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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梭羅對人與自然二元對立的解構

2009-02-01 01:34陳茂林
外國文學研究 2009年6期
關鍵詞:蠻荒梭羅價值

內容提要:西方文化價值二元論把世界上的事物分為二元對立結構,并把較高價值賦予那些處于上面的事物,如:人類/自然、男人/女人、理智/情感、心靈/身體等,從而建構了等級制和前者對后者的統治邏輯。這樣,自然被淪為啞語、劣質、被主宰的“他者”。生態批評主張運用“他者”這一有力武器批判和顛覆人對自然的統治。針對“他者”概念,生態批評家墨菲提出了“另一個”的概念,以消解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美國優秀自然作家和環境主義先驅梭羅在作品中描述了自然的豐富性,塑造了自然的主體性,賦予和強化了自然的內在價值,從而將自然從失語的“他者”建構為言說主體“另一個”,消解了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動搖了人統治自然的邏輯,對今天的生態主義具有重要啟示意義。

關鍵詞:“另一個”梭羅人與自然二元對立解構

作者簡介:陳茂林,杭州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生態批評。

19世紀美國作家梭羅今天已被公認為美國最偉大的自然作家和環境主義先驅。20世紀60年代以來,隨著環境危機的加劇,美國掀起了研究梭羅自然思想的熱潮。1995年,哈佛大學生態批評家、梭羅研究專家布伊爾教授在其專著《環境的想象:梭羅、自然寫作和美國文化的形成》中稱梭羅為“美國最優秀、最有影響的自然作家”,指出文學界對梭羅生態思想研究的消極遲鈍,預言梭羅的生態思想研究將成為今后梭羅研究的新方向。

近年國內外對梭羅的生態批評大都集中在《瓦爾登湖》,其他作品則未得到足夠重視,研究的論題主要包括梭羅對自然的保護、贊美,回歸自然的思想,對工業文明的批判,對文明與自然平衡發展的倡導等,而系統深入探討梭羅對人與自然二元對立解構方法的論文還不多。本文選擇梭羅對人與自然關系觀照比較集中的散文作品《在康科德與梅里馬克河上的一周》、《瓦爾登湖》、《緬因森林》、《科德角》、《馬薩諸塞的自然史》、《冬季散步》、《心靈散步》、《梭羅日記》,借用墨菲的“另一個”概念,探討梭羅如何通過解構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把自然從被動、邊緣、受壓抑的“他者”建構為主動、有內在價值的言說主體,以豐富梭羅思想研究,探索生態批評方法,同時為構建和諧社會、實現生態文明提供文化參照和理論啟示。

“他者”(other)的概念是進行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和后殖民主義批評的有力武器,解構與批判的對象分別為資本中心、男權中心和歐洲中心。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后,人類中心主義傳統逐漸成為西方文化的主導價值觀,建構了自我/他者的二元對立,又把這一對立演繹為不同的變體:思想/身體,男性/女性,人類/自然,文明/自然等,賦予前者以優越性,把后者貶低為被動、邊緣化、受壓抑的“他者”,從而建構了等級制和前者對后者統治的邏輯。這樣,自然淪為被主宰的“他者”。針對“他者”這一概念,生態批評家墨菲教授提出了“另一個”(Another)概念。他認為,“如果作為‘其他的又一個(being anotherfor othera)的‘另一個的地位得到認可,那么,人們就會重視人類心理與環境之間通過相互影響而相互發展、變化和學習的生態過程,以建構人類與環境間切實可行的交互模式”(Murphy 42)?!傲硪粋€”這一理念呼吁人們密切關注相關性和相對差異性在環境文學中的描述方式,而“相對差異性概念來自于并強化非二元和多元主體建構的批評策略。這些策略反過來激勵我們聆聽其他言說主體,以及人類社會和自然界那些失語和受壓抑者的聲音”(Murphy 43)。墨菲把“他者”這一客體轉化為“另一個”主體,消解了“自我/他者”的二元對立,動搖了等級統治的邏輯。因此,生態批評主張巧妙運用這一觀點,把自然從“他者”轉化為“另一個”,這樣,人統治自然的邏輯就不復存在,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得以消解。這和生態批評的批評策略是完全一致的,其實質是解構人類中心主義。人類中心主義認為,人類具有內在價值,是衡量一切的尺度;只有人類享有生存的特權,應該受到倫理關懷;自然不具有內在價值,不應被納入倫理關懷的視野;自然僅僅是一個具有工具價值、被人們開發利用、征服控制的“他者”。因此,生態批評極力倡導凸顯自然的內在價值,揭示其主體性,消解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提高自然的地位,最終謀求人與自然和諧共處。

