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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馬克思主義視閾下“總體性思想”論析

2024-05-08 17:38胡睿揚
關鍵詞:阿爾都塞葛蘭西總體性

胡睿揚

一、問題的提出

匈牙利馬克思主義者盧卡奇(Lukács Gy?rgy,1885—1971)在系統地研究了馬克思主義著作后,試圖再一次去尋找已經“遺失”許久的“總體性”。他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中明確提出了“總體性”和“總體的范疇”這一概念①司強:《盧卡奇總體性辯證法的黑格爾主義溯源》,《國外社會科學》2020 年第3 期。。盧卡奇對于無產階級總體性的理解是對黑格爾的“積極重構”,因為,“黑格爾的總體是簡單統一體和簡單本原的異化發展,這一發展本身又是觀念發展的一個階段”②[法]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顧良譯,商務印書館2010 年版,第198 頁。。這種強調以總體性為切入口來揭露資產階級總體性“空虛”的“積極重構”,不僅僅存在于盧卡奇的著作中,還廣泛存在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經典文獻當中?,F有討論盧卡奇“總體性”的文獻汗牛充棟,論其研究歷史也延續數十年之久,但是僅針對盧卡奇的“總體性思想”進行討論是否就意味著對于這一概念有了充分的把握?筆者認為,現有文獻針對資本主義“總體性”的形成、發展、成熟的整個過程及其復雜的內涵并沒有被充分地討論,特別是缺乏對盧卡奇之后的馬克思主義學者對“總體性思想”解讀的討論。同時,學界普遍對盧卡奇的理論持有一種相對批評的觀點③鄭偉:《“總體性辯證法”的邏輯思路及局限》,《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研究》2022 年第8 期;王雨辰:《總體性·物化·階級意識——青年盧卡奇的理論主題及其當代影響》,《江漢論壇》1998 年第6 期;石敏敏:《總體性的辯證法和實踐的邏輯——論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甘肅社會科學》1999 年第6 期;李映冰:《歷史唯物主義的邊界——從盧卡奇對“總體性”的批判反思歷史唯物主義的局限性》,《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 年第5 期。?;诖?,本文提出如下問題:是否應拋棄盧卡奇的遺產,不再對“總體性”思想進行討論?或者說,“總體性思想”仍具有巨大的理論價值和意義,其發展和演變過程的性質及表現又應該如何去把握?筆者認為,如果就此停下對盧卡奇“總體性思想”的討論會使得我們對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走入一個誤區?!翱傮w性思想”一直以來都是馬克思主義認識資本主義世界和建立社會主義社會的重要法寶之一,盧卡奇扮演的角色是馬克思主義“總體性思想”中的重要一環。因此,就“總體性”思想展開其馬克思主義理論蘊含的論述是非常有必要的。本文指出,“總體性思想”早在馬克思的作品就已經有所展現。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總體性”呈現出一種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支配”無產階級的狀態,但這樣的“支配”同時也意味著一種“普遍”的可能:無產階級“普遍”地被“支配”意味著,他們也可以普遍地打破“支配”,從而建立一個“自由、自主”的新“總體”。

二、“總體性”思想的理論溯源及內涵

“總體性”思想的理論開端集中體現在馬克思的《德意志意識形態》和《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當中。馬克思認為:“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這就是說,一個階級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雹佟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550 頁?!岸M行革命的階級,僅就它對抗另一個階級而言,從一開始就不是作為一個階級,而是作為全社會的代表出現的……”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552 頁??梢钥闯?,馬克思在這里已經開始對資本主義從一個社會形態的角度進行認識:任何斗爭都將以全社會總體的斗爭而展開。隨后,馬克思分析了生產和消費、生產和分配、交換和流通后指出:“我們得到的結論并不是說,生產、分配、交換、消費是同一的東西,而是說,它們構成一個總體的各個環節,一個統一體內部的差別……每一個有機整體都是這樣?!雹邸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23 頁。簡言之,馬克思在分析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時候,就已經將資本主義視為一種總體。這個總體最直觀的體現就在經濟的生產和交換里,它同時又與占統治地位的思想,即意識形態,密不可分。到了盧卡奇那里,他將這種總體性思考方式與黑格爾相結合,提出了“總體性范疇”思想。盧卡奇認為:“總體的范疇決不是把它的各個環節歸結為無差別的統一性、同一性。只有在這些環節彼此間處于一種動態的辯證關系,并且能被認為是一個同樣動態的和辯證的整體的動態的辯證的環節這層意義上,它們在資本主義生產制度中所具有的表面的獨立和自主才是一種假象?!雹躘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商務印書館1992 年版,第61 頁。盧卡奇也指出,無產階級的階級觀點為認識資本主義社會形態提供了有利的出發點。對于無產階級來說,只有發現了“關于無產階級解放的條件”的學說和發現“把現實理解為社會進化的總過程”的學說⑤[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商務印書館1992 年版,第70 頁。才能讓無產階級建立“自主”的總體性。換句話說,“總體性”思想認為,對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的分析和批判需要從一個“總體”的視角,即全社會的視角出發。資本主義社會中出現的“支配”的總體性并不僅僅存在于生產關系當中,而是存在于以生產關系為基礎的社會上的各種關系中。誠然,要做到這些,就需要首先認識到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中人是如何被“支配”的。這種對“支配”的分析和批判早已蘊含在盧卡奇及其他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家的著作,以及他們回溯的那些馬克思的著作中。

