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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舞的蝴蝶

2009-09-28 09:55陶麗群
民族文學 2009年9期
關鍵詞:胡蝶老劉公公

陶麗群(壯族)

“胡姐,收了?”

“收了?!?/p>

“天還早呢?!?/p>

胡蝶從粥鋪里直起腰,她的兩只手油滑光亮的,噴著一股勾人食欲的酥香。她剛才收拾鋪子時不小心磕破了一瓶香油。香油是給來她的胡記粥鋪吃粥的客人拌豆腐備下的,才開兩天,剛才不小心碰翻落地了,胡蝶連忙心疼地蹲下身子雙手攏地上淌了一攤的香油,油全滑掉了,沒攏得一星半點,倒沾了她一手。胡蝶正喪氣地收拾地上粉身碎骨的油瓶子,隔壁賣涼粉甜酒的陳秀林拖著腔和她打招呼了。也許是常年賣甜品的緣故,陳秀林說話的腔調總是甜膩膩的。蝴蝶從紙筒里呼地拉出一條卷得跟一掛豬大腸似的卷紙來,擦抹掉雙手上淋漓的香油后,才抬眼望天上的太陽。少說也該有五點了吧,但五月底的太陽仍高高地懸著。

胡蝶看了兩只盛粥的鋁桶,大米粥桶已經底朝天,玉米粥桶卻還剩有三五碗左右,下粥菜也只剩一小碟燜茄子了。茄子這菜剛燜出鍋時,紫的皮白的肉,很饞人的胃口,但放久了就變成黑乎乎一團,講究的人看了就敗胃口。因此,每天盤盤盞盞里剩的,大都是變了色的茄子。胡蝶想這變色的燜茄子和玉米粥正合了公公的胃口。

胡蝶說:“差不多了,也該收了?!彼呎f邊收拾炒菜的鋁鍋和桌子上的空菜碟。陳秀林挪過來往她的粥桶里看,說:“粥不還有嘛,怎么就收了?”

胡蝶說:“收了,這幾碗留著回家喝?!?/p>

陳秀林說:“今天我見你公公擔了兩回粥,你這粥鋪賺火了今天?!?/p>

胡蝶說:“你整天嚷米價豆價上漲了,好像光給你漲似的。茄子都漲到兩塊五一斤了,我可不是賺火了,賺得滿心都是火氣呢?!?/p>

陳秀林瞄了一眼剩小半碟的茄子,驚叫起來:“啊?這黑乎乎的狗屎堆也賣到兩塊五一斤?這不跟搶錢一樣么?”

胡蝶說:“你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有幾個能跟你比?一心一意守個甜酒攤子給自己賺嫁妝錢,連伙食費都不用掏?!?/p>

陳秀林兩年前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家里又沒門路幫她找個體面的事做。她在市場上晃了半年,按她的說法是在“考察市場”,末了看上商場下的飲食行。這飲食行并非酒樓飯店,而是以賣涼茶涼粉,豆漿油條,湯圓粉絲等為主的小商小鋪。胡蝶的胡記粥鋪只經營粥,不像別的攤子掛賣涼粉的幌子還經營豆漿油條。每天凌晨五點半,從五金公司退休回家的公公就起來生火熬粥,一鍋玉米粥一鍋大米粥。到七點半胡蝶起來,公公已把熬好的粥分別盛在兩只擦洗得锃亮的鋁皮桶里,正冒著一團團香噴噴甜滋滋的熱氣。熬粥也是有講究的,火候和時間不夠,熬出的粥一過了午后便粥水分明變了味了。胡蝶一直熬不好粥,胡記粥鋪的粥一直是公公起五更生火熬的。胡蝶擔著粥,公公踩著裝了洗切好的蔬菜和鍋碗瓢盆的小三輪,八點半準時到胡記粥鋪。公公幫胡蝶引了火爐后就回家了。胡記粥鋪的下粥菜一般都由胡蝶來掌勺,公公說他一個白頭的老頭子往菜鍋前一站,誰還敢來胡記粥鋪喝粥?其實公公人挺整潔的,菜也燒得好。婆婆去世得早,他怕找了后妻薄待兒子,一個人把才上初中就不幸喪母的兒子撫養成人,公公操持繁瑣家務的細心與耐心并不比女人差。但意志過人的老子卻教育不好自己的兒子,開家電維修的兒子周新榮四年前把一個來找他修理電視機的鄉下姑娘一并“修理”了,他鐵了心要離婚娶鄉下姑娘,公公一怒之下把兒子趕出家門。周新榮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后腳剛出門前腳就把鄉下姑娘接到修理鋪一同吃住了。胡蝶死了心,顧不上兒子年幼,離了。那年兒子周建林才小學六年級,現在都高一了,尚顯稚嫩的嘴唇上長了一層濃密的茸毛,說話的聲音也變得粗聲武氣的,有點小男人的模樣了。兒子平時很聽話,從不給胡蝶生事,學習成績也不錯,胡蝶非常欣慰。離婚后公公徹底把周新榮趕出家門了,并把早年五金公司職工宿舍搞房改時買下的兩間平房房產過戶到胡蝶的名下,聲言房子以后歸胡蝶所有,孫子和他是借媳婦住的,媳婦哪天看爺孫倆不順眼了,爺孫倆就搬出去找他處住。

“這個孽障,他敢沾了這兩間房子,我就是到了地下也要爬出來剝他的皮!”

公公暴跳如雷地說。他鰥夫當了大半輩子,養出的兒子卻朝三暮四,他覺得自己的老臉都給這個畜生糟蹋盡了。離婚后胡蝶就靠經營粥鋪與公公八百多塊錢的退休金過著精打細算的平淡日子。公公與兒子,在變心的丈夫給她致命一擊時,成為她最堅實的依靠。如今,四年的光景變成了一層厚實的繭子,柔軟地包裹住胡蝶往昔的心傷。每天傍晚從粥鋪回到家,公公基本上把晚飯做好,兒子上初中后就住校了,到周末才回家。胡蝶邊吃飯邊和公公說粥鋪一天的收成。她和公公相處得如同父女,鄰居們說,周廣戶丟了混賬兒子,得了孝順女兒,值了。周廣戶是公公的名字。胡蝶是在離婚兩年后的一個傍晚,一次和公公在飯桌上談粥鋪時,談著談著,給一股莫名而來的落寂淹沒了。從那時起,胡蝶就開始迷戀上廣場夜晚的舞場了。每天晚飯后,胡蝶就仔細清洗去一天的灰塵,換上黑裙白衫,配半高跟的人造革皮涼鞋,融入廣場璀璨的燈火與優美的音樂里。胡蝶是在一次收粥鋪晚歸時發現廣場的舞場的。那天收鋪子時天已經黑透了,她蹬著小三輪路過廣場時,廣場上的熱鬧勁一下子把胡蝶給迷上了。偌大的廣場給五顏六色的燈火打扮得如同新嫁娘般光彩奪目,一幫年齡不齊的女人踩著或舒緩或昂揚的曲子翩然起舞。她往常五點左右收了鋪子后回家,一整晚就在電視前消磨掉了,她怕出來了招惹閑言碎語,畢竟是個離婚的女人。胡蝶實在沒想到這個新建的廣場夜晚是如此蓬勃生輝。趁著廣場邊上一群女人曲終休息,胡蝶靠上前去拉住一位跳得汗津津的胖大姐問:

“大姐,你們這是單位組織的?”

胖大姐喘著氣說:“什么單位,沒單位。你看哪場舞好你就趕哪場?!迸执蠼闵舷麓蛄亢?又看她身后的小三輪,說:“做買賣的?”

胡蝶說:“賣粥的?!?/p>

胖大姐說:“沒來過吧?”

胡蝶說:“才頭一回見呢?!?/p>

胖大姐說:“晚上干嗎去了?”

胡蝶笑了,說:“能干嗎?還不是看電視消磨時間?!?/p>

胖大姐抹了把臉,說:“你也來吧,看你這面相也該奔四十了吧?我們這年齡得自己找點樂子。跳舞好,既鍛煉身體又暢快心情,你看滿場子的女人,樂得多自在?!?/p>

胡蝶有些難為情地說:“可我不會,走路都不利索,跳舞還不得摔跟頭了?!?/p>

胖大姐說:“來了就會,明晚你來,我教你,但你得換身衣服,你這身賣粥的不行,跳舞也得有跳舞的樣子,哪有你戴袖套穿涼鞋跳舞的?!?/p>

胡蝶落寞的夜晚從此有了打發的去處。鄰居們看著黑夜里胡蝶走出家門時輕盈的腳步,憂心地對周廣戶說:“周大爺,您這孝順女兒看來也要飛了?!?/p>

周廣戶開明地說:“還能讓她守我這糟老頭子一輩子?她要是尋好了人家我就把她當女兒嫁了?!?/p>

周廣戶其實是礙于面子而在鄰居跟前說了違心話的。他是怕胡蝶撇下他們爺孫倆的,那個埋汰周家先人臉的混賬兒子是不想指望了,一年前那個鄉下女人給他生了女兒,兒子喜滋滋地跑來給他道喜,這是兒子被他趕出家門后第一次回來見他,滿以為老子會念在新添的孫女面上給他好臉色,豈料周廣戶一句話絕了他美好的念頭。

周廣戶鄙夷地說:“野娶偷生的女人和孩子也敢回來提?!”

