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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源頭風物記

2024-05-01 16:41趙瑜
花城 2024年2期
關鍵詞:高原黃河

趙瑜

每一個在黃河下游生活的鄉村世界里的孩子,可能都想去黃河的源頭看一看,這是我們對村莊以外的世界好奇的源頭。一條河將我們的狹窄與世界的廣闊打通,在我幼年時,總想著順著村莊的河流,一直向上走一走,看看這條河究竟經過哪些地方。只是,我們最遠只能走到鄰近的幾個村莊,那些河流在村莊繞著每一條路行進,那么多方向的支流,讓河流成為一個個謎語。

我的童年被一條小河滋養,束縛,甚至教育。而黃河那么壯大,我們該如何看到它更為寬闊的模樣?這成為我成長過程中思考的動力和疑惑。一個人必然走進一條河流,而我選擇的,是我生活過的黃河。我無數次想要沿著這條河走向遠處,看看這河流的兩岸有什么樣的鳥鳴和山色,有什么樣的歌唱和抒情。

之一:山色

過了拉脊山,天空突然被拉伸,云彩跌入峽谷里,而谷中黃河清澈,倒映著天空的云彩,從視角上,天空像被擴大了篇幅。

公路掛在山腳下,在貴德,黃河是清澈的,而山卻是混濁的。

黃河沖擊出來的峽谷,兩岸是黃色巖石堆成的大山。山體闊大而蜿蜒,很是壯觀。山色被白云映照,是一種燦爛的黃。比我在故鄉見過的黃河水要更深刻。這種黃幾乎是一聲叫喊,是主觀、生動、飽滿的黃。山體的黃讓河邊的樹更綠,天更藍。

山色不止一種色彩。車子轉彎,我們便看到更多的山的顏色。

有一片山丘的色澤比黃色多了一層赭紅,像紅色的油彩掉進了黃色油彩調出的色板中。這山體光禿禿的,沒有一株植物。每一片山的顏色變化,都像大自然在作畫。山色與山色之間細微的色差,讓人想到溫度或者海拔的變化。一路上,我一直被山的顏色教育。我想,至少,山有自己的想法,不然,無法解釋大面積的山,是如何被染紅的。

即使同樣是黃色的山丘,如果細細打量,也會發現它們色澤的豐富。它們的黃有深有淺,有高有低。有被光照耀過的清澈透明的黃,有陰影中安靜而謙虛的黃,有在民歌中被唱得破舊了的黃,也有被大雪覆蓋后濕漉漉的黃。

大面積山體色彩的排列撞擊著觀看者的心跳。有那么一瞬間,我被路邊大片的黃色感動。那是時間的樣子,也是這個地方的聲音。把黃色的山體中間流淌著的河流,叫作黃河,我覺得是妥當的。這是海拔兩千米左右的青海,雖是盛夏,溫度卻微涼。即使在灼人的紫外線下行走,人的體感依然是涼的。這樣的溫度多么適合植被的生長啊,可是,漫山的巖石上沒有綠植。

山值得被敘述。

我的故鄉是平原。除了河流之外,村莊與村莊之間并無間隔。人與人的差異極小,就像我們所種的莊稼,所聽到的鳥鳴,所看到的云彩。

而在一座山面前,我想到了差異,因為在山那邊和山這邊,云彩是不同的。

這些年來,我爬過幾座山。每一次在半山腰喘著氣看向遠方的時候,都會生出一種想法:要是再高一些就好了。

山是人思想的另一種依靠,借助于山,人類看到了自我的局限。山和思考關系密切,仿佛攀爬至高處,人類便有了視野上的滿足感。

在青海,山呈現為大幅的色塊,土黃色的巖石讓山的樣態近于黃土高原。沒有樹,便沒有鳥鳴,沒有百花,沒有春天,沒有季節的參照。然而,這里有的是空曠感,有的是平原上沒有的想象力。

平原的春天里,全是麥田。十萬畝,百萬畝,你所能走到的地方,都是麥田,麥田養育著平原上的人,也限制著平原上人們的想象力。麥田填滿平原的每一個人的思想、成長史。在春天,在夏初,平原上只能有麥田。

而現在,在青海我看到的是山體的綿延。這些山大于植物,大于農作物,它們不能給人類提供溫飽,卻能打開人的日常生活的想象。山是束縛,也是翅膀。

車隊的導游講解路邊山體的顏色多變的原因:丹霞地貌。貴德的山體便是如此。丹是紅色,霞有光澤。丹霞大概便是山體中紅色的巖層。

車隊在山腳下疾行,山的模樣像動畫一樣快速播放。更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意境。山色在流動,山的高被放大,山體的寬闊也被放大。來不及用相機拍下它們,我便又看到另外的山。

一大片土墻般的山體讓我想到我童年時的房屋顏色,土坯的顏色,母親一樣的黃土顏色,傍晚時分陽光照射在麥秸垛上的顏色。

山體的黃被時間的手涂抹,黃色的整體上又摻雜了一種讓人思考的深紅,一縷,一片,或者是一列。這些神來之筆,讓路邊的山擺脫了平庸的面貌,充滿審美的趣味。

我把幾張照片發到了朋友圈,他們猜不出這山的名字,也猜不出我究竟在什么地方。直到我公布了答案:貴德。

這是一個遠離中原的名字,如果沒有黃河,我可能不會知道,這里有這樣一片色澤豐富的山體。

山如果不長植物,它的價值便單一起來。除了觀看,它是行走的障礙。對于我這樣大多數時間都生活在平原地帶的人來說,山是審美的對象,而對于生活在這里的原居民來說,這些龐大的山體曾經是他們的煩惱。

還好,如今道路通暢,本土的人開始走向更遠的世界。外面世界的人也開始作為游客走進來。這樣的交流讓山有了更多的評價者和描述者。

黃河水在貴德的清澈讓人感嘆,而山體的顏色變化是另外一種景觀,是大自然給人類留下的思考題:導游說,如果是早上的時候,這些山體會更好看。落日時,霞光照射到這些泛紅的山體上,那紅色會更加深邃。

車子快速行進,轉彎再轉彎,峽谷里的河流泛起白浪,左側的山體執著地露出幾張刀斧削過的臉,壯觀。此刻,我們在車上看到的,是最為自然的山體顏色,可以想象,那些被霞光撫摸過的色澤,就像是寂寞的大山給自己化的妝容。

在峽谷幽深處的一處河岸,車隊停了下來,說是要在這里取一瓶黃河的水。這是最為清澈的黃河水的標本。我們興奮地下車,到黃河邊上觸摸上游的流水。河水清涼。就在一轉身的剎那,我看到了遠處只露出一點暗紅色的山體,那一片丹霞地貌的山已經被更多的山遮蔽。

山并不會在意哪一片山好看,它們相互依偎,又相互遮蓋。我知道,車子再往前走五十米,那片美如霞光的山便要躲進時光里。還好,我拍下了它們的樣子。

之二:松巴村的樹

道路修通之后,松巴村成為一顆山里的明珠,這里有好看的河床、濕地,以及千年古樹。

我們去看樹。

是小葉楊樹。在黃河流過的地方,這樣的樹還有很多,而松巴村的古樹有上千年的樹齡,當地的村民不論多大年紀,都只能說,他們小的時候,樹已經是這樣大了。

樹的自然生命長于人類。而后,樹成為人寄托感情的地方,給一棵大樹封神,便可以向它許愿。仿佛這棵大樹的根部或是樹梢上,居住著人類看不到的神靈,能聽到我們的吁請和愿望。

楊樹在我的家鄉常見,中原民歌或舊時詩句中,“楊柳”是最為常用的植物名詞。我所居住的河南省東部,地勢平坦,人員雜居,牲畜家禽極多,所以生長的植物有很多實際用處,一棵樹長到十年二十年,便被人砍伐了做家具,或者更粗大一些的大樹,被當作房屋的材料。中原很少有古樹,因為人多嘴雜,需要樹服務于他們的日常生活。

我們坐的凳子,吃飯用的桌子,睡覺用的架子床,去農田里耕作時拉的架子車,用的工具,全都需要大量的木材。

樹木在我的記憶中,除了開花時提供槐花榆錢等吃食,便都用來做家具了。

而在松巴村,我理解了一棵樹對人的心靈的撫慰。

松巴村位于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的交界地帶。黃河在松巴村附近因為地勢的落差而生成的峽谷,叫松巴峽。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松巴峽還是一個水流湍急的峽谷。近些年來,隨著下游水電站的建設,松巴峽的險要地勢和生態發生了變化。水流緩和之后,松巴村附近的濕地不再流失。村莊里的人覺得,這可能是神樹的佑護。

一棵小葉楊樹五十年便可以成長為一棵參天大樹,但樹干不會超出一個人的懷抱。在我的家鄉,這樣的楊樹可以做婚床,做供奉祖先牌位的長幾,或者只有過年來客人才會使用的八仙桌,都是體面的家具。