三、馬克思眼中“支配”的總體性

在《論猶太人問題》中,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中市民社會和國家之間是高度對立的,資本主義現代國家就是“支配”的總體。他說:“只有對政治解放本身的批判,才是對猶太人問題的最終批判,也才能使這個問題真正變成‘當代的普遍問題’?!雹佟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25 頁。這也就是對馬克思所處時代的現實的本質性的批判:猶太人問題歸根結底就是政治解放本身或現代國家本身的問題,且“當代的普遍問題”是揭示本時代的總體性問題的其中之一,同時也是開啟下一個總體性的“端倪”之一??梢哉f,鮑威爾從前提條件到得出問題的這一過程是墜入陷阱之中的過程,是被自19 世紀至今的現實所構造的資本主義“主體性的幻象”——資本主義的社會形態——所“支配”的。更多的是,我們也可以從鮑威爾的這些問題的表現中推斷,現實或總體性的(歷史)結構是延續且含混的。雖然鮑威爾對現實的批判是資本主義的,但其表現卻是帶有強烈的前資本主義/前現代色彩的。宗教,作為前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由教會所生產的意識形態“材料”②[法]路易·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190 頁。,通過歷史的演變發展,也就是現代現實對前現代現實的客觀取代過程,被轉換成為了掩蓋真實、轉移真實矛盾的工具性“材料”,最終導致了基督教或者猶太教是人的解放的最終阻礙的這一誤判。這種關于意識形態“材料”的再利用、再生產的模式和概念的含混不清以及來源于上一個時代的現實殘余是資本主義總體性的一個“征兆(Symptoms)”③[法]路易·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314 頁。,這種“征兆”“支配”著鮑威爾這些哲學家們。這就是為什么馬克思提出宗教和現代國家其實本質上是不矛盾的,即完成了同時代最高程度的政治解放的美國反而是最具有宗教性的國家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27 頁。。19 世紀的現實就是宗教的/前現代的本質早已被資本主義精神而取代;在資本主義現實里的宗教就是其資本主義現實本身,而資本主義現實也是如同宗教般,以宗教形式在市民社會中通過“支配”著市民社會中的人而實現的。

正如馬克思所言,通過市民社會中被“支配”的個人入手批判政治解放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個人”這個概念本身就是虛假的⑤《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25-26 頁。。馬克思認為:“政治解放一方面把人歸結為市民社會的成員,歸結為利己的、獨立的個體,另一方面把人歸結為公民,歸結為法人……”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46 頁。如果要從根本上打破這樣的虛假概念,就需要找回“自身”即“人的解放”。這樣的解放不僅僅在于認識到市民社會和國家之間的對立,同時也要認識到人自身“固有的力量”是一種“社會的力量”⑦《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46 頁。。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這種實現“人的解放”的力量被一個社會階級所擁有,它是“被戴上徹底的鎖鏈的階級,一個并非市民社會階級的市民社會階級,形成一個表明一切等級解體的等級……社會解體的這個結果,就是無產階級這個特殊的等級”⑧《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16-17 頁。。所以,無產階級是一個可以使現今社會(即資本主義總體性的現實表現)解體的階級。至于如何行動,使命則被交給了無產階級和勞動生產之間的關系。