兒子灰溜溜地走了,自此再沒回來過。胡蝶是個仁義的兒媳婦,把他當父親孝敬,畢竟不是親生骨頭,年紀也還輕,她要是想再建立新家,周廣戶是沒有理由攔著的。兒子給趕出了家門,兒媳婦眼看著也起了走的心思,周廣戶一時心亂如麻。他心疼身邊既沒了父親眼看著又要沒了媽的孫子,無論如何,周廣戶是絕對不允許任何人從他身邊帶走周家的這點骨血的。他小心翼翼地仔細觀察黑夜盛裝而出的兒媳婦,發現她除了跳個舞娛樂外,并沒有想走的念頭,每晚十點準時回家,第二天八點半準時到粥鋪,對他的孝敬對孫子的關心也沒有絲毫改變。周廣戶放心了,同時也體諒了兒媳婦的孤寂。慢慢地,周廣戶竟也寬心了,希望胡蝶再尋個可靠男人成家,畢竟她還不到四十,往后的日子還長啊。自己的混賬兒子都娶妻生子享福去了,他憑什么不希望胡蝶也過上好日子?周廣戶當然沒有把這層心思透給胡蝶,他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兒媳婦要有那層心思他透不透都白搭。

胡蝶把粥桶和菜碟收拾干凈后穩妥地碼上小三輪,蹬車離開粥鋪了。她前幾天因為身上正“倒霉”,腰酸腿疼的,晚上就沒出去跳舞。今天身上終于干凈了,她有點迫不及待的。胡蝶路過廣場時滿眼溫情,一股愉悅舒坦地淌過心底,通身暖洋洋的。她回到家時公公才淘米做飯,見她回來趕緊放下鋁鍋過來幫她卸下小三輪上的鍋桶。

胡蝶提著粥桶說:“爸,留了幾碗粥給你。玉米粥,好消化,養胃?!?/p>

公公這些日子胃不舒服,吃干的東西胃就難受,消化不好,胡蝶每天留下幾碗玉米粥帶回來給他當晚飯。周廣戶聽了趕緊進廚房提個小鋁皮鍋出來盛粥了。

“往后能賣就賣,賣一碗是一碗,別留著。人老了,吃人參都不中用?!敝軓V戶囑咐胡蝶。

胡蝶說:“幾碗粥能賣幾個錢?給你買的胃藥得按時吃了?!?/p>

周廣戶說:“都吃了,十幾塊錢不吃可不浪費了。今天我轉到不央去了,買了五斤苦瓜,五斤茄子,燈籠椒也買了三斤。都是地里現摘的,每斤要比菜市場里便宜一毛五,明天的下粥菜就有了?!?/p>

不央是離縣城五公里左右的一個小村莊,那里的農民以種菜為生。胡蝶說:“爸,往后別去了,天熱,別趕去撿這個便宜?!?/p>

周廣戶說:“不央的老齊家今天起魚塘,上幾天他就邀我去嘗嘗他養的魚了,順路就弄點新鮮蔬菜回來。粥這營生薄利,進的米菜便宜一毛錢就多賺一毛錢……今晚紅燜羅非魚,老齊這個老家伙養的魚凈喂草,那個味呀,地道?!?/p>

不央村的老齊胡蝶認識,早先和周廣戶在五金公司,退休后回鄉下老家安度晚年去了。他和周廣戶交情很深,老家里一上新鮮的瓜果蔬菜,他就拿報紙包好帶上縣城來給周廣戶嘗嘗鮮。老齊私下里憐惜胡蝶,背著周廣戶問她有沒有新打算。胡蝶知道其實是公公托老齊探她的心思,她有些落寂地說,這一老一小的,我走了他們怎么過,公公無論如何是不見周建林他爸了,我要走了他們爺孫倆怎么過日子?周建林這孩子是他爺爺的命根子,我要是走了,恐怕得跟周新榮那樣,連見一見孩子都難。老齊說,你就不會找個倒插門的?我看你公公是個明白人,他不會攔你的。胡蝶說,齊大爺,您老糊涂了,周新榮再怎么渾到底是他兒子,他連自己的兒子都不隨,還能隨外姓的?招個倒插門的這不是要把他們爺孫倆趕出門么?老齊就嘆息,把周廣戶的混賬兒子周新榮又數落一番。

胡蝶聽說晚飯有魚就滿口生香了,仿佛澆著鮮艷番茄醬配碧綠蔥段為作料的紅燜羅非魚已擺在眼前。她一向對魚這道菜情有獨鐘,煎的燜的燉的蒸的,那瓷白的嫩肉令她百吃不厭。掌管家里伙食開銷的周廣戶知道胡蝶愛吃魚,一個月里總有一兩頓魚肉,多吃是舍不得的。如今的物價天天漲,羅非魚前兩年才四塊錢一斤,兩年光景就漲到六塊五一斤了。每次買魚,周廣戶總是選在黃昏時分去。那時候魚攤子里的魚早就不精神了,魚販子擔心落下的魚過夜了會一命嗚呼,那就連本都撈不回了,所以池里剩下的幾條奄奄一息的魚就賤賣撈回本。周廣戶就奔這魚去了,他每次總能買到比早上剛開市時每斤便宜上塊八毛的魚。魚販子們記得周廣戶,并且知道周廣戶是給孝順兒媳婦買的魚,每次總是從池里撈出精神頭還算好的魚給他,稱時也足斤足兩。每逢此時周廣戶就愈發對兒子失望了,天底下的好男人一碰一個是,怎么就自己的兒子渾呢?捎帶他連自己也罵上了,子不教父之過,兒子的混賬還不是給自己慣出來的。周廣戶想著,愈發覺得虧欠胡蝶了。每次燒魚,他總是精心烹制,講究火候與姜酒味精的搭配,仿佛一盤色香味俱佳的魚肉就能抵消掉他周家對胡蝶的虧欠似的。

周廣戶燒了紅燜羅非魚,一盆芥菜湯,一碟炒青瓜,端上飯桌時胡蝶正好把粥鋪的盤盞碗筷都刷洗干凈了,明天的下粥菜也已洗好切了套上保鮮袋子。她甩著手來到飯桌前,看見桌上只擺一副碗筷,公公慣常坐的桌前卻空蕩蕩的。

“爸,你不吃晚飯?”胡蝶沖廚房里說。

“胃不舒服,你先吃著,午飯我和老齊吃過頭了,還沒覺得餓?!敝軓V戶一邊收拾廚房一邊說。

胡蝶說:“吃了胃藥又喝酒,藥還能管用?”

周廣戶說:“嘿,老哥倆碰面哪里能不喝兩杯。你吃著,別留菜,我喝碗粥就行,今天葷腥吃多了,見油的胃就翻騰?!彼麖膹N房里端出一小碟辣椒放到胡蝶桌前。胡蝶愛吃辣的,周廣戶從集市上買了兩斤土辣椒,洗干凈曬干水,爆油淋上,冷卻后連油帶辣椒灌進麥乳精瓶子里封好。吃的時候筷子挑出幾顆,切碎放進墊了少許水的鍋里滾沸,加上少許醬油,麻油,蔥花,就行了。這種土辣椒個小性烈,愛吃辣的人最喜愛了。周廣戶和孫子吃不得辣的,辣椒是單獨給胡蝶做的。胡蝶挑著肥嫩的魚肉點上味美的佐料,直吃得滿口生香熱汗淋漓。吃著吃著,心下不免有些憂戚了,再好的飯菜一個人吃還不是只吃得著味,情致就沒法吃出來了。一家人一天里就像散落的羊,只有到了傍晚歸圈時才能聚在一起,臉對臉地吃上一頓熱飯熱菜。這樣的晚飯既能吃得到味道,也能吃得出情致,那才算是一頓正正經經的晚飯。兒子上高中寄宿后,胡蝶的晚飯就很少吃得出情致了。她往飯碗里淋了點辣椒油攪拌均勻,把剩下的小半碗米飯扒完。她沒收拾桌子,只收拾自己的碗筷,往飯桌上罩了一個紗罩蓋住湯菜,留飯桌給公公。胡蝶洗干凈碗筷從廚房出來時,屋子里的光線也一寸一寸暗淡下來了。她在光線完全退出去前洗完澡回到自己的房間。公公的房門緊閉著,門縫里也黑燈瞎火的,估計是睡著了。胡蝶從衣櫥里取出黑色喇叭裙白色紡紗短袖衫仔細穿上。鞋子是半高跟的黑色皮涼鞋,鞋帶非常細長,可以在腳踝處來回繞兩圈。這套行頭是介紹胡蝶到廣場跳舞的胖大姐幫她挑選的。買鞋子時胡蝶很看不上這雙中看不中用的鞋子,她嫌鞋跟和鞋帶太細,穿著它挑粥一使腳勁它還不得繃得斷筋斷骨了,得買雙實惠點的,既能跳舞又能站粥鋪的。胖大姐就嘲諷她說,我看你裙子也不用買了,就穿你賣粥的褲子上舞場得了,你也不能穿裙子賣粥,那樣多不合算。胡蝶一咬牙,將鞋子買下了。穿著鞋子磕磕絆絆地跳了幾場舞,胡蝶就找到感覺了,覺得這鞋子派上的用場不多,但它在舞場上卻不可或缺。她的雙腳很均勻,不白凈但算得上圓潤,套上舞鞋她便有一種站立云端的感覺,很令她陶醉。

