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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廣記》中的唐馬形象芻議

2024-05-03 13:32張林君
關鍵詞:太平廣記唐代龍馬

摘 要: 大型類書《太平廣記》收錄了許多唐人與馬的離奇故事,刻畫了唐馬的多樣形象,包括龍馬和異馬。龍馬是人間祥瑞,表達了人們的美好期望。異馬則展示了馬的雙面性、復雜性,其中善的異馬神勇忠誠、愛憎分明,反映的是馬被馴服后的善解人意,寓意吉利、給人啟迪;異馬也有詭者,為轉世償債者,天性狂放不羈、變化無常,與人互變、懲惡報復,預示災禍。唐人通過對不同階層人與馬之間的現實生活狀態的觀察,并融合當時已然盛行的儒、釋、道各家思想,建構了超凡脫俗、忠義正直和勤懇勞作的馬形象,充分表達了對馬的敬畏心理。而荒誕離奇的馬禍記載,則既折射了時局的變化,也反映了陰陽災異神學迷信對唐人的深刻影響。

關鍵詞: 《太平廣記》;唐代;馬形象;龍馬;異馬

基金項目: 2023年度河北大學校長基金項目“唐代馬政發展與官僚政治研究”(2023HXZ009)

作者簡介: 張林君,河北大學歷史學院講師,博士,主要從事隋唐五代史研究,E-mail:794090670@qq.com。

引用格式: 張林君.《太平廣記》中的唐馬形象芻議——兼論唐人社會心理[J].西南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4,(2):124-139.

北宋初年,李昉等人奉詔編寫大型類書《太平廣記》(以下簡稱《廣記》)“蓋小說家之淵海也”[1],其收集的描寫動物的故事甚夥。在歷來重視寫人敘事的史學大背景下,這樣的選材非常難得,該書有《龍》八卷、《虎》八卷、《畜獸》十三卷、《狐》九卷、《蛇》四卷、《禽鳥》四卷、《水族》九卷、《昆蟲》七卷?!缎螳F》卷作品包含的是人們日??赡芤姷降膭游?,比如牛、馬、駱駝、騾、驢、犬、羊、豕、貓、鼠、鼠狼、獅子、犀、象、狼、熊、貍、猬、麈(麋鹿)、獐、鹿、兔、猿、獼猴、猩猩、猓然(長尾猿)、狨(猱)等,其中記載最詳細、情節最跌宕、涉及人物最廣的動物就是馬,且多為唐代之馬。馬匹供人們乘騎,在驛傳交通、詩畫娛樂等方面催生了唐代絢爛的馬文化,從中“不難看到當時人的精神面貌,那種開放型、進取型和力量型文化”[2],“通過對唐馬的勾勒,從而多角度地展示了泱泱大唐的風韻”[3]?!稄V記》中的唐馬形象正反映了這種文化的一個側面,而且唐代不同身份的人與馬的故事揭示了當時隱秘的社會心理,也凸顯了時人的撰寫動機。

當今學者對《廣記》所寫動物的研究多從文學角度著手,分析其(如龍、虎、狐、鳥、龜、鶴等)意象及表達的信仰內涵。但馬的文學形象并不單一,人們在不同的思想狀態下塑造出了多元品性的馬。本文以《廣記》中的唐馬形象為線索,討論唐馬多樣化形象形成的原因及其折射的復雜社會心理,或有裨于窺探唐人社會生活風貌,敬祈方家教正。

一、龍馬祥瑞形象的刻畫

在中國上古神話傳說中就有龍馬負圖的故事,唐代文獻里的龍馬是祥瑞的象征,且與天馬的概念多有聯系。

(一)龍馬的形象與龍馬崇拜

人們將現實中的馬匹形態異化并加入宗教色彩、人性化想象后,塑造了不同凡響的馬形象,其典型代表就是龍馬。古人對龍馬有三種理解:一是身長八尺以上的馬,是體型最大的馬;二是由龍演變而成的馬,不僅能載重,還有識水性的神秘超能力;三是神異之馬,由天馬、神馬等說法演繹而來,也指現實生活中可見的良馬[4]。

《廣記》中是這樣描述龍馬形象的。唐立國之初,龍馬現世:“唐武德五年三月,景谷縣治西,水有龍馬,身長八九尺,龍形,有鱗甲,橫文五色,龍身馬首,頂有二角,白色,口銜一物,長可三四尺。凌波回顧,百余步而沒”[5],龍馬身長超出一般的馬,結合了龍的某些外貌特征(明顯不是馬的樣貌,如有鱗、長角),并且能出沒于水中,有龍的潛水性能。