馬克思在考察了現代國家之后,將自己的目光轉向生產關系,發現了工人和自己親手生產出來的產品之間的關系是一種“異己”的關系,這種關系的表現形式則是工人生產的越多,自己占有的東西則越少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157 頁。。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后文簡稱《1844 手稿》)中,馬克思認為,人通過改造自己的無機身體(即自然界)產生的意識,發現自己是類存在物,發現自己在勞動中享受著自由的活動。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161-162 頁。但是這樣的過程通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則表現為一種勞動的“外化”和結果的“異化”。正如馬克思所言:“勞動對于工人來說是外在的東西,也就是說,不屬于他的本質……因此,工人只有在勞動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勞動中則感到不自在,他在不勞動時覺得舒暢,在勞動時就覺得不舒暢?!雹邸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159 頁。這樣“外化”的勞動造成人的“類本質”變成了僅僅可以維持自我生存的本質,人同自己的勞動產品相對立。每個人僅僅能夠按照自己作為被這種“外化勞動”所給定的工人的視角去看待這個世界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160 頁。。這樣的視角必然只能是人和人之間的相互對立,人不能再感覺到自己是“類生活”動物,這種普遍的同質化就是普遍的自我意識喪失。工人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是受“支配”的。這種“支配”就體現在了勞動產品的歸屬上。勞動產品屬于另外一組人,這些人掌握著與工人相對立的、異己的勞動產品,是一批與工人相對立的人,他們“支配”著工人。⑤《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164-166 頁。對他們來說,這樣的“占有”也是一種“異化”,只不過是這樣的“異化”表現為“占有”、享樂。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168 頁。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社會產生勞動的分工,人們的精神生活和物質生活、享受和勞動、生產和消費變成由不同的個人所承擔的職責,而工人則只能承擔產品的生產。正因如此,由于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和勞動的分工,工人、私有財產擁有者、小手工業者等等形成了不同的社會階級。對于私有財產所有者來說,普遍地對工人產品的“占有”表現為“所有制”,這種“所有制”表現為對工人階級的“支配”。⑦《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536-537 頁。馬克思在書中用了大量的篇幅來說明資本主義作為一種生產關系的普遍出現,使得無產階級獲得了一個明確的斗爭對象,即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而它在現實中的表現形式就是現代國家。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關于“支配”的總體性的思想變得更加成熟。他認為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產品生產普遍采取了商品的形式,全社會的商品交易都是為賣出更高的價值而買入。這個價值的增值額便是剩余價值。整個資本主義社會都處于追逐價值增值的過程⑧[德]馬克思:《資本論》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175-176 頁。。在這種情況下,商品(物)和商品(物)之間的關系是社會唯一的關系,人與人之間原有的關系被取代。原本勞動本身的社會性質變成了“存在于生產者之外的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系”,這被稱為拜物教?!皠趧赢a品一旦作為商品來生產,就帶上拜物教性質,因此拜物教是同商品生產分不開的?!雹醄德]馬克思:《資本論》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89-90 頁。隨著機器工業資本主義運用的發展,從前作為個體生產者的人變成了“總體工人”的一部分。同時,在生產中,單個工人“只要成為總體工人的一個器官,完成他所屬的某一種職能就夠了”。①[德]馬克思:《資本論》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582 頁。對于資產階級來說,他們將這樣的生產方式視為一種“科學”,并通過大規模的“集中”在生產領域實現“生產總體運動”的專制統治。大量資本被積聚起來,分工被無限細分,無產階級在資產階級的指揮下進行生產。對單個工人來說,每個人因為勞動的分工從工廠到社會的無限細化而被孤立、被相互對立起來。②[德]馬克思:《資本論》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723-724 頁。馬克思指出,從一個全社會的總體角度來看,無產階級即使在自己的勞動過程之外一直也是資本以及它的人格化身——資本家——的附屬物。無產階級在以物與物為基礎的社會交易中也是資本再生產過程的一個要素,他們的消費也只是推動了價值的增值過程,在交易中為資產階級實現/兌現了剩余價值③[德]馬克思:《資本論》第1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661-662 頁。。對于馬克思來說,針對無產階級“支配”的總體性從生產的專制延續到全社會的無產階級依附,構成了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重要一環。

對無產階級來說,到了這一步便有一個必須面對的現實問題:如何將無產者組織成為階級進行行動,針對資本主義總體進行反抗。早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就發現,無產階級脫離“支配”著他們的資本主義總體性需要一個強有力的組織,他提出了屬于無產階級政黨,即共產黨,在行動中的必要性。首先,共產黨人和廣大的無產階級沒有任何不同利益;其次,共產黨代表了整個無產階級在爭取“自主”的總體性時的利益;再次,共產黨是無產階級隊伍中“最堅決的、始終起推動作用的部分;在理論方面他們勝過其余無產階級群眾的地方在于他們了解無產階級運動的條件、進程和一般結果”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44 頁。。共產黨自誕生伊始便擁有了帶領富有階級意識的無產階級去完成推翻“支配”的資本主義總體性和建立新的無產階級總體性的任務。

四、“支配”的總體性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初探:盧卡奇

對盧卡奇來說,在歷經革命失敗、被迫流亡等事件后,發現了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中“支配”著群眾的商品的拜物教在20 世紀已經出現了很大的改變,其內容已經越來越復雜和難以捉摸。從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就可以看出,盧卡奇明確地在他的“總體性”概念中回歸了馬克思關于商品拜物教的理論。盧卡奇提出了從“發現物化到打破物化”這樣一個“過程”,使無產階級在打破資本主義物化的這一個過程中形成堅實的、“自主的”階級意識。無產階級的總體性是“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作為‘主體’的過程的真理本身……是一個辯證的概念”⑤[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商務印書館1992 年版,第96 頁。。盧卡奇提出了形成自主的階級意識是一個“過程”,這一過程首先的表現便是發現“物化”?!拔锘边@一概念出自對商品的拜物教的分析,認為受壓迫的階級在社會經濟、政治地位上的“無意識”,是因為現有的宣傳將這種生產關系確立為現實和永存的。從意識形態的角度來看,可以看見“物化”具有的兩重性:一方面,“物化”賦予個性前所未有的意義;另一方面,它通過個人主義的經濟條件,通過商品生產建立起來的物化取消了任何一種個性。⑥[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商務印書館1992 年版,第123頁。這種“物化”的過程,首先就體現在商品生產的過程當中。如《1844 手稿》《資本論》第一卷中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363-373 頁。所言,生產中的“主體”即工人和“客體”即產品分割開來,同時商品與商品的關系徹底取代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盧卡奇進一步提出,20世紀的工業生產進一步地將產品“分割”。由于工廠的所有權因不再屬于單個資本家而變成由多個資本家共同持有生產資料的股份制,產品的所有權同理也就被“分割”成了很多的部分。而產品被“分割”也必然導致生產者被“分割”。這種“分割”體現在了生產線的高度分工上,生產不再是一個或數個工人能夠完成的,而是需要“流水線”上數不清的工人來完成。這種情況導致了社會上只有作為“商品”的“產品”是完整出現的,但這是由無數“分割”的生產者的“人格”構建的。商品生產者也不知道如何去找回這種人格,更不可能找到階級意識,只能任由商品的支配,到最后演變成覆蓋一切社會關系的、基于資本主義總體性的“物化”。②[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商務印書館1992 年版,第155-159,169-171 頁。從這里開始,“物化”這一狀態便被明確地識別出來了。