胡蝶出門前,用塑料袋裝了些公公從不央村帶回來的新鮮瓜果,她想給胖大姐嘗鮮。胖大姐挺關心她的,好多次都動了給她說媒的念頭,但都給胡蝶回絕了。胖大姐遺憾得直拍大腿,她說可惜了那男人,要樣有樣要個頭有個頭,胡蝶要是看上了,往后的力氣活都不用她動手了。仿佛胡蝶要雇苦力似的。胖大姐是個實在人,她看上的人估計也是秉性憨直的,胡蝶每次只能遺憾地婉言謝絕了。胖大姐捏著胡蝶飽滿的胳膊說,可惜了這副身材,正是好享用的時候,你就不想男人?胡蝶笑得驚天動地的,說胖大姐,你什么話都說得出口?胖大姐不屑地說,有什么不好說出口的?又不是舊社會裹小腳的婦女,瞟一眼男人都要上綱上線的。女人想男人還不是和男人想女人一樣,瞧你這副豬腦子,你就留著你這厚實的屁股帶到地下給螞蟻享用去吧。胡蝶又笑得驚天動地的,但這回她沒笑得那么底氣十足了,而是笑得凄凄怨怨的。胡蝶到達廣場時,那里已經一片燈火璀璨了,倫巴的探戈的拉丁的快三慢四一片歌舞升平。胡蝶一聽到舞曲,步伐就變得輕盈起來,輕車熟路地穿過一場場舞,朝胖大姐她們的舞場走去。她們的舞場在射燈塔下,那里光線充足,觀舞的人也最多。胡蝶到她們的舞場時,卻發現平時她們跳舞的場地給一幫夕陽紅占了。她舉目四望,終于在廣場邊上看見胖大姐醒目的紅楓葉裙了。胡蝶心里一陣歡喜,穿過跳舞的女人們朝胖大姐走去。胖大姐一瞧見胡蝶趕緊撇下手里的舞伴出了舞場。

“相男人去了?這幾天都不見影子?!迸执蠼阈σ饕鞯卮蛉ず?一眼看見胡蝶手里的袋子,說:“喲,別是來發喜糖吧?”

胡蝶把袋子塞給胖大姐,拍著肚子說:“哪還有閑心相男人,身上不正來事么。我公公今天去不央看他以前的老同事,摘點新鮮瓜果回來,我挑幾個脆嫩的給你嘗鮮?!?/p>

胖大姐張開塑料袋子,摸出一根黃瓜擦也沒擦,就咔嚓地咬上了,邊嚼邊含含糊糊地說:“嗨,縣城里什么新鮮的買不到?留著賣粥不更合適,你還跟我費這個心呀?!?/p>

胡蝶說:“不費幾個錢的,我公公在不央買的,比縣城里便宜多了?!?/p>

“瞧你一口一個公公的,他還是你公公么?他是你哪門子的公公?你這個女人啊?!?/p>

胡蝶抿嘴笑了,胖大姐拽了一下胡蝶的胳膊,下巴朝她努努,高聲大氣地說:“唔,相好的來了?!币齺聿簧儆^舞的人朝她們看過來。胡蝶就看見老劉清瘦但挺拔的身影從嘈雜的舞曲和人群中朝她們走過來。胖大姐早先提醒過胡蝶,說老劉退休前是某局的領導,得防著他。

“見過世面的男人沒哪個不是花腸子的,他老婆癱了,晚上還有心思出來跳舞,能是只什么好鳥?”胖大姐說。

老劉不僅舞跳得好,難得的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口氣依然清爽。胡蝶曾和幾位上了年紀的男人跳舞,他們和她說話時噴到她臉上的陳腐口氣熏得她頭昏腦脹的,害得她過后兩天吃飯都沒胃口。胡蝶和老劉跳了一年多的舞,倒也沒見他有什么不規矩的言行。跳舞時逢胡蝶要與人磕碰了,他還會暗中用手勁拉她一把,胡蝶心領神會,巧妙避開。胡蝶心底下想,老劉倒算是個能體貼女人的男人。因為胡蝶和老劉是固定舞伴,胖大姐就打趣他們是相好的。

胖大姐朝老劉揮手:“這邊,哎,這只花蝴蝶飛回來了。你們倆真像約好的,不來都不來,來了全踩著點來?!?/p>

老劉說:“這幾天患感冒了,我要來了這舞場里的人可不全給我傳染上了?!?/p>

胖大姐驚叫起來:“我說不是,胡蝶不來你也不來,胡蝶身上……”

胡蝶趕緊捅了胖大姐一把。胖大姐明白自己差點失了口,哈哈大笑起來:“你們倆可不像是串通好的?胡蝶不舒服你跟著感冒了,她要是頭疼你老劉可不就跟著腦袋發熱了。哎喲看這舞跳的,不僅能健身,還能通電呢,可別給電迷糊了!”

老劉伸手擰了一下胖大姐肉乎乎的胳膊,也開起玩笑:“我要電就電你了,小胡可比我小一大截,我要是電了她老天不容?!?/p>

胖大姐打掉他的手,像個男人一樣拍老劉的肩膀,直把清瘦的老劉拍得搖搖晃晃的,她哈哈大笑:“凈廢話,砍頭的……”

踩著舒緩的舞曲節奏,胡蝶在老劉的臂彎里聞到他身上的香皂味,慢慢地,那奇妙的感覺便又在胡蝶身上彌漫開來,她的手心也漸漸潮濕起來,老劉稍稍使了手勁,把胡蝶更近地攏進自己的懷里。

他在胡蝶的耳邊輕聲說:“別緊張,瞧你手心又冒汗了,放松,這地方光線暗,沒人會注意你?!焙杨^偏在老劉的右肩膀上。老劉的手臂很有力,既能把胡蝶攏得更近自己,這力又把他們固定在一定的距離上,觀舞的人看起來他們就像其他跳舞的人一樣。胡蝶微微喘著氣,溫熱地噴在老劉的耳邊。老劉握緊她的手,舞步也放慢了,他把胡蝶領進了跳舞的人群中,避開邊上觀舞的人直視的目光。胡蝶在老劉耳語般的輕聲撫慰與聲情并茂的音樂陪襯下,她搭在老劉肩膀上的手和握在老劉掌心里的手同時對老劉施加了力氣,渾身隨之流淌過一陣暖流,她情不自禁地輕聲沉吟:嗯……老劉趁著身邊跳舞的人多,停下舞步,兩個人保持跳舞的姿勢站著,他搭在胡蝶腰上的手分明感覺到這個女人輕輕的顫抖,他停下舞步,是想讓胡蝶感受這美妙的時刻更長久些。他們就這么站著,半分鐘后再度隨著音樂起舞了。老劉什么也沒說,把胡蝶領出了起舞的人群,在邊上緩緩跳舞。胡蝶搭在老劉肩膀上的手和握在他掌心里的手漸漸松弛下來,氣也喘均了。

老劉輕聲問:“好了吧?”

