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倫春族樺樹皮制品的裝飾紋樣藝術及其文化內涵*

張延輝

(合肥大學 教育學院,安徽 合肥 264200)

在北溫帶氣候的大小興安嶺地區,擁有豐富的白樺樹資源,因其取材便捷,成為了鄂倫春人制作樺樹皮工藝制品的主要用材,鄂倫春人的生活與樺樹皮之間有著不可分割的緊密關系,古樸美麗的樺樹皮制品是鄂倫春族獨有的民族文化特色。

一、鄂倫春族樺樹皮制品的起源

在我國北方大小興安嶺之間,生活著一支人口較少的游獵民族,也是我國古老的民族之一——鄂倫春族。據2010年全國人口普查統計,鄂倫春族人口數為8196人?！岸鮽惔骸边@一名稱最初的記載出自清代的文獻,《清太祖實錄》卷五十一在一份奏報中首次提到“俄爾吞”;康熙二十二年(1683)九月上諭中稱之為“俄羅春”。此后才比較統一地以鄂倫春這個名稱來稱呼他們。鄂倫春一詞意為使用馴鹿的人,也解釋為山嶺上的人。鄂倫春族長期活動的大小興安嶺地區地處寒溫帶,那里有種類繁多的植物資源,有松木、黑樺樹、白樺樹等等,其中外表灰白色、耐寒的白樺樹最為常見,挺拔的白樺樹能長到20米左右。據《辭?！酚涊d:“樺木科,落葉喬木,高約十公尺,樹皮白色,有多層,易剝離,如紙。木材緊密,可制器具?！盵1]樺樹皮質地柔軟而堅韌,有著很強的再生能力,剝皮之后的樺樹兩年后就會重新長出外皮。東北氣溫常年較低,通常情況下植物生長周期只有四、五個月左右的時間,樺樹皮質地輕盈柔韌性強,富含油脂,樺樹皮制品具有輕巧、防潮的特性,符合常年在山林和湖泊邊游獵的鄂倫春人需要,因此樺樹皮成為鄂倫春狩獵生產、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原材料。

鄂倫春民族世世代代在這樣的自然環境中生活,樺樹皮文化也因此逐漸產生。宋兆麟先生指出,鄂倫春族樺樹皮文化如此發達的原因,“一方面是獵人社會生活的需要,他們需要容器、工具、住房、船只,但是必須是輕的,易搬和結實的;另一方面是樺樹本身所具有的特點,分布于鄂倫春族地區的白樺樹,屬落葉喬木,高可達25米,樹干筆直,樹皮呈白色、紙狀、分層脫落[2]?！倍鮽惔鹤宓臉鍢淦の幕l展到現在,儼然成為中國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隨著鄂倫春人審美水平的提升,逐漸對樺樹皮制品也有了美的要求,融入了這支游獵民族獨特的審美,加以著色并進一步裝飾,最后發展成具有實用性和審美性于一體的樺樹皮藝術品,其具有輕巧耐用的特點,樺樹皮工藝制品的造型和裝飾風格隨著社會的發展而不斷變化,同時具備獨特的美學意蘊,鄂倫春樺樹皮藝術在我國的民族藝術發展史上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

二、鄂倫春族樺樹皮工藝制品的種類

樺樹皮制品在鄂倫春人的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嬰兒出生睡的樺樹皮搖籃,姑娘出閣陪嫁的樺樹皮衣箱,勞動涉水用的樺樹皮船,可以說鄂倫春族人的一生都和樺樹皮制品緊密相連。

(一)日常生活用品

以游獵為主要生產生活方式的鄂倫春人,常年過著四處遷徙的生活,防潮、柔韌性強、易采集的樺樹皮成為他們制作生活用品的最佳材料,如輕巧的樺樹皮碗、樺樹皮桶、樺樹皮包、樺樹皮搖籃以及盛衣物的樺樹皮箱等。如秋浦在《鄂倫春社會的發展》一書中言:樺皮器皿種類很多。有底大口小可供采集野果用的小桶,有長方形或橢圓形的針線盒,有扁圓形用以裝旱煙的煙盒,有專門用以裝神像的盒子,這些不同用途的器皿都雕刻有不同的圖案。有一種叫做“阿達瑪勒”的樺皮盒,長而扁形,個別地方則是圓形,它是女人在結婚時從娘家帶來的嫁妝,因此上面所雕刻的花紋圖案也就更富有藝術色彩[3]。

(二)交通工具

“奧木魯欽”鄂倫春語就是樺樹皮船,是鄂倫春人狩獵時用的交通工具,通常是以樺木做骨架,白樺樹皮為船體、加以木釘加固,船形如柳葉,一個人就可以搬動樺樹皮船,輕快便捷,捕獵時不會發出很大的聲響,是鄂倫春人傳統的渡水工具。