出神入化的龍馬與上古時期的龍圖騰崇拜似有一定淵源,傳說曾有一匹龍翼馬身的“乘黃”神馬馱黃帝升仙,后世遂用為詠馬之典,龍與馬也就此發生了聯系?!爸袊糯某珩R之風,主要流行于上層統治者之中,特別是古代君王對馬匹的愛惜尤為甚之”[6],唐玄宗向往能夠從民間找尋到龍馬,借其仙力助自己長生不老。開元二十七年(739),臨淄太守李邕奉玄宗之命進山采玄黃石,忽然遇到一位褐衣老翁對他說:“圣主當獲龍馬,則享國萬歲,無勞采藥耳……(龍馬)當在齊魯之郊。若獲之,即是太平之符,雖麟鳳龜龍,不足以并其瑞”。老翁說完就不見了蹤影,李邕派官吏四處尋找,終于在開元二十九年(741)找到了這種龍馬,“其色騅毛,兩脅有鱗甲,鬃尾若龍之鬐鬣,嘶鳴真簴笛之音,日馳三百里”。李邕“甚喜,以表其事獻之,上大悅,詔內閑廄異其芻豢,命畫工圖其狀,用頒示中外?!保?]故事中,李邕得老翁指點,最終找到了“太平之符”即能讓大唐享國萬歲的龍馬所在,供奉于閑廄,說明當時社會中有對龍馬的崇拜。因其屬于祥瑞中的大瑞,與麒麟、鳳凰、龜、龍齊名[7],以至于官員們積極求獻,百姓喜聞樂見,統治者更是視為至寶。

在民間,龍馬傳說和道教修仙有關。許棲巖因質疑所乘的一匹看起來瘦弱的馬是否能夠遠行而去卜卦,有位道士告訴他:“此龍馬也,宜善寶之”。隨后,許棲巖在路上進入仙境,另一位仙道說:“此馬吾洞中龍也,以作怒傷稼,謫其負荷”[5]。原來,許棲巖的馬是一條貶謫到人間的龍,許棲巖本人也因入仙境之前就崇尚修道而且在仙洞服食,最終長生不老。

凡人遇到龍馬后成仙的故事雖不可信,但龍馬代表著一種超凡脫俗的形象則毋庸置疑。太和年間,有處士蕭曠問神女:“龍之變化如神,又何病而求馬師皇療之?”神女回答:“師皇是上界高真,哀馬之負重引遠,故為馬醫,愈其疾者萬有匹。上天降鑒,化其疾于龍唇吻間,欲驗師皇之能。龍后負而登天,天假之。非龍真有病也!”[5]此語實為烘托龍的神力,也借神醫馬師皇診斷馬病的傳說隱約揭示了道教中龍與馬的關系。天界真人馬師皇治龍病的原因是他同情馬一生受盡負重奔波之苦,身為馬醫,經他治好的馬成千上萬。天帝知道后,想試試他的醫術究竟如何,就故意把一條龍變成馬,并讓它生了病。馬師皇治好了病馬,那馬立刻變成了龍,他就騎這條龍上了天。龍與馬相互變幻,成為了佳話。

此外還有“龜靈啟圣圖,龍馬負書出”[8],應和了龍馬背負“河圖洛書”的傳說?!白釉麻_階統,房星受命年。禎符龍馬出,寶箓鳳凰傳”[8],也都與龍馬祥瑞有關,龍馬由此成了表征美好期望的意象。李郢在贊揚輔佐憲宗開創元和中興的裴度時,就從龍馬這種祥瑞的意象引申到人有“龍馬精神”,并用“四朝憂國鬢如絲,龍馬精神海鶴姿”[8]來比喻裴度精力旺盛、斗志昂揚的狀態。

(二)神瑞天馬的形象

與龍馬祥瑞相似,文學典故中出現的天馬也受帝王鐘愛,它曾是西域一帶良馬的專稱,但逐漸超脫現實騏驥,增添了能如龍般行走天國等神異色彩。如漢武帝“得烏孫馬好,名曰‘天馬。及得大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名大宛馬曰‘天馬云”[9],進而歌詠“天馬來,龍之媒,游閶闔,觀玉臺”[10],視天馬為能直達天宮的龍的使者。漢代已將陸上神駿加入強烈的神仙信仰,賦予其溝通天地的異能,所以引得帝王心向往之。

至唐代,天馬與龍馬在文獻作品中交錯出現,時人對二者也未作嚴格區分,都視為天降祥瑞,具有來自天界的神性詳見董濤《天馬、龍馬的傳說與形象建構》,刊于《形象史學研究》2016年第2期;牛倩《〈西游記〉“龍馬”形象意義生成考——兼論“天馬”與“龍馬”的關系》,刊于《明清小說研究》2018年第4期,等等。。除傳世文獻的記載外,敦煌石窟壁畫中也有神瑞動物的生動形象,其在客觀世界中并不存在,是人把對超自然力的崇拜寄托于它們,并將其具體化,描摹成圖,廣為流傳,天馬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神瑞動物之一。人們的天馬創作靈感源于現實生活中的良馬,表達的是對美好生靈的向往和敬畏。圖像文獻所描摹的天馬呈現兩種形態:一為無翼,與自然界的馬匹相類;二為有翼,如鳳一般,能凌空飛奔,如中唐92窟涅槃經變中舉哀百獸之一的翼馬,就是最典型的翼馬圖像[11]。不論天馬形象有無雙翼,在唐代壁畫中都是一種超凡脫俗的神獸,可以騰云駕霧、風馳電掣。

翼馬圖像雖然出于想象,但在出土文物中也不乏實證,唐代帝陵如乾陵、順陵、泰陵、建陵、崇陵、景陵、光陵、莊陵、端陵、貞陵、簡陵、靖陵前都有精美的石雕翼馬,“(有翼的)天馬就是產自中亞阿塞拜疆的大宛馬或汗血馬,這種馬高大健壯,象征著中亞昭武九姓諸國的創造力。至于馬翼上的纏枝卷葉忍冬花紋,來自古代希臘,這是公元前4世紀初馬其頓帝國亞歷山大東征至中亞留下來的文化遺產”[12],“乾陵翼馬的雙翼雕有忍冬花紋,馬生雙翼同忍冬花紋一樣,皆是典型的外來風格。這就說明翼馬這種藝術形式有著濃厚的多文明互動背景”[13],體現了中外不同文化交融的時代風貌。