如果一棵小葉楊樹活了一百年,那么,它便有了人類的故事,家里長輩坐在樹下面把看到的人間萬象講給他的孩子們聽。于是樹便有了共同記憶。樹成為村莊里的一員,甚至是村莊的見證人、看守者。一棵樹如果活過了兩百年三百年,就不再只是樹本身,還是地域莊稼和風俗的見證者。五百年八百年呢,這棵樹已經變成一座廟宇。至少,在藏族聚居區是這樣的。那些村民,說起那棵樹時,便會將祖上講過的故事或傳說一起說出來,樹不再只是供村民納涼的樹,而是故事的發起者。

楊樹屬于夏天。春天時,楊樹飄絮,像極了人間的種種煩擾。不論是城市還是鄉間,楊柳隨風飄散的絮,和互聯網時代群發的通知并無區別。而夏天的楊樹,則安靜溫和許多。旁觀世間的一切,并不參與。一入秋,楊樹被風吹動,便對世間的一切鼓掌,仿佛一個嘲諷者,又仿佛一個勵志演講者。

夏天的楊樹,用樹蔭蔽護村莊里的人。這些農人在樹下遇到,說到了兒女,說到了莊稼和收成,也會說到明年一家人的生計。于是,楊樹成為了重要的傾聽者,它知道村莊里的秘密,知道村莊里每一個人的苦樂。

出于好奇,我們一行人用自己的身體測量了這棵古楊樹的直徑。大概八個人,伸出手臂連在一起,才能合抱住這棵大樹。八個人,有男有女,來自全國各地,操持著不同的方言和詞語,仿佛我們的身體也帶來了各自家鄉的信息給大樹聽。我們也抓住彼此的手,和這棵古老的楊樹對話。磁場打開,我們成為大樹的聽眾。當我把身體貼近這棵千年的古楊樹,仿佛聽到了多年前黃河流水的聲音,一場大雪落在了河面上被流水融化的聲音,幾只鳥兒在河邊私語的聲音……這樣的大樹,抱著它或者是依靠著它,會生出無限的遐想。那是我們對自我的懷疑;從時間的角度來說,大樹的每一個枝干都年長于我們的生命。這是一個多么豐富的博物館,一個完整的生態博物館,它的根系一定深扎于黃河,才能有如此豐茂的生命。

樹葉被風吹下來幾片,分別落在我們的腳下和頭上,那是楊樹對我們的問候,或者祝福。

一棵樹可以活多少年呢?在城市生活多年的我,其實從未觸及這樣的問題。我所生活的城市,大多是景觀樹種,市區的一些老街兩旁種植的是法國梧桐樹,雖然枝干粗大,但大多只有幾十年的樹齡。

在城市中,我們不會覺得樹是一種神性的植物,它們不過是城市里最為沉默的狀物,連路邊的高桿路燈都不如,路燈常常更換一些造型奇特的樣式,吸引著人的目光。

而在青海,在這樣的高原上,植物經歷著高海拔和寒冷天氣的壓制和摧毀。每一棵樹都是幸存者,都是一個地區生態的說明書,甚至是一部生命記憶的歷史標本。

松巴村的千年古楊樹就這樣被村民們封了神,承擔了更多的愿望。村民們的喜悅會和它分享,收獲也會向它匯報,自然,也少不了災難、疾病和痛楚。這棵古樹挺拔的姿勢就是態度。大風過后它挺拔著,大雨過后它挺拔著,甚至一場大雪將它覆蓋,但不久,春天被幾只鳥兒銜來,它枝葉茂盛,依然挺拔。這樣的姿勢就是對人們的安慰。

有什么事情想不開,不如看看那棵安靜活過千年的樹。它無法選擇季節,無法選擇風向,甚至連天氣和生活在它四周的人也無法選擇。但是,它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讓生命的根系接觸黃河水系,接觸這個世界里所有的聲音,那么,它便有了生存的根基。

想想,每一個人活著,如果想要生命茂盛,大概也是需要找一片土地,將自己的根扎進去吧。

看完松巴村的神樹,我們的身體里仿佛也感受到了來自樹的力量。該怎么描述那種力?那是母親的力量,是食物的力量,是土地和云彩的力量。這棵樹給我們的,不過是故鄉和生命的原始動力。在擁抱這棵古楊樹的時候,我將耳朵貼近樹干,松弛地傾聽和接納,更深地了解生命的神秘。

這種歷經千年的時間卻依然旺盛的生命,是哲學的,也是現實的,是物理的,也是意念的。我們在村子里的午飯,有羊肉,有牛肉,而這里的所有動物,大概都吃過楊樹下的草和散落的葉子。自然萬物,都有聯系,我們來到這里,看到這棵樹,便成為它的講述者。這樣一想,那樹的肌理和溫度便又一次傳遍了我的身體,我甚至聽到了初春黃河上的冰塊漸漸融化時裂開的聲音,那也是樹葉生長的聲音。

萬物都有神性,需要人類安靜下來,謙卑地傾聽它們。

之三:鷹巢

我看到了一只鷹停在了半空中,隔著車窗,那鷹更像內陸城市飄在公園上空的風箏。我們都看到了那只鷹,在空中飄浮著,或是在俯瞰著我們這一組車隊。我們進入了它們的領地。

鷹這樣的鳥類,距離我的童年太過遙遠,只存在于影視作品或者農村集市廉價的繪畫作品中?,F實生活中,我從未見過鷹。

車子沒有走太遠,便到了藏式餐館,是在建在田野里的藏式建筑,二層木質房子。我們的車子就停在路邊。格?;?、龍膽草、綠絨花及貼著地面生長的野花叢生,茂密而無序。這里的花花草草都是自由的。它們是高原的主人,而人類只是過客。

午餐是藏式午餐,車隊的領隊說,因為人多,主人家還沒有準備好,我們可以在飯館的四周閑走一下,這是一片草原。

我和熱愛攝影的畫家向著草原深處走了一段路,發現了鷹巢。

我不能確定那就是鷹巢,以為是草原上的大蝙蝠。又立即覺出了異樣,世間哪有那么大的蝙蝠。

是鷹巢。老畫家對我說。他已經將相機換上了長鏡頭,要用長鏡頭“打鳥”。而我的相機只是一個標準的鏡頭,拍不到任何遠方的特寫。只好遠遠地對著那一片鷹巢狂拍一通。

有一只鷹慢悠悠地從鷹巢里飛了出來,之所以這樣描述,是因為距離太遠,我們看不清鷹扇動翅膀的樣子,只覺得它飄飄然地離開了洞穴,卻并不急于向空中盤旋,而是在洞穴附近徘徊。鷹竟然是可以靜止的,在半空中一動不動的姿勢幾乎違反人類的常識,像一句哲學語錄:不是風在動,而是我們的心在動。

就在我拍照的時候,又飛出來兩三只鷹,只是,它們并不像第一只那樣停在半空中,而是一飛沖天,轉眼便消失在視野之中。再然后,天空中出現了成群的鷹,從遠方返回。它們如同空中的王者,滑翔著,一只一只都各自獨立,像一個又一個句子的主語,鷹與鷹之間不從屬,它們只是并列的關系。

天空里停著一只鷹,這幾乎打破了我多年的生活經驗。少年時在平原,我們數過村莊里的鳥類,長尾的喜鵲,數量龐大的麻雀,只聽到聲音卻看不到樣子的布谷鳥,喜歡在屋檐下壘窩的燕子,被鄰居用氣槍打下來的斑鳩,全村人都不喜歡的烏鴉,以及村子里有一戶人家專門養的信鴿……

每一個鄉村的孩子,差不多都是半個植物學家或者是鳥類的聲音研究者,然而,我的童年缺少一只鷹。不然,我一定會生出飛上天空這樣遙遠而不切實際的理想。

我和畫家老師專注地看著遠方的鷹,試圖記錄下那只靜止不動的鷹最后會飛到哪里去。然而,那只鷹在那里靜止不動,足足有半個小時。它像是一個思考者,在云彩里,在天空中俯視著我們。它是黑色的,在鏡頭里放大,它的頭部又有花紋??床磺逅难劬?,但我相信,那雙眼睛可以穿透謊言。

據說鷹可以從高空中發現大地上一只野兔子或者田鼠的跑動。在青海的公路兩邊,??梢钥吹揭恍┤斯ぴ灾驳您椉?,導游說,這是供鷹高空俯沖后休息的。

鷹可以在遙遠的天空中看到我們,而我們即使拿著相機,也無法清晰地看清楚它們,這既是進化的結果,也是一種生存的哲學。

因為鷹在乎的只是天空,而不是陸地。

鷹的生活方式像極了人類的一種理想——“站得高,看得遠”。這句話說起來容易,然而,一旦回到日常里,每一個人都是生活的囚徒。大多數人,都活在有限的空間里,被一份工作拘囿,被一段感情束縛,被一個地域綁架,被一個觀念監禁……