細讀文本,我們發現梭羅作品中的自然不僅具有外在價值,而且具有內在價值。大自然的內在價值在于以下兩個方面。其一,當代著名環境倫理學家羅爾斯頓認為,從根本上說,價值是這樣一種東西,它有利于一個生態系統的變化,使該生態系統更豐富、美麗、多樣、和諧、復雜(Rolston 222)。著名的深層生態學代表賽欣斯和奈斯也認為,生命形式的豐富性和多樣性構成其內在價值。其二,普通倫理學認為,具有主體性的東西具有內在價值??梢?,自然的豐富性和主體性是其內在價值的關鍵,而其內在價值又是從“他者”轉化為“主體”的關鍵。梭羅抓住了這一關鍵,描寫了大自然的多樣性,突出其主體性,從而把自然從“他者”轉化為言說主體“另一個”。

為了把自然從失語的“他者”轉化為言說主體“另一個”,梭羅首先描述了大自然的多樣性和豐富性,賦予自然以內在價值。梭羅是一位迷戀自然、描寫自然、謳歌自然、研究自然的作家。自然是他創作的素材,他作品的主角和主題。蔥郁茂密的森林,洶涌澎湃的大海,蒼翠雄偉的高山,平靜美麗的湖泊,星羅棋布的沼澤,五彩繽紛的鮮花,展翅飛翔的小鳥,自由嬉戲的動物,奇形怪狀的昆蟲等等,自然界的一切都為梭羅提供了用之不竭的創作源泉。梭羅終生都親近自然,觀察自然,欣賞自然,抒寫自然。他作品中的自然獨具特色,美不勝收,引人入勝,令人陶醉。

梭羅作品中的自然不僅具有審美價值,還具有怡情作用和精神治療價值。當一個人困倦勞累時,他可以回歸自然,消除疲勞,恢復體力;當一個人憂愁煩惱時,他可以投人自然母親的懷抱,治療精神和心靈創傷。大自然能陶冶人的性情,純潔人的心靈,撫慰人的精神。正如梭羅所說,湖是“大地的眼睛;觀看著它的同時也可衡量他自身天性的深度”(《梭羅集》533)。在喧囂的世界上,人們時常為紛繁的世事困擾,甚至為追求金錢、名譽、權力、地位等身外之物而殫精竭慮,患得患失。然而,如果一個人能真正地投身自然,擁抱自然而達到忘我的境界,他就會徹底忘掉塵世間的一切煩惱,其不必要的痛苦就會煙消云散,這就是博大寬廣的大自然對人性和心理的影響。梭羅非常重視大自然對人心靈和精神的撫慰作用,提倡人在肉體和精神上與自然界對話交流,認為大自然是人類健康之源,可以治療人的精神創傷。他指出,“甚至一個可憐的憤世嫉俗的人,一個最憂郁的人也能在自然界的事物里面找到最甜蜜溫柔、最純潔最鼓舞人的朋友。對一個生活在大自然里面而且還有感覺的人來說,不可能會有太過暗淡的憂郁……世間沒有任何東西能堂堂正正地迫使一個單純而又勇敢的人墮入庸俗的悲哀之中”(482)。因此,大自然是人類最好的精神撫慰劑。難怪一些生態批評家把“回歸自然”作為治療現代人“精神疾病”的“靈丹妙藥”。

