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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下之痕

2024-05-09 16:41朱以撒
臺港文學選刊 2024年2期
關鍵詞:章士釗書法家書法

朱以撒(中國福建)

婢作夫人

古代書論中有如此表述,梁武帝云:“羊欣書如婢作夫人,不堪位置,而舉止羞澀,終不似真?!蹦铣涸涸疲骸把蛐罆绱蠹益緸榉蛉?,雖處其位,而舉止羞澀,終不似真?!币匀吮扔鲿ǖ臍庀?、格局——婢就是婢,即使是大家族之婢,也還是婢,把她推到夫人的位置上坐定,或在場面上,怎么看都不合適,因為不具備所有的條件。婢和夫人是一種比喻,婢有婢的生存空間,長成過程,從而養成婢的一整套生活方式方法,一舉手一抬足就是婢之形象,而不是其他身份。夫人生存的空間自然是另一種,是培養她為夫人的規定性,在這樣的空間下長成,就是夫人而非其他。這很像一些戲劇,演員扮演某人,從外在到氣質都相差太遠,真沒辦法看了。

明人李贄認為:“身履是事,口便說是事,作生意者但說生意,力田作者但說力田?!笔鞘裁淳褪鞘裁?,否則漏洞百出,捉襟見肘。婢作夫人顯示了一種不及、不配,勉強為之,一看就穿。做個本色的婢也無妨大雅,品位是低一點,達不到上乘,卻也可以欣賞。如王欣的字在婢格,也有他存在的理由,有他發展的空間,只是要升到夫人格就得下大功夫了。審美比較是最容易發現二者的差異的,讓人看到一些美好,一些不美好。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坐標,每一幅作品也都有自己的位置,不必有意地對一個人、一幅作品擢拔,使之名不符實。

蘇東坡面對他那個時代文壇的不良現象作了批評:“近日士大夫皆有僭侈無涯之心,動輒欲人以周孔譽己,自孟軻以下者,皆憮然不滿也?!蔽氖科⑿云纥c怪點可以理解,文筆狂點野點也無妨,但要把自己抽拔到一個離奇的高度,讓人稱自己為周公、孔夫子,那無論如何都是荒唐,連蘇東坡都看不下去。這樣的現象,哪個時代都有,如果沒有蘇東坡的提醒,估計不少人就被蒙蔽了。一個時代文壇藝壇,大師是不會多的,如果大師多起來,四處可見,那肯定是許多婢傾巢出動,冒充夫人來了,上演婢作夫人的鬧劇。古代社會的書寫那么日常、頻繁,書法大師有幾個?非書法大師的手筆也精湛非常,即便以學識才華相向而毫無愧色。那些通過種種手段扶持上去的,有名有位,卻因道德不配位,才學不配位,不免訾議橫飛。有時就是如此,沒文化裝得很有文化,厭惡讀書裝得酷愛讀書,平素誰也不知真偽淺深,忽然時候到了,揭起皮相,露出真實的底子。明代李夢陽曾說過如此現象:“握樞居要則意飄江湖,處悠履閑則心懸魏闕”,如此不正常,那就只能假裝了。

蘇東坡由此斷言:“所以得患禍者,皆由名過其實,造物者所不能堪,與無功而受千鐘者其罪均也?!碧K東坡認為名過其實的人會有禍殃,有如無功受祿之罪,由于不合禮法,不合天道,讓造物者受不了。蘇氏此說當然帶有因果報的意思,未必就如此對應。但名不符實的確是一種不公——名實是行于社會的,是一個公器,絕對的公允是不可能的,但要力避不公,而不是有意造成名實的不公。名過其實就是制造一種牴牾、沖突、矛盾的起因,因為名實不相匹配,使人產生懷疑、嫉惡、怨恨。蘇軾認為:“世間唯名實不可欺”,清人葉燮也認為:“能欺一人一時,決不能欺天下后世?!比绱?,也就規范每一個人的作為,逐漸遞進,有多少實,得多少名,實至了,名歸了,各各展開。這個過程的正當做法當然是窮索精研,刻苦砥礪,方合人道天道,倘功夫都用來投贄拜謁、蠅附蟻營、干祿祈進,那就相違。不遠觀,就以民國間文士為例,何嘗有如此多協會頭銜相博,純乎藝文愛好,一介書生,卻讓人提起生出崇仰之情。有的人有實亦有大名,有的有實卻無甚聲名,卻以一身學識篤定于世。至于謝卻浮名的人,更是以藝文為自適之功用,不舍疏離。清人魏禧認為:“可以舉天下之物,而無所撓敗”,正是一些實過于名的癡迷之人。

婢作夫人是書論上的妙喻,婢與夫人各有名份、位置,本來是自然而然的,自行其道,各得其是。婢作夫人是萬萬不成的,每個人都有眼睛,不難辨識——那些裝出來虛假,總是經不起時日,倏爾打回原形。這也使人有所警覺,書雖小道,豈能輕薄為之。

出名趁早

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沒有那么痛快?!痹谒壮H丝磥?,既然早晚都會出名,那么還是趕早不趕晚,早出名早快樂,聲名帶來不少利益,使出名者早早享用。如果一個人到耄耋之年方出名,快樂也不會持續太久,出名給老人帶來的快樂也很有限。于是早出名這種念頭,只要與時代觀念合,也就如春日來時,促成快生快長。

外在條件具備了,出名就早;外在條件不具備,則顯遲緩。有的人官做大了,推進了他在書法上的進展,如唐初諸名家。有的人的書法得帝王公卿贊賞,聲名就高于未被贊賞者。有的人人品高潔,眾口皆碑,書法聲名也與人品齊。還有一些人或奇或怪或顛或狂異于俗常,故事多了也出名。如果什么條件都沒有,也就不必存出名念頭。今日來讀北朝如此數量碑刻,作者連名姓也無,又如何說出名。