“物化”的現實情況使工人成為“純粹的客體”③[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商務印書館1992 年版,第257 頁。,工人所做的一切都被拿來衡量了。盧卡奇認為,工人會逐漸地發現,他們的生活活動都處在一種資本主義生產和再生產的狀態下,甚至擦洗機器也不過是為了使自己的勞動力可以在接下來生產的過程中更有效率罷了,消費也不過是在幫助資產階級繼續擴張④[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商務印書館1992 年版,第257-258 頁。。但這樣的情況也蘊含了否定“物化”的維度:無產階級的徹底物化便會造成他們的階級意識的徹底覺醒。盧卡奇認為,這樣的階級意識的形成在于無產階級在生產中意識到社會“總體”的各種關系都被“物化”了,他們在不同工作中均發現商品中蘊含了潛在的、被“分割的”階級意識,“通過與具體表現出的全部發展的矛盾具體聯系起來,通過認識到這些矛盾對于全部發展所具有的固有意義,從實踐上打破物化的結構”,而這種階級意識就是一種“實踐意識”。⑤[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商務印書館1992 年版,第300 頁。這里我們可以得出兩點:一是意識到矛盾對于全部發展的意義關鍵在于使單個矛盾與資本主義總體性的一般矛盾聯系起來。這也引出了第二點,這樣的物化結構的打破必然是總體上的打破,隨之而來的必然是“總體上的重建”,亦即無產階級總體性的重建。這種總體性的“自主”也開始體現,因為這樣一種意識到物化和打破物化的過程實際上便是無產階級從生產的“客體”變成生產的“主體”的過程。這種總體由無產階級的實踐而得來,因而這樣的總體有著“自我鞏固”的動力,一經發現便會成為無產階級掌握的“總體”。因為無產階級的集體行動構成了“歷史概念”⑥[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商務印書館1992 年版,第75 頁。,無產階級也就成為歷史的主體,而階級意識就變成了無產階級的一種理論上和實踐上的武器。

盧卡奇的“總體性思想”對我們認識資本主義社會形態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同時,他也提出了打破“支配”狀態的實踐路徑。但是,其理論之局限也很明顯。首先,盧卡奇從“物化”發展而來的政黨論述與馬克思無異。盧卡奇的確在物化理論之外也提到了黨、組織、歷史唯物主義等具體的方法論和組織問題①[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商務印書館1992 年版,第316、397 頁。,并認為作為先鋒隊的黨的作用是巨大的,因為它可以發現資本主義總體性中的矛盾何時發展到頂點、在何時可以介入無產階級意識的形成過程,從而讓階級意識在全社會的范圍內迅速形成。②[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商務印書館1992 年版,第421 頁。但是,若要將盧卡奇關于政黨的學說和馬克思、列寧相比較就能發現,他所認為的階級和黨的正確關系的標準和指針,只能在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中找到。共產黨作為獨立組織而存在是為了搭建理論和實踐之間的中介,讓無產階級看見具有歷史形象的階級意識,從而讓“物化”和“打破物化”這些抽象的詞匯落地③[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商務印書館1992 年版,第428-437 頁。。這與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里提出的共產黨的性質沒有根本上的創新。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就已經斷言過無產階級政黨即共產黨在整個階級隊伍中的必要性和特殊性,是革命實踐的載體。其次,從分析中可以看出,盧卡奇的切入點似乎一直停留在“打破物化”這一經濟學的角度。我們知道,盧卡奇整本書并沒有停留在經濟斗爭的角度,他也討論了“歷史概念”“無產階級組織”等圍繞“物化”而產生的重要問題。但是,盧卡奇認為真正的階級意識來自對“物化”的歷史性認識,沒有“物化”理論他的思想就站不住腳,也因此盧卡奇實際上并沒有擺脫“經濟主義”的窠臼。在歷史上,單純的經濟主義斗爭會使無產階級奪取政權的行動失敗,德國社會民主黨的歷史就是這樣。盧卡奇認為,依靠意識到普遍“物化”的境況,似乎就可以洞見到人類的生存基礎。④[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商務印書館1992 年版,第288 頁。但這不免顯得過于“抽象”且難以實踐。同樣圍繞著“物化”這個視角展開,盧卡奇認為在“物化”的同時無產階級也會落入資產階級“直接性”的問題之中,這種“直接性”使得無產階級受到資本主義規律的裹挾,或是“‘從道德上’把這些‘規律’接收到自己的意志中去”⑤[意]安東尼奧·葛蘭西:《獄中札記》,曹雷雨、姜麗、張跣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156 頁。。盧卡奇針對“物化”及其他概念的討論已經開始初步地認識到在文化、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等非經濟學領域資產階級的統治。不過就如何從理論的高度認識到經濟生產之外的資本主義社會形態如何“支配”著無產階級,盧卡奇這里還顯得比較單薄,但也為后人奠定了基礎。