梭羅筆下的自然不僅美麗宜人,而且蠻荒、危險、原始。這主要體現在他的《緬因森林》和《科德角》里。梭羅對自然的理解植根于他付出畢生精力與自然進行直接的身體、心靈與精神交流。他在瓦爾登湖生活了兩年零兩個月;他花兩周時間蕩舟漂流在康科德河和梅里馬克河;他曾擔任土地測量員,測量過家鄉康科德的土地,觀察當地的鳥獸蟲魚。他曾攀爬山丘,穿越密林,蕩舟河上,游泳湖中。他經常饒有興致、如醉如癡地觀察他的朋友——鳥類、獸類、昆蟲、植物。每天到自然中散步是他堅持一生的習慣。為深入研究自然,他于1846、1853和1857年三次出行,到達緬因森林。正是在這里,梭羅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原始的自然。一方面,這里的自然依然美麗,賞心悅目。另一方面,這里的自然與《瓦爾登湖》和《河上一周》中的自然相比完全是另一番風貌:原始、蠻荒、嚴酷,人跡罕至。這是一片樹木繁茂、無邊無際、陰森可怕、與世隔絕的原始森林,其間倒下的樹、腐爛的樹和茁壯成長的樹相互交織,形成一座天然的森林迷宮。北特溫湖區的荒野更加與世隔絕。森林里一片寂靜,偶爾傳來熊的吼叫,美洲獅的咆哮,可怕的狼嚎,大嗓門的貓頭鷹的凄厲鳴叫,從湖泊遠處傳來的潛鳥的叫聲——清晰、粗野,一點不像鳥的叫聲。這里的大自然充滿危險,嚴峻冷酷,陰森可怖,咄咄逼人。接觸到蠻荒、冷峻、無人問津、令人敬畏的大自然,認識到自然的寬廣、深邃、崇高,梭羅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和驚嘆:

我們很難設想出一個沒人居住的地區。我們習慣于認定人無處不在,每一個地方都有人的影響……可我們還沒有見過純粹的自然……卻是未開化而令人生畏的。我帶著恐懼看我所踩的地面……這就是我們所說的那個地球,那個在混沌和黑暗中造出的地球。這里決不是人類的花園,而是未被開發的地球。這不是草坪,不是牧場,也不是草地,不是林地,不是休閑地,不是可耕地,也不是荒地。這是地球新鮮而自然的表面,因為我們說地球是造來永遠給人類居住的。大自然把它造成這樣,人類能利用它就利用。人類是不會和地球聯系在一起的。地球是廣闊,奇妙的物質,并非我們聽說的人類的大地母親,也不是給人類踩或埋葬的大地……在那里會感到一種注定對人類不友好的力量出現。(720)

梭羅睜大了眼睛凝望著原始蠻荒的自然,以一種充滿敬畏的口吻描述大自然,好像平生第一次看到地球。他開始懷疑愛默生關于自然僅僅是“象征性的、附屬的、或許不存在的”假設”(McGregor 74)。與蠻荒的大自然的接觸在梭羅自然觀的發展過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他目睹了真正的自然,并得出結論:大自然是以真實的物質存在的,廣闊而奇妙,是一個獨立性的存在,并非人類的花園,并非草坪、牧場、草地、林地,也不是休閑地、可耕地、荒地。他認識到人類與大自然相比之下的渺小,認為人類并不是世界存在的理由。自然獨立存在,與人類無關,也并不關心人類的生存與滅亡,因而獨立、原始、未開化、不可馴服的大自然永遠也不會被人類征服。這一認識是梭羅對人類優越性和人類中心主義宇宙觀的嚴厲批判,體現出生態中心論思想,是他自然觀走向成熟過程中的重要一步?!八罅_用全新的眼光看到了蠻荒的自然。這并不表明他對山頂上觀察到的景象持拒絕態度,相反,是他自然觀的進一步覺醒。梭羅所有最著名的贊美蠻荒的自然寫作都在這件事情之后??扑巧匠蔀樗麄ゴ蟮撵`感之源”(McGregor 71-72)。