二、異馬形象及其雙重性格

除龍馬的祥瑞形象外,《廣記》中的馬還具有善惡品性與奇異特質。

(一)善馬的品性

馬是有靈性的畜類,龍馬、天馬作為祥瑞,可遇不可求。所以,相對來說,民間關于善馬的傳說更為普遍,《廣記·畜獸》卷中諸多附會人事的善馬傳說正展現了它們明辨善惡、遇事果決的品質。

(1)神勇忠誠,見《秦叔寶》《陳璋》。

秦叔寶協助太宗建立功業,逝后被追贈為胡國公,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秦叔寶的坐騎號忽雷駁,不僅體能出色,表現非比尋常,對主人更是忠心耿耿,生死追隨,“嘗飲以酒。每于月明中試,能豎越三領黑氈。及胡公卒,嘶鳴不食而死”[5]?!蛾愯啊酚涊d:淮南統軍陳璋墜馬誤事,想要教訓此馬,但又“不忍即殺,使牽去,勿與芻秣,餓殺之。是夕,圉人竊具芻粟,馬視之而已,達旦不食。如是累日,圉人以告,璋復召語之曰:‘爾既知罪,吾赦爾。馬跳躍而去。是夕,乃飲餼如故。璋后出鎮宣城,罷歸而薨。旬月,馬亦悲鳴而死”[5]。這匹馬仿佛能聽懂主人讓它餓死的命令,私下里也不敢違背,直到主人體諒饒恕它,才恢復正常飲食。主人去世后,它便悲鳴死去,就像在感念主人當初的養育寬宥之恩,顯得非常忠誠有情。

(2)寓意吉利,見《張納之》:

德州刺史張納之,一白馬,其色如練。父雄為數州刺史,常乘。雄薨,子敬之為考功郎中,改壽州刺史,又乘此馬。敬之薨,弟納之,從給事中相府司馬改德州刺史,入為國子祭酒,出為常州刺史。至今猶在,計八十余,極肥健,行驟,腳不散。[5]

這匹老當益壯的白馬很有靈性,它與張家父子兄弟三人長久為伴、不離不棄,產生了難以割舍的感情,且張家主人都曾擔任刺史,其可謂保張家官運亨通的吉祥之物,因此得以長壽。

(3)給人啟迪,見《宋察》:

廣平宋察娶同郡游昌女。察先代胡人也,歸漢三世矣。忽生一子,深目而高鼻。察疑其非嗣,將不舉。須臾,赤草馬生一白駒。察悟曰:“我家先有白馬,種絕已二十五年,今又復生。吾曾祖貌胡,今此子復其先也?!彼祓B之。故曰白馬活胡兒,此其謂也。[5]

宋察的祖先雖然是胡人,但與漢民族融合已過三代??伤覄偵暮⒆痈弑巧钅?,樣貌像胡人。無巧不成書,正在他感到疑惑甚至想拋棄這個孩子的時候,家里的赤色牝馬生了一只白馬駒。這種返祖現象確實罕見,但也讓他恍然大悟,決定留養“返祖”的兒子。作者之所以借敘述馬繁育過程中的奇怪現象啟發生活中的人,傳遞見識經驗,也是因為馬與人的關系親近,易于引起關注。

(4)愛憎分明,見《韓晞》《江東客馬》。

韓晞命人調習一匹劣馬,“此馬努目,斜睨于晞。忽然掣韁走上階,跑晞落床,屈膝于地,將嚙之。時晞所乘馬,系在別柱。見此,亦掣斷韁,來嚙此馬。遂嚙數口,方得免。眾買此馬,殺而食之。晞自后彌愛其馬焉?!保?]韓晞遇到危險的時候,他的坐騎奮不顧身地護主,抵制劣馬的襲擊。雖然這場景更像是平素里兩馬的無端相斗,但故事中勝出的坐騎則因忠心護主換來了主人的珍愛。

與《韓晞》不同,《江東客馬》展現了馬的另外一面:江東有一客“常于飲處醉甚,獨乘馬至半路,沉醉,從馬上倚著一樹而睡,久不動,直至五更??团珜ひ?,方始扶策,而馬當時倒地,久乃能起,病十余日方愈。此人無何,以馬賣與宣州館家。經二年,客后得一職,奉使至宣州。知馬在焉,請乘此馬。此馬索視良久知本主也。既乘,遂躍此人于地,踐嚙頗甚,眾救乃免。意恨其賣己也”[5]。江東客在受到馬的照顧與保護之后卻把它賣了,所以數年后,當此人又想乘騎這匹馬時,竟然遭到馬帶有恨意的攻擊。

《韓晞》《江東客馬》中的馬都恪盡職守、一心護主,但由于主人對其態度不同而結局迥異:前者得到主人善待,而后者因主人將自己發賣,恨恨不已,在其乘坐時甚至踩踏咬嚙以示反抗。這兩個故事通過擬人的描寫,從正反面展現了馬愛憎分明的個性:它們救主雖然是出于職責本分,但也希望主人能夠顧念舊情、關心呵護自己;若主人待其不公,它們也不會仰人鼻息,而會做堅決抵抗。