人憧憬的是遠高出陸地的視野,而這在生存的層面很難實現。所以,人掙扎在日常生活中,直到中年,直到老年,才突然意識自己活得過于狹窄,過于低矮。然而為時已晚。

如果在平原,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經常有鷹出現,我相信,那里的人也會被它的飛翔叫醒。他們在關心土地里的莊稼之余,也會偶爾看看天空,想想更遙遠的事情。鷹幾乎是一種精神啟蒙的鳥類,只是在天空一動不動,便告訴了人類,你們不要只盯著地上的事情,還要看看天空中有什么。

鷹巢筑在更遠的山墻里,看起來不算高。但因為遙遠,我們無法走近察看。遠遠地看去,那鷹巢像一只又一只山的眼睛。高原草甸的野草此起彼伏地舞蹈著,草叢里有野兔,有土撥鼠和田鼠,這些動物,都是鷹的食物。

食物鏈,天空,大地,草原,這些美好的事物中,也有追逐和殺戮?;钪錆M了意外,一個人的一生,有時候活得像草叢里的兔子,有時候像天空中的鷹。

我和畫家老師都覺得幸運,竟然在這樣的高原草甸上,看到一排鷹巢。我們都覺得鷹這樣的鳥類太過神秘。對于人類來說,它們天生就是審判者。它們不信任人類,在數千年的文化書寫里,沒有鷹與人類的感情交流。甚至,沒有人見過鷹如何筑巢,又如何產蛋并孵化出幼鷹。即使在影視作品中,我也從未看到過,一只老鷹是如何訓練自己的孩子飛向天空的。

鷹用翅膀和氣流讓自己輕松地飄浮在空中,除了捕獵,它的一生大多數時間都在天空中飛翔。鷹充滿了符號的味道。鷹擊長空也好,扶搖直上九千里也好,都是人類單方面的示好。而鷹并不感動。

鷹到底一生能飛翔多遠,如何睡眠,感情如何,我們都一無所知。在鷹面前,人類是自卑的,自然,我也感謝這種自卑,讓人類沒有去破壞鷹的巢,沒有去大力地捕殺飛鷹,從而保留了鷹的驕傲和獨立。

海子在一個黑夜里寫道:“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碑攦刃膹拇蟮鼗氐教炜?,我們便不再被大地上的煩惱束縛。

之四:糌粑

藏式的午餐,除了牛羊肉,還有糌粑。為了讓客人對食物的印象更深刻,主人專門讓服務員帶我們每一個人都來體驗糌粑制作。

這是黃河上游的高原,農作物以青稞為主。而在我的出生地,黃河下游的河南省東部平原,農作物以小麥為主。青稞和小麥的關系是什么呢?在我幼小時,每一塊麥田里,都會長出無數棵大麥。大麥的個頭比小麥高,麥芒比小麥要長許多,從外形上看,大麥干凈、秀氣,像極了一種藝術品。我們這些孩子,喜歡將麥田里的大麥一棵棵地拔下來,編織成草帽或花環,戴在頭上當作裝飾。

我們這些野生的孩子,所有的鄉村行為都必須有家長的允許,比如我們去偷玉米,如果被鄰居告發,大人一準會將我們打一頓。這就是一道禁止的命令。然而,我們在春天的麥田里,不論將多少棵大麥拔掉,大人都不會干預。他們也認為,長在麥田里的這些異數,必須拔掉。

對于孩子們來說,這是屬于被允許的游戲,而多年以后,每每想到,我便覺得,一個人所有的舉動都充滿著價值觀的偏見。比如,我們的父輩對麥田里這些大麥的歧視。

而現在,我來到了大麥的出生地。青藏高原上的青稞,和我們家鄉的大麥,應該是同一種麥子。在這里,我相信,小麥屬于青稞田里的異數,定然也是要被清除的。

青稞和麥子是同一種科屬,有著深刻的聯系。比如,它們共飲著黃河的水。只是青稞在黃河的上游,它們遇到的黃河水清澈幽涼,而小麥大面積種植在黃河中下游地域,所遇到的黃河水混濁而有堿性。

一條河流的奔襲,帶給河兩岸的人無數的食物和水源。人們稱黃河為母親河,這是最為溫飽的評語。

如今,在黃河的上游,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用手撫摸青稞面粉,制作一份藏族人賴以生存的糌粑。

青稞粉比小麥面粉的顆粒感更強烈一些,用手觸摸的瞬間,仿佛聽到了一聲清脆的布谷鳥的叫聲。經冬的小麥在春天醒來的時候,也能聽到這樣的鳥叫聲。在幼小的年紀,我和爺爺一起到麥田里綁稻草人,麥粒即將飽滿,這個時候,天上的麻雀,便會趁機飛到麥田里偷吃青小麥。

稻草人制作的方式簡單,只需要將兩根木棍十字交叉捆在一起,然后在橫向的木棍上綁上幾根長長的布條,風一吹,布條隨風起舞,像極了一個人在驅逐鳥類。

這是我少年時記憶深刻的事情之一,后來,我還將自己的一件舊衣服,給稻草人穿上了,我晚上做夢便夢到了自己在麥田里值守的場景:我揮舞著長長的衣袖。我的麥田無邊無垠,我的衣袖無邊無際。我幾乎擁有全世界所有的云彩,所有的鳥鳴,所有的綠。這樣的記憶在城市生活中早已經遠去,如今在黃河的上游,我又一次打開塵封的時間箱子,找到幼小時的一段美好回憶。

糌粑是藏語,翻譯成漢語是“炒面”。這個詞語和當下城市快餐店里的拌面和炒面不同,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黃河中下游鄉村家庭都會有的那種炒面。

小時候,母親偶爾也會給我們做炒面。那時候的鄉村,只有土灶,柴火是麥秸草或者玉米稈,火勢不易控制。所以做炒面便很難。炒面的全稱是“炒面粉”。將細膩如嬰兒皮膚一樣的面粉倒入鐵鍋內,火的溫度一定不能高了,不然,面粉會被炒煳。我們鄉村的方言叫作“炒了”。

炒面炒好以后,可以吃很久。每一次吃炒面的時候,母親會將一把炒好的面粉放在碗里,用開水和開。攪拌面粉十分需要技巧,如果攪拌得不夠快,水與面粉會生成很多面疙瘩,影響口感。

一碗和好的炒面,一般會加一點白砂糖。把炒面粉和成一碗粥,便可以吃了。那是我至今難忘的鄉村美食之一。

如今,我們在青海的松巴村,學習制作的糌粑,是我幼年時吃過的炒面的補充版本。

糌粑的主要原料是炒熟的青稞面粉,用酥油奶茶來拌。據導游介紹,這種青稞粉,是藏族人民先將青稞炒熟,再用石磨磨成面粉的。這樣一種原始的制作順序讓糌粑的顏色顯得很有青稞皮膚的顏色。

母親當年教我們的方法是用筷子快速攪拌。而現在,藏族的服務員,熟練地用手團巴碗中的青稞粉。我用手抓住面粉的那一瞬間,仿佛立即回到了童年。青稞粉的細膩度不如小麥面粉,但觸感依然讓我動心。每一次用手撫摸面粉,都像掌握了一種秘密。一塊田地的秘密,一種果實的秘密。那么多人辛苦地勞作,最終換成了這樣的面粉,供養我們的身體。

糌粑和我吃的炒面自然是完全不同的。我幼年時吃的那一碗炒面,是舊時戰爭的軍糧。只要有水,便可以將炒熟的面粉和成面泥或面糊吃下,緩解饑餓,是用來救命的補給。而藏式的糌粑則還有著審美的意味在里面。糌粑會在青稞粉中加入奶疙瘩和砂糖,這些佐味的添加物,同樣要在攪拌的時候粉碎,當青稞粉和奶疙瘩均勻地攤開、融合,吸收酥油茶成為一碗面泥,糌粑的制作便告結束了。

糌粑最好趁熱吃,制作好的糌粑用手團幾下,便可以吃了。一口咬下去,酥油奶茶是甜的,奶疙瘩有牛奶的香味和發酵后的微微酸味,砂糖讓糌粑的甜味更加清晰,而青稞粉有小麥的香味。大多數內陸人都受不了酥油的味道,如今,這些味道都浸在青稞粉里,微不足道。

酥油為高原人提供身體所必需的熱量,是藏族人常年飲用的食物。這是高海拔地區的氣候所需要的,同樣也是地域的文化所需要的。

我一直堅信,食物會塑造人的性格、愛好,甚至視野。有些食物會讓人更加了解生活的真相。比如小麥,又比如青稞。這樣的食物和母親并無區別。它們大面積地種植,喂養了我們的童年,同樣也給生活制造了約束和邊界。