當代書法人出名的行為主要來源于重要的展覽和競賽。大展大賽獲得一兩次成功,加入國家級書法家協會,名亦成立。有的書法人為了強化聲名,逢大展大賽必參加,積幾十年熱情仍不罷手,于是名聲日上。從賽事的舉辦來看參與者,青年書手居多,中年書手減弱,老年書手幾乎不可見了。青年書手隨勢乘氣,屢試不爽,聲名逐漸積累,上揚,加上宣傳媒介的發達,即使人在海角天邊也天下皆知。大展大賽推進個人的聲名,聲名又化動力,這也是每次活動都熙攘無歇的原因。真如金圣嘆所說:“如眾水之畢赴大海,如群真之咸會天闕,如萬方捷書齊到甘泉,如五夜火符親會流珠”,煞是群情激越。與此相反的是,上個世紀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出生的書手,如果至今還不是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估計難以跟上此時的書法節奏,跨不進這個門檻了。每個時段有每個時段的要求,不會停下來等待。每個人都屬于一個時段,如果不能隨之進展,幾十年過去,只能越來越落在后面。有人說王羲之也入不了大展、入不了中國書法家協會,因為他的創作不合今日之要求,他只能活在他那個時段。最適宜的是二三十歲的青年書手,逢其時,知其通變,因此出名亦早,青春不虛。人就是這樣,相逢得時,或者不得時,結局相差很遠。

少年得意早早出名——一批青年書法家的確如此。年紀再輕,只要達到設置的標準,就可稱為書法家了。這也使書法家的隊伍年輕化——年老的幾乎進不來了,而每年都有青年進入,各級書法協會,成為青年書法家相聚的空間。

出名于青年時,可謂早早。古代不見有如此之多的大展大賽,所謂的書法家也就是自然而然地發展,同時加之以文并進。在逐漸生長的過程中,總有少數人脫穎而出被約定俗成地認可,從而出名。譬如白居易詩的出名是在社會上各階層展開的:“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其詩者;士庶、僧道、孀婦、處女之口,往往有誦其詩者”,因此,“是以不脛而走,傳遍天下?!碑斎?,這個過程就慢了,需要得到眾人認可,口口相傳,像時下憑一次入展、得獎而讓廣眾知之,在既往時段難以實現。

清人袁枚認為:“疾行善步,兩不能全。暴長之物,其亡忽焉?!庇械男袨橛捎谶`反了事物發展的規律,結局慘淡。書法藝術是慢學之典型,惟篤行可以致遠,整個過程朝乾夕惕,未可輕慢。而今異于昔時,出名早了、快了,速生速長起來。名聲具備,而相符之實卻遺落了。譬如學識修養的充實——由于這些不可能拿出來競爭高下,不能為早出名提供效應,就理所當然被忽略。如果不是自覺地有心有意學習,慢讀慢思,陶冶融匯,充實豐富,把節奏放慢,大都忽略而過。后來,賽事也要以文化考量書法家了,詩文不能自撰,徒喚奈何。在參與競賽的書藝技能如此熟練時,學識修養又如此生疏、欠缺,也是因為時下的出名規則是如此,在快出名中,許多學習跟不上,只好拼湊、抄襲。明人顧起元說:“才不如古人,學不如古人,思不如古人,工力不如古人”,在許多不如古人的同時卻得書法家之大名,出名成家,春風得意。也就讓人對這種出名早的構成,產生一種俗常的想法——它就是一種快感。

傳道士

書法批評有多么重要?它的宗旨是什么?作用是什么?意義是什么?可以說出一大堆內容,很有見地,使人覺得書壇真是不可缺少批評。論說批評重要性的人多,從客觀上說,從觀念上說,只傳批評之道的深刻,鼓勵他人去做具體的批評實踐,而自己站在云端觀看,從未想到要切實地對一種現象、一位書法家進行批評。止于傳道,止于把批評說大說空,這讓他人看了,知道傳道士的心思,也就只是笑笑,當熱鬧看——審美批評是藝術范疇,一經以俗世眼光視之,沒有誰愿意出手。

書法批評這么好的事,也很有意義,為什么停留在傳道上?說起來就是不想親力親為——最好是自己傳道,讓他人站出來批評。很現實的處世哲學和技巧,由此傳道士也就多了起來,具體實施者少。每個人都有藝術生活的經驗,大道理都毋須多說,灌輸更是不必。每個人都有頭腦,既然當傳道士顯得高深又安全,那何不循此徑而為之。人生在世,有一些大道理不須經人點撥也能無師自通,譬如遠于害,或者避免群起而攻之帶來的不快。傳道士多了,具體的批評就沒什么人做了。不做批評又如何,又不是法定的義務。有意在批評上作為首先要基于自愿,是一個在心理、學識、審美、技能上都充分準備的人。讀文學史,古人的批評,評前人的也居多,譬如南宋羅大經批評唐人李白、北宋蘇軾;清代馮班批評屈原;清代潘德輿更是一掃千軍,把謝靈運、顏延之、張華、陸機、沈約、范云、沈佺期、宋之問一一批過,歸為賊臣亂黨,以為人品不佳,其詩更是不選不讀。這些人都故去了,一個后來者再下狠力批評,就是萬箭穿心,對于當代的作用也未必大。只是批評故去的人,掛礙少,恣肆多,加上與當代人無干,像潘德輿那般橫掃而不細察的批評也就膽大不拘。而一個人面對此時的批評,通常采用盤馬彎弓卻不發的姿勢——一個人處于生存這個時代,他對于環境、人群的敏感警覺,使人舉筆躊躕,左顧右盼,不批也罷。以張海八十初度的書法展來說,“厘米大千”的確是一個很有寓意的象征——一位當代書法家可能盡全身之才華,還是離古人一厘米,而這一厘米只能成為感嘆,心向往之。對這個展覽的評說顯然是以贊美為主旨的,對于張海對于中國書法事業的卓越貢獻,以事實存在展開,如何認識都可以,顯示了評論家對張海的尊敬。對于張海的創作本可以各有所見,卻還是好評如潮,無一不是。為人處事與藝術表現是可以分而論之的,諸如張海書法作品的氣象、格局,是比以前宏闊大了還是狹隘枯索;諸如破鋒的運用,一根線破成髭鬚般散開,它的內在蘊涵、力量是提高了還是削弱了?如果說是個人的創造性,那么這些創造性有沒有審美價值,成不成范例而使書壇中人借鑒?如果一個人成了書壇的引領者、標桿,那么他優點極其突出的同時,不足也會是很獨特的,很大差異的,不同于一般書法家。一個人總是認為自己幾十年的勠力不輟一定是向前的,因為時日向前,但審美是不是也在向前,有沒有可能走向反面?這許許多多的問題都是可以表達的、商榷的,如果真能如此,哪怕有一點給張海啟發,使今后創作中縮短一毫米,那真算是贈予他八十初度的一份大禮——可惜,沒有誰愿意送這份大禮。

