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人性的真實寫照

斯蒂芬·克萊恩(Stephen Crane,1871-1900),是美國著名的文學家,在他短暫一生中,創作了許多優秀著作,其中1895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紅色英勇勛章》奠定了他在美國文壇上不可動搖的地位。

《紅色英勇勛章》中的主人公亨利·弗萊明是美國南北戰爭時期北方軍中的一名年輕士兵。參軍前,他對戰爭充滿了美麗的幻想,幻想自己在戰場上會表現得英勇頑強,成為人人敬仰的戰斗英雄。因此,他不顧母親的警告參了軍。參軍后的生活卻并非那么羅曼蒂克。開始是單調乏味的軍事訓練,緊接著便是殘酷的戰場生活。在與南軍的第一次交鋒中,他糊里糊涂地開了槍。碰巧,敵人潰退了,他儼然成了英雄,陶醉在勝利之中。緊接著南軍又發起了第二次沖鋒,弗萊明還沒有來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自己的陣地就垮了,他身邊的戰友們就像一群沒有腦袋的羊,四處逃竄。他也跟著別人沒命地逃,跌跌撞撞,慌不擇路,活像個瞎子,更“像只嚇傻了的小雞”[1]。與南軍的第二次交鋒是弗萊明對自己、對戰爭所存幻想破滅的開始。他混在傷兵中往后撤,自己卻沒有一點傷,覺得很不自在,生怕別人發現自己是逃兵。因此,弗萊明渴望自己也能負傷。對他來說,傷疤就是一塊 “紅色英勇勛章”。正在這時,后面又涌來一群被戰爭嚇瘋而逃跑的傷兵。弗萊明攔住一人,想問問他為什么逃跑。不料,那人急于趕路,一轉身,槍托打破了他的腦袋,給了他渴望已久的那塊“紅色英勇勛章”。他的虛榮心暫時得到了滿足。在撤退中,他看到別的部隊往前線開,開始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后來,他回到了自己所屬的團隊。在虛榮心的驅使下,他編造謊言,說自己和戰友們被打散了,在別處英勇作戰,還負了傷,受到了戰友們的稱贊。當他聽到一名軍官貶低他們為“趕騾夫”時,他暗下決心要干出個樣子來。在后來的幾次戰斗中,弗萊明像瘋子野獸一般猛打猛沖,團隊取得了戰斗的勝利。戰斗結束。亨利·弗萊明的勇氣傳遍了全團,成了全團公認的最勇敢的戰士。

自然主義作為西方文學的一個流派產生于19世紀60年代的法國。自然主義理論的倡導者泰納首次闡述了自然主義的含義:文學上的自然主義,就是根據作家對現實的觀察按照科學的方法對生活作符合實際的描寫。所以作為創作方法,自然主義一方面排斥浪漫主義的想象、夸張、抒情等主觀因素;另一方面輕視現實主義對現實生活的典型概括,而追求絕對的客觀性,崇尚單純地描摹自然,著重對現實生活的表面現象作記錄式的寫照,并企圖以自然規律特別是生物學規律解釋人和人類社會。自然主義另一主要代表人物愛彌爾·左拉(Emile Zoal,1840—1902)全面闡述了自然主義的文學主張和創作方法,并以明確的語言進行了高度概括:“文學中的自然主義,是直接的觀察、精確的解剖以及對世界上所存在的事物的直接接受和描寫” [2]。文學自然主義在19世紀最后十年從法國移植到美國,在美國文壇掀起了一股不小的風潮,成為“美國文學第二次復興的焦點” [3]。在美國,最典型的自然主義小說家就是斯蒂芬·克萊恩,最典型的自然主義文學作品就是其代表作《紅色英勇勛章》。