五、“自主”的總體性“可能”的出現和發展:葛蘭西與阿爾都塞

就上述分析而言,單純從經濟意義上去認識“支配”的總體還顯得很不夠。最關鍵的問題便是隨著歷史的演進而逐步認清資本主義總體性背后針對無產階級的各種非經濟意義上的“支配”。意大利馬克思主義者葛蘭西(Antonio Gramsci,1891—1937)基于對馬克思、盧卡奇等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的研究⑥[意]安東尼奧·葛蘭西:《獄中札記》,曹雷雨、姜麗、張跣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365 頁。和自身所處的環境即意大利法西斯墨索里尼政權進行了剖析,進一步地豐富了關于資本主義條件下“支配”的總體性的理論,特別是在“文化和智識”方面進行了理論的突破和創新。在盧卡奇那里,似乎“經濟主義”斗爭的勝利可以帶動無產階級爭取總體性的完全勝利。但是,葛蘭西在《獄中札記》中寫道,現代資本主義社會遠比盧卡奇的“物化”更加的復雜。資本主義社會中人們的意識、道德等都是基于“同意(Consent)”甚至是“自愿地同意(Voluntary Consent)”基礎之上的。因為“同意”的存在,每個人直接或間接地參與到國家的統治當中。①J.V.Femia,Gramsci’s Political Thought:Hegemony,Consciousness,and the Revolutionary Process,London:Clarendon Press,1981,pp.35-36.而此類同意的產生則是基于“霸權(Hegemony)”?!鞍詸唷北憩F在直接地通過政治社會(Political Society)進行統治,也就是國家的強制機關;同時,在市民社會(Civil Society)當中,資產階級也擁有了“智識與道德的領導權”。政治社會和市民社會在資本主義國家是處在一個“總體或統一體”之內的,這構成了他眼中資本主義的“總體性”。這種統一,歸功于“政黨”。政黨作為一個“有機體(Organic Body)”將國家和社會視為一個“整體”,在市民社會實行“智識與道德”的領導權,同時利用政治社會中的“強制力(Coercive Power)”加強市民社會的智識與道德領導權。②[意]安東尼奧·葛蘭西:《獄中札記》,曹雷雨、姜麗、張跣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38-39、91、114 頁;Joseph V.Femia,Gramsci’s Political Thought:Hegemony,Consciousness,and the Revolutionary Process,London:Clarendon Press,1981,pp.3,46.正是基于此,葛蘭西得出了很重要的一點:無產階級即使通過盧卡奇的“打破物化”這種過程或單憑一個先鋒黨的出現,也很難將階級意識完全確立和鞏固。若是要確立無產階級自主的意識并用此來獲得整體的權力,則需要在市民社會中進行長期的“地位斗爭(War of Position)”,這種斗爭集中表現在“文化和智識領域”的斗爭③Joseph V.Femia,Gramsci’s Political Thought:Hegemony,Consciousness,and the Revolutionary Process,London:Clarendon Press,1981,pp.53-54.,也就是打破資產階級所建立的“霸權”。葛蘭西認為,這樣的任務必然需要一個革命的政黨,這樣的政黨必須擁有三個要素。第一,群眾要素,他們表現為以極高的紀律性和忠誠度參與革命。第二,凝聚力量。葛蘭西說道:“它在國家范圍內集中各種復雜的力量……這一點可能也是其他要素的基礎?!雹躘意]安東尼奧·葛蘭西:《獄中札記》,曹雷雨、姜麗、張跣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116 頁。第三,中間要素。它是將第一和第二要素連接起來的要素,并使得第一和第二要素在政黨中保持實際的、道德和精神上的聯系,這三個要素會呈現“固定的比例”。⑤[意]安東尼奧·葛蘭西:《獄中札記》,曹雷雨、姜麗、張跣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116 頁。葛蘭西的政黨學說幾乎包含了他對于總體性的全部認識,一個“有機”政黨在社會中的建立意味著葛蘭西眼中的總體性的確立。