還好,我在三十歲那一年離開了故鄉,從中原大地到中國南方的島嶼工作。地域上的遷徙擴大了我的人生寬度、食物譜系,也改變了我對萬事萬物的判斷標準。

故鄉自然是我們一生攜帶的溫度表,是母親的方言,是村莊的街道、四季的植物和天空的云彩。然而,如果一個人一生都沒有在審美上走出故鄉的約束,這個人定然是一個狹窄的人。

這是觀念上的突破,也是視野的擴大,是飲食上的一種突破。在海南工作了九年以后,我與故鄉的關系變得非常曖昧和模糊。這一切的變化始于我的胃部所接受的食物,當我的胃漸漸接受故鄉以外的食物,并覺得這些食物和故鄉的食物一樣好吃的時候,我發現,我不再是原來的自己,我成了大于自己的一個新的他者。我驚喜于自我的擴大和成長。

食物所對應的自我是具體的,如果一個人的一生只能吃家鄉的食物,那么,他是一個在審美上缺少更多參照的人。

小麥面粉做成的食物目錄如下:面條、饅頭、花卷、包子、油條、麻頁、餅子、面湯等等,這樣的食物所對應的是平庸、誠實、饑餓、守舊、膽小、善良。目錄中的食物是我母親會做的,也是我幼年時吃到的。而食物所對應的性格和面孔也是我的母親、我的村莊里的所有人的集合。

如今,我吃下自己親手做的糌粑,想到了幼年時母親為我攪拌好的炒面。糊狀的炒面加了砂糖的味道,有些像熟透了的桃子,瓜果的甜溢出面粉的香氣,但并不濃郁。吃飽了以后,如果打嗝,面粉的香味依然在,像果酒的味道。而現在,我吞下一口糌粑,它大于平原莊稼,而小于一片草原。味道像極了一場藏族人的舞蹈,有音樂感,像鷹在蒼穹上飛翔。

食物既屬于身體,又屬于精神。好的食物,會讓人的精神愉悅。而在松巴村,我吃過自己制作的糌粑以后,總覺得身體里有了高原的元素。我不再是被高原排斥的人。甚至我想,我食用的這一碗糌粑將會用來抵抗接下來的行程越來越高的海拔。

沒有吃糌粑之前,我是高原的旁觀者,黃河的一個遠房親戚,前來探望黃河的源頭。我擔心長時間的平原生活,讓我變成一個面目模糊的人;我擔心我會有高原反應,行動遲緩而小心。吃了這碗糌粑,我仿佛騎了馬在高原上奔跑過,仿佛聽過鷹的鳴叫,仿佛在黃河的上游已經生活了多年。每一種陌生的食物,都是一個人擴大的開始。我堅信這一點。

一個人這一生,走過的地域越多,就越會懂得生命的短暫,更加珍惜日常的生活。而一個人吃到的食物品類越多,也就越懂得人與人為什么不同。甚至,也會更加理解和接受人與人的不同。

一碗糌粑,將我內心里的孩子喚醒,我仿佛看到了童年時的自己,在鄉村的河邊奔跑著,一頭扎進了黃河的支流里,我知道,那是我永遠也回不去的夢境。

食物真是一把打開時間的鑰匙,一碗糌粑和一碗母親做的炒面糊一樣,是大麥對小麥的一種喚醒,是黃河上游對下游的一次備注。

在黃河上游的松巴村,我吃完了自己制作的這碗糌粑,我想,如果等到春節的時候,我回到我的鄉村里,能吃一次母親做的炒面,就完美了。

之五:高原上的雨

車子進入瑪多,陽光燦爛,突然一陣疾雨敲打玻璃。雨刷還沒有將車窗洗刷干凈,車子又已經駛出雨區,道路干崩崩的,羊群在慢悠悠地吃草。

聽得出,高原上的雨滴比平原要大,打在車窗上,像一種鼓聲,清脆而有力。

高原的雨大多是太陽雨,一塊云彩,只負責它下面的那一塊地方。其他地方的人,該干活還在干活。高原很少下長時間的雨,這和高原的溫度、濕度以及植物的多少有著密切的關系。而高原雨水的多少,也影響著高原植被的生長。

大自然最為默契,風吹云彩,云朵累積,雨才會到來。雨在高原是稀有的。雨像高原上的音樂,萬物都是高原的琴弦。

雨也是黃河水流來源之一,這樣一想,我便想感謝剛才的那一陣雨,它們敲打著我們的窗子,難道是想告訴我什么嗎?它們想要告訴我的,應該是一句詩——“黃河之水天上來”。是的,從天上落下的雨水,一段讓我無法抹掉的記憶,所有這些,都是黃河的組成部分,最終都會成為一段河流,從高原流到我的家鄉。

我家鄉的雨多集中在盛夏,有時候會連續下幾天不停。如果河道沒有來得及疏通,雨水無處流淌,會將整個村莊淹沒。每到這樣的雨季,家家戶戶都要將院子的門用磚頭和泥堵上,一盆一盆地將水倒到外面。

天氣晴朗過后,村莊的雨水漸漸消退。孩子成為大人們警告的對象,原來的小河很淺,一場大雨讓河流水面增寬,深度也增加了。游泳便有了危險。所以,大雨影響的不只是大人們對莊稼的擔憂,還有我們這些孩子的自由。

多年以后,我到海南島工作,這是一個漂泊感很強的地方。島上的人和大陸的人,從生活習慣到語言均不相同。某年夏天,一場臺風幾乎將整個城市破壞。停水停電整整五天,交通燈信號全壞掉,整個城市像是經歷了一場戰爭。路邊的大樹幾乎全部倒地,日常生活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擠壓和影響。我第一次體會到,風雨如果超過了一定的限度,便不再是普通的自然景觀,而是一種對人類的警告。

我也在湘西的一個小鎮上住過多日。初夏時分,連綿的陰雨下了一周,每天天一亮,便聽到雨打石板路、油紙傘的聲音。當地人習慣早起,在沱江邊上洗衣服。那種用木槌捶打衣服的聲音讓人恍惚。在那樣的雨季里,我總能想到沈從文、徐志摩,以及一些被雨水洗過的詩句。按照地理緯度,湘西也算是南方了。河里的水流豐沛,山里的綠植成蔭。在那個古鎮里住了多日以后,我的感官和身體也變得濕潤了。不只是表面,還有內心。我甚至習慣了在濕潤的天氣里吃那些香辣的食物,因為雨下得太久,吃些辣椒,才能排出身體里的濕氣。

而現在,在高原上,我的身體干燥,需要一場大雨才能回到日常的狀態里??上У氖?,雨在高原上是客人,這里的山山水水都需要一場暢快的雨,然而,這里的雨像一陣風或者幾朵云的過客。山的這邊在下雨,山的那邊陽光燦爛。

在高原行走的時候,我有諸多的疑惑,比如高原上的云朵并不少,山間河邊風也不少,為什么雨水這么少呢?想來想去,我覺得和人的數量太少有關。人與人組成家庭,家庭與家庭組成村莊,有了村莊,村莊的四周必然會開墾出適合人們生存的農田。這樣,人類與自然循環的生活場景便完整了。人類種植糧食養活自己,養一些牛羊來提供熱量,或是換成錢財。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人與植物之間的交流,自然會改變一個地域的生態,這些與日常生活相關的事物累積起來,便是云彩,是陽光,是雨水的來源。

高原上最多的資源不是人,不是村莊的綠,而是荒漠,是河流兩邊連綿不斷的群山,是隔斷了日常生活的龐大的空曠。一場雨淋濕的土地不足以生長出一棵樹,大雨落在石頭上,流到了河流里,這便是黃河。落到了鳥的身上,被空氣蒸發,便成了另外的云。

在路上,一段又一段高原的雨,像是一段又一段高原的音樂。車隊的領隊車輛在雨中穿行的時候,會在對話機里提醒后車放慢速度,播報前方道路上有沒有車隊,有沒有羊群。

果然,在一陣大雨中,我們遇到了一群羊,車隊停了下來。羊群沒有慌亂。大雨中,一群小羊鉆在了母羊的肚子下面,不知是吃奶還是避雨。羊群走在路的正中間,牧羊人在后面吆喝著,但是羊群一點沒有理會,它們熟悉這條路上的人和車子,它們仿佛知道,再往前走,雨便停了。

果然,羊群還沒有過去,雨便停了。

高原的雨比我家鄉的雨滴要大一些,落在身上,有一種被石子擊中的感覺,涼,疼。比起南方細密的雨,高原上的雨滴稀疏而認真。稀疏,是因為高原沒有樹,沒有房屋,沒有通信塔、高鐵站和電線桿來干預它們的跌落;認真,是因為一片云覆蓋到了哪里,它們便只下這一片的雨。不論是人還是牛羊,車子還是飛鳥,只要逃離這一片云,雨便停下。有趣的是,它們的認真只被我發現了,高原的雨因為天地的空曠而變得孤獨。