細細品味《紅色英勇勛章》,讀者猶如置身疆場,似乎能聽到槍彈呼嘯,能看到士兵廝殺。而實際上《紅色英勇勛章》并不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戰爭小說?？巳R恩只是用戰爭作為歷史背景,在小說中既沒有過多地描寫戰場上的軍事行動,也沒有塑造什么高大的英雄形象,而是著重描述了主人公亨利·弗萊明的心理過程,塑造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年輕士兵的形象?！都t色英勇助章》自始至終都在以主人公亨利·弗萊明的所思所想為主線,生動地展示了他與自己的心理搏斗的心路歷程:報名參軍前的思想動機;第一次身臨戰場時的恐懼心理;當逃兵過程中的自責與內疚;帶著那塊“紅色英勇勛章”重返連隊,害怕被戰友發現真相憂慮與不安;最后是自己在后來的戰斗中的出色表現并因此而達到了心靈的寧靜[4]。

在小說的開始,年輕的弗萊明對戰爭的認識幾乎完全是浪漫的。他一心幻想的無非是驚心動魄的戰爭場面和伴隨赫赫戰功而來的榮耀的桂冠。但未投入戰斗,弗萊明就發現自己為怪獸般的恐懼所籠罩著。作者描寫弗萊明在打仗前的痛苦感受:“黑暗中部隊就像一只多腳的怪獸,”“黑夜里行軍的隊伍如同兩條從漆黑的山洞爬出來的大毒蛇”;“他頓時覺得逃跑是根本不可能了。他的四周都是銅墻鐵壁。他像被圍困在一個封閉的盒子里?！盵1]這種恐懼是與生俱來的人之本性,潛藏于人類理性的層面下,與個人的生存欲望密切相關。在這巨大的恐懼面前,理智似乎變得有些軟弱無力。當亨利得知部隊勝利時,感到既內疚又惱火,作者用細膩的文筆描述出主人公復雜的心情和感受:“他低著頭踉踉蹌蹌地走著,覺得非常煩惱和失望。當他愁眉苦臉地抬起頭時,周圍的每一種聲音都使他不寒而栗。他看上去活像一個蒙受了委屈卻又有理說不清的罪人”[1]。

第二天的戰斗剛一開始,弗萊明就因不得不繼續作戰而憤怒不已,這種憤怒類似于備受騷擾的困獸的本能反應。于是憤怒和仇恨占據了弗萊明的心頭,令他對周圍的世界完全喪失了意識,以致戰斗結束后還獨自射擊個不停。而憤怒的狂潮一旦回落,他又成為普通意義上的人,在危險面前往往會畏縮不前[5]。作者對此生動地描寫道:“他嚇得臉色蒼白,好像一個半夜三更不小心走到懸崖邊緣才突然醒悟過來的人。他立刻扔掉手上的槍支,面無羞色地如一只野兔般倉惶逃命”[1]。毋庸置疑,在這驚心動魄的一刻,求生欲望占了上風,本能反應完全取代了理性行為。他逃進一片樹林,希望從大自然那里得到片刻的慰藉和安寧,甚至為自己臨陣脫逃尋找各種理由?！八蛞恢豢鞓返男∷墒笸度ヒ活w松果,松鼠害怕得吱吱直叫,撒腿就逃跑,一下子跑到了樹的頂端,它停住,小心翼翼地在樹枝背后伸出頭,戰戰兢兢地向下張望……松鼠意識到危險就跑。它并沒有不動聲色地挺起毛茸茸的肚皮,對準射來飛彈,舉起頭來深切地向蒼天告別,走向死亡。相反,它以自己兩條腿所能運動的最快速度逃之夭夭”[1]。 弗萊明認為松鼠和自己此時的心理是相同的,都是為了生存而逃亡,因此自己的行為沒有什么可譴責的。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此時的弗萊明甚至希望自己所在的北軍打敗仗,以此來掩飾自己的儒夫行為,使自己的潰逃變得合情合理。