(三)狩獵用具

樺樹皮刀鞘、弓箭是鄂倫春人狩獵必不可少的工具。首先選取木架制成弓箭的主體結構,在框架外面用樺皮緊密纏繞,再用狍子的筋制成弦。樺樹皮刀鞘也是樺木挖空制成,先將樺木內部挖空,外部用樺樹皮包裹,以此起到加固作用,成品之后在樺樹皮上進行設計雕刻裝飾紋樣。森林里奔跑速度飛快的狍子和鹿是鄂倫春族狩獵的主要獵物,人們擅長用樺樹皮制作出輕巧的哨子,狍哨可以發出類似狍子的聲音,以此吸引、捕獵母狍子。樺樹皮制作的鹿哨是模仿公鹿的叫聲,引誘母鹿循聲而來,進而對獵物實施捕捉。

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和進步,陶瓷、金屬、塑料制品等取替了傳統樺樹皮制品,鄂倫春人在行獵中輕便的樺皮船逐漸用的少了,樺皮屋也只能在民族博物館中展示,但采集漿果的樺樹皮采摘桶還沿用至今。

三、鄂倫春族樺樹皮工藝制品裝飾紋樣審美

(一)鄂倫春族樺樹皮工藝制品的裝飾紋樣形式

樺樹皮制品上的裝飾紋樣具有典型的民族風格,是鄂倫春人獨特審美意識的表現。清代前的樺樹皮制品外觀還沒有裝飾紋樣,當時以實用性為主,衡量樺樹皮制品優劣的標準是結實耐用。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形成具有民族特色的裝飾風格,最典型的特征就是樺樹皮工藝制品的裝飾紋樣,主要為動物紋樣、植物紋樣和幾何紋樣。這個時期的樺樹皮制品從實用性發展到審美性,結實耐用是衡量樺樹皮制品等級的基本要求,對器物的外在裝飾審美也有一定的標準。隨著各民族的融合,鄂倫春族的圖案也吸收了其他民族優秀圖案元素,如回紋、盤紋和八寶紋等。[4]樺樹皮制品上的二方連續幾何紋樣和青銅器上的紋樣如出一轍,由此可見,鄂倫春樺樹皮工藝制品的發展,是以本民族傳統審美作為根基,有選擇性地學習其他民族裝飾藝術,創造出具有獨特個性的鄂倫春樺樹皮藝術,從表現形式上,樺樹皮工藝制品的裝飾紋樣有四種紋樣形式。

1.單獨紋樣

單獨紋樣顧名思義就是獨立存在的圖案紋樣,單獨紋樣多是在剪紙中出現,在樺樹皮工藝品的頂蓋上也比較常見。在我國的傳統藝術品中,都有單獨紋樣的出現,是重要紋樣的表現之一,被廣泛使用。比如團花紋樣、花草紋樣等,具體的表現形式就是均衡式。鄂倫春人運用民族的制作手法,通過組合紋樣使得樺樹皮工藝制品更加富有美感。很多紋樣都是由單獨紋樣發展演化而來,比如后期出現的幾何紋、曲折紋、云卷紋、植物紋、獸角紋、蝴蝶紋等,這些紋樣都是沿襲單獨紋樣的方法。單獨紋樣具有形式多樣的特點,大多以動物紋和植物紋為主。

2.連續紋樣

連續紋樣是樺樹皮工藝品常用的紋樣形式,選擇一種圖案作為基礎圖案經過重復組成連續性的紋樣。簡潔的幾何形是連續紋樣常見的圖例,當然適合紋樣和單獨紋樣也可以作為基礎紋樣進行重復排列,紋樣向左右排列成帶狀就稱作二方連續紋樣,若紋樣向上下左右排列就是四方連續紋樣。鄂倫春人將二方連續紋樣應用于樺樹皮工藝制品的外壁上,紋樣造型多為枝葉、花卉、云朵等,裝飾后的樺樹皮制品展現出古樸、雅致的氣質。二方連續紋樣的裝飾紋樣形式,要根據樺樹皮制品的結構布局,可以層疊運用這種形式,樺樹皮制品整體都飾滿二方連續紋樣,使樺樹皮制品外形愈加精致;也運用這種紋樣形式裝飾樺樹皮制品的局部,將紋樣裝飾在需要突出的部位,增加了樺樹皮制品靈動的氣息。裝飾后的樺樹皮制品整體主次分明,呈現一種強烈的節奏感,象征鄂倫春人民對自然和生命的崇拜。

