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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辭共生

2024-05-09 04:00李世磊宋展云
古典文學知識 2024年4期
關鍵詞:文辭聲韻曹植

李世磊?宋展云

黃初四年(223)五月,曹植與任城王曹彰、白馬王曹彪共朝京師,不久之后,任城王暴薨。曹丕即位以來,嚴密監視宗室藩王,劃定諸侯活動范圍,諸侯動輒得咎,以至于“婚媾不通,兄弟乖絕,吉兇之問塞,慶吊之禮廢。恩紀之違,甚于路人;隔閡之異,殊于胡越”。在這種壓抑的環境下,猜疑與恐懼籠罩于兄弟之間;又因七月離別之時,曹丕又要求曹植、曹彪異路而歸,前有喪親之痛,后遭離別之苦,曹植感慨萬千,憤然成篇。歷代評論家對此篇都給予極高的評價,朱緒曾曰“語極混融”(黃節《曹子建詩注卷一》引),南朝梁的《昭明文選》、沈德潛《古詩源》、吳淇《六朝選詩定論》等歷代重要的古詩選本都選錄了這首詩。那么,這首詩歌在藝術上究竟有何魅力,能讓歷代的選本、評論家對其如此關注?或許,我們可以從這首詩的情辭關系中所體現的建安文學的特點來觀察這首詩歌。

在《宋書·謝靈運傳論》中,沈約曾總結曹植等人的文學特點為:“以情緯文,以文被質”,情辭相稱是其文學創作的特點。這句話表明了,建安文學的情與文(辭)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在《贈白馬王彪》中,作者所傳達的抑郁不平、哀切悲痛又無可奈何的情緒,受文辭的影響極大。因此,從沈約情辭相稱的觀點出發,重新審視《贈白馬王彪》一詩,我們會發現,詩歌情感表達的需要來自沉重壓抑的現實,其表達方式則是通過文辭的錯落安排呈現,而文辭的錯落有致則又增添了情感的跌宕不平,在曹植高妙的實際創作中,其文辭與情感實現了共生。

詩作全文如下:

謁帝承明廬,逝將歸舊疆。清晨發皇邑,日夕過首陽。伊洛廣且深,欲濟川無梁。泛舟越洪濤,怨彼東路長。顧瞻戀城闕,引領情內傷。

太谷何寥廓,山樹郁蒼蒼。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縱橫。中逵絕無軌,改轍登高崗。修坂造云日,我馬玄以黃。

玄黃猶能進,我思郁以紆。郁紆將何念,親愛在離居。本圖相與偕,中更不克俱。鴟梟鳴衡軛,豺狼當路衢。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欲還絕無蹊,攬轡止踟躕。

踟躕亦何留?相思無終極。秋風發微涼,寒蟬鳴我側。原野何蕭條,白日忽西匿。歸鳥赴喬林,翩翩厲羽翼。孤獸走索群,銜草不遑食。感物傷我懷,撫心長太息。

太息將何為,天命與我違。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歸。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存者忽復過,亡歿身自衰。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自顧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心悲動我神,棄置莫復陳。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恩愛茍不虧,在遠分日親。何必同衾幬,然后展殷勤。憂思成疾疢,無乃兒女仁。倉卒骨肉情,能不懷苦辛?

苦辛何慮思,天命信可疑。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離別永無會,執手將何時?王其愛玉體,俱享黃發期。收淚即長路,援筆從此辭。

細讀這首作品,玩味其文辭,其情感寄托亦可見乎其中矣!

首先,聲節的錯落,造成了情感的跌宕。其情緒之起伏,在韻腳之平仄轉移,或上或去,或平或入,即陸機《文賦》所言:“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甭暪澋慕惶媸褂?,好像色彩的交相輝映,使人悅神悅志。當然,這里所指的是自然音節。全詩共分為七章,第一、二、三章用平聲韻,想象了自己告別后所看到的山川景物,對曹丕不顧兄弟之親的殘忍進行了暗諷,仿佛湖中之平波流水,雖偶有波瀾,而終為平靜,故這三章讀起來語氣較為平緩,顯示了情感的悠長緬邈,此三章的每句第三字,有提挈全句的作用,是情感的起伏點,喜用仄聲,而仄聲易傳達情感的激切,則又表明了表面的平靜之下還翻涌著情緒的波濤。第四章用入聲韻,入聲字語調急速,一般用于情感激烈之處,將前處對景物的描寫集束在此處,作為情感的迸發點。在經歷了前三章平鋪與起伏后,情感在此處終因自然的感發而慷慨闡發,“極”“側”“匿”“翼”“食”“息”,語氣急促,情感激烈,此處,作者還運用了比興的手法,以動物的活動來鋪寫自己內心情感的哀傷,略顯含蓄,但入聲韻的使用又是情感激烈的體現,在一張一弛的安排中,文辭很好地展現了作者的哀切,又頗顯節制。第五、六、七章又恢復平聲韻,此處,作者重念天道人生,將思緒投射至整個宇宙人生,在思索宇宙人生中,作者意識到個體的渺小與現實的荒謬,又念及王弟的早逝,情緒趨向沉重,語調哀痛,聲韻的選擇與人的情緒相應。在這七章中,韻腳由平而仄,再由仄而平,情緒亦由起初的緩和悠長而偶有起伏,到情感的急促哀切,再轉為沉重的哀悼與苦楚,可以說,韻腳平仄的交替配合了情感的轉變,使我們在閱讀中可以更好地把握其情感的轉換。