一個人辦一個展覽,心存良知,還是想聽聽傳道大道理以外的大實話。畢竟,還想更進一步。

書壇的國學班辦了不少,傳道士的高頭講章一講再講,下面的青年才俊是否聽得進去并付諸實踐?國學對個人最大的促進就是提高了知行的力度,篤行慎為,踐行藝文規矩,事實卻未必如此,在功利面前,國學教養有如敝屣,該剽竊蹈襲依舊不歇,盡悖國學。傳道有時就是一種外在的形式而已,至于效果如何,能否滋養、提高、重塑一個人?不是傳道士的責任。當一個人自身缺乏自覺、自守,真難指望傳道士的勞作開花結果,反而是聽者把國學當作一件華麗的外衣行于世。

大道理不愁人不懂,說大道理不如起來行。在傳道士過多的現實里,又讓人感慨貼近創作、作品做近距離的批評實踐者太少。

個案延伸

當年把蘇童的《妻妾成群》讀完的人有幾多,不會是一個大數。后來改編成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之后就不一樣了??吹娜硕?,傳播也廣,盡管畫面的表現不及文字深刻可思可玩味,但視覺好看,便記住了,反而不知道這部電影與《妻妾成群》有什么聯系。形式轉換的效果就是大化,它倚仗科技的發展。蒲松齡的《聊齋》,當時沒有電影這個形式,只能靠讀文本,靠口傳——生不逢時真是沒有辦法。傳播手段是和生產力連在一起的,時至今日,傳播甚至可以自己操縱,寫了作品就發出,親朋好友再轉發,發不勝發,可至無窮,使觀者無數。王羲之當年的聲名能傳多遠,筆下之作又幾人見得,有限性的時代使一個人受到制約,就算日后的唐太宗把他的聲名做了最大的張揚,能目睹的又有幾人。而今這個時代什么都可以通過查一查得知,進入個人視野。從這個角度說,有的人逢其時,得到了廣泛傳播的福利。每個人都希望個人的作品進入廣大空間被閱讀,最南端的寫手完成一幅書法作品,瞬間可以為最北端的欣賞者觀之,使對方或更多的觀眾感受作者的存在,存在感的具備反過來使人動筆無休。

一位作家寫了好幾部小說,可能這一部得好評,另一部受非議,接下來再出手的一部又得到認可,解讀蜂起——人們是以具體的某一部來評說的。蘇童的《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一出來,評者認為他具有先鋒作家之傾向,看到他在創作上借鑒了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技巧,在理念上、主題上都與傳統的文學創作大有差異。接下來他的《武則天》出來了,讀者大為失望,評說也大反轉,認為他落入了史料的羅網里,無從展示個人的語言特色,人物形象也就無從產生魅力,寫實、虛構都被束縛。后來他的《黃雀記》獲了大獎,評說的傾向當然走高。這就是一個作家和評論的關系,即出來一部,被評說一部,是比較具體且有區分的。書法作品似乎不如此,人們對于書法家的印象是籠統的、囫圇一團的,沒有明確的此幅彼幅之分,一位書法家創作的作品太多了,甚至一天都可以產生幾十幅。評說也就是一個總的印象,不至于細致某一幅,又缺乏對書法家跟蹤研究,不像對作家的跟蹤,使某個階段、某部作品的取向都得以展示。由于大而論之,橫掃一過,也就不能產生針對性,書法家認為精彩的,評說者視而不見;書法家認為屬于探索性未及完善,評說者卻難以體驗,以為走偏。由于不能細致具體,書法家對于評論,終是以為沒有逼近自己的創作實際。