(二)異馬的特質

馬是具有雙面性的復雜動物,是兩種性格的結合體,由此在民間傳說中也衍生出善惡兼之的不同面相:作為一種性情溫順的動物,它也許是舊人轉世受苦償債,會給人帶來福報或警示;但作為畜類,馬又不通人性,桀驁不馴,即使被馴服,也可能會由于人的不公和暴虐之舉而本性迸發,行為怪誕,讓人捉摸不透,甚至超出人力控制范圍,讓人敬畏。所以,《廣記》中另外一些馬的故事十分荒誕,甚至充滿驚悚和詭異的一面,這其實是人們的蓄意杜撰。大致可分為如下四類。

(1)異馬為轉世償債者,見《盧從事》《韋有柔》《吳宗嗣》。在這些故事中,溫順的馬往往是由故人、舊仆、下級官吏等轉世的,他們生前身份低微,欠債后無力償還或不愿償還,轉世為馬后受到人的管束、驅使,仿佛在老老實實償債,最后被主人以與債務相等的價格售賣,債清即亡。

《盧從事》中,寓居江陵的嶺南從事盧傳素養的黑馬駒突然說人話:

阿馬是丈人親表甥,常州無錫縣賀蘭坊玄小家通兒者也。丈人不省貞元十二年,使通兒往海陵賣一別墅,得錢一百貫,時通兒年少無行,被朋友相引狹邪處,破用此錢略盡。此時丈人在遠,無奈通兒何。其年通兒病死,冥間了了,為丈人征債甚急。平等王謂通兒曰:“爾須見世償他錢,若復作人身,待長大則不及矣。當須暫作畜生身,十數年間,方可償也?!蓖▋核毂或尦鲂笊?,不覺在江陵群馬中,即阿馬今身是也。阿馬在丈人槽櫪,于茲五六年。其心省然,常與丈人償債。所以竭盡駑蹇,不敢居有過之地,亦知丈人憐愛至厚,阿馬非無戀主之心,然記傭五年,馬畜生之壽已盡。后五日,當發黑汗而死,請丈人速將阿馬貨賣。[5]

這匹馬駒前世是盧從事的親表甥通兒,因為未把錢如數交給盧從事,死后轉世為馬,受到多年勞役。隨后賣出的價錢也用來償還前世之債,并如其所說,債清壽盡,暴斃而亡。聊有深意的是通兒轉述的平等王(民間神話人物,掌管地府第九殿阿鼻大地獄)的一番話,說到償債有苛刻的時間和方式的限制,即必須在盧從事在世的時候用以當馬畜的方式還債,因為轉世為馬比轉世為人快,也能滿足通兒急切還債的心愿。

《韋有柔》中,建安縣令韋有柔的家奴病死,托夢說:“我不幸而死,尚欠郎君四十五千。地下所由,令更作畜生以償債。我求作馬,兼為異色,今已定也。其明年,馬生一白駒而黑目,皆奴之態也?!倍?,采訪使裴寬向韋有柔買馬,價錢與家奴所欠之債相同[5]。這個家奴死前欠了主人的債,為在主人當世時盡快還債,就要求轉世成與自己樣貌酷似的馬。此馬被采訪使買走,價錢與家奴生前所欠之債相同,債務由此得以償還。

《吳宗嗣》中,有一軍吏向軍使吳宗嗣借了錢,一年之后,本利都不肯還,吳宗嗣生氣地說:“我前世負汝錢,我今還矣。汝負我,當作驢馬還我”。某天這名軍吏忽然告知吳宗嗣他要來還債,“徑自入廄中。俄而廄人報馬生白駒。使(吳宗嗣)詣吏舍問之,云:‘(軍吏)翌日已死矣。駒長賣之,正得吏所欠錢”[5]。吳宗嗣當初說的氣話應驗了,原來吏死后轉世為馬,以被賣的方式償了債。

上面這幾則故事反映了當時人的一種普遍觀念:欠債還錢,轉世投胎成低人一等的牲畜,目的是為了償債。這與佛教的影響有關。佛教自漢代傳入中國后,與本土傳統文化結合,佛教靈魂不滅、因果報應等觀念對大眾產生了巨大的心理沖擊,民間逐漸形成了崇信佛教、篤信靈魂不滅、相信鬼神存在等一系列思想和信仰。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欠債不還,必遭報應,甚至會以轉世為牲畜的方式償還,包括轉世為馬。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人對馬的感情也變得耐人尋味,有了某種反躬自省的道德意味:人看似比馬高貴,可以在駕馭馬的過程中獲得優越感、滿足感,但也可以從朝夕相處、勤勉勞作的馬那里得到啟示,在對馬心生憐憫的同時反思自己是否欠了別人的債,是否已經償還,擔心欠債不還、將來會以轉世為牲畜的低賤方式償債,從而提醒人們在現實當中規矩行事,欠債即還,以免來世受苦。

(2)異馬預示災禍,見《孫漢威》《于遠》。與龍馬象征祥瑞吉兆相反,某些出現異狀的馬往往預示了人的不幸。

《孫漢威》記載:“江南神武軍使孫漢威,廄中有馬,遇夜,輒尾上放光,狀若散火,驚群馬,皆嘶鳴。漢威以為妖,仗劍斬之。數月,除盧州刺史”[5]。孫漢威馬廄中發生馬亂,他斬殺馬匹,不久官職變動。