3.適合紋樣

適合紋樣是一種獨立運用的圖案紋樣形式,由于獨立的特點,也屬于單獨紋樣的范疇,但兩者也不盡相同。適合紋樣受到輪廓的制約,單獨紋樣自由度更高,不受器物輪廓的禁錮。適合紋樣運用在樺樹皮制品上時,首先要思考器物的外部形態,在圓形、方形輪廓內設計紋樣的基本走向;然后以簡約的線條選擇均衡、對稱、漸變等藝術形式,制作出布局合理、造型優美的適合紋樣。

適合紋樣在使用時常有明確的主體裝飾紋樣,在不同樺樹皮制品上運用的圖案有固定章法,例如團花紋樣用在圓形樺樹皮制品的蓋子上;抽象的幾何紋運用在方形樺樹皮制品的蓋子四周以及側壁,中間必定有主體圖案,這種紋樣的構圖方式關鍵要選擇一個中心主體紋樣,旁邊空白處加入一些幾何紋樣作為陪襯,主次分明的適合裝飾紋樣給樺樹皮制品平添古樸的美感。

4.團花紋樣

團花紋樣是單獨紋樣的表現形式之一,是一種有規律的重復。團花紋樣主要以圖案中心為花心,使圖案紋樣有序向四周擴大,圖案整體像繁茂的花團?！澳暇b羅花”也就是達子香,這種團花紋樣最具有鄂倫春裝飾紋樣特征,圖案中心是由象征花蕊的十字狀紋理構成,層層連接外圍的規律紋樣,這種紋樣構成是鄂倫春姑娘的嫁妝——“阿達瑪勒”上的主體裝飾紋樣,具有豐富的層次感和美感?！澳暇b羅花”除了表現為物象上的精美紋樣,更重要的在于其所蘊含的寓意和象征已經超越了自身的觀賞價值。[5]團花紋樣代表著美滿和幸福,團花紋樣上的圖案常見花、草、幾何等多種花型。鄂倫春人民通過團花紋樣裝飾樺樹皮制品,以此來表達心中的美好愿望和對自然的熱愛。

(二)樺樹皮工藝制品的裝飾紋樣種類

造型美觀的樺樹皮制品上面常飾有裝飾紋樣,并施以雅致的色彩?；诙鮽惔喝霜毺氐膶徝酪暯?樺樹皮制品上的裝飾紋樣來源于對生活的抽象和提煉,以動物紋樣、植物紋樣為主,以幾何紋樣和象征紋樣為輔。

1.植物紋樣

裝飾紋樣的形式取自繁雜的自然,在鄂倫春人祖祖輩輩生活的森林里,種類繁多的植被自然而然成為鄂倫春藝術的來源之一。人們從生活中發現植物的形態之美,捕捉植物的典型特征,采用去繁存簡的藝術手段,創作出植物紋樣,例如“樹枝”紋、“花卉”紋、“小葉”紋等。鄂倫春人在設計裝飾紋樣時,以植物紋樣為主,搭配幾何紋樣組合成適合紋樣,這種紋樣組合方式在樺樹皮制品的蓋子上較為常見。植物紋樣也以連續紋樣的形式呈現,采用對稱、漸變的方式創造了形制相對簡約、大氣的植物紋樣,使樸素的樺樹皮制品散發出別樣的美麗。樺樹皮制品上的植物紋樣是鄂倫春人對于植物形態的理解,這種原始質樸的造型裝飾規律,是鄂倫春族叢林生活在藝術上的體現,彰顯了鄂倫春族獨具民族特色的審美情感。

2.幾何紋樣

幾何紋樣主要是由基本的直線和曲線演變成粗線、細線、折線等,經過規則的排列,組成折線紋、波線紋、螺旋紋等幾何紋樣。這些紋樣具有節奏和韻律,是現實生活中物象的抽象表現,將復雜的形體經過簡化而來。鄂倫春人在勞作過程中創造了富有變化的幾何紋樣,例如“魚”紋源于捕魚時觀察到魚的鱗片,波浪紋是觀察到流動變化的水波。在山林狩獵的過程中觀察到連綿不絕的群山,創造出象形文字樣的“山”字紋。這些紋樣都來源于生活,是鄂倫春族幾何紋樣的基本的造型方式。幾何紋樣很少單獨使用,通常與團花紋樣組合,或者選取一個基本幾何紋,采取重復排列的方式運用在樺樹皮工藝品表面。

3.云卷紋樣

云卷紋在樺樹皮制品上的應用比較常見,流暢的云卷紋樣給人一種祥和的感覺,有的外形像如意頭狀云紋,有的像靈芝狀云紋。鄂倫春人喜歡把這些云狀紋樣雕畫在樺樹皮制品表面,是對自然的崇敬和贊美,為古樸的器物增加了幾分典雅的氣息。