蘇童的短篇小說都很短,真可謂短篇小說。里面的信息量大了,讀起來反而長了。這樣的評價當然是贊賞短篇小說的含量具有超越性,表達密切短而不短。史詩般的長篇小說大家都想來幾部當枕頭,似乎一個人的才華只能通過長篇才能體現,以此作為衡量一個小說家的指標。于是越寫越長,不長無以成小說。藝文的風氣相激互滲是正常的,書法中的長篇也成為盛行,幅式很長,文字量很大,如果是多屏條,足以遮蔽一面粉墻。沒有誰會從頭讀到尾,也不是寫手都擅長如此長篇,只是眾人皆長我不可不長,否則就被淹沒了。形式上的大畫面感一直被強調、夸大,由此而來的物質材料花費也越來越多,而內部卻少有充實、靈氣,反而于冗長中單薄勉強和堆砌。如此之長也就沒有太多意義,人們在滿足視覺之余,還有更深度的要求,是不止于看熱鬧的淺薄。長度是外在的,寫長寫短難以說其高下,縮龍成寸又何嘗容易,清人李漁認為:“文患不能長,又患可以不長而必欲使之長?!敝皇秋L氣的驅使,使不多的擅長者為之,更多的不擅長者也勉強為之。如果回首看前人的短章,字無須多,興起三兩行便戛然而止,使人讀畢輕松而又有所得,感覺并不亞于長篇,尤其是輕松感。每位寫手都有自己的空間,即便不拓展,于此中做充分的發掘,特色的表現,何愁不能過人——于藝于文,道理都是貫通的。

倘若古人,藝文集一身,相互借鑒探求理趣,怡怡無間。今學文者與藝疏,學藝者又與文遠,如此這般便覺二者能通者真乃個人之私幸。

筌蹄之得

一個人喜好書法,就得選擇學習的方向。方向通常有兩個,學古人或學今人,這是很個人的選擇問題。取法上或取法下,每個人的標準不同,張三認為上者,李四以為不屑,便各自學去。取法古人雖然是大方向,但古人已遠,他們生活的那個時代、那個情境,今人探索難度甚大,時日過盡往往無多收益。取法今人卻相對容易,如果不遵舊說,一個人以今人書法為范,也完全可行——就如胡公石取法于右任,也能成一代名家。品位、品味都是隱于內部的,在一個不重品位、品味的時代,取法的講究也逐漸淡漠。捷徑的意義就是節省了時日,對節奏充分尊重。書法生活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可脫離日常生活的,而日常生活的主旨就是對目的的達到要直接,手法要迅疾,同時消耗的成本低。很明顯,學古風固然佳好,只是慢,又未必能合于時。提倡取法古風是必須的,每個人都贊成,而實用則不與之相符,實用有自己的實踐法,甚至就與提倡相反。學隸者無不說學漢隸,實則不以漢隸為師,而是學今人隸書。作品是不可逃神采逃氣韻的,學今人就是今人形今人味。取法觀的改變,是人對于舊有取法觀的反動——古風的確好,不能實用又何益,明人李贄曾曰:“畫王婆易,畫武大難;畫武大易,畫鄆哥難。今試著眼看鄆哥處,有一語不傳神寫照乎!”由于王婆易畫易見成效,畫者蜂起,而傳神寫照的鄆哥顯然不易畫,真要畫就費心費時了,便避之不及。

蹈襲之作不斷被揭露,蹈襲痕跡太明顯了。今人蹈襲今人,可見輕易,真能把古人作品也如此為作,又何其難。不論法古人法今人,最終都要落實于創作。創作是需要一些原創元素的。蹈襲當然自原創,以致不斷被揭露。蹈襲越有能,創作則越無能。蹈襲越膨脹,原創則越萎縮。文學較書法遠重視原創,蹈襲他人不可,蹈襲自我亦不可。蘇東坡寫了兩篇《赤壁賦》,后一篇肯定要異于前一篇。第一篇寫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钡诙獙懚?,“霜露既降,木葉盡脫?!奔词箖善紝懬?、冬,也是兩種寫法。文士只有對蹈襲時時保持警覺,才能不斷開拓個人的審美空間和表現手法。書法創作允許不原創,抄古人的詩文一輩子都無人指摘,這也使人滋長對于原創的惰性,不原創奈我何,做一個抄手又何妨。長期如此的心態漫延,也是書法家離個人寫作越發隔離的原因——創作不可漫說輕易,是蹈襲瓦解了創作,使一件書法作品或多或少都攜帶了如此的嫌疑。今日我們讀古人之作,他們的魅力就是給了我們廣大的解讀空間和多元分析的可能,而不是一眼洞穿的淺顯。

應時是學今人的根本,應時是以現實的眼光審視藝術,它的實用性是第一位的。學以致用,時效居先。不應時的是另一些人,懷有與應時相異的想法,并不想在筆墨上應和,由此對場面上的活動較少關注。應時的書法觀培養了另一種學習方法,運用起來貼近此時的書法審美。一些書法作品應時了,一些書法作品也就因為不應時而不被選擇。參與者一直都在參與,不參與者一直都視有若無。這也使一些書法活動總是那么些人,那么些面目。應時也是有時效性的,此時應時,彼時就不應時了。若一直想著應時,自我又何生焉。時間總是不斷向前,應時終有遲暮時,它給予應時者階段性的利益,卻未必久長。如果一個人只想著階段性獲得聲名,應時而學、而書不失為最現實的方式。而如果想長久地作為一種精神生活,那就得超越應時,所思所想在應時之上。清人葉燮認為:“隨世人之影響而附會之,終日以其言語筆墨為人使令驅役,不亦愚乎?”原因也如葉燮說的:“始于無識,不能取舍之故也?!?/p>

學書者何其多,空負此生勞也不在少數。取舍盡管是很私有的選擇,卻與日后行于遠近有所關聯。一藝之所學,還是有意于久遠、高上,而非只圖一時。故清人魏禧認為:“練識如練金,金百練則雜氣盡而精光發”,不使自己總糾纏于雜氣間而無意脫身。書法學習如此獨立自主,自我把握整個行程,在公共空間、私人空間橫縱無礙。在如此自由的行為里,反而更需要保持自我的警惕,使得此生勞,不空負,有所得,非筌蹄。