葛蘭西認為,“霸權”本身看似密不透風,但是它無法克服資本主義存在周期性危機的客觀規律,這給予無產階級爭取解放、建立“自主”總體性以極大可能。首先,葛蘭西提出了政黨的重要性。只有結合上文中三個要素的黨,才是一個“有機”政黨,它脫離了盧卡奇那里的“經濟主義/社會民主主義”思維,而將自己的全部意識、理論、道德和智識等獨立地與現有資本主義的國家即總體對立起來。屬于無產階級的“有機”政黨的斗爭同樣也來自經濟上的斗爭,但相比于盧卡奇僅僅將黨視為理論與實踐的中介⑥[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商務印書館1992 年版,第401-402 頁。,葛蘭西的政黨目標在于充分發揚能動性,從而建立一個屬于無產階級的”霸權“,與現有資本主義的總體進行長期的“領導權”的斗爭。爭取“領導權”首先從市民社會開始,在市民社會里建立起獨立于資產階級的無產階級總體“觀點”①[意]安東尼奧·葛蘭西:《獄中札記》,曹雷雨、姜麗、張跣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244 頁。,而使這種“觀點”獲得權力則需要通過“地位斗爭”。在“地位斗爭”里,有多種戰斗同時進行。葛蘭西認為,引導無產階級走向建立完全獨立總體的斗爭在于“陣地戰”。進行陣地戰意味著需要攻克資產階級那些看似最“吸引人”的意識形態,這些意識形態似乎昭示著資本主義總體是人類社會的終極形態。這樣的陣地戰不僅困難重重,還要求無產階級在攻堅的同時需要鞏固已經在某些領域確立的“霸權”,阻止內部出現分裂。在陣地戰進行的同時,也會被迫進行“包圍戰”。資產階級必然在“戰斗”初期處于生產關系和意識形態上的絕對優勢,勢必會對被奪去的部分理論、經濟、道德等“陣地”進行圍剿。在葛蘭西看來:“需要進行史無前例的鞏固霸權活動……加強統治集團的霸權‘陣地’……”②[意]安東尼奧·葛蘭西:《獄中札記》,曹雷雨、姜麗、張跣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195 頁。資產階級也必然會遇到周期性的經濟危機,每當這樣的危機開始,都是一次“權威危機”③[意]安東尼奧·葛蘭西:《獄中札記》,曹雷雨、姜麗、張跣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167-169、175 頁;Roger Simon,Gramsci’s Political Thought:An Introduction,London:Lawrence &Wishart,1991,pp.42-44.。而無產階級則需要利用這樣的“危機”,利用市民社會中已經建立的關于“自主”總體性的“觀點”去喚起最廣大群眾的(階級)意識。只有群眾才能在危機的時候,在市民社會中倒向無產階級,從而導致政治社會(現代國家)必然也會倒向無產階級,“自愿地同意”無產階級作為領導階級的統治,將“觀點”變成“現實”。這種“同意”是一種真正的“同意”,正如盧卡奇所言,這種同意是在生產中的“找回客體”以及葛蘭西的在總體中將哲學和實踐之差異消滅的情況。就這樣,無產階級在“總體”上統治了全社會。又因為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是一種基于實踐的哲學,黨也是“有機”的政黨,區分市民社會和政治社會的狀態也將不復存在。綜上,葛蘭西的自主總體觀是對馬克思和盧卡奇觀點的進一步闡發,他給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的形成和建立總體的過程加入了新的元素,即“霸權”“有機”“領導權”和“同意”。正是有機的群眾和有機的知識分子的有效結合,才可能形成并鞏固階級意識并挑戰資產階級的總體即霸權,并產生無產階級的“自愿地同意”。

在葛蘭西的論述中,資本主義社會的“霸權”就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總體”,“霸權”當中包括了各種各樣經濟的和非經濟手段的針對無產階級的“支配”,所以葛蘭西認為擺脫支配和建立“自主”之總體必然也是一種”霸權“,它脫離了“經濟主義”的討論,而是深入到社會各個方面,因為社會中的任何一個環節都是無產階級所需要掌握的。這里正是葛蘭西對盧卡奇超越之處所在。當然,葛蘭西也必然存在其局限性,他的理論在實踐中遇到了大量困難。作為葛蘭西遺產的直接繼承者意大利共產黨,他們長達數十年的斗爭換來的不是社會主義意大利,而是在不斷地與其他社會階級的妥協中直至自我消亡④周華平:《意大利共產黨衰亡的原因初探》,《社會主義研究》2012 年第6 期;周華平、魏飛?。骸端_萊諾轉折:意大利共產黨的歷史性抉擇》,《社會主義研究》2016 年第4 期;李凱旋:《意大利共產黨百年社會主義探索:歷史嬗變與現實挑戰》,《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21 年第6 期。。葛蘭西針對市民社會的“陣地戰”的思維不免使得大家會認為如果能夠爭取到有機知識分子、專業人員、城市小資產階級的支持,一旦危機到來,無產階級“霸權/總體”的建立就變得輕而易舉。但事實上葛蘭西的想法隨著資產階級的國家機器越來越復雜而變得越來越難以實踐。因為資產階級鎮壓的手段也變得越來越先進,從而使得“陣地戰”和“領導權”斗爭還未開始就已經失敗。簡言之,資產階級國家機器的自我調適能力使得無產階級必須針對“自主”總體性理論尋找新的突破口從而打破資本主義“支配”的總體性。