4.回紋

回紋顧名思義,紋樣整體線條呈“回”字形,回紋多用在鄂倫春樺樹皮制品或衣物上?；丶y最早出現在商代時期的陶器上,回紋排列呈相對相連的排列形態,可以少數間斷性排列,也有連續排列的帶狀紋樣。樺樹皮制品的側壁和頂蓋常見回紋,在頂蓋上的回紋一般作為輔助紋樣,蓋子中央位置有團花紋樣作為主要紋樣。

5.象征形紋樣

象征形紋樣起源于現實生活中的景物,鄂倫春象征形紋樣都寄托人們的美好愿望,例如,“南綽羅花”就是迎春花的簡化紋樣,象征著甜蜜的愛情,“珠勒都很”象征家庭團圓,“奎熱格音”則象征愛情的忠貞不渝。樺樹皮箱是鄂倫春姑娘結婚必備的嫁妝,結婚時,要將女方母親制作的樺樹皮箱帶到男方家,箱子的四周裝飾都有象征夫妻恩愛的“奎熱格音”,箱蓋子上飾以象征團圓的“珠勒都很”,表達了父母對兒女的美好祝福,這都表明樺樹皮藝術已經成為鄂倫春人生活中重要的組成部分。

6.動物紋樣

動物紋樣在樺樹皮制品上較少見,由于動物造型相對于植物更加復雜,再者當時的工具也比較落后,想要繪制出具象的動物形象并不容易,因而人們用概括的手法表現動物,現存的樺樹皮工藝品上的動物紋樣基本都是抽象的表現。馴鹿和馬是鄂倫春人飼養的主要動物,在樺樹皮工藝品上常見的就是抽象的鹿紋和馬紋。

四、鄂倫春族樺樹皮制品裝飾紋樣的文化內涵

樺樹皮制品散發著狩獵民族的原始意味,其富有民族特色的圖案、花紋集中反映了這個游獵民族的社會觀與審美理想。美麗別致的紋飾賦予樺樹皮制品獨特的藝術氣息,樺樹皮制品上裝飾紋樣的出現反映了鄂倫春人對自然萬物的崇敬。鄂倫春族人信奉薩滿,把自然視為有靈性的東西加以崇拜。在他們世代生活、勞作的山野,種類繁多的樹木、花草肆意生長,在鄂倫春人的心目中都是旺盛生命力的象征,他們認為樺樹皮本身就是富有靈性的植物,這主要源于鄂倫春人堅信樺樹皮也是生命起源的一種物質,在祭祀時將刻印裝飾花紋的樺樹皮盒供奉于斜仁柱之后。樺樹皮制品的裝飾紋樣體現出鄂倫春人對自然的崇敬之情,他們眼中的大自然是創造世界萬物的神。幾何紋樣是動植物形象的抽象化表現,也是由原始圖騰形象簡化而來。例如水波紋、云卷紋都是對自然的認知,他們深信這些變化多樣的裝飾紋樣能夠護佑人們的生活,由此來闡釋自我生命的信仰空間。

樺樹皮制品上的古樸、獨特的裝飾紋樣,是鄂倫春族游獵生活的真實寫照。鄂倫春族樺樹皮制品上的幾何紋也是來源于生活,幾何圖案的出現是這個游獵民族對自然的感悟,更呈現了他們的藝術概括力。例如幾何紋樣的魚鱗紋是由水里的魚形概括來的,螺旋形紋樣是由天空的飛鳥演化而來的。把對美好生活的期望用裝飾紋樣的方式呈現出來,還有一些裝飾紋樣蘊涵著幸福美滿的寓意,正如團花紋樣的主要內涵就是吉祥、團圓,鄂倫春人通過樺樹皮制品的裝飾紋樣來表達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期望一種自然的力量給予他們戰勝寒冷的勇氣。鄂倫春族的裝飾紋飾具有鮮明的地域特點,樺樹皮制品上的圖案也隨之演變。

“萬物皆有靈”是鄂倫春民族崇尚的傳統,通過樺樹皮制品裝飾紋飾來表達他們的思想和情感,表現他們獨具民族色彩的審美意識,表達對愛情的忠貞不渝、對幸福生活的向往、對社會安定和諧的祈愿。他們從游獵民族獨特的觀察角度,運用抽象、概括的藝術手段,表達本民族對于自然萬物的理解,形成其特有的古樸、典雅的藝術創作風格,充分體現鄂倫春族樺樹皮藝術的造型規律和裝飾思想。鄂倫春樺樹皮藝術是民族藝術的文化記憶,鄂倫春人民利用樺樹皮呈現這種藝術的獨特方式,促使寒溫帶生活的游獵民族傳統藝術得以傳承和發展,在中華民族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中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