胡蝶沒有回答,她覺得老劉實在不該這么突兀地問,好比她剛剛吃完一頓烹制特別講究的燉魚,想再喝一碗味美的魚湯順一順喉嚨,不料喝到的卻是醋一樣,不僅令她難以下咽,也把吃魚時的暢快心情給破壞掉了。他該像以往那樣什么都不問,讓她慢慢享受愉悅,直到那美妙的感覺完全退去。這是她和老劉共同的秘密,秘密就該心照不宣,彼此默契,點破就索然無味了。胡蝶不由得回想起她和周新榮的歡愉。胡蝶在夫妻之事上并不是個主動的女人,雖然渴望周新榮在和她歡愉之后抱抱她,但她每次總是很失望地看著周新榮翻身而起。終于有一次,胡蝶實在忍不住了,伸手輕輕拉一下周新榮的手,已經坐起來的周新榮回頭仔細看她,并不問。胡蝶感覺自己的臉頰發燙,仿佛她要求的不是自己丈夫的溫存而是別個不相干的男人似的。周新榮倒不算太木,從妻子亦羞亦盼的眼神里明白了她的熱切,他重新躺下了,把還沉浸于繾綣激情里的妻子攬進懷里。周新榮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只是撫摸妻子溫熱光滑的脊背。胡蝶非常感激丈夫的善解與沉默。她覺得這種歡愉過后靜靜的摟抱比歡愉時更令她心醉!周新榮從此每次都會主動把妻子摟進懷里。

如今他把他的懷抱給了別人了。胡蝶傷心地想,在略顯傷感的音樂烘托下,她幾乎落淚了。

胡蝶是在和老劉跳了幾個月的舞后,發覺她能夠在和老劉跳舞時產生這種美妙的體驗。胡蝶第一次有這種體驗時,把老劉嚇得不輕,仿佛自己真和這個女人干了茍且的事情。當時胡蝶感到渾身輕飄飄的,酥得差點倒在老劉懷里,舞步也變得滯重了。老劉感覺到胡蝶的顫栗和輕聲的呻吟,非常吃驚,再看明亮的射燈下她沉醉的神情,馬上明白這個女人正在體驗不同尋常的快樂,隨即把她帶進人群中,以免別人看見她異乎尋常的神情。事后胡蝶羞愧難當,好多個晚上都不敢出去跳舞了,怕碰見知曉她秘密的老劉。但過不了多久,她就熬不住了,每天早晚路過廣場時心底都會涌起一股熱切的沖動,廣場變成一塊令她心馳神往的魔幻之地。猶猶豫豫地,她又走向這塊能給予她的生活里失去了很久的激情與快樂的魔幻之地。胡蝶不再與其他男人跳舞了,只和老劉一個人跳舞,她不愿再讓其他男人知曉她的秘密了。其實胡蝶也不知道她和其他男人跳舞是否也會產生那樣的美妙激情,但無論如何她都不愿嘗試。她覺得那樣有點對不住老劉,像夫妻之間的事情,只能夫妻兩個人品享,雖然她和老劉并未做下什么。而老劉仿佛也看出了胡蝶的心思,除非碰到熟人,禮貌地邀請對方跳上一支舞,大多數的晚上都和胡蝶一起起舞,雖然胡蝶并不是每次和老劉起舞都有那樣美妙的感受。曲終人散去,私下里他們并未有任何聯系,胡蝶對老劉持重的人品愈發贊賞了,她對這樣的交往非常滿意。

令人憂傷的纏綿舞曲戛然而止,四周也隨之淪入一片黑暗里,廣場頓時噓聲四起。停電了。胡蝶和老劉的舞步給硬生生地絆住了,兩個人在黑暗中保持著跳舞的姿勢,老劉攬在胡蝶腰上的那只手稍微使了勁,仿佛想趁著黑夜把胡蝶摟進懷里,但猶豫了一下,終于放開胡蝶,嘆息地說:“停電了,怎么在這個時候停電了?”

胡蝶說:“停電還能看時候么,說不準是哪條線路短路了,你看全城都黑了?!?/p>

他們說著話,也在黑暗里散了。胡蝶尋著胖大姐的大嗓門來到她身邊,胖大姐正在大聲埋怨:“這幫天殺的,拉電匣也不看時候,早不拉晚不拉這個時候拉,撞著你媽的鬼了呀?!?/p>

旁邊一個老家伙打著腔調說:“這時候拉才好,趁黑摟個抱親個嘴鬼都不知道,哈哈哈?!?/p>

胖大姐也笑了,罵道:“你這老張頭,可別親到你兒媳婦那里了,回頭老子給兒子戴綠帽子?!?/p>

周圍的人樂壞了,哄然大笑起來,原先舞曲悠揚有序的廣場在黑夜里仿佛亂了音符的音樂會,琴瑟失和變得亂糟糟的。胡蝶剛才的暢快心情全給破壞了,她沒等來電,沮喪地回家了。

兒子周末回來給這個平時略顯沉悶的家帶來了活躍的氣氛。兒子才上高一,但學校管理得很嚴,跟備戰的高三沒什么區別,一周只有周六下午和晚上才能休息,兒子一般在學校吃過午飯就回家了。每個周六,一大早,周廣戶便會起來趕到菜市場,買剛上市的上好豬排和蔬菜。孫子愛吃紅燜豬排。周廣戶在做紅燜豬排時,在里頭放了嫩姜片,臨起鍋前調慢火,放上一小撮水嫩的蔥段,讓滾熱的汁水浸透蔥段后就關火起鍋了。周廣戶烹制紅燜豬排時,孫子會站在他身后,擼起袖子,仿佛隨時準備給周廣戶打下手,實際上他什么也做不了,周廣戶什么都不讓他插手,爺孫倆就站在火灶邊相互斗起嘴來,這是周廣戶最為開心的時刻了?;熨~兒子走了,這個孫子仿佛是他心里的一盞明燈,照拂得他的心暖融融的。

這個周末孫子卻回來得比以往遲了。以往吃過午飯孫子門板似的身子便會堵在門口,揚著有些渾粗的嗓子朝黑洞洞的門里喊:公公,糟老頭子!可今天午飯都過好久了,周廣戶在門口張望幾回,仍沒見孫子的影子。莫不是學校有課給耽擱了?周廣戶自言自語地說。他早上已經買好了豬排和飯豆了。他打算在紅燜豬排時放上一把飯豆,慢火煨上個把小時,飯豆也就該燜爛了。近來他越發覺得胃不舒服了,吃藥也沒見好,見了油膩他就覺得有一只手在肚子里攪翻他的胃,直攪得他想把五臟六腑吐個精光。他想,老了,胃不經折騰了,上次和老劉喝過了頭,胃給喝傷了。葷的菜吃不下,他在紅燜豬排里撒上一把飯豆,讓飯豆吸點葷腥,那樣飯豆就等于半道葷菜了。

一直到下午兩點多,孫子才拎著背包晃進院門。周廣戶背著手站在家門口,眼里露出欣喜,卻瞪著孫子:“上哪去了?家都不知道回了?”

孫子過來攬住他的肩膀,歪著腦袋盯住周廣戶看:“公公,你這臉怎么了?灰了巴唧的?!?/p>

周廣戶摸了一把臉,說:“你別打混混,上哪去了這半天?我看你越來越沒正行了?!?/p>

孫子說:“我拐到粥鋪去了,幫我媽賣了半天粥?!彼麚崃艘幌轮軓V戶的胸口,說,“公公,你就把你這顆老心放好吧?!?/p>

周廣戶放心了,臉色緩了下來,逗孫子說:“想你媽了?嗬,有沒有惦記我這糟老頭啊?”

孫子說:“惦記,惦記你的紅燜豬排了?!?/p>

周廣戶嘆了口氣,說:“就知道惦記你這張嘴。說說,到粥鋪干嗎去了?是不是學校又收錢了?你小子,肚子里的筋筋道道我還能不清楚,幫你媽賣粥去了,我看六月天都能下霜花了?!?/p>

孫子說:“真沒事,就是順路拐進去,你看你把我想的?!睂O子撒謊。他其實是看上了一雙德爾惠運動鞋,打折后還要三百多。孫子不是愛比吃穿的年輕人,可腳上穿的這雙都穿兩年了,并且粘了兩回膠水。他的同學哪個不是有兩雙名牌輪換著穿的。孫子要是跟周廣戶開這個口,周廣戶便會叫孫子脫下鞋子,仔細查看后該補的補該縫的縫,那是沒的說的。他可以大清早花貴的價錢買新鮮上好的豬排給孫子燜紅排,但在穿戴上則嚴格要求,只要不露不冷干凈暖和就行。

“好好的年輕人,穿得跟解放前的地主似的?!彼3_@樣數落孫子,所以孫子就直接上粥鋪找他媽去了。

祖孫倆進屋子后,周建林一眼瞥見飯桌上的藥,拿起來一看,問周廣戶:“公公,這胃藥是你的?”

周廣戶沮喪地嘆氣,摸摸肚子說:“唉,老了,哪哪都是毛病,往后就得拖你們娘倆過日子了?!?/p>

孫子走到周廣戶面前,把周廣戶的臉捧在雙手里仔細端詳,周廣戶的臉給箍得歪唇斜眼的,他掰開孫子的手,揉著臉說:“祖宗,你就不能輕點,你當我這是小姑娘的嫩臉蛋啊?!?/p>

孫子嘻嘻笑說:“公公,你這臉色可真不怎么好。莫不是又和齊老頭子貪杯喝壞了胃了?”