對法國哲學家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1918—1990)來說,無論是盧卡奇還是葛蘭西都沒有揭露和突出經濟生產關系的再生產被掩蓋的事實。阿爾都塞認為,盧卡奇關于“打破物化”的理論固然十分重要,但是發達資本主義社會中意識形態的國家機器很難讓無產階級認識到物化的現實。無產階級同樣無法意識到政黨組織的重要意義。無產階級已經逐步失去階級性和斗爭性,“自由”“民主”“人權”“人道主義”等詞匯被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包裹,代替了原有富有階級性的斗爭詞匯。①Louis Althusser,Philosophy of Encounter:Later Writings 1978-1987,London:Verso,1990,p.144;汪行福:《論阿爾都塞對意識形態理論的唯物化闡釋》,《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1 年第5 期。要爭取解放,就必須首先針對資本主義社會中的這些意識形態進行揭露。阿爾都塞認為,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中不僅存在著“支配”著無產階級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還存在著一個復雜的“上層建筑”,即保障著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再生產”的“鎮壓性國家機器”以及“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在資本主義總體性條件下的大部分概念與概念實踐都是高度意識形態化的,因為意識形態就是社會的基本實踐之一,且在原則上服從于主導位置上的總體性。那么,現代國家作為對社會動員和統籌的最高實體,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實踐的組織化的職責就交給了“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和“鎮壓性國家機器”,它們一同維護了資本主義總體性的存在。②[法]路易·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452、454 頁?!版倝盒試覚C器”是針對特殊情況的、公共領域情況的暴力行動實體,而“意識形態國家機器”作為最主要的現代“國家機器”,對具體的人的統治和“支配”的機制是“傳喚”“包圍”。③[法]路易·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364、368-369 頁。這里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一個主體(“國家實體”)對另一個主體的有意識的一系列策劃與行動——一種針對特殊情況的反應性回應,而是“資產階級在說服別人相信他們的神話以前,自己一定先相信了這種神話,因為他們看到,他們的意識形態就是對真實生活條件的想象的依附關系”。④[法]路易·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顧良譯,商務印務館2010 年版,第231 頁。所以說,主體(“國家實體”)首先是被“俘獲”在總體性框架之中的。雖然“表面上”看,資本主義的現實表象是一個階級對抗另一個階級,是有烈度、有意識的對抗。但“事實上”,在資本主義總體性下生活的所有人都已經被資本主義總體性的意識形態所“俘獲”,表面上階級的對抗就是資本主義總體性的“再生產”。⑤[法]路易·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380 頁。換言之,“事實的”關系與“想象的”關系的某種辯證統一,“想象的”落實在了“事實的”實踐之中,而“事實的”實踐也是“想象的”基礎和再生產。就像阿爾都塞所說的:“……僅就某個主體(某個個體)而言,他所信仰的那些觀念的存在是物質的,因為他的觀念就是他的物質的行為,這些行為嵌入物質的實踐中,這些實踐受到物質的儀式的支配,而這些儀式本身又是由物質的意識形態機器所規定的——這個主體的各種(好像碰巧)觀念就是從這些機器里產生出來的?!雹轠法]路易·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362 頁。主體的觀念就是“意識形態國家機器”所生產出來的“物質”的幻象,也是資本主義總體性下的個體的現實。

我們可以從阿爾都塞對“法”的分析中找到資本主義總體性的意識形態的幻象到底掩蓋了什么,以及無產階級應如何行動去爭取“自主”的總體性。在分析“法的形式”中阿爾都塞說:“……法的形式主義只有應用于——在法自身中必然不在場的——特定內容才有意義。那些內容就是生產關系及其后果……法只有根據一個它在自身中完全抽象掉的內容(生產關系)才存在……法通過在自己的規則系統中完全不提生產關系,正好相反,通過掩蓋它們而‘表現’了生產關系?!雹賉法]路易·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144-145 頁。在這里,阿爾都塞發現資產階級總體性下的“法”似乎只出現了一個資本主義總體性的一般結構,即“現代世界”的支柱概念要素,比如上面的“法的形式”和“科學”,需要將自己的生成來源給隱藏起來,并加以否定。被“法”隱藏掉的生產關系帶來的階級斗爭與對抗和被“科學”隱藏掉的經驗主義與唯心主義原則帶來的權威的喪失:“建構的”意識形態的理論實踐帶來的混亂與不確定性是資本主義這種“支配”的總體性秩序中所“不可容忍的”。例如,在資產階級的“法“中,私有財產及其附屬的權利被當作一種“與生俱來”的權力?;诖?,社會主義革命的原則就是通過“鎖定”資本主義總體性的支柱概念即法、科學、民主、人權、人道主義等突兀、怪異、似是而非、頭重腳輕且前后矛盾的現象節點,并揭露它們來動搖資本主義總體性。比如說,因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是被“法”給定義的,而此“法”的定義內容即“所有者”“他們的所有物”“他們‘使用’和‘濫用’自己所有物的權利”等等②[法]路易·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326 頁。。在“法”范圍內的斗爭就是重塑“法”的概念與文本,就是基于物質行為的觀念即意識形態的斗爭,使得隱藏的生產關系得到再現:用“占有”來代替“所有”③[法]路易·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147 頁。并反對私有財產的所有權,從而動搖抽象的法人和其相關的自由、平等、人權等概念;是用以“被揭露的真實”為基礎的新意識形態和基于對當下整體意識形態(“不義的支配”)的否定為原則,以部分對整體的攻略。