上場下場

曾國藩在給當上總督的曾國荃信中,有一句話很直白,“上場當念下場時”。曾家人物都是有頭有臉的,就連老秀才曾麟書也成了“湘鄉第一紳士”,歷任地方官員都得恭敬待他。因為兒子曾國藩是高官。曾國藩算得上長袖善舞的人,在場上積累不少名望,但同治九年處理天津教案時,“積年清望幾于掃地以盡矣”。當下場時且下場,甚至連頤養天年的機會都無多,兩年后就撒手人寰。上場下場、場上場下,不同的風光,只是上場時能想到下場的,也不乏清醒和務實——秋風來的時候,最高處的葉子也要被橫掃,掉落下來。

有一次曾國藩向咸豐皇帝討官,沒有成功,一肚子不快朝家里人發泄,弄得一家不安寧。他都是場上的老人了,可還是要向皇帝討個更大的官做,要站位更高,達不到也會不快——這點和俗人沒什么兩樣。像曾國藩這樣,自身有治國才能,也有不少實在的業績,但他還是會積極討要,功高賞薄他是不滿意的,不管能否更上一層,總要表示一個態度。如果沒有討要的態度,皇帝怎么會知道你在想什么。當然,曾國藩后來檢討了自己,認為自己要官“與鄉里鄙人無異,至今深抱悔憾?!痹鴩怯兄疽蔀槭ベt的人,為了上場都會如此,更不須說茍茍營營的逐名利之人的手法了。既然上了仕途,也就要向上發展,就算不入仕途,行于藝、文之途的人,也想由低就高,譬如加入更高一級的協會。有的人按規矩而行事,有人不按規矩而行事,審美和非審美的都有循規矩、反規矩這兩個方面的行為。每個人行事思維不同,手法也不同,最終無疑兩個結果,如愿與不如愿——每一個人還是關注結果的,結果使一些人開懷,一些人沮喪。

曾國藩是喜歡人之舉止持重的,而討嫌輕浮。他認為一個人的行跡是需要有威儀的,也就是要壓重,要沉穩。那種動作過輕、走路過快、表情過飄、說話過易都是弊病。這種認識固然是老舊之說,應和當時那個時代。但它的合理之處在于對人、對文、對藝等方面都貫穿一個鮮明的指向,崇尚沉實厚重,力避輕佻浮薄,有實際之功業,而非靠小智末技而成。他認為“腳踏實地,蹉跌亦不至于過遠,想來比痞子腔總靠得住一點?!彼囆g也如此,譬如學習書法以經典書法為范,接受它的引導,即便最后因個人原因所限不能脫化出來,卻也門庭鮮明,循于軌范,遠遠比自任信手毫無理法的涂抹更有品質、品位。這從曾國藩教曾紀鴻習字中也可看出,認為要經得起困、經得起熬,不可熬不住而撒手,如此方可更上一層。

對于不走仕途以藝文遣興的人,也許就是永遠的場下之人。對場上沒有可望、對上場那一套也無知,以為與自己無涉,場上鬧哄哄時,場下清靜得很。這樣的人群也就沒有由場下到場上、又由場上到場下的轉換,也就波平浪靜,如一心思,如一作為,過尋常藝文生活,是絕對少非分之想的——處于邊緣者大抵如此,把筆為文、為藝已是很快意的事,且個人可以為之達到?,F在??吹降氖菑膱錾匣貧w者,往往淹沒在場下的人潮中,被人忘卻。緣由是身不加修,學不加進,藝文又不濟,進入老年了仍然無個人特色。當時只是因為場上墊起的高度使人可以知曉,當失去場上這個空間后,歸于沉寂也就理所當然。只有少數確實勤奮修煉砥礪不已的人,在場上意氣風發,行場上這風采,而下了場,依舊以其自身特色魅力不減,這就讓人高看了。場上是一時的,場下方是長久,卻都需要倚仗過人的藝術力量行于世,而不是其他。否則,場上讓人非議,場下讓人覺得連非議都不值得。書法史上布衣書法家總是不少,以金農、鄧石如為例,和當時的官僚書法家劉墉、翁方綱、王文治、阮元相比,生活待遇差異不說,精神待遇更不可同日語。但史冊上還是把金、鄧二人留下來了,因為二人的藝術品位值得如此。

曾國藩認為:“吾輩在自修處求強則可,在勝人處求強則不可?!弊孕匏囆g素養使之強大厚實,個人是可以做到的,畢竟是個人獨立的追求。但是要想勝人上到場上去,就比自修藝文難多了,需要有人給一架梯子,這架梯子藏在哪里,需要廣泛托請、尋找。

當然,這是藝文范疇外的追求了。

松而不緊

讀一些藝文回憶錄,是回憶課徒過程的——一些老先生讓徒弟們臨摹古人碑帖,自己坐著,掌中一個小茶壺,不時放在嘴里嘬著。徒弟們把字拿給他看,他就說“蠻好蠻好”,“蠻清爽的”,“蠻有態度的”,這是對寫得不錯的評說?;蛘哒f:“蠻蹩腳的”,“蠻嚇人的”,“蠻奇怪的”,這是言說不佳的,那時流行說方言,以方言評點也就更見生動,也有幾分詼諧,雖然有傾向性,卻都寬泛得很,徒弟們也漫聽漫應,不細問此中用筆、結體、章法如何,又各自寫去,使教者輕松,學者輕松。