《于遠》中,鄴中富人于遠在市場上買到一匹良馬,拴在馬廄中。有一老婦上門,觀察后確認是自己丟失的馬,并說出事情的原委:

為我昔日遇北邙山神為物傷目,化身以求我,我以名藥療之,目愈,遂以此馬賜我。我得此馬,唯不乘之上天。乘之游四海之外,八荒之內,只如百里也。我常乘東過扶桑,有一人遮其途而問我此馬焉。及夜,至西竺國,忽失此馬。我自失此馬以來,十年不息。遍天下,皆不知我訪此馬也。去年今日,流沙見一小兒,言有一異馬如飛,倏然東去矣。我既知自東方,疑此馬在中華,必有常人收得此馬者。我故不遠萬里而來此,今果得之。我今當還君百金,馬須還我。

于遠聽聞此馬的神奇經歷后,非常寶惜,拒絕了老婦以重金購回的請求。老婦警告他留下此馬會有災禍,于遠不信,“遣出老母,其家果火,盡焚其宅財寶。遠仍見姥入宅,自躍上此馬而滅”[5]??梢娎蠇D和此馬都非比尋常,于遠違逆其意,終招災禍。

(3)異馬與人互變,見《張全》:

益州刺史張全養一駿馬,甚保惜之,唯自乘跨,張全左右皆不敢輕跨。每令二人曉夕以專飼飲。忽一日,其馬化為一婦人,美麗奇絕,立于廄中,左右遽白張公。張公乃親至察視。其婦人前拜而言曰:“妾本是燕中婦人,因癖好駿馬,每睹之,必嘆美其駿逸。后數年,忽自醉倒,俄化成駿馬一匹。遂奔躍出,隨意南走,近將千里,被一人收之,以至于君廄中。幸君保惜。今偶自追恨為一畜,淚下入地。被地神上奏于帝,遂有命再還舊質,思往事如夢覺?!睆埞篌@異之,安存于家。經十余載,其婦人忽爾求還鄉。張公未允之間,婦人仰天,號叫自撲,身忽卻化為駿馬,奔突而出,不知所之。[5]

益州刺史張全養了一匹駿馬,非常愛惜。此馬實際上是由一個喜好駿馬的美婦人變的,駿馬和婦人二而一、一而二,所以婦人離開時又化為駿馬。在這則故事中,張全因愛馬,對馬精心飼養,在駿馬變為美婦之后,他雖然驚異,但并未視其為妖物,仍予以收留保護。十余年后,婦人還鄉的請求遭拒,猛然變馬奔離,掙脫人的牽制。這里又體現了馬的兩面性:平時順服安靜,但本性使然,也有不羈反抗、變得難以捉摸的時候。

(4)異馬懲惡報復,見《王武》《韋玭》?!锻跷洹吩疲?/p>

京洛富人王武者性茍且,能媚于豪貴,忽知有人貨駿馬,遂急令人多與金帛,于眾中爭得之。其馬白色,如一團美玉。其鬃尾赤如朱,皆言千里足也。又疑是龍駒,馳驟之駛,非常馬得及。王武將以獻大將軍薛公,乃廣設以金鞍玉勒,間之珠翠,方伺其便達意也。其馬忽于廄中大嘶一聲后化為一泥塑之馬立焉。武大驚訝,遂焚毀之。[5]

千里馬本應自由馳騁,所以雖然可以重金購得,但并不受人隨意擺布,更鄙視獻媚,不愿意作富人爭買又贈出的“禮物”,即使被珠翠環繞、金鞍玉勒,也因并非所愿而變為泥塑的馬,最終讓王武獻媚權貴的算盤徹底落空。

又如《韋玭》:

京兆韋玭,小逍遙公之裔,世居孟州汜水縣莊。性不喜書,好馳騁田弋。馬有蹄嚙不可羈勒者,則市之。咸通末,因來汜水,飲于市,酣歌之際,忽有鬻白馬者曰:“此極駔駿?!鲍n乘之于衢,曰:“善,可著鞭矣?!彼焓兄?。日晏乘歸,御之鐵鞭。一仆以他馬從。既登東原,絕馳十余里,仆不能及。復遺鐵鞭,馬逸不能止。迅越榛莽溝畎,而玭酒困力疲,度必難禁矣。馬方驟逼大桑下,玭遂躍上高枝中,以為無害矣。馬突過數十步,復來桑下,瞑目長鳴,仰視玭而長鳴躩地。少頃,嚙桑木本,柿落如掌。臥即或龁草于十步五步內,旋復來嚙不已,桑本將半焉。玭懼其桑之顛也,遙望其左數步外有井。伺馬之休于茂草,乃跳下,疾走投井中,才至底,馬亦隨入,玭與馬俱殞焉。[5]