《科德角》是梭羅在1849、1850、1855、1857年四次去那里游歷的基礎上寫成的。梭羅在這里看到了無邊無際、驚濤駭浪、充滿敵意的大海。站在俯瞰大西洋的一塊懸崖上,凝望茫茫大海,梭羅將海上的一切盡收眼底,海里波濤洶涌,遠處水天相接,天空布滿烏云,“海浪撞在海岸外面的沙洲上,浪花四濺……似乎從許多十幾英尺高的看不見的大壩上落下千百條瀑布,卷起泡沫涌向海灘。連接我們與歐洲的唯有這野性未改的海洋”(988)。盡管大海也有平靜溫順的一面,然而大多數情況下,它狂躁不安,充滿野性,殘酷無情。與緬因森林中原始、野性、遮天蔽日的森林相比,這里的自然兇惡、無情、桀驁不馴,令人毛骨悚然。與無邊無際、廣闊浩瀚、力量無窮的海洋相比,人就像一根漂浮在海上的稻草,脆弱、渺小,任由大海踐踏,不堪一擊。值得指出的是,通過凸顯自然的荒涼和力量,梭羅無意表明自然的高貴與優越,人類的渺小與低劣。他想要表達的觀點是:自然具有多面性,不是作為人類主宰的客體而存在,而是獨立于人類,有著自己存在的目的。通過描寫大海的蠻荒和殘酷,梭羅再次強調了自然的獨立性。它自給自足,為自己而存在。這一點在梭羅自然觀的形成過程中值得注意,不容忽視。

在《緬因森林》中,荒涼原始的自然,蠻荒粗野,豐富繁茂,多姿多彩,充滿活力。盡管與康科德和瓦爾登湖的自然不同,但憑依精神和心靈與自然交互,這里的自然依然像過去一樣歡迎梭羅。梭羅激動萬分,驚愕自然的豐腴、繁盛、廣闊與博大。山上的植物吸引了梭羅的注意力:委陵菜長得茂盛正在開花,美麗的圓葉風鈴草懸掛在峭壁上,熊果、加拿大烏飯樹,黃錦帶,野冬青,大圓葉紅門蘭,垂花綏草,御膳橘在山腳是綠的,在山頂是紅的,小蕨類植物等等,簡直一個鮮花和水果的海洋,花兒五彩繽紛,爭奇斗艷?;囊暗闹参锷?,茁壯成長。在《緬因森林》中,梭羅發現了一個林區,這里長滿常青樹、樺樹和水械樹,整個一個樹木、湖泊、河流、魚類、鳥類、獸類、昆蟲的王國。梭羅這樣描述:

這是一個長滿常青樹的地方,這是多苔的銀樺和水槭樹生長的地方,地上點綴著淡而無味,小小的紅漿果,潮濕且長滿青苔的巖石分布其上。無數的湖和湍急的河流使這地方顯得多姿多彩,江河湖泊里滿是鮭魚,各種各樣的雅羅魚還有麻哈魚、西鯡、狗魚和其他魚,在罕有的間隔空地里回蕩著山雀、藍背鳥、啄木鳥的鳴叫聲,魚鷹和鷹的尖叫聲,潛鳥的笑聲,沿偏僻的小溪還可聽到鴨子的鳴叫聲,夜里,貓頭鷹的鳴叫聲,狼的嚎叫聲,夏天,無數的黑蠅和蚊子成群飛來飛去,對白人來說這比狼更可怕。這就是糜、熊、北美馴鹿、狼、河鯉和印第安人住的地方。誰會去描述嚴酷的森林里無法表達的溫柔和不朽的生命?在這里雖是在仲冬,大自然卻永遠是春天。這里長滿青苔還在腐爛的樹并不老,卻似乎享有永久的青春,極樂無憂,純真無辜的大自然就像一個安詳的嬰兒,太幸福了,一聲都不吵,只有幾只聲如響鈴,愛咬舌的鳥兒和卷卷小溪打破寂靜。(728-729)

該段描寫具有重要意義,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梭羅筆下的自然不僅僅美麗宜人,賞心悅目,而且嚴酷荒涼,野性十足,豐富多彩,生機勃勃。第二,自然不僅具有人的情感,而且還擁有自己的“聲音”。自然不再是失語、邊緣化、受壓抑的客體,而接近了一個獨立的主體。第三,自然是一個獨立于文明之外的存在,一個良性、健康、穩定的生態系統,以及這個系統內的各要素:環境——湖泊、河流、土地;植物——樹木、綠草;鳥類——魚鷹、鷹、潛鳥、野鴨、貓頭鷹;動物——魚類、熊、麋、北美馴鹿、狼、河貍;昆蟲——黑蠅、蚊子,和人——印第安人,可謂“萬類霜天競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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