一些藝文耆宿為青年才俊傳授有不少不是正襟危坐的,而是寬松之至。雅集時、閑聊時、聚餐時皆可傳授。有扯近的,又扯遠的;相關的,不相關的,漫說者漫說,漫聽者漫聽,各得自由?!豆徘賲舱劇返淖髡吖皆劦剿グ菰L王迪先生,到飯點了,王迪先生便帶他去吃餃子。在餃子店等待的時候,王迪讓郭平動動左手看看他彈琴的動作如何。郭平說:“就在這兒?”王迪說:“那怕什么?”于是郭平便以飯桌當琴,在飯桌上做起左手吟猱的動作,王迪給他點撥。藝文活動有時就是如此尋常簡便,無一定之規要在琴房才有儀式感,只要有意便可進行,其中的靈活性、隨機性往往就不知不覺地起了作用。

從既往的一些文人雅士的交往、結緣來看,范圍未必很大,人數未必很多,與今日的大團體是不同的。團體大了,有些人雖然在其中,名冊上有其名,但從未有可能參加活動,總是處于邊緣之際。參加活動的只是那么些人,不可能遍及全體。而小團體則便利得多,有表達的機會,有與人爭辯的機會。如果再縮小,則是文士與文士間個別的聯系,使表達更直接,對象更明確,那就是書信往來。一個人長期和另一個人通信,其中原因很多,有交流信息和情感的實用目的,也有對某一些藝文認知的交流,樂此不疲,來來往往。書信在交往過程中有延時性的特點——傳遞的信息在郵遞過程延時時,書信的作者又做了進一步的思考,有一些問題又將成為下一封信的內容。書信是私人文本,當時就是為了討論而書寫的,是與對方的密切聯結,于是縱橫捭闔毫不遮掩,雙方都可盡興。我們閱讀這些前人書信是覺察出趣味的,不那么嚴密,亦有信口開河之不謹慎,甚至還有挾個人意氣的俗氣、偏見、無厘頭等無理性的表達。從正反兩方面都可以認為,只有獲得最適宜的方式,一個人表現的積極性才能提升起來。藝術表達的舒適是不可忽略的,如果一味要求理性嚴密,一些探求性的意愿就不能露頭,覺得不輕松了。

曾國潢寫信給曾國藩,認為家中雜事太多靜不下來,要到外邊找一個教私塾的工作,曾國藩就批評他不必如此,只要自己愿意,曠野之地、熱鬧之場、負薪牧豕亦可讀書。何必擇地?何必擇時?曾國藩的理解是源自個人之意,適宜即好,否則就是清凈之鄉、神仙之境也讀不下。從藝從文不可陷于教條章程之中,那么多熱鬧的大場面,高頭講章那么高深,似乎非板上釘釘毫厘不爽方可能得藝文真諦,其實小場面、少人數,甚至就是三兩素心人,成不了規模也成不了氣候,卻和而不同,各得其意,如提燈夜行星星點點,照見所行處。

畫僧曉悟的認識是:“俺是懶得要命,不是懶得去悟禪理,或借懶勁睡大覺去悟出什么道子來,那是瞎擺置!懶字寫成篆書便是上賴下心,就是靠多思多用心慢慢參悟?!比绱苏f更是一意而往逍遙浪漫了。以前的人重自悟少分享,而今則更希望從他人的分享中得到玄機、秘訣。在這個分享的時代,的確可以不費氣力從他人那里分享到不少實用之術,很具體細微,可細微至一點一畫的指腕動作,由于得來輕易,自思自悟就相應減弱,也少了自我探求的混沌不開或豁然開朗的感受,不復雜不豐富,字寫得都很好看,也寫得都很相似,不能脫離時風。如果與人的交往能如到杜少卿府上那般就好了:“眾客散坐,或憑欄看水,或啜茗閑談,或據案觀書,或箕踞自適,各隨其便?!比绻總€人對藝文的追求都很高,都想達到某一些高級的指標,就是在這個追求過程中,強制的、硬性的要求多了,而寬松的、解釋的心思就少了。

有友士釗

想想章士釗這個人,也覺得可以思索一些問題。

現在說章士釗,會覺得是一個已經遠去的人,好像沒太多感性的內容可以回味,倘若把他和陳寅恪、高二適聯系起來,又覺得與文藝中人近了。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章士釗到中山大學拜訪陳寅恪。陳寅恪把自己的新著贈與他,其中有一本《論再生緣》油印本,章讀了甚為贊賞,有心把油印本變成正式出版物。到香港后就幫著出版了——這在內地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后來這本書從香港流入,中山大學追查如何傳出,陳寅恪的太太告知是章士釗帶出去的。由于是章士釗,所以不了了之。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高二適寫了《〈蘭亭序〉的真偽駁議》,無處可以發表——沒有哪一個刊物肯接受這篇反駁郭沫若的文章。哪位主編愿意自找麻煩惹郭沫若不痛快呢?郭是有絕對話語權的,他在文藝界至高無上的位置上,他發表《蘭亭序》為偽作的文章毫無難度,而對高氏言,則難度有天大。所幸他有章士釗這個朋友,有能力解決這個難題,最后得以發表。

說章士釗是有學識的文人,其識見、能力又遠遠過于文人。

書生辦事,敗多成少,原因在于不諳辦事路徑。所識人無多,所識人中如章士釗者則基本沒有。書齋里的功夫做得實在,書齋外的功夫一籌莫展,守著佳作,苦苦等待,或者任其沉睡。畢竟道統不同于政統,不似做文章那么順手,它們本是門道不同,有時就需要倚仗他人的支持。他們認識章士釗,彼此還是好友,他們的遭遇讓人頗有拍案驚奇的效果。

每位學人都需要表達,使自己的見解不囿于斗室而能進入更廣大的空間里,獲得評說,即使毀我譽我也能見出外界的關注。但是一些學術見解也為時、為勢、為人的原因不能公之于世,于是等待時日。如果不遇章士釗,誰也不知何為《駁議》。而另一邊是郭氏一而再、再而三地發表,強勢之至。有話語權和沒有話語權是不同的,沒有話語權的學人無從表達,喪失商榷、反駁、批評的機會。于是有的文士也會坐不住書齋,費時日費臉面找人,看能不能拿到話語權。學術論爭如果從學問角度看無疑是單純的,為學術而學術,各抒己見,都是書生意氣問學情懷,箴所闕,濟所長,各及禆益,真是快哉快哉——這也是值得期待的理想境界。