周廣戶給孫子戳到了痛處,苦著臉教訓孫子:“什么齊老頭子?該叫齊大爺!把書都念到狗肚子去了?,F在的學校真不像話,溫良恭儉讓的禮數全都當廢銅爛鐵扔掉了,凈教出一班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p>

孫子沒在意他的數落,包往飯桌上一擱就把手往神堂上伸。神堂上有供神的瓜果。周廣戶趕忙抽出插在神堂上的雞毛撣子往孫子手上敲,叫起來:“祖宗,冰箱里頭有,神堂上的東西你也敢摸?!?/p>

孫子縮回手溜進廚房,他說:“那果不是敬祖宗嘛,你整天都叫我祖宗,不給我吃給誰吃?”

周廣戶一聽,樂得兩撮眉毛都擰到一起了。

胡蝶沒到五點就回到家了。一般周六她都收攤比較早,而且也不去廣場跳舞了,她得多留點時間陪兒子。在她心里,再也沒有比陪兒子更重要的事情了。兒子中午晃到她的粥鋪,那武高武大的身板和兩道濃黑的眉毛,胡蝶看著心里就洋溢起蜜一樣的甜。

晚飯周廣戶弄了幾樣菜,有孫子愛吃的紅燜豬排,也有胡蝶愛吃的豆腐燉魚。周廣戶在豆腐魚湯里放了蔥段,濃白的湯汁上漂浮著嫩綠的蔥段,看著就勾人食欲。另外周廣戶還素炒一碟白菜,一碟苦瓜。炒苦瓜時他先用滾開水焯了一遍,才用熱油猛火爆炒,炒出來的苦瓜依然保持下鍋前的翠綠和略帶點苦味的清香。周建林幫公公把菜從廚房一一端到飯桌上擺好,又從碗柜里取出碗筷擺好了。等周廣戶洗干凈手坐到飯桌前,周建林就把他慣用的酒杯和一小壺酒端到他面前。胡蝶遲疑地說:“爸,你停幾天,等胃疼好了再喝吧?!敝軓V戶疲憊地點點頭,讓孫子把酒杯和酒壺端走,給他盛來一碗玉米粥。胡蝶起身要把玉米粥熱一熱,被周廣戶搖頭制止了。

“粥涼了正好,消消暑氣?!敝軓V戶說,端起粥碗就響亮地啜了一口。

孫子說:“公公,你都趕上老母豬吃潲了?!?/p>

飯桌上,胡蝶和孫子給周廣戶夾魚和豬排,周廣戶都捂著碗拒絕了,說他的胃進不了葷腥的,他只舀了豬排里燜得爛軟的飯豆和著粥吃。這么好的菜不能喝酒,周廣戶直在心里埋怨他的胃:老都老了,怎么突然變得嬌貴起來了,莫不是吃久了粗茶淡飯嫌棄了?周廣戶不免有些沮喪,但他看見胡蝶和孫子吃得津津有味時,多少有些寬慰了。吃過晚飯,胡蝶收拾了碗筷,又把早上泡的衣服給洗了,洗切了第二天粥鋪用的吃菜,套上保鮮袋子放進冰箱里。以往這些周廣戶都會幫胡蝶做,但孫子回來了,他就不做了,他和孫子坐在客廳里,孫子看電視,他看孫子,和孫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幾句,偶爾拿出當公公的架子,瞪著眼訓上兩句,這個時候是周廣戶最愜意的時光了。孫子,那可是他的命根子。

胡蝶忙完了,又洗了澡,已經是晚上十點,公公已經睡了,他一向早睡早起。兒子拿著電視遙控器不停地換頻道,碰上放音樂的就搖頭晃腦跟著哼哼。他看見胡蝶閑下來了,才不緊不慢地對她說:

“媽,他賣宵夜,就在你的粥鋪里?!?/p>

胡蝶正拿著毛巾擦濕漉漉的頭發,兒子沒頭沒腦的話讓她一時摸不著頭腦。她說:“誰啊?”

兒子嘟著嘴說:“還能有誰?!?/p>

胡蝶明白兒子在說誰了。自從周新榮和她離婚后,兒子就再也沒叫過他爸爸了,提到周新榮時兒子總是淡淡漠漠的一聲“他”。兒子的話讓胡蝶感到意外,她已經很久沒見到周新榮了,每個月給兒子的撫養費他都是按時打到胡蝶指定的賬戶上來的。剛離婚那年,周新榮每個月都會來粥鋪拿錢給胡蝶,順便坐一坐,問問老人和孩子,臉上帶著訕訕的笑。胡蝶看透了他的心思,這個渾人是心里有愧,想借關心慰藉抱愧的心。胡蝶就把存折的賬號給他,不用他每個月都辛苦跑一趟了,直接打到賬號上就行。周新榮果然非常難受,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胡蝶心想,你還想心安理得地過日子?那豈不讓你活得太滋潤了。如今,他可不是真活得滋潤么,白天開家電維修鋪,晚上開宵夜攤。想到以前還和周新榮是一家時,他一關了修理鋪回家就攤手攤腳等吃等穿的模樣,覺得很心酸??磥碇苄聵s早就不愛她了,瞧他現在拼命掙錢養家的勁頭,胡蝶何時享受過?

“你怎么知道?”胡蝶有些氣短地問兒子。胡蝶賣粥的那排鋪子,白天晚上都營業,只是鋪主不同,做的生意也不同。

兒子說:“下晚自習出來吃宵夜時見的?!?/p>

胡蝶說:“他招呼你了?”

兒子說:“還用得著他招呼我?!?/p>

胡蝶說:“吃了得給錢,別丟我的人?!?/p>

兒子含糊地答應了。胡蝶本想和兒子好好說會兒話,但兒子告訴她的消息壞了她的心情,她進屋去給兒子拿了買鞋的錢,并多給他二十塊零用的,兒子笑嘻嘻地央求她:“媽,能不能多給點?你瞧我寒酸的,從沒從口袋里掏出過五十塊錢,我的同學可都是一百一百的?!?/p>

胡蝶一聽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委屈,這委屈迅速化為怨氣,撒到兒子身上了:“錢錢,你就知道和我要錢,你能和你的同學比么?你的同學有爸有媽供著,你爸在哪里,你爸養別人去了?!?/p>

兒子被胡蝶一通沒有來由的火氣嚇住了,他垂頭把玩遙控器,緊抿的嘴唇上有一層淡淡的軟軟的絨毛。胡蝶想起兒子中午在粥鋪里快樂的笑臉,此時兒子的臉上滿是委屈。她的目光又落在兒子陳舊的運動鞋上,心疼了。她和兒子的父親生育了他,卻沒能給兒子守住他的父親,使兒子過一種親情殘缺的生活。她欠兒子的,但兒子從沒埋怨過她,兒子的懂事和快樂仿佛明亮而溫暖的陽光,驅散了她心里的失落與惆悵,她有什么理由把心里的怨氣撒到兒子身上?胡蝶又心疼又愧疚,蓄著淚眼進了房間,拿一張嶄新的五十元出來遞給兒子,兒子沒接,依然低頭玩弄遙控器,胡蝶滿心憐愛地撥弄一下兒子的頭,嗔怨道:“拿呀祖宗,還跟你媽較上勁了,長本事了你?!?/p>

兒子這才抬頭沖她笑了。

第二天胡蝶還沒起來,兒子就敲門了,她披頭散發地起來給他開門。兒子每個周日早要返校上課時都會進來和她說一聲。他進來后從背包里摸出胡蝶給他的五十塊錢給她。

兒子說:“媽,公公給我零花錢了,這錢你留著,我要去學校了?!?/p>

胡蝶一把拉住兒子,輕聲問:“公公和你說了什么?”