雨水必然要遇到樹林,遇到莊稼,遇到成群成群的鳥兒,遇到風,遇到村莊,遇到人類的悲歡,才可以變得連綿不絕,而在高原上,雨水遵循另外的生命節奏,它們大于一片樹林,小于一群鳥兒的鳴叫。它們是黃河的前身,是一首詩中最不容易捕捉的那幾個詞語。

在高原上,每一次伸出手接到幾滴雨,我都覺得,這是一句關于河流走向的詩。

之六:野驢與巖羊

車隊在去扎陵湖的路上放慢了速度,風景迷人起來。道路是野生的沙石路面,路兩邊不時地會有成群的野生動物出現,一湖水又一湖水,倒映著堆積著的云彩,像是天空的眼睛。

幾乎每一個小湖泊都是人間的仙境。這些湖泊里的水,是從我們即將抵達的扎陵湖或是鄂陵湖里流出來的。

第一眼看到野驢時我驚呆了,野驢并不像中原鄉村的驢子。在黃河源頭奔跑的野驢長得像馬一樣高大。我幼年的時候,家里曾經養過一頭驢子,黑色,瘦小。只要蒙上那頭驢子的眼睛,它便會執著地拉著磨盤,玉米、大豆、小麥。一圈一圈地繞著石磨轉圈,轉一上午、一下午,甚至兩天三天。我們這些孩子,在空閑的時候,也學著驢子,用布蒙上眼睛去推那個石磨,可是只轉幾圈,便已經天旋地轉,倒地不起。

我們一開始對那頭驢是佩服的,后來便覺得它真是個傻瓜。

在高原,野驢周身干凈,毛色黃白相間,除了耳朵和鬃毛與馬有區別之外,遠遠地望去,它們幾乎就是一匹匹驕傲的戰馬。它們恩愛,友善,耳鬢廝磨。它們像一個嶄新的科普頻道,打開了我狹窄的想象空間。我給它們拍照,拍下它們喝水的樣子、吃草的樣子、奔跑的樣子,儲存下它們的同時,也更新自己的見解。

車隊在一片開闊地停了下來,一群野驢離我們直線距離不超過一百米,絲毫也不在意我們的觀看。

幾只小野驢,在相互追打。成年的野驢在飲水,吃草,或者半臥著討論天氣。不遠處,有兩匹野驢奔跑著過來,路過這一群野驢,并不停下,又一路奔跑著向車子后方遠去。它們奔跑的姿勢,像在賽馬場上,高揚的驢蹄、甩動的長尾,都在提醒著我們,它們比馬還要健碩。

我們看到的這一群野驢有十幾匹,或者更多。它們是群居動物,安詳臥在草地上的那幾匹應該是家長。它們該如何召喚已經跑遠了的兩匹驢子呢?又或者,那兩匹驢子并不是這個家庭的成員?

團隊里有人會學驢子的叫聲,對著那群安靜的野驢,啊昂啊昂——啊昂——我們被他學的驢子叫聲逗笑。他學得很像。

我幼年時也學過驢子的叫聲,不僅如此,我還會羊和牛的叫聲。那時候的鄉村,這些動物的叫聲是我們這些孩子重要的音樂課內容。那時節,鄉村孩子的地位不僅僅和他家里的經濟狀況有關。比如,誰學驢子的叫聲學得像,就可以當孩子們的頭目。我那時不但會學驢子的叫聲,還會翻譯。每一次,對門的趙四兒家的驢子叫完以后,一群孩子就圍著我,讓我說說剛才驢子叫什么呢。我就隨口胡謅幾句來應付他們——我會說,驢子一直在喊:我餓昂我餓昂,你們再聽啊,我餓昂昂昂,都餓急了。

很多次,我都說對了。驢子和人一樣,只有在餓的時候,才會大聲地叫喚。我在小伙伴們中的威信,很多時候都是靠這種騙人的把戲來獲得的,時間久了,我便覺得,這群家伙真好騙啊。

我們的笑聲還沒有停,那兩匹跑遠的野驢又跑回來了,依然是在奮力相相互角逐,仿佛不比出高下就不結束。驢蹄在快速奔跑時彈出來的塵煙像一部電影的片段,我們想給它們鼓掌:這是海拔四千六百米的瑪多,我們大聲說幾句話,都要喘息很久,而這些野驢優雅奔跑的樣子,幾乎是對人類的嘲笑。

野驢的干凈和俊俏,讓我重新思考“野”字的含義。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我被灌輸的教育最——“野”字是十足的貶義?!耙奥纷印薄耙靶U”。哪怕是在我的少年時代,在母親的棍棒教育下,“野”也是不被允許的?!澳阍趺茨芟裾l誰那樣野?”這是母親脫口而出的話。她口中的那個孩子是個孤兒,沒有爹媽,是我們這些孩子眼中的野孩子。

而現在,野驢給了不同的標準。在高原,“野”字幾乎是一種空曠,是一種放肆,是一種敞開了懷抱可以大笑或者大哭的釋放?!耙啊弊钟辛烁鼮閷拸V的定義,由原來我們嫌棄和鄙視的“野蠻”變成了更為自然和努力的精神狀態。

一種動物可以改變一個漢字的備注。

兩匹奔跑的野驢終于累了,跑了回來,一匹驢子回到群體里,欺負幾頭小驢子。另外一匹去湖邊飲水。驢子飲水的姿勢別提有多美了,它們每喝兩口湖里的水,便仰起頭看看天空,仿佛它們喝下的不只是湖水,還有倒映在湖水里的一小片云彩。

一群野驢,讓我們這些來自全國各地的看客生出了不少羨慕,它們擁有如此廣闊的野地,甚至擁有整個黃河上游的湖水,看看它們的奔跑和嬉戲,就知道,自由而散漫的生長是什么樣子。

導游介紹野驢的有趣,說野驢有一種未被馴服的自然本性,就是愛出風頭。不論是和其他擅長奔跑的動物,還是和人類,它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比賽奔跑。野驢的速度的確很快,它的起步和加速不需要刻意用力,只是高抬驢蹄便可以做到。人類的汽車如果排量不夠,也不是它的對手。導游還沒有講完,我們這群人便領會了她的意思,急匆匆地上了車,司機發動汽車,對著車窗外的幾匹野驢吹了一個口哨。

車子加速,發動機轟鳴聲中,兩匹野驢真的開始和車隊并行。車上的人都開始朝著驢子叫喊,有學驢叫的,有學羊叫的,希望一場比賽正式開始。

兩匹野驢和我們的車隊并行了一段時間以后,不知道互相商量了一句什么,停了下來,觀望著我們的汽車,不論我們如何吹口哨,學驢子的叫聲,它們不再理會。一場事先張揚的車驢大賽就這樣結束,乘客們很是受挫。

車子沒有行駛多久,我們又遇到了雨做的云彩,疾雨像一首詩,只是這些詩句中常有石子崩出。遠處的山上有一團團的云彩移動。有人眼尖,喊了一聲,是羊群。

一群羊竟然在山上奔走。領隊車上導游也看到了,開始介紹,這便是傳說中的巖羊。巖羊活在山崖之上,爬山能力極強。最為厲害的是,它們可以從十幾米高的斷崖上跳下來而不會受傷。聽到介紹的時候,我突然想到自己的膝蓋。

巖羊是土黃色的,又或者是山石一樣的黛青色,總之,在陰云之下,在車窗外,這一群巖羊像一朵又一朵跳動的云彩。它們排著整齊的隊伍,一個接著一個,正向山腳下轉移,仿佛要到水源處飲水。

車速減了下來,我們一個個地用相機抓拍巖羊。它們的角比牛角還要長,像一只小鹿。導游介紹說,角長的巖羊是公羊,角短的是母羊。公羊一般會走在隊伍的最前方,為整個羊群探路。

巖羊打破了我們日常生活中對羊的定義。我在成長過程里,認識的所有羊都是膽小怕事的。它們聲音軟綿,是任人宰割的動物。

我的鄉村記憶中,干活最多的項目,是去地里割草,回到家里喂羊。那時的中原鄉村,家家戶戶都要養幾只羊。羊吃草,羊圈里的糞便又是家田里上好的肥料,農民們家家都有一個羊圈。

那時節,農村里羊的品種,都是一樣的。然而,各家各戶的羊,在村莊里散養的時候,大家都能認得出來。比如我們家的羊,羊角是歪的,鄰居橋子哥家的一只大羊走路時奶子拖著地,而對門鄰居趙四兒家的幾只羊,叫的聲音非常像趙四兒,尾音處都有一句長長的“唉唉”。

