。

責任編輯 李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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