兒子說:“沒說,就給錢。我得走了,不然遲到了學校關大門了?!?/p>

胡蝶囑咐說:“去吧,在學??蓜e惹事?!?/p>

兒子嘟噥著說:“知道了,怎么老說我會惹事?!?/p>

胡蝶關上房門,有些自責地想,肯定是自己昨晚沖兒子發火時公公在里屋聽見了。人老了心思多,指不定在心里想胡蝶是在指桑罵槐呢,這是什么日子?這是什么日子哇?胡蝶心酸地想。

一整天,天都灰蒙蒙的,一連數日興致勃勃激情高照的太陽,仿佛傷了元氣似的,氣數弱了不少,躲到灰蒙蒙的云層里歇氣去了。這種不明朗的天氣最容易招人犯困,它不似艷陽高照的晴天或者大雨傾盆的雨天那樣分明,這兩種品性明朗的天倒使人神清氣爽,而不似既沒有陽光也沒有雨的陰沉天氣,這好比一杯溫吞吞的水,冷熱不明沒有脾性,令人寡然。這種天氣飲食行里的生意也寡淡多了,仿佛不好的天氣壞了人的胃口似的。午后,一溜食鋪看過去冷冷清清的,沒幾個食客。陳秀林擎著勺子攪動玻璃缸里的涼粉,沉在缸底的蝌蚪似的涼粉被攪得快活地游動起來。陳秀林嘆氣說:“這天讓人犯困,難道你們也犯困了?我辛辛苦苦把你們弄出來可不是讓你們趴缸底睡覺的,你們得有點精神頭,給我招呼客人啊。落到客人的肚子里可比你們變餿了落到豬肚子里強。一缸子呆頭呆腦的蝌蚪!”陳秀林說著拿勺子在玻璃缸口上清脆地敲上一勺,仿佛在給招呼不來客人的涼粉一記警告似的。胡蝶正對著兩桶粥發愁,眼看下午了,桶里的粥還沒過半呢。飲食行的小老板們也個個沒精打采的,時不時抬頭望望灰蒙蒙的天,一副要把太陽從云層里望出來,還他們晴朗天氣里時生意興隆的模樣。

陳秀林發完牢騷,挪過來看胡蝶的兩只粥桶。胡蝶有點不悅,心想,未必你要和我較勁,看我的粥鋪比你的涼粉鋪敗興你才高興了?陳秀林看完粥桶又看了胡蝶,她看見胡蝶一臉厭煩的神色,意識到自己的舉動確實有些招人不舒服,于是討好地說:

“胡姐,你的粥鋪一向紅火,今天怎么了?連你的鋪子都冷冷清清的,我們還不得打包回家呀?”

胡蝶淡淡地說:“我一碗粥連下粥菜才兩塊錢,你一碗涼粉就賣兩塊了,怎么打包你都不會虧本?!?/p>

陳秀林自討沒趣,怏怏地朝飲食行對面的菜市場望過去,突然走過來碰碰胡蝶的胳膊:“胡姐,你看?!?/p>

胡蝶朝菜市場望過去。午后的菜市場冷冷清清的,菜販子們有的打盹,有的埋頭數零零落落的菜錢,有的菜販子干脆把塑料布往攤子上一蓋,回家睡午覺去了。零零散散的幾個買菜人散布在偌大的菜市場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菜販子討價還價。這不是買菜的高峰期,買菜的幾個人又大都是斤斤計較的老太婆,所以盡管有生意,菜販子們的聲音聽上去懶洋洋的。胡蝶看見周新榮在一攤大白菜鋪前,正跟菜販子討價還價,身上一件下擺皺巴巴的灰色格子襯衫仿佛搭在衣架子上,現出富余的寬松來。他的腳邊立著一只大提籃。真是碰鬼了,周新榮居然會出現在菜市場,唾沫四濺地跟菜販子爭一分半毛。兒子說他晚上賣宵夜時,胡蝶就覺得這個男人骨子里有幾分下作,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不過,偏要出去傷筋痛骨地瞎折騰,不是下作是什么?現在居然還灰了巴唧地在菜市場里討價還價了。那個女人是何等能耐,居然能把從未進過廚房的男人調教得既掌勺子又進菜市場。周新榮可謂是脫胎換骨了。天曉得他是不是滿意脫胎換骨后的日子。胡蝶看周新榮那窩亂糟糟的頭發,一絲鄙夷從心底冒出來。周新榮買好了菜,提著沉甸甸的大提籃走出菜市場。他抬頭朝飲食行的胡記粥鋪望,看見胡蝶正站在粥鋪里冷冷看他,周新榮就把大提籃子放在菜市場里的過道上,趿拉著拖鞋噼啪噼啪地朝她走過來,臉上帶著訕笑。胡蝶看周新榮皺巴巴的襯衫下擺和沾滿黑膩膩污垢的拖鞋,不禁又心酸了。畢竟十幾年夫妻,是塊石頭都焐暖了,況且是曾經抵足而眠給過她無限溫存的男人。雖然他背她而去了,可過去的溫存是實實在在存在過,看在過去的溫存上,胡蝶也沒必要鄙薄這個男人。胡蝶笑了,心酸的笑。周新榮看見胡蝶笑,似乎松了一口氣,原先的訕笑變成有些艱澀。陳秀林說:“周老哥,你這是來看人還是來喝粥呢?”

周新榮答非所問地說:“來看看?!?/p>

陳秀林說:“嗬,來看看?主人你不當來當看客了?!?/p>

胡蝶拉過一條長凳給周新榮,對陳秀林說:“伶牙俐齒的,往后你婆婆有得受了?!?/p>

陳秀林以為戧了周新榮幾句白胡蝶會感激她,沒想到受奚落了。正好她看見一只蒼蠅落在涼粉缸上,于是氣鼓鼓地揮起勺子響亮地敲了一下涼粉缸,說:“敲死你這沒頭沒腦的,敲死你這沒頭沒腦的?!?/p>

周新榮坐下了,他說:“買點燒賣菜,晚上就接你的鋪子賣宵夜,你還不知道吧?”

胡蝶給他倒了一碗溫水,淡淡地說:“這鋪子也不是我,誰交錢誰經營,生意好吧?”

周新榮說:“好不好,掙個吃喝吧?!?/p>

胡蝶說:“像個男人了,知道心疼女人,曉得顧家了?!?/p>

周新榮笑了,笑容里浮著愧意,說:“家里還好吧?”

胡蝶說:“建林還好,他公公胃不舒服,不怎么吃得下飯?!?/p>

周新榮不安地看胡蝶:“吃藥了吧?你給買藥了?”

胡蝶不滿地看了周新榮一眼,周新榮趕緊說:“嗨,我這不是急的,沒責怪你的意思?!?/p>

胡蝶說:“怪得了我嗎?你這當兒子的,撇下老子兒子過自己的小日子去了,我就是派個冷臉冷飯給他都比你有心多了。瞧你多上心現在,在家里時你連油罐鹽罐都不知道放哪,現在都會進菜市場了。你爸可能都沒吃過你煮的飯菜吧?我都替他可憐?!?/p>

周新榮神色慌張地朝陳秀林那邊瞥了一眼,小聲地說:“你看你,我不就說急了嘴么,你就數落個沒完?!?/p>

胡蝶說:“怕數落你還眼巴巴地來干嗎?回去過你的清靜日子吧?!?/p>

周新榮垂著頭,吱吱地轉桌上的茶碗,一副失魂落魄模樣。亂糟糟的頭發可能因為晚上炒菜時給油煙熏了,一縷一縷黏糊著。往昔他們還是一家人時,周新榮傍晚從修理鋪回到家,胡蝶都要他洗頭洗澡,說他把修理鋪的油味都帶回家了,弄得家里也像個修理鋪似的。周新榮洗干凈了,換上褲子白衫,挺干凈的一個男人,如今……胡蝶心軟了,眼前這個男人拘謹邋遢,看起來日子過得并不太順。離地三尺有神靈,他背信棄義,神靈在懲罰他了,讓他品嘗生活的苦頭了,用不著她再冷嘲熱諷的。胡蝶從玉米粥桶里舀一碗玉米粥端到周新榮面前給他,又端出一碟酸豆角,笑著說:

“天天燒賣,大魚大肉的,嘗嘗我們老百姓的玉米粥?!彼芽曜尤o他。周新榮也笑了,端起粥碗就一陣呼嚕,他把頭從碗邊抬起來時,一碗粥已經底朝天。吃相也變了,看來只有舒服日子才能慣出從容的架子來。胡蝶心酸地想,輕聲問道:“再吃一碗吧?”

周新榮把碗遞給她,胡蝶又給他盛了滿滿一碗,周新榮埋頭喝著,臉就皺起來,他偏過身子,后背對著陳秀林的鋪子,眼淚落進粥碗里。胡蝶默默看著他,從紙筒里抽出一條白紙放到他面前的桌上。周新榮放下碗,拿紙胡亂抹了一把臉。

胡蝶說:“有什么事么,來粥鋪?”

周新榮說:“沒事,就過來看看你?!?/p>

胡蝶說:“粥還喝不喝?”

周新榮趕緊捂住碗,連連說:“不喝了不喝了。其實也不餓,就想吃一碗你給盛的粥?!?/p>

胡蝶白了他一眼,說:“我欠你的?都這時候了你還不忘來消遣我,你怎么不消遣你家里人?瞧你夠疼家人的,連買菜都舍不得讓她買?!?/p>

周新榮尷尬地笑了,說:“建林,他學習還行吧?”