其次,虛詞的使用亦對作者情感的抒發多有幫助。清代劉淇《助字辨略·序》認為,虛詞乃文章性情之所在。這是從理解古文的角度來說的。但虛詞對詩歌性情的表達亦多有幫助,甚至可化板滯為流暢。在《贈白馬王彪》中,曹植多用“莫”“不”“必”“何”等虛詞,在錯落的使用中,增強了詩歌的情感。我們可以嘗試將詩中的虛詞分為兩類:一類為否定性的虛詞,“莫”“不”等;另一類則為非否定性虛詞,“何”“其”等。否定性的虛詞,是作者強烈情緒的展現,如“心悲動我神,棄置莫復陳”,心情苦悲觸動了我的神情,請把這件事情放在一旁,“莫”要再說了。這是承接上文之語,對愛弟一去不再,而人世短促難猜的無限感慨,情轉哀痛。又如:“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歸”,“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倉卒骨肉情,能不懷苦辛?”“不”,否定之意,希望之渺茫,愿望之難成,一一由此字而顯露,情緒更為哀傷,既是對現實的無可奈何,又是對痛失親人的追念。而非否定性虛詞則使情緒轉向悠長沉重。以第七章為例,“苦辛何慮思,天命信可疑”,“何”,當為“一何”之省,表程度,苦悲辛勞多么令人焦慮愁思,天命真可疑,此為首句,上承第六章末句反問的激切,而代之以情緒的綿長哀重。又如“王其愛玉體,俱享黃發期”,此句已是第七章的結尾句了,“其”,商量懇請之語,大王還請多珍愛身體,一起享受年老之樂吧!此已喪失了前幾章語氣激烈哀切的光彩,轉為對現實無奈后的痛苦的接受,又有“憂生之嗟”(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序》)??偟膩碚f,這些虛詞增添了詩句的情感色彩,時而哀切激烈,時而平和悠長,虛詞的頻繁使用與交替,使得本為平淡的句子有了情感的變化。在虛詞的切換中,我們隨著作者情緒的起伏流動,而更易把握情感的爆發點。

再者,句式的變化,也造成了情感的一波三折。詩歌的情感不僅體現在聲節、虛詞,還與詩歌的句式有著密切的聯系。感嘆句為情感強烈之體現,而疑問句(反問、設問等)則較感嘆句更能激蕩情感,而陳述句則較前二者為平緩,三者的錯落使用,恰如樂聲之輕重緩急,井然有致。在前三章中,作者皆用陳述的語句行文,平敘自己的遭遇,情感總體仍處于平緩之際,到第四章,語氣轉為激烈,不僅體現在前文所說的韻腳轉向入聲,還體現在句式由陳述轉向反問:“欲還絕無蹊,攬轡止踟躕。踟躕亦何留?相思無終極?!蓖A舸颂幱帜茏鍪裁茨??思念親人之情是不會停止的。前兩句為第三章的末句,后兩句為第四章的首句,情緒在陳述轉至反問中登上了一個臺階,仿佛巨川入江,洶涌激切。及至后面的三章,反問與感嘆不斷出現,表明作者的情感已難以壓抑:“倉卒骨肉情,能不懷苦辛?”手足倉促而去,誰又能不苦悲呢?既是對前文自我安慰的否定,更是一種回到現實的痛苦,情緒由前文“丈夫志四?!钡年愂鲋椒?,轉向反問之跌宕。而“苦辛何慮思,天命信可疑!”感嘆一句,前承了上文的反問,又將這種情緒往更沉痛的狀態推進,及至后文“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離別永無會,執手將何時?”連續的發問,更顯情感的急切??梢哉f,作者成功地將情感的跌宕起伏,通過句式的轉換表達出來,顯示了作者對語言極強的把握能力,詩歌極具感染力,令人不忍卒讀。

總的來說,作者的情感在聲節、虛詞和句式等文辭的錯落安排中跌宕昭彰、感人至深,展現了作者面對生命、離別、親情乃至宇宙人生的種種困惑、不解與憤怒。因此,以《贈白馬王彪》為代表的漢魏古詩是中國詩歌史上的一座高峰,其醇厚深遠的意味,正體現在其文辭與情感的相契無間。在閱讀與賞析中,不斷地探求文辭與情感的聯系,我們將體味到漢魏詩人那種真摯而深沉的心靈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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