時至今日,表達的形式已經從以前的單一、單調轉化為多樣形式,不必囿于報紙、刊物。每個人每天都可以發表自己的見解,同時也閱讀他人的見解并給予贊美或批評。如果高二適活到今日,他有多少《駁議》都可以魚貫而出,不必等待章士釗。顯然,此時的表達渠道比既往清暢多了,它培養、激發了人們發表的熱情且更為自我。當然,在時下眾多表達中,如何使自我表達更具備文質兼美這個要求,還是值得重視和錘煉的,表達也是需要追求品位高的載體。把自己訓練成千里馬,如果沒有伯樂也無妨,如果伯樂來了,那就是錦上添花的美事。章士釗顯然是看中了《論再生緣》和《〈蘭亭序〉的真偽駁議》,才會樂意相助。章士釗自己也有一篇《柳子厚之于蘭亭》在《蘭亭論辨》一書中,他自己也是有見解的。舉薦肯定是有前提的,舉薦不是一時之興至,他負有責任。舉薦得好,它的意義不是屑屑爾,而是很有價值。

章士釗利用自己的聲名、地位和關系,舉薦他認可的文章。首先是明眼,認為文章是有價值的,值得推出,或許還有對此時學術生態存有一些看法。其次是樂意為之。樂意不樂意是很個人的事,伸出援手意味著支持,也意味著必須為此樂意付出努力使之成功。其三是舉薦的能力,若無能力,滿腔熱情必付流水。章士釗舉薦高二適的《駁議》,由于得到支持,遂無障礙??梢哉f,章士釗不僅僅有良知、熱心,還具有公義,畢竟是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舉薦永遠是兩面性的,或大好或大壞,與大好相悖的是缺乏公義,礙于私情,舉薦平庸,對平庸之人、平庸之作極口揄揚,逢人說項,牽合歸之,使優者旁落,黃鐘毀棄,如此為之者多了,則學術性、藝術性大率偽爾。

與之相比,能幾人章士釗?

長于頌美

朱熹談文學現象時曾認為:“長于頌美而短于規過?!焙芏嗄赀^去,仍是如此。

不時會讀到一些評論,譬如張三評李四的書法作品,把李四當王羲之來說,用意失當,藻飾無休,潤色愈工,其實愈喪,從而事失其本,文害于理。面對如此不實的頌美,李四居然不拍案而起駁斥其荒唐,而是坐享這虛妄之說,心中暗喜。反之,如果有人實事求是地評說其作品,指出弊端,或者提一些建設性意見,那就坐不住了,非個人站出來反駁,則延請交好、或弟子出場,討還所謂的公道。在頌美和批評面前,態度可見不同。

頌美是一種順思維,投對方之所好,順對方之思路,甚至在這個過程中進一步夸飾,紛紛肆行而乏約束。人在俗世中,俗世生存之道就不違俗情,不逆俗事,甚至逢人說項,極口揄揚,以為俗世生存之理。投桃必報李——說的就是相互之間的呼應關系,只是時間的前后而已,這個投桃者也將得到回報,以至相互關系其樂融融,結以友好。

俗世生活求其順暢,審美生活也多如此。書法家鐘情于創作,其作品為個人智慧、才情及技能之儲存器,自然企求他人的頌美。知音之夢自古就有,因為知音能順其思維而行,喜其創作手法,以為甚為佳好,可以自然而然地做到清人薛雪所言之:“美則牽合歸之,疵則宛轉掩之?!逼鸬竭@樣作用的知音,實為偽知音,未必有審美閱讀的堅持,也未必有公正的判斷,只是因為人際關系予以鼓吹,以致所說皆粉飾虛美,落不到實處。唐人白居易曾說:“碑誄有虛美愧辭者”,因為人死了,就多給一些廉價淺薄的浮詞,說起來沒有什么價值。而人尚在就恣肆于不實,真可謂急切之至。蓋棺未必論定,其中欺瞞不知多少。清人潘德輿認為:“凡悅人者未有不欺人者”,因為悅人者是有意為之,置欺人于不顧,每每以華縟、奇詭、浮靡之詞為之,使人難知其本。

頌美肆溢,止于識者。問題是識者甚少,而不識者又甚多,也就隨頌美文詞行,甚至隨之訛傳,吹波揚瀾以助其勢。任何藝術門類都有自己的識別系統,使之進入其內部。審美生活與日常生活還是有溝壑在,所謂隔行以相遠,就是差異性造成的。專業就是日常生活感受的超越,否則,都是日常生活經驗的評說,與審美評說遠矣。專業批評有與作者截然不同的介入意識,他的敏銳和敏感,會看到作者缺陷的那些部分。批評比頌美更需要努力學習,至于精學粗學,總須追求貼近,明白一些道理,躲開一些陷阱,掌握一些方法,才可能說一些切中肯綮的話語。文學修辭固然需要借助,但它的分寸感必須遵守,含蓄、蘊藉亦生美感,寧可存在說未盡、多留白,以待補充。漢司馬遷曾說:“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弊”,由于過分無節制,也就走向反面,形神都不似了。