胡蝶說:“行啊,虧你還記得這個可憐孩子?!?/p>

周新榮垂頭說:“他不也是我兒子么,我怎么不記掛他?當初讓兒子跟著我,你不讓?!?/p>

胡蝶說:“我可不愿讓我兒子受后媽的氣?!?/p>

周新榮嘆氣了,說:“她那人,性子軟,沒你想的那么多心思?!?/p>

胡蝶哧地笑了,說:“那是我性子不好,要不你怎么連老子兒子都不要奔她去?”

周新榮沉默了,半天站起來說:“我回去了。建林他晚上會出來逛街,我擔心他和社會上的小青年混,你說說他?!?/p>

胡蝶暗暗吃驚,學校不是禁止內宿生晚上出來么,兒子怎么還出得來逛大街?她氣惱地說:“你在哪見的他?”

周新榮說:“就這地方,和他幾個同學?!?/p>

胡蝶記得兒子前不久對她說晚上在粥鋪見他爸賣宵夜的事,她不滿地說:“他不是你兒子么?你就不能說說他?”

周新榮傷心地說:“他眼里哪里還有我這個人?!彼耸袌鲞^道里的大提籃瞥一眼,說:“我得回去了?!焙麤]說話,周新榮默默地走了,胡蝶叫住他:

“有空回去看看你爸,你不要我們母子就算了,你真連老子都不要了?”

周新榮點點頭,走了。他心里想,我回去了他樂意見我么?在大街上照面他眼睛一瞪就走人,就差吃人了,我還回去干嗎?周新榮不禁一陣黯然,心里空落落的……

胡蝶為了逮住晚上出來瞎逛的兒子,晚上跳完舞便急匆匆地趕到飲食鋪子旁邊的單車保管處,和守單車的老太婆有一搭沒一搭閑聊。一連守了幾個晚上,終于守到兒子。兒子和他的同學搖胳膊甩膀子地進了周新榮的宵夜鋪,一個女人賠著笑臉給他們讓了桌子。這個女人胡蝶認識,胡蝶是在周新榮的鋪子里把她給堵住的,一副怯眉怯眼的樣子,胡蝶和周新榮離婚后再也沒見過她。周新榮笑著過來招呼兒子,兒子繃著臉說了什么,一會兒四碟炒粉熱騰騰地端到他們面前,女人又給他們端來湯水,四個年輕人吃完喝完后,嘴巴一抹,走了。胡蝶愕然了,兒子他們吃了東西居然不給錢,看樣子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她騰地站起來,招呼都沒打就撇下老太婆走了。

胡蝶在周新榮的鋪子前把兒子他們給堵住了,兒子見她,害冷似的把頭一縮,他對跟隨的同學說:“你們先回去,我媽找我?!蓖瑢W知趣地走了。兒子拉住胡蝶的胳膊,說:“媽,你怎么在這?”

胡蝶氣惱地說:“我不在這我怎么看見你白吃白喝的強盜模樣?我缺你吃缺你穿了?你是我兒子么?我怎么教出你這樣的兒子?周建林啊,別人瞧不起你媽,你也來踩你媽的臉。你白吃喝多久了,嗯?說話呀?”

兒子嘟噥著說:“不就吃他幾碗炒粉嗎?他不是我爸么,我吃他的也該。媽你那么生氣干嗎?”

胡蝶近乎咆哮起來:“你還有理了?白吃多久了?怎么就撐不死你?”她揚起手臂,狠狠拍了一下兒子的頭,兒子在大庭廣眾之下挨了打,毛孩子暴起來了,他大聲嚷著:“媽,你干嗎打我?我吃他幾碟炒粉怎么了?我明天還來,我天天來吃?!?/p>

胡蝶氣極,一陣噼里啪啦往兒子身上打:“我讓你吃我讓你吃,你吃去吧撐死你……”

正在掌勺的周新榮本來沒注意到人來人往里的胡蝶,直到他鋪子前熱鬧起來,他才吃驚地發現他們母子倆,趕緊奔過來把胡蝶拉開。飲食行里的吃客們一時紛紛別過頭來看熱鬧。

周新榮說:“你打孩子干嗎,不就吃個炒粉么?”

胡蝶哼了一聲,說:“周新榮,你這時候裝什么好人?不就是你告訴我他來吃你的?你不就怕他把你的攤子吃垮么?你得養老婆孩子啊,哪經得住他吃?!?/p>

周新榮也氣惱了,說:“你這說的什么話?他不是我兒子?我是想讓你管管他?!?/p>

胡蝶說:“我這不是管么?我管他不再來吃他老子的飯了。給,吃多少開多少,別給我丟人,天下除了你媽,沒人給你白吃的?!?/p>

胡蝶把一張百元的票子遞給兒子,兒子沒接,胡蝶心里的委屈就翻江倒海的,嗓子發緊了,她說:“周建林,你行,你行啊,我再也不用苦撐苦熬地守著你了,你想吃誰的吃去吧,我不管你,我也學你爸,找我的好日子過去,你愛上哪上哪吧?!?/p>

胡蝶把票子塞給兒子,抹著眼淚走了。周建林慌了,轉身把票子響亮地拍到鋪子里的飯桌上,那個怯眉怯眼的女人趕緊撿起票子拉住他,周建林白了她一眼,甩開她的手追胡蝶去了。

“媽,你別這樣?!眱鹤泳o隨著傷心抹淚的胡蝶說。

“媽,我不吃倒便宜他,他養別人都行,憑什么我不該吃他的?”胡蝶哭出聲來,過往行人都莫名其妙地看他們。

“媽,這幾年他哪還像我爸,心里哪還有我?我該吃他的?!焙餍远自诼愤吤芍樋奁饋?兒子在她身邊急得團團轉。

“好了媽,往后我不去他那攤子吃了,我保證不去了。我還不稀罕吃呢,那女人炒菜愛放鹽和醋,菜不是酸就是咸,常給他罵……媽,我這次月考英語拿全班第二呢……媽?!?/p>

兒子彎腰拉胡蝶的胳膊,胡蝶拍掉兒子的手,站起來了。兒子個頭比她高了,剛才渾小子在他老子的宵夜鋪里一副招惹不得的痞氣樣,在她面前卻氣餒了,證明他心里還是挺看重她這個媽的,胡蝶心里大感安慰,又聽兒子說他英語月考考得好,心里的火氣已消了大半。她抹干眼淚,裝作氣鼓鼓地說:“你還知道我是你媽?你不是翅膀硬了,能飛能刮了?!?/p>

兒子挽上胡蝶的胳膊往回走,嬉皮笑臉地說:“看你說的,你不是我媽誰是我媽?!?/p>

胡蝶說:“你少給我油嘴滑舌的,我和你爸那是大人的事情,往后你少摻和,他怎么樣都是你爸?!?/p>

兒子沉默了。

胡蝶說:“他每月都給你撫養費,我都攢給你了,留著你往后讀書用?!?/p>

“聽見沒有?”

兒子趕緊說:“聽見了媽,你真是的,和幾碟炒粉較上勁了?!?/p>

胡蝶站住了,扭頭看兒子,說:“那是幾碟炒粉的事么?弄不好你爸當是我指使你去吃他的,瞧你這副豬腦子,凈給你媽丟人?!?/p>

兒子趕緊推胡蝶走,說:“知道了媽,我保證不去吃了?!?/p>

胡蝶說:“在學校你也得給我好好呆著,晚上我要是再見你出來晃,我就撇下你改嫁去,守著你這沒出息的費我的神?!?/p>

兒子笑了,摟著胡蝶的肩膀說:“媽,你還能嫁人?哎喲,你可別找個比我公公還老的老頭子,你還得像伺候我公公那樣伺候他。別到頭來給自己找個爸,那可麻煩了?!?/p>

胡蝶笑了,兒子的話讓她很寬心,至少對她“再嫁”沒表現出強烈的反對,胡蝶還有什么可想的,有這么一個兒子足夠了。她半真半假地逗兒子說:“媽要是真嫁人了,你還認不認我這個媽?”