韋玭買得駿馬卻用鐵鞭駕馭,想要制服它。沒想到這匹駿馬善于奔襲,步步緊逼,最終與暴虐的韋玭同歸于盡。

上述兩則故事中的馬雖未言語,但它們嫉惡如仇的脾性和行為活靈活現,令人生畏,也告誡人們尤其不能對寶馬等閑視之、甚至悖其本性,否則必遭報復。

三、唐馬形象與馬禍記載所反映的社會心理

“唐代小說與前代相仿,敘述內容上依舊‘不離于搜奇記逸,落實到具體的動物敘事中則仍呈現為動物變形精怪一類,多神奇幻化,充滿虛幻玄思意蘊,但從敘述的完整度與表達的深刻性上卻展現出一定的開創性意義?!保?4]唐人將馬視作祥瑞、神怪乃至常人,所以《廣記》中的這些馬故事也都旨趣相近,在反映人與馬近密的日常關系時,具有奇幻和神異的色彩。這些馬被分為龍馬與異馬兩類,它們與人之間發生的故事雖然曲折離奇,情節怪誕,卻來源于當時人們的現實生活和真切想法,并充滿宗教色彩。

談到唐人的社會心理,就不能不說說唐代流行的儒、釋、道思想。南北朝時期,儒、釋、道之間既有斗爭,也有融合,如佛教糅合儒、道的概念宗旨,勸人改惡遷善;道教與儒學在文化上也有同根性,未發生沖突。南北朝末到隋唐初年,中國不僅在政治上走向南北統一,思想文化方面也加快了相互交融的步伐,并逐漸形成了儒、釋、道三足鼎立的多元宗教格局。在“德主刑輔”的方針下,唐代統治者以傳統的禮教與德治維持調整社會關系,同時因勢利導,利用宗教化解社會矛盾,大致方略如下:唐初,出于尊崇先祖及鞏固皇權的目的,李唐帝王將老子視為其家族的先祖,高祖李淵曾下詔將三教的順序定為道先、儒次、釋末;唐太宗即位后,做了適當調整,護持佛教,高宗與武周時期都延續了釋在道之上的政策;玄宗時又恢復和提高了道教地位,但佛教昌盛之勢不減;安史之亂后,唐王朝轉衰,為加強中央集權,統治者堅持儒、釋、道三教并用,“儒,道,釋三家已自成一統又渾然一體,充分融入社會文化心理及民族深層性格”[15]。與此同時,統治者逐漸意識到較之佛、道,儒學正統思想對治國平天下的影響最大,于是將三教中的心性之學和修養理論吸納統合,形成仁義道德觀念。

唐馬形象之所以意涵豐富,與三教流行密不可分。在帝王的扶持和思想家的推崇下,三教傳播于世。民眾從教義中受到了一些慰藉與啟發,對客觀世界的認識更加豐富多彩。這些古代民間信仰也通過《廣記》這類志怪小說中的馬的多樣形象反映出來。

超凡脫俗的馬,融入了道家修仙避世、追求長生不老的思想。與人潛心修道的終極目標相輔相成,龍馬祥瑞反映了上至皇帝下至百姓對坐忘于塵世、逍遙于內心的共同渴望和精神寄托。而那些神異超能的馬,或許因人事而降下災禍,帶來厄運,但也啟迪人們要以自然為本、天性為尊,清虛自守、退欲消妄。

而對忠義正直的馬的描寫,則說明儒家仁義禮智信的道德觀念深入人心,“以儒家進取精神為主的士大夫心態,構成了馬文化觀念層面的核心部分”[16]?!稄V記》中有不少描寫善馬的篇目,都隱含著作者的人格理想與社會道德價值取向。在作者筆下,這些馬雖為馬身,受人管制,但性情與人一般無二,也具有忠誠、守信、果敢、正義等特點,為人服務卻不卑不亢,和人亦親亦友,某種時候還是普通人敬佩的榜樣。如果人做了違背綱常的齷齪之事,這些馬還會不顧情面地將其教訓一番。

勤懇勞作的馬形象則體現了佛教的“業緣觀”和因果輪回的教義,比如投胎轉世為馬償債就是“佛教在傳入中土之后,為了贏得盡可能廣泛的信徒,也依據民間若有其事的傳說,加工了大量關于自家以因果報應說為主的神異故事”[17]。佛教講因果業報、三界六道,人此生的“業”埋下了來世福與禍的根基,欠債未還就是犯了惡“業”的表現,也逃不脫冥冥之中的譴責?!稄V記》中有不少欠債者轉世為馬償還債務的形象,讓人心生憐憫,人們同情馬的辛苦勞作、身份卑微,但也通過這些由曾經親近的故舊轉世的馬反躬自省、暗自傷感,反思自身行為有無失當,提醒世人諸惡莫作。

在《廣記》所摘錄的龍馬、異馬之外,《新唐書·五行志》還有關于離奇詭譎的馬禍的記載,終唐一代,共在十四個年號中發生十九次馬禍,迷信者視其為世間災禍的預兆,這也可說是唐人關于馬形象的又一表達?!缎绿茣分杏嘘P馬禍的記載及相關闡釋見表1,其中“后期人事”一欄對應的是諸次馬禍發生之后唐朝發生的事件,若馬禍時間籠統,則查看當年及之后短期內的史事記載。

馬禍自古即被視為推演政治變化的五行災異之一,發生馬禍往往預示著朝廷內外會出現動蕩的局勢、連年的戰亂或影響嚴重的轉折事件,如《漢書·五行志》記災異與皇權政局,“皇之不極,是謂不建,厥咎眊,厥罰恒陰,厥極弱。時則有射妖,時則有龍蛇之孽,時則有馬禍,時則有下人伐上之痾,時則有日月亂行,星辰逆行”[10]。時代越動蕩,馬禍次數越多。