即使在最調皮的年紀,那些小羊羔,頂多也就是跑到廚房里偷吃幾根蘿卜。但是主人的一聲吆喝,就把它嚇得破了膽,一路拉屎到羊圈里。這是我們這些孩子覺得最好笑的事情之一,我們后來也用小羊的這種膽小形容一起玩耍的其他同伴,說他們像我家的羊一樣,嚇得都拉屎了。

巖羊是大于羊的動物,它們長年生活在高寒的山上。最好玩的是,巖羊也是羊群中最擅長偽裝自己的動物。它們長年在山上爬行,身上的顏色早已經進化成巖石的顏色。若不是黃河源的天空云彩多變,一片雨云籠罩了山體,我們幾乎看不見巖羊在山上移動。它們在陰暗的光影里露出了本來的樣子。它們停下來眺望遠方的時候,像鹿一樣思考著什么;它們走動的時候,又像猴子一樣騰挪閃移。它們幾乎是懸崖上的王者。

羊群都應該生活在草原上,或者是水草豐茂的平原區域。巖羊為什么會成為這樣一個另類呢?我不記得在哪個雜志,或者是電視節目中看過,巖羊是為了吃石頭上的鹽才選擇生活在巖石之上的。

但這一次,在看到巖羊的樣子之后,我不是太相信之前的這種說法。至少,這不是全部的原因。如果只是為了吃石頭上滲出來的鹽巴,巖羊們沒有必要冒著生命的危險在險峻的懸崖邊上跳來跳去,它們只需要在山腳下便可以吃到鹽。巖羊之所以將自己身體的顏色和它所生活的環境同步,大概率是為了躲避更兇猛的高原生物。

和剛才那群自由奔跑的野驢相比較,巖羊是這片地域的冒險者,它們在懸崖峭壁之間跳躍,察看著適合生存的地方。

車隊統一將車子停下來讓我們拍照,距離太遠了,聽不到巖羊的叫聲。我很想聽一聽它們的叫聲,好來判斷,它們的叫聲和我幼年時聽到的羊的叫聲有什么差異。

巖羊在水源地附近吃草的時候,會留一只羊在高處站崗,那是羊群的哨兵。它們竟然有哨兵?這樣的場景讓我們感慨于一群羊的智力。它們吃草的時候,剛開始很小心,試探著,羞澀著。時間久了,它們有了判斷,沒有來自空中鷹的伏擊,也沒有其他肉食動物在四周活動,于是,這一群巖羊開始在湖水邊玩耍,兩只公羊角抵著角在角力,其中一只左右躲閃以后,撞向了另一只巖羊的身體。那只巖羊向后退,去找另外的巖羊打斗去了。

在我的幼年,那些平原上的羊吃飽喝足了之后,也愛這樣,用角抵著相互嬉鬧。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孩子,以為它們和我們一樣,是在爭搶什么東西。每當這個時候,我們最愛干的事情是給這一群羊拉架。有時候可以拉開,有時候,我們拉不開那兩只纏斗在一起的羊角。

青海那兩只角抵著角打架的巖羊,讓我突然回到了少年時代,那時候,我們只需要將一堆青草扔到那兩頭小羊面前,它們便放下恩怨,專心吃起草來。

夏天的青草綠意正濃,巖羊的黛青色在青草叢中,時隱時現。它們的頭羊正在湖邊喝水,天上飛過一架無人機,只見那只公巖羊抬頭看了一會兒,它一定以為那是一只鷹。那只羊角長長的公羊跳著腳向山上跑去,只見一只只巖羊立即排著隊上山,動作那么整齊,似乎每一只羊都有自己的編號。

巖羊到了半山上停了下來,它們身體的顏色和山色那么吻合,幾乎活成了山的一部分,仿佛也是石頭的一種,只不過,它們會吃草,會發出聲音。

之七:鄂陵湖和扎陵湖

黃河大于我的家鄉,黃河大于我的童年的一次哭泣,大于那個叫董堂的村莊,大于村莊南邊一條無名的河流,大于我的父親的一件舊衣裳,大于我成長過程中村莊被河水淹沒的記憶。然而,黃河卻又小于鄂陵湖,也小于扎陵湖。黃河幾乎是這兩個湖共同的孩子。

而我,是黃河的孩子。

海拔逐漸升高的過程,我補充對高原的認知。氧氣稀少,我走路速度變慢。但并不影響交流。我很快發現,整個團隊里,只有我一個人來自黃河的下游。大多數人是南方人,他們對黃河的感情并不濃烈。他們沒有在幼小的時候喝過黃河里的水,而我不同,我是喝黃河水長大的,如今,離黃河的源頭越來越近,我有一種闊別多年,又回到家鄉的膽怯。

在下游,平原上的鄉村,既依賴黃河里的水澆灌春種秋播,又害怕黃河的水泛濫,淹沒莊稼眾生?!包S河之水天上來”,對于平原的人來說,是一句寫實的話。黃河河道過了甘肅,黃沙和淤泥便越來越多。過內蒙古、山西,入河南時,河道隨著上游泥沙的鋪墊越來越高。當一條河的河道,比它所經過的城市還要高出許多,那么“黃河之水”便從“天上來了”。

李白喜歡黃河,給它寫了那么多首詩,我最喜歡的,還是這句“黃河之水天上來”。因為,這句話既是物理的,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流下來的一泉流水;也是指向虛玄的,黃河是上天派來澆灌我家鄉所有植物的。每一棵樹,每一只鳥的叫聲,都夾雜著黃河水流動的聲音。

黃河是一個復雜的生態系統,它不只是一條河的顏色的變化,河道的深淺或寬闊,它還包括沿線的湖泊,山體上的支流,以及河岸兩邊的人和村莊。

前些年我看到一篇卡爾維諾的隨筆,他寫到一個熱愛收藏自然生活的人,這個人四處旅行的時候會用一個瓶子裝滿當地的沙子。時間久了,他收藏了很多個國家的沙子,有些沙子是河邊的,相當細膩,有些沙子是戈壁灘上的,相當粗糲。每瓶沙子,旅行者都會編號,注明時間、地點,以及當時裝沙子的心情。

看到這篇文字的時候,我就想,我應該立即重回故鄉,用瓶子裝一瓶河水。那是黃河支流里的水,那也是養育了我全部童年的河水。我還要去開封城北的柳園口,去裝一瓶水,那是我大學時曾經去過的地方。又或者,所有黃河流經的城市,我都應該去看一下,黃河九曲十八彎,那些曲折和轉彎的地方,我都想收藏一瓶水,寫上時間、地點和編號。那樣,我便成為一個收藏黃河的人。做完這件事情,可能需要很長的時間。

在去鄂陵湖和扎陵湖的路上,領隊在汽車短波里向大家介紹,鄂陵湖和扎陵湖是淡水湖,也是黃河源頭兩個最大的湖泊。湖泊是河流停下來喘息的地方。這樣解釋有些狹窄了。我應該更為寬闊一些,湖泊是河流的起點或者終點。一些小的河流最終流向了湖,而一些大湖的水,最終又通過河流匯入大海。

湖泊是一條河流思考時的樣子,略胖一些。我想是這樣的,思考嘛,總是不愛運動。

抵達鄂陵湖之后,我們對著湖水一番抒情。微風,湖水波瀾不驚。下午的陽光還熱烈著,湖水在陽光下泛著深綠的光澤。

這是我這一生喝過的最為純潔的黃河水了,除了高原上的幾只鷹,和有限的野生動物之外,這湖里每一天除了風聲,便是鳥鳴。這是沒有人類生存的地域,極少數朝圣的人構不成生活上的污染。所以,鄂陵湖和扎陵湖是世界之外的湖。

湖水的清澈像一個十歲的孩子叫喊媽媽的聲音,像巖羊在青草之間的打鬧,也像是旅行者口渴的時候,喝到的第一口水的滋味。高原和湖泊都屬于詩,我在喝鄂陵湖的水時,想到了在德令哈寫詩的海子,如果他能到鄂陵湖喝一口這湖里的水,會不會將那個讓他悲痛的姐姐忘記呢?