頌美何其奢華,批評何其吝惜。宋人中有不少把“本朝第一”贈予蔡襄,本不至于如此決斷,卻又如此慷慨。其第一本身就不合藝術之旨,至于其中緣由總是存在。錦上添花的順水人情在俗世中不少,蔓延到藝術中來,排座次,品高下,也就難免。批評能否如頌美那樣漸成風氣,成為大家樂意運用的一種審美方式?這是值得追問和思忖的。盡管審美生活高于世俗生活,但作為批評的行為,和頌美一樣,都是遵循個人意愿的,是來自個人的自覺的??梢詫εu行為關注、重視,并予提倡,卻不可對批評強求。宋人黃庭堅認為:“文章大概亦如女色,好惡止系于人?!泵魅酥x榛所言也有道理:“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背珜w倡導,批評永遠不會像頌美那般讓人樂意為之。人們視頌美和批評為舟之雙槳,其槳大槳小,槳長槳短,行于水上,何時協調。

當然,佳好之作也須有所推介以為世人知之,也就是倚仗頌美。它所需要規避的就是唐人李翱所說的:“事失其本,文害于理,而行狀不足以取信?!边@一點避免了,頌美也可以更近乎其本來,使頌美實在不諛,也是需要學習的,它不同市井的無聊吹捧,更不是肉麻的討好。否則,頌美過頭的文字問世后也只有兩個閱讀者,一個是頌美者,另一個是被頌美者。

指標之外

古代社會沒有各級的書法家協會,又如何來評判一個人的書跡優劣?除了靠大家公認,肯定還有那個時代的一些方法和要求。一時有一時的解決方式,未必要像今日通過大賽大展來定優劣高下、名大名小。一個人要達到一定的高度并為人認可,就要相應地完成某個指標。指標運用明白的數字,讓人一看就懂,然后付之實踐。譬如參加國展一次便可加入中國書法家協會。這個指標明確告知了它的高度、難度,能達到者和不能達到者結果會是兩樣——這也是國展到來時人人充滿激情的原因。至于省、市級別協會也各設指標,以接納相應的會員。有的書寫者是由低級往高級發展的,逐漸遞進地達到指標。有的則是一下子達到最高指標,省去了中間環節,可謂鯉魚躍上龍門。

方式各有不同,但達到指標規定的數量是不可逃避的。此前那些達不到指標而進入的,無非就是以非正當手法實現——當許多人在為達到指標勤奮工作時,另一些人卻無視指標,這也是藝術場域的一種真實——所謂不公正、不公平,在指標上也可見出一斑。

沒有指標肯定是不行的。自詡善書,不參加任何活動,無法進入各級協會,無論如何也讓人難以坐實——作為書法藝術,孤芳自賞、自高,而不進入社會渠道接受檢驗,縱使絕佳,也缺乏某些參照性以及衡量的某些可能性。自說自話是沒用的,指標是堅硬的、是一個相對的定數,因此適宜個人自己考量,完成了幾個指標,還有幾個沒達到,繼續努力。

指標達到,理所當然地成為這一級或那一級的成員,有資格參與這一級或那一級的藝術活動。資格就是藝術身份證??倳腥嗽兡橙耸欠瘛爸袊绤f會員”、“中國作協會員”?在對一個人的作品全然沒有閱讀時,從他的身份達到何種指標來認識,也是一個權宜的參照。當一個人達到指標后成為一個協會的成員,通常有一勞永逸的效果——大功告成。以至后來筆下越發不濟,才華不足且用功又少,也就名不副實了?,F在還沒有哪一個協會做如此考核,將水準每況愈下已全然不符合要求的會員清除出去,由于當年他達到入會指標,這份福利大可延至一生享用,無須擔心取消。

至于達到指標之后如何,未必考慮。

更多的指標是隱形的,不可實指、測量,卻可以追求、探索,無可窮盡。一些人達到指標后繼續前行、深入,如清人葉燮所云:“多讀古人書,多見古人,猶主人啟戶,客自到門,自然賓主水乳,究不知誰主誰賓,此是真讀書人,真作手?!边@里談到了“真作手”。真作手以作為榮,不中斷實踐、研究,著意開拓個人的審美空間深廣度,去觸及更有難度的復雜的問題,以有限追無限。如果說此前的指標是一個門檻,許多人都跨進來了,而此后則全由個人掌握,他們在審美方向上的差異和實踐上的差距,也就越來越大。

明人安磐認為:“詩如參禪,有彼岸,有苦海,有外道,有上乘。迷者不能登彼岸,沉者不能出苦海,魔者不能離外道,凡者不能超上乘。雖不離乎聲律而實有出于聲律之外?!钡拇_如此,都會作詩,都稱為詩人,卻是許多類型——有的只是不離乎聲律,有的卻能出于聲律之外。它使人深思的是,聲律之外是一個更廣大的世界,是一個值得盡平生之力作為的地方。數學家陳省身曾認為數學沒有諾貝爾獎也好——沒有這個指標,也就有無數的指標,使人有更寬松、自由的研究態,不止于要拿這個獎,而是比拿獎更高遠。

那些不明確的指標是令人傾心的,譬如做一個有文化根底的書法家,除了把字寫好,也讓自己的文化素養得以提高。譬如在對書寫技能癡迷實踐的同時,也選一個審美方向,做一些研究,寫一點有學理性的文字。諸如此類,都是自設難度自愿作為,因為再也不會有人設置指標了。要不要往藝術審美之深處走,全是私有之事,他人難以置喙。黃庭堅曾認為:“道常無一物,學要反三隅?!薄叭聜淙f物,大方無四隅?!币粋€人只有大認知、大情懷方能突破那些可規定的、可考量的、可比較的指標,行于大道、遠道。清人管同認為文士要“日畜吾浩然之氣,絕其卑靡,遏其鄙吝”,由此看格局大小,境界遠近。

大士當有大旨。

本輯篇名書法:溫文茂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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