唐代也是如此,馬禍主要集中在唐中后期,安史之亂后有十一次;馬禍多發生在某一帝即位初年或他的最后一個年號時期,如武德、建中、太和、開成、會昌、咸通、乾符和文德。具體來說,睿宗文明年間有兩次馬禍,玄宗開元時期有三次,文宗在位時兩次,懿宗咸通年間兩次,僖宗在位時五次。

唐代馬禍多發生在黃河附近或以北,原因是這些地區靠近統治中心、人們容易警覺。表1中有地點記載的馬禍共十五條,其中第4~10條、14~16條和18條都在北方,多達11條;南方養馬較少,所以僅第11~13條和17條發生在南方。馬禍發生頻率由高到低依次是:都城長安及周圍如新豐、咸陽和鳳翔,共四次;河東道(太原和沁州的兩地)、河南道(濮州和滑州)各三次;河北道(易定和河北)、江南道(蘇州和郴州)各兩次;淮南道(揚州)、嶺南道(桂州)各一次。

馬禍涉及的人物身份也是多樣的,有隋末唐初起兵的群雄、唐朝地方長官、普通百姓、皇帝和唐末軍閥,他們都有不經意間遇到馬匹異常的可能性。

馬禍主要有以下三類:

(1)馬自身生長或表現出異相。見第1、2、6、8、9、11、13、17、18和19條,主要表現在角、肋、肉尾、肉鬃(馬頸肉端所生鬃毛,倒披一旁)、鱗臆(胸部長出鱗片)、鬣(頸上長毛)、蹄等部位,或叫聲和腳力有異樣。比如馬生角這個異相,早在西漢即發生過:

文帝十二年,有馬生角于吳,角在耳前,上鄉。右角長三寸,左角長二寸,皆大二寸。劉向以為馬不當生角,猶吳不當舉兵鄉上也。是時,吳王濞封有四郡五十余城,內懷驕恣,變見于外,天戒早矣。王不寤,后卒舉兵,誅滅。京房《易傳》曰:“臣易上,政不順,厥妖馬生角,茲謂賢士不足?!庇衷唬骸疤熳佑H伐,馬生角?!保?0]

從馬匹的身體構造看,是不可能長出角的,馬長角的異相意味著政壇上即將發生或醞釀著一些不合禮法規矩的事情。此處情況是:本為臣子的吳王劉濞統轄城池眾多,驕奢狂妄,發動叛亂,文帝縱容之。景帝時終于平定了七國之亂,但中央也經歷了動蕩,誅殺了一直建議削藩的晁錯。唐代有六次馬匹長角的情況,見第1、2、9、11、13、17條,對應的是國家缺乏賢臣良將,發生戰亂后政治不通順,天子號令大動干戈以平定叛亂。而馬尾蓬起來形似彗星,則昭示著唐末百姓生活水深火熱,敢怒不敢言。

(2)馬匹大量死亡,見第3條。從原文的解釋看,這也是一種嚴重的馬禍:“于《易》,‘乾為君為馬,馬任用而強力,君氣毀,故有馬禍。一曰,馬多死及為怪。亦是也”[10]。在《易經》中,君主與馬匹都為乾卦,馬匹被人使用得當就會施展出強大的力量,如果君權衰落,便會相應地出現馬禍,而馬匹頻繁死亡的怪異現象則預示著君主有危險。

(3)馬生出異類。見第4、5、7、10、12、14、15和16條,包括生異形馬駒(最終母馬和異形馬都存活下來或母馬生異形馬后死亡)、生石、飲水吐珠、牡馬生產和馬生人(二者皆死或生死不明)。最奇特的是后兩種,《漢書·五行志》記載:

史記秦孝公二十一年有馬生人,昭王二十年牡馬生子而死。劉向以為皆馬禍也。孝公始用商君攻守之法,東侵諸侯,至于昭王,用兵彌烈。其象將以兵革抗極成功,而還自害也。牡馬非生類,妄生而死,猶秦恃力強得天下,而還自滅之象也。一曰,諸畜生非其類,子孫必有非其姓者,至于始皇,果呂不韋子。京房《易傳》曰:“方伯分威,厥妖牡馬生子。亡天子,諸侯相伐,厥妖馬生人?!保?0]

西漢京房的《易傳》延續經學家劉向的神學思想,把災異與政治相聯系,認為牡馬生產和馬生人都預示著中央權力旁落(天子權力被殷周時代一方諸侯之長——方伯所分奪,形成了取代王權的霸主政治)、天子自傷、諸侯爭霸和百姓流亡,所以將那些生產不合常理的馬稱為妖孽。秦孝公和秦昭王在位時分別出現了馬生人、牡馬生產這樣的馬禍,最后的結果是秦對諸侯大興兵戈而“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原因就是牡馬本沒有生育功能,卻違背客觀自然規律生產,必然自傷身死,就好像秦依靠強霸勉強統一天下,但已經埋下了自滅的隱患。若馬(暫且不論牝牡)生出的不是馬駒而是人,則意味著人主子孫一定有異姓者,比如秦始皇就是呂不韋的兒子。馬生出異類,則意味著君王后世異姓、血統不正,這是改朝換代的誘因。結合第14~16條可知,唐懿宗、僖宗時期藩鎮割據、宦官專權,唐皇室面對各地動亂危機自顧不暇,而且僖宗并非懿宗嫡長子,是被宦官田令孜擁立為皇太子的,所以隨后就爆發了黃巢起義及僖宗出逃四川的事件。對比來看,第三類情況比第一類更令人恐慌,因為它預示著天下將有大亂,也更易引起人們身處亂世的自危感。