這湖水安靜得像一首遠古的音樂,絲弦時有時無,月光灑在湖水上,水中的魚安靜下來,水草安靜下來。等我一飲而盡時,音樂聲突然急促,像是大雨落在車窗上。

我們團隊里所有人,都用標本瓶灌了一小瓶鄂陵湖里的水,瓶子太小了,我知道,回到中原后不久,瓶子里的水會蒸發掉。湖水也是記憶的一種,我們能記住的事情會越來越少,年老之時,我們能記住的,只有少年時的事情。和卡爾維諾筆下的那個收藏沙子的人相比,收藏黃河沿線所有地域的河水,差異性可能不會太大,因為河水經過長時間的靜止,它們都歸于清澈,丟失了所在地域的溫度和濕度、風聲和雨聲,它們失去了作為河水的活力,成為瓶中的水。

我無法收集鄂陵湖邊的風聲,也無法保存這里的鳥叫聲,以及湖水里的波紋,水鳥在湖水上游弋時的身姿,云彩掉落在湖水里之后再也不出來的影子。所有這些美好的東西,都無法被我保存在瓶子里。我有些失落,我只能看在眼里,卻無法與人分享這樣豐富的喜悅。

差點忘了,還有鄂陵湖水的味道。我不知道我喝到的那一碗水可不可以代表鄂陵湖,那碗水里有歌聲,是清澈的高原的歌聲。那碗水幾乎把我改變,我又一次憶念起我的童年,我家鄉的小溪流、湖泊和水庫,夏天所有的雨水。這種清晰的梳理起于一碗鄂陵湖的水,這碗水和我幼小時喝到的井水是一樣的味道,一樣的清澈,一樣的有歌聲,一樣的讓人變得豐富。

我們的終點是鄂陵湖和扎陵湖中間的牛頭碑。這是目前最容易抵達的黃河源頭。再往前走,可供行駛的道路消失了,只能靠摩托車或者徒步才能前行。需要注釋的是,那一路上沒有住處,沒有飯館和人類,沒有任何現代文明的痕跡,有的是星星和動物們,有的是積雪和寒冷的夏夜。在海拔如此高的野地里,我們的團隊無法抵達。除非是科學考察隊,或者是個人旅行者。

我們的團隊里有三江源國家自然保護區的工作人員,他們不止一次地到過源頭的小溪那里,他們說,所有偉大的事物的源頭,都是細小的善意。

扎陵湖和鄂陵湖是連在一起的,鄂陵湖的水來自扎陵湖,扎陵湖里的水來自星宿海,而星宿海的上游有三個源頭,其一是扎曲,其二是約古宗列曲,其三是卡日曲。是的,黃河的源頭是三條水流不大的高原小溪。

這三條小河流里,卡日曲長約一百九十公里,是三條源頭河流中最長的那條,最終,卡日曲被科學考察團隊定義為最為原始的黃河源頭。

普通游客很難抵達黃河的正源,因為沒有路,沒有補給,沒有住處,沒有方向。有的是充滿了危險的野生動物,以及沼澤和濕地。所以,我們的團隊抵達牛頭碑,并把扎陵湖和鄂陵湖當作黃河的源頭來祭祀、追念、贊頌、梳理。

牛頭碑是現代的建筑物,1988年,瑪多縣政府用純銅鑄造的。為什么是牛?我想大概和當地人對牛的依賴和信仰有關。牛一生為人類服務,終究是溫順的。而在黃河上游,不論是源頭的小溪,還是扎陵湖、鄂陵湖的壯觀,都是溫順的。我個人猜測,用牛頭來比喻黃河的源頭,是有一種美好的期盼,希望黃河也能像牛一樣對待人類。

牛頭碑在陽光下有威嚴感。任何大于人體的造型,被風吹得久了,便有了儀式感。時間多么厚重又多么深情。僅僅三十余年的時間,牛頭碑便有了歷史,是那種高原才有的烙印感,這種時間的痕跡大于流水,略等于日出日落。

我們向牛頭碑獻了哈達,每一個人,都在心里默默地許下一個小心愿。我也代表黃河下游的一個村莊,或者在黃河邊上長大的孩子,給黃河的源頭獻了哈達。所謂飲水思源,到此刻我才更深刻地體味這四個字的意思。源頭上的事物豐富了,下游的生活才有了水源和保障。這幾乎是一種生存哲學。

因為海拔的原因,黃河源頭的所有湖泊,有半年的時間是結冰的。冰凍,世界安靜,河流的聲音只能隱藏在寒冰的下面。光是想想,那樣的景觀都讓人贊嘆。那是一場多么龐大的行為藝術啊。我想到我家鄉的河流,或者小池塘,在冬天的時候,也會結冰,我和小伙伴們在冰上面騎自行車,相互追逐,仿佛世界都像河流上的冰一樣,讓我們行走的速度更快。

在我的鄉下,冬天,大人們不再到農田里忙碌,他們收拾院子里的柴火,重新修葺宅院,或者農具。也有家長到干涸的河道里去挖泥鰍,我們這一群小孩子便跟著去看。泥鰍長得像蛇,被挖出來以后,我們嚇得四處奔跑,那真是一種丑陋的魚。

在黃河的下游,豫東平原的鄉村,冬天很多條分支的小河流是干涸的。一些河道便被人和牲口(牛、羊、驢子和馬)踩成了鄉間小道,直到第二年的夏天,上游的河水豐沛了,這些河道又會流淌起來。

鄉村和水的關系有時候非常緊張,比如越是干旱的時候,河道里永遠沒有水。一條河的流動影響河兩岸所有的村莊和城市。那時候,我們這些孩子曾多次試圖沿著一條河向上游走走,但很難實現,因為河流和村莊關系密切,它們走向曲折,一條河進入一個村莊以后,左右盤旋,很快便迷失在一個村莊里。

夏天的河流里永遠有水,如果有大雨,河道里的水會將村莊里的一些小路淹沒,那么,河流便限制了我們的行走。我們去地里看莊稼,便要繞很遠的路才能過去。相比較,秋天的河水最為穩定,那時節,地里的莊稼接近成熟,陽光不再炙烤大地,村子里偶爾會有放電影的人過來,宣傳一些政策,也會播放陳佩斯主演的喜劇片。那是村莊最為舒適的季節,收獲在即,一切都是喜悅的樣子。

霜降以后的鄉村顯得嚴肅,樹葉變黃,一些鳥類開始收拾行裝向南方飛去。夏天里喜歡睡在村莊外樹林里的年輕人,這個時候都回到了家里。他們開始和家人吵架,關于貧窮的種種瑣碎,我們這些孩子,既懂一點,又什么都不懂。每每村子里有人吵架,村莊里的狗叫聲就會此起彼伏,夜晚的天空星星變得碩大無比,像是要告訴孩子的一些秘密。

秋天,是鄉村的捕魚期。已經過了中秋,地里的農活大都結束,大人們開始喘息著思忖明年該種點什么經濟作物,好修繕家里的房子。就是在這個當口,寨外的小河流里的魚了。這個“”字,是說魚被一場秋雨的涼給驚到了,在小河里跳來跳去。于是村莊里的大人和小孩子,全都跳到了河里,他們一趟一趟地水,把河水弄渾了,然后開始捉魚。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知道什么叫渾水摸魚。

每到這個時候,家家戶戶的窗紗就被撕了下來。我和哥哥,用窗紗在小河里網魚。哥哥兩只手拿著窗紗一端,我的兩只手拿著窗紗的另一端。我個頭矮,在近河岸的淺水區??墒?,哥哥老想網到大魚,所以,一直把我往深水區里帶,我眼看著脖子要被水淹沒了,還沒有來得及叫哥哥,便嗆了一口水,那水混濁不堪,可以想象那味道。還好,哥哥及時發現了我,把我一腳又踹到了淺水區。那真是一個快樂的記憶,每一次渾水摸魚,我和哥哥都能捉到一盆黃河鯉魚,那天,母親會給我們油炸了,然后再燉一下,那是世間最美味的魚,因為是我們親手捉到的。

一場大雪落下,河流結冰。沒有來得及游到深水區的幾條魚被凍在了淺水區,我們這些孩子在冰上玩耍的時候看到了,用小鏟子挖一個冰洞,便捉到了它們。黃河為我的幼年提供著豐富而愉悅的美味。

結冰后的河流是對河流的一次反問,或者是背叛。河流的“流”字是動詞,河水只有流動起來,河才成為河,而不是湖泊。結冰了的河流在表面上停在了冬天的暖陽下。魚在冰面的下面慢悠悠地閑散著,它們通過冰面來窺探人世間的變化。此時的黃河仿佛睡著了,它在做關于魚如何和鳥類對話的夢。

我們抵達牛頭碑的時候,正是盛夏,高原上的云彩變幻莫測,前一秒是燦爛的太陽,后一秒便有可能下一陣雨。

鄂陵湖上不時有鳥類飛起來,隨隊的導游說,這是一種野鴨子,飛得很高,遠看起來,像是一種遷徙的鳥類。湖中間有小島或是沙灘,也有成群的斑頭雁、黑頸鶴在湖上飛翔。那些鳥一會兒停在鄂陵湖,一會兒向遠處飛去,又停在了扎陵湖。兩個湖連在一起,仿佛只有這些鳥兒才知道,兩個湖究竟有什么不同。

我們站在牛頭碑看湖上空的云彩,鄂陵湖上的云是純白色的,而扎陵湖的上方有一片烏云。我相信,站在扎陵湖那里看湖水上空的云彩,也是如此。我們看到的世界,有時候未必就是真的,正如湖中的云彩,我們無法伸手打撈。世間的事大多如此。