兒子說:“認,認,哪有兒子不認媽的。你就告訴那大叔,就說你帶個快娶老婆的兒子一起出嫁,看他消不消受得起?!?/p>

胡蝶爆發出一陣大笑,惹得路人紛紛回頭奇怪地看他們,兒子白她一眼,說:“媽,別人會認為我有個神經病媽的?!?/p>

胡蝶哈哈大笑,伸手掐了兒子一把,說:“哪個大叔消受得起你這個拖油瓶呀?你生生把你媽的青春年華給耽擱了?!?/p>

兒子說:“你還青春?那我還光屁股呢!你看看你的手,跟老樹皮似的?!?/p>

胡蝶瞪了兒子一眼,說:“你這吃的穿的還不是從我這老樹皮手上來的?!?/p>

兒子趕緊說:“知道,知道的媽,你這人真是死腦筋,不經逗?!?/p>

胡蝶說:“逗你個頭,有你這么逗媽的?幾點了?你還不回學校去?!?/p>

兒子說:“還不是你給耽誤的,那我回學校去了?!?/p>

胡蝶撥了一下兒子的頭,說:“還不快去,就知道尋你媽的樂?!?/p>

兒子往回走了,胡蝶朝他喊:“晚上別再出來了?!?/p>

“知道了媽,真是的?!?/p>

周廣戶的胃病越來越嚴重了,干飯和油腥的都吃不下,連玉米粥也只喝小半碗,他說多喝兩口胃就飽脹得難受,人也見瘦了。早上起來幫胡蝶熬粥也顯得力不從心,腿腳乏力,使不上勁。胡蝶就沒讓公公再幫她蹬小三輪了。午飯過后趁著粥鋪客少,胡蝶把粥鋪托給陳秀林幫看回了家。周廣戶正躺在懶人床上看電視。電視里正咿咿呀呀起勁地唱京劇,周廣戶卻看得有一搭沒一搭,沒精打采的。周廣戶聽見進門的腳步聲,緩緩欠起身子,看見是胡蝶,疑惑地說:“落東西家里還是粥完了?”

胡蝶說:“中午客少,我回來帶你看看胃去。你這胃病都一個多月了,吃藥也不見好,得去醫院好好檢查?!?/p>

周廣戶一聽要去醫院,馬上骨碌從懶人床上爬起來,擺手堅決地說:“不去不去,不就是胃病么?養幾天還不好了,別花那個錢。你忙粥鋪去,小胃病還能死得了人?!?/p>

周廣戶話說得響亮又急,費不少力,他氣喘吁吁的,臉上呈現出一層灰暗來。他說什么都不愿去醫院,背著手出了家門。午后白花花的陽光一下子刺得他老眼昏花,頭嗡的一響,眼前一片發黑,差點摔倒,他趕緊扶住門框撐住了,片刻后眼前才漸漸明朗起來,他沮喪地在心里嘆氣:唉,老了,不服老真不行了。胡蝶見公公背著手出門,就進廚房倒了一碗涼開水,周廣戶差點昏厥門口她并不知曉。她從廚房里出來,見公公神色疲憊地躺在懶人床上,遲疑了一下,公公不等她開口便說:“你忙你的去,好好的看什么病,沒病也給看出病來,你忙粥鋪去?!焙妼嵲趧癫粍庸慊刂噤伭?。

一連幾天晚上,胡蝶都沒在舞場上碰到老劉,她不禁有些落寞地想,老劉畢竟只是她的舞伴,她不能對他有太多的奢望了。于是便應邀和一個看起來挺整潔的四十多歲的男人跳上了。她覺得整潔的男人至少品性可靠些,在跳舞時不會把手“放錯”地方。胡蝶對一些手腳不安分的男人非常反感,那些男人仿佛不是來跳舞,而是來占女人便宜似的。今晚這個男人一帶她進舞場就和她說上了,他一開口,胡蝶立刻頭暈腦脹的。這個男人的嘴里有一股濃烈的蒜味,這么濃的蒜味絕不是只吃了放蒜的菜而留下的,而是生嚼了蒜頭才這么濃烈。胡蝶非常惡心地別過頭,男人熱乎乎的口氣就直噴到她的耳際了。她想今晚回去一定要洗頭發,她無法帶著一頭染過這么污濁氣味的頭發入睡。好不容易曲終人散,胡蝶逃一般地離開男人,她心情沮喪地退回舞場邊上,卻看見老劉站在場邊不住地往人群里張望。老劉穿著白色短袖襯衫和灰色褲子,清爽的襯衫把他襯得很精神,胡蝶心里莫名其妙地驚喜起來。老劉看見胡蝶了,他笑著說:“剛才我在邊上看見你了,一臉的苦瓜相,哈哈?!?/p>

胡蝶有些埋怨地笑說:“怎么幾天都不來?迷上別的舞場了吧?”

老劉趕緊說:“哪兒啊,家里頭有點事情,脫不開身?!?/p>

胡蝶認真地看老劉一眼,發現他面瘦了,便不再問。舞曲再響起時,她和老劉便滑入舞場。兩個人幾天不見,仿佛都有些迫不及待似的。老劉把手搭在胡蝶腰上,手臂一攏就把胡蝶攏得貼近胸前,他身上清香的香皂味使胡蝶一陣眩暈。她暗暗吃驚,莫非自己真對老劉動心思了?她不討厭老劉,這是肯定的……不行……

“想什么呢?怎么不說話?不會是想我吧?”老劉開玩笑地說。

胡蝶給老劉說中心思,她臉一熱,也開玩笑地說:“想呢,怎么不想?你不在舞都跳不高興了?!?/p>

老劉爽朗地輕聲笑起來,兩個人不再說話了。老劉知道胡蝶只有在悠揚婉轉的舞曲中才能獲得激情迸發的愉悅。一曲《一剪梅》慢舞下來,胡蝶雙頰泛紅雙眼明亮。舞曲再起時,卻是昂揚的快三《我的中國心》了。這樣的舞曲活躍了舞場,使人跳得興奮,卻壞了胡蝶的情致了。老劉趕緊找胖大姐央求:“老胖,放支慢的吧?!?/p>

胖大姐睨了他一眼,說:“我正減肥呢,想跳支帶勁的,發發汗?!?/p>

老劉說:“減肥光出汗哪行?得減油啊,你每頓飯少吃上幾口不就行了?!?/p>

胖大姐說:“這張嘴本來就是拿來吃的,哪能虧待它?我寧可多動動,也不忌口?!闭f著她起勁地掄了一圈肉乎乎的壯手臂,仿佛要掄下幾斤肉似的。

老劉苦著臉說:“你就放支慢的吧,我這兩天感冒,身子還軟,跳不起帶勁的?!?/p>

胖大姐白了他一眼,嘟噥著走向播放機換碟子:“一個男人弱不禁風的,躺倒給你估計你都支不起帳篷?!?/p>

老劉哈哈大笑。舞曲再起時是慢三《真的好想你》,纏纏綿綿的很催人情緒。老劉和胡蝶又一起相擁起舞了。這次老劉把胡蝶帶離明處,舞步也慢了起來。胡蝶的手在老劉的掌心里慢慢潮濕起來,渾身暖融融的,仿佛在醞釀著澎湃激情。她閉上雙眼,臉頰發燙,氣也喘得沉了。老劉覺察到胡蝶微妙的變化,搭在她腰上的手暗暗使了勁。他在心里驚嘆,這個女人真是奇了,連跳舞都能讓她感受到歡情,她該有一種怎樣醉人的風情啊!老劉這么一想,不免心潮澎湃了,情不自禁把胡蝶往懷里拉,老劉真實的懷抱使胡蝶暗涌的激情驟然噴涌而出,她在老劉的懷抱里輕輕顫栗起來。片刻后老劉拍拍她的腰說:好了,好了。他把胡蝶從懷里拉出來,胡蝶閉著雙眼,臉上一片動人的光芒。他們在慢舞里輕輕移步,胡蝶漸漸平靜下來,老劉捏她的手,說:“小胡,你對老哥不公啊?!?/p>

胡蝶羞澀地笑著說:“怎么不公了?”

老劉說:“你把老哥當做木頭人了?!?/p>

胡蝶說:“這是怎么說的?我還能和木頭人跳舞么?”

老劉說:“怎么不是?老哥一年多來給你多少樂趣,你可沒給過老哥呢,你不當老哥是木頭人是什么?”

胡蝶不說話了,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

老劉說:“小胡,我們跳舞這么久了,你該知道老哥不是輕薄男人。你跟著老哥吧,我絕不虧待你,哪天你想嫁人了,老哥絕不糾纏你?!闭f著他又把胡蝶往懷里攏,胡蝶立刻感覺被硬邦邦地頂住了,她一激靈,從老劉的懷抱里掙出來,和他保持跳舞的距離。老劉錯理解為胡蝶是擔心給別人瞧見了,在她耳邊輕聲說:“跳完這支我們去旅館?!焙麤]答應,也沒拒絕,在心里悲涼地對自己說:往后這舞不能再跳了,這舞場也不再來了。

回家的路上,胡蝶沒有走以往燈火通明的大路,而是拐進一條安靜的小巷,順著彎彎曲曲的小巷慢慢往家走。這條小巷路燈很少,相隔大老遠才孤零零地立著一桿路燈,因此小巷顯得很幽暗。一對老夫婦大約是散步回來了,在胡蝶的前面手拉著手慢慢走著。胡蝶