弗萊明后來遇到一群傷兵,一位“衣衫襤褸”的士兵的詢問,使他感到無地自容。心理的天平開始由恐懼感傾向虛榮心。在傷兵的隊伍中,弗萊明感到很不自在,他甚至渴望自己也受了傷。親眼目睹了昔日戰友吉姆·考克林的死亡場面, 弗萊明內心受到了強烈震撼。吉姆成為了英雄的榜樣,弗萊明此時把死亡看作是一種超脫,一種拯救,也希望像吉姆一樣死去。不難看出,弗萊明羨慕的只是吉姆犧牲的壯烈場面和別人眼中的英雄形象,他希望自己也能獲得同樣的榮譽。

之后,弗萊明戲劇性地擁有了一塊“紅色英勇勛章”, 回到自己的團隊并受到了戰友們的尊敬。面對戰友們的稱贊,自負和虛榮占了上風,弗萊明覺得自己的儒夫行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仍然是一個男子漢。但同時他也害怕別人知道他這個榮譽是假的,更害怕失去這個英雄的稱號和別人的尊重,因為他也有著對榮譽的渴望和對自己行為的自責。于是在接下來的戰斗中,弗萊明表現得非常勇敢,勇敢得近乎瘋狂。自始至終沖鋒在部隊的最前面,團隊取得了戰斗的勝利。戰斗結束,亨利·弗萊明的勇氣傳遍了全團,成了全團公認的最勇敢的戰士。

《紅色英勇勛章》自始至終圍繞亨利·弗萊明的心理歷程展開主題。主人公亨利·弗萊明的心理經歷了幻想、恐懼、逃跑、慚愧、信心、勇敢的過程?？梢哉f,斯蒂芬·克萊恩筆下的亨利·弗萊明是真實的,他的每一次心理變化,都令人感同身受,甚至會覺得小說中的他就是現實生活中的你我之化身。

海明威曾在《老人與?！分?通過主人公圣地亞哥,對英雄進行過如此明確的描述:英雄不是為失敗而生的,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給打敗。這似乎已經成為了“英雄”的典型性格。我們很難想象,把英雄行為與懦夫心理統一在一起?？墒聦嵣?“英雄”也是普普通通的人,也具有平常人的心態,有膽怯、懦弱和恐懼。當弗萊明是懦夫時,我們能感受到他英雄的一面,而當他成為英雄時,我們又不能忽視他的懦夫心理。膽怯、懦弱和恐懼在生理上是人的本能,勇敢和懦弱的對立統一則是人性復雜多元的真實體現。斯蒂芬·克萊恩在《紅色英勇勛章》中塑造的英雄典型亨利·弗萊明就是一個既勇敢又懦弱的英雄典型。作家在這一典型身上,充分揭示了人性的彷徨、復雜和多元,為我們塑造英雄典型,不再把英雄行為與懦夫心理對立起來,創作了一個獨特的真實典范。

埃瑞克·索羅蒙曾指出:“盡管有很多戰爭題材的小說,《紅色英勇勛章》仍是戰爭小說中的杰作。這部小說是英語小說中第一部純粹從藝術角度闡釋戰爭的作品,其內容、敘述的角度及對人物內心挖掘的深度都是史無前例的”?！都t色英勇勛章》以其卓越的藝術成就著稱,堪稱美國文學史上的一部經典佳作,對海明威、?？思{、約翰·多斯·帕索斯等20世紀作家都產生過直接的影響。

人性是豐富復雜的,也是文學上一個永恒的研究主題。評價一部文學作品的優劣,最關鍵的要看它是否真實、真誠而又創造性地揭示了人性。斯蒂芬·克萊恩用他細膩而又犀利的筆鋒真實再現了人性的復雜與多元,其獨特地塑造英雄的藝術手法一定會給我們的文學創作帶來一些極有價值的啟示。

【參考文獻】

[1]斯蒂芬·克萊恩.紅色英勇勛章[M]. 魏福平譯.青島:青島出版社,2003.

[2]朱雯.文學中的自然主義[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

[3]羅伯特·E·斯皮勒.美國文學的周期——歷史評論專著[M]王長榮譯.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0.

[4]梅華.戰爭在美國青年心靈上的投影[J].外國文學研究,1998, 2:104-106.

(作者簡介:楊麗雯,鄭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