綜上,正因為阿爾都塞是從資本主義總體性的支柱概念入手,通過意識形態斗爭將被隱藏的、被忽略的盲點(主要矛盾)揭露和再現出來,讓在幻象中的人民認識到真正的矛盾與斗爭方向和方法究竟是什么,從而顛覆資本主義總體性的幻想。最重要的是,阿爾都塞首先認識到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對無產階級的“俘獲”,在阿爾都塞看來,實際上這種“俘獲”才是發達資本主義的最重要的元素。只有揭露作為掩蓋一切的“法”,才有可能揭露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內涵。這種基于“法”的斗爭的具體實踐方式體現在《論再生產》的《附錄》當中。阿爾都塞指出,揭露“法”的意識形態內涵,就是在資本主義生產力不一定完全發達的情況下,在資本主義的危機時刻,率先揭露出被掩蓋在意識形態國家機器之下的生產關系的資本主義內涵,從而達到在生產力允許的范圍內改變生產關系構成、向社會主義過渡。阿爾都塞稱之為“論生產關系對生產力的優先性”原則。他認為,一旦可以顛覆這些被“法”支配的概念,即使現有生產力并沒有強大到如馬克思所言可以進入“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情況,無產階級也應盡力爭取從生產關系即“法”中顛覆這些“俘獲”無產階級的概念,從而將生產力的進一步發展掌握在無產階級確立的生產關系下④[法]路易·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397-409 頁。。

六、論析與結論:從“支配”的現實到“自主”的可能

縱觀全文,筆者基于“總體性”這一思想,對盧卡奇關于總體性的思想進行了理論溯源及內容概括。同時,本文以“總體性思想”為線索,對部分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家及其著作文獻之間的關聯性進行梳理、分析,并發掘了西方馬克思主義視閾下“總體性思想”理論的發展歷程和脈絡。從分析可以看出,從馬克思本人到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對于“總體性”的認識有著漫長的發展過程。并且“總體性思想”并不是盧卡奇本人所創,而是一種馬克思主義的方法論。從生產關系到國家機器、從“物化”到“打破物化”,運用這種方法論,無產階級被資本主義總體性所“支配”的現實被一點點地揭露出來。此外,隨著資本主義總體性的豐富和發展,從經濟上的“物化”發展到資本主義國家的“霸權”再到意識形態的國家機器,資本主義總體性針對無產階級的“支配”要素越來越豐富,鎮壓也越來越全面。但隨著理論家們一步一步地發掘,資本主義總體性的各方面也變得越來越明朗。在任何一種歷史條件下,無論是基于生產關系的“支配”還是基于意識形態或來自國家機器的“支配”,都意味著對無產階級普遍意義上的“支配”,而這種脫離“支配”的自主性的可能也就蘊含在這種普遍之中。通過打破“支配”的總體而建立起來的新“總體”必定是無產階級打破“支配”的結果,也就是說只要無產階級處在被“支配”的狀態,解放的任務就必然屬于無產階級。

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對“總體性思想”的論述經歷了一個逐步發現“支配”的現狀,并在發現現狀的基礎上,漸進找到了打破“支配”現狀的實現路徑。但是,我們僅能看出關于無產階級“自主”總體性的“可能”或“端倪”。無論是盧卡奇指出的經濟危機、葛蘭西的“霸權”危機還是阿爾都塞的“法”,都僅僅是在理論上展露了“自主”的總體性的可能,同時也沿襲了馬克思的某些觀點,因為他們無一例外地認為,無產階級奪取和建立“自主”總體性的可能均來自資本主義必然出現的總體危機。例如對于“法”和“霸權”中市民社會意識形態領導權的斗爭的過分關注,導致這些思想家對經濟基礎這一決定性要素關注不足,這也是很大程度上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中無產階級革命一直受挫的原因。單純地舉例來說,如果資本主義國家如阿爾都塞所言是一種“俘獲”全體的統治形式,那么即便有危機的出現,無產階級也很難以階級的行動去把握它推翻資本主義的總體,因為“俘獲”的本質產生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這一經濟基礎,沒有它的破裂,無產階級的思考和行動就無從談起。所以,真正的“自主”總體的建立,并不在于機械地等待危機,而在于積極的、全方位的、“總體的”階級行動。將馬克思主義與本國的具體環境和實踐相結合,才能將“自主”總體性的端倪或可能轉化為現實。就比如在馬克思主義的原則中,基于嚴密的無產階級政黨的紀律和組織,在充分把握現實的限制的同時,做出最符合無產階級利益的行動。這種思想不僅體現在列寧領導的十月革命中,更體現在中國共產黨人團結帶領中國人民進行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進程當中。所以,西方馬克思主義中蘊含的“總體性思想”帶給我們最大的啟示就是,它作為一種馬克思主義方法論,讓無產階級可以充分理解和批判“支配”著廣大群眾的資本主義總體性,同時也預示著無產階級建立一個蘊含著無產階級“自主”的總體性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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