還有一些馬禍是接連交錯發生的,如西漢末年發生的兩場馬禍——馬生角、牡馬生產了三足馬,就預言了王莽篡漢的荒唐悲?。?/p>

(漢)成帝綏和二年二月,大廄馬生角,在左耳前,圍長各二寸。是時,王莽為大司馬,害上之萌自此始矣。哀帝建平二年,定襄牡馬生駒,三足,隨群飲食,太守以聞。馬,國之武用,三足,不任用之象也。后侍中董賢年二十二為大司馬,居上公之位,天下不宗。哀帝暴崩,成帝母王太后召弟子新都侯王莽入,收賢印綬,賢恐,自殺,莽因代之,并誅外家丁、傅。又廢哀帝傅皇后,令自殺,發掘帝祖母傅太后、母丁太后陵,更以庶人葬之。辜及至尊,大臣微弱之禍也。[10]

漢成帝綏和二年(公元前7年)二月,皇家大廄的馬生出角,三月成帝就暴死,而王莽任大司馬,禍國權臣嶄露頭角。建平二年(公元前5年),定襄太守上報有牡馬生了三足馬(實際上是瘸跛的馬),跟隨馬群吃喝。果然,哀帝寵幸董賢,任用其為大司馬,因所用非人,群臣不服。哀帝暴崩后,王莽野心勃勃,繼任大司馬,誅滅外戚丁氏和傅氏,連帝后至尊都要定罪,朝廷大臣噤若寒蟬,不敢反對。

唐后期多種馬禍連續出現,正是多事之秋的體現。表1第11、12條馬生角和三足馬的馬禍發生在文宗末年至武宗即位之初。文宗時宦官仇士良、魚弘志弄權,皇位繼承人也被宦官廢掉,群臣不敢反駁,文宗最終抑郁病死;文宗的異母弟武宗寵道滅佛,抑制佛教勢力的發展,他自己則因用人不當,服丹而崩。第15~19條中,僖宗乾符至文德年間權臣(藩鎮)壯大,皇權不穩,社會飄搖,唐王朝頹敗,已無力回天,所以也是馬禍頻發。

唐代歷史上的馬禍往往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發生,唐初較少,唐中后期相對比較頻繁,馬長角、牡馬生產、馬生人、三足馬等諸種馬禍真假難辨,變幻莫測。由于馬禍發生時剛好政治亂象已現端倪,如權臣奸佞當道、天子命途乖蹇、政局動蕩不安、軍事征伐不斷,各種違背禮法之事頻頻發生,于是人們自然就將馬禍與國家命運關聯起來,產生不安情緒?!皯\而生”的唐馬形象與馬禍記載將人與馬的日常交集以荒誕的形式表達出來,反映了唐代社會人們的社會心理,它既受儒、釋、道三家主流思想的引導,又受陰陽災異神學迷信的影響,在反映附會國家失道的境況的同時,自然也就成了折射世道人心、國家氣運的反光鏡。

四、結語

文言短篇小說總集《太平廣記》描繪了馬的多樣形象,這些馬大致分為龍馬和異馬兩類:龍馬是人間祥瑞,表達了人們的美好期望;異馬則展示了馬的雙面性和復雜性,善的異馬神勇忠誠、愛憎分明,寓意吉利、給人啟迪,反映的是馬被馴服后的善解人意;異馬也有詭者,往往是轉世償債者,因天性狂放不羈,可與人互變、懲惡報復,往往預示災禍,神秘莫測。

《廣記》中豐富多彩的唐馬形象反映了不同階層人與馬之間的現實生活狀態,但這些馬已不僅是簡單被人擁有和役使的工具,而是超脫于自然,作為一種生動的文化因素參與到了人類的精神生活中,或表達祥瑞,或預示災異,令人敬畏?!稄V記》對其生活化、擬人化的處理既反映了人們對世俗百態的看法與應對,更折射出當時盛行的儒、釋、道多家思想和陰陽災異等社會文化對唐人的復雜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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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mination on the Images of Tang Horses in Taiping Guangji:Discussing the Social Psychology of the Tang People

ZHANG Linjun

Abstract:? The large class book Taiping Guangji contained many? bizarre stories about the Tang people and horses, portraying the diverse images of Tang horses, called dragon horses and miraculous horses.The dragon horses were auspicious on earth and brought good expectations. Miraculous horses showed the duality and complexity. Among them, the good miraculous horses were brave and loyal, and their love and hatred were clear, which reflected the understanding of horses after being tamed, which meaned good luck and enlightenment. The weird miraculous horses, who were reincarnated debtors. Their nature was wild and capricious, changing with others, punishing evil and revenging, which indicated disasters. By observing the real life between people of different classes and horses, and integrating the thoughts of Confucianism, Buddhism and Taoism that were already popular at that time, the Tang people constructed the image of a horse that was extraordinary, loyal, upright and hardworking, and fully expressed their awe of horses. The absurd and bizarre records of equestrian calamities not only reflected the changes of the current situation, but also presented the profound influence of the theological superstition of Yin and Yang disasters on the Tang people.

Key words: Taiping Guangji;Tang Dynasty;horse images;dragon horses;miraculous horses

(責任編輯:武麗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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