在高原,在黃河的源頭,我仿佛想通了很多之前執著的事,我把一些執著當作幾塊石頭,扔到了鄂陵湖里。我想,剩下的人生會輕快許多。

之八:瑪沁之夜

從阿尼瑪卿雪山下來之后,我經歷了人生的第一次高原反應。豐富而暈眩,清晰而無助。所有大于日常生活的體驗,我都覺得是對我人生過往的補充。哪怕這種體驗是痛苦的。

當天晚上,我們回到了瑪沁縣城。在車上,領隊解釋給我們聽,“瑪多”翻譯成漢語,是“黃河的源頭”。而“瑪沁”翻譯成漢語,是“最高的山”。下午,我們拜訪的阿尼瑪卿雪山,海拔高達四千七百米,雪山的主峰瑪卿崗日更是達到了六千二百八十二米。當地人說,比這個數字還要高一千米呢。

晚飯后,在海拔超過四千米的瑪沁縣城散了散步。小縣城四周是山,街道干凈得像草原一樣。正是晚上下班的高峰期,這個小城的街道上卻四野無人。

高原和平原,除了空氣、鳥鳴、黃河的清澈與混濁,人是最大的差異。比起我家鄉的小縣城,這里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人覺得孤獨。

瑪沁縣城里幾乎沒有高房子,一些街道有大量的小院。一些店鋪的門口坐著藏族阿媽,她們的手里拿著一個轉經筒。這樣的場景,我想拍下來,又覺得冒犯了她們,只好從她們身邊路過。

每年春節,我都會回到我家鄉的小縣城,父母親和哥哥都在縣城里。他們喜歡縣城里的人情世故,我的父親喜歡騎自行車,母親喜歡去鄰居家串門。擁擠的縣城完全復制省城的一切,卻又保留著完整的縣城的人際交往。所以,在小縣城里,我是一個被嫌棄的人。因為,多年的南方城市的生活經歷,讓我對人與人之間的無效社交有了警惕。然而,一回到縣城里,我便發現,所有人情世故都是無效社交累積的結果。

在高原,人更能耐得住孤獨,找不到合適說話的人,他們便把心里的話交給信仰的神,所以,他們的表情看起來安靜而謙和。這和黃河在這里流動時是安靜的保持著一致。

黃河到了下游,我的家鄉,便奔流急切起來。雨季時,黃河時常對居住在低洼處的人有威脅。這就是下游的人對黃河的態度:既感恩于它帶來的流水,又害怕它帶來的災難。只要問村莊里上了年紀的人,便會說起河流、自然災難,以及饑餓史。他們對命運充滿了妥協,因為活著本身,已經耗去了他們太多的時光。

對于上游的瑪沁來說,生存的艱難遠大于下游。因為這里的氧氣太少了。我在瑪沁看了一次日落,云彩將太陽遮蔽了一會兒,便被染紅。日落的速度遠比內地城市要快。幾乎,我還沒有完成幾次深呼吸,太陽便落下了。

夜色漸襲,瑪沁的夜每一分鐘都在降溫。我穿著長袖T恤,仍然覺得風是冷的。這樣的涼夜,讓我對瑪沁有了更為深入的理解。理解了藏族人的衣著,也理解了他們說話的方式。這里的溫度太低了,所以,晚上的時候,這里的人很少說話。說話太多,只會消耗更多的體溫。

在我的家鄉,一個人定然在夏天的時候說話最多。因為晚上的時候,天氣太熱了,他們睡不著,只好找人說說村子里的事,說說莊稼,說說河流里的魚,說說張家的長和李家的短,夜色便漸漸暗了,人只有在黑暗中才會安靜下來,心靜了,自然身體也就涼了。

沒有人做過細致的記錄,我想,黃河上游的人的一生,比黃河下游的人要少說數萬句話。相對于黃河下游的表達的暢快,黃河源頭的人內心里沒有說出的話,定然飽含著悲傷,也飽含著喜悅。他們有多沉默,便有多深情。不像我家鄉的人,話說得多了,人便容易攀比,容易生出怨恨。所以,在沒有溫飽的日子里,我家鄉的人在爭奪糧食和資源。溫飽解決以后,他們在爭奪臉面。這樣真實而生機勃勃的生活,我每個春節都能看到。豫東平原的小縣城的人最擅長褒貶他人,卻從不對自己進行要求。每一個小縣城,都是中國世俗生活的基礎。那些熱烈的生活現場,和黃河滾滾奔流的場景何其相似。

在瑪沁的這個夏夜,我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走。我想看看藏族人是如何在夜晚的街頭跳廣場舞的。然而都沒有,不論是瑪沁還是瑪多,海拔都超過了四千二百米,自然,這不是一個適合跳廣場舞的海拔,只適合特殊的鳥類和動物們生存,對于人類來說,在這里活著,除了沉默,仿佛找不到更好的養生方式。

我多想坐在一個小廣場上,看著本地人談笑,或者打牌游戲。我喜歡在陌生的人群中穿梭,我能更好地確認自己是外來人。而這種陌生的身份讓我保持著對所在地域的好奇心。

瑪沁的夏天在傍晚時消失,夜色帶來流云,縣城四周的山被夜色染黑,成為云彩的一種。我看到一個菜市場,便進去逛了一下,果然有一些我不熟悉的青菜。菜攤邊上卻并沒有人來看守。市場已經過了下班的時間點。

出來市場,沿著小街一直走,看到幾個行色匆匆的本地人,他們走路很快。在這樣高的海拔,如果我和他們速度一樣,那么,一定是氣喘吁吁的。

瑪沁之夜,在這個高原小城走了幾條小街之后,我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是一種文化上不能融入的孤獨。我想到2006年的冬天,那一年,我初到海南島工作,島嶼上的漂泊感,菜市場里從未見過的魚類和菜蔬,以及永遠聽不懂的海南方言,都將我隔離在??诘娜粘I钪?。那一陣子,我既興奮,又孤獨。精神上找不到依靠,只好在深夜的時候開始讀《魯迅全集》?,F在,在夜色漸濃的瑪沁的街道上,我又一次感覺到了文化的隔離,這是一種找不到入口的孤獨感。我不知道四周的山的名字,我不知道山上的樹的名字,我不知道這里大雪覆蓋以后的樣子,我不知道這里的人熱愛什么,又憂愁什么。

我反復地在心里告訴自己,我是黃河下游的孩子,在黃河上游的每一天,我說的每一句話,拍下的每一張照片,甚至吃下的每一頓飯,都是對下游整個世界的補充。在瑪沁的這個夜晚,我約等于黃河下游的一條支流。我的名字叫董堂,叫許河,叫蘭考,叫開封,叫河南,叫北方……

我少年時在黃河下游的記憶,在這樣一個夜晚,全都活著。我看到十歲的我,在鄉村的云彩里,在河流里,在莊稼地里。河流沒有年齡,但我知道,河流是一節哲學課,它教會了我們,我們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如今,人到中年,我越來越認同河流是一場比喻。河流里的水永遠在流動,那么,永遠在變化。我們活著的每一個瞬間,都在接受新的事物,我們到了新的地方,看到了新的云彩,吃到了新的食物,這些更新的事物、信息、食物,都使得我們正變成另外的自我。我們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是因為,我們自己也在變化。

在瑪沁這樣一個高原的夜晚,我放慢了腳步,用手摸我的心跳,感受著高原的大地與平原的不同。有那么一個瞬間,我覺得做一個中年人真好啊。我不再執著很多事情,我學會了妥協、放下,學會了接受不同。我甚至接受了自我的平庸。從平原到高原,我也接受了氧氣的減少,接受差異,接受孤獨和生活的安排。

數千年來,黃河有固定的河道,有長度和寬度,有上游的孩子和下游的孩子,然而,黃河卻沒有青春和中年。黃河沒有年齡。

我想,在湖泊里停歇的時候,黃河是一個孩子。在高山峽谷里穿梭的時候,黃河是一個青年。在平原寬闊的河道里結冰的時候,黃河是一個中年人。而在春暖花開的時候,黃河又成為一個孩子。

黃河可以自我拓展,可以自我封閉。黃河大于人類的地方在于,它不停止奔跑,它不拒絕所有的支流。不論那些支流是清澈還是混濁,是給人類帶來災難,還是給人類帶來幸福。黃河如佛教一般,寬闊,豐富。

在瑪沁的夜色里,我想到了幾句海子的詩,那么抒情。

面對大河,我無限慚愧

我年華虛度,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歲月易逝,一滴不剩

在我默念著這首詩的時候,黃河正在瑪沁的兩個湖里睡眠、休整、思考,或者爭執,然后一口氣從青海流到了甘肅。它的清澈即將結束。它開始進入黃土高原,混濁而有力,黃河終于變成了黃河,泥沙在它的名字里得到了安慰。

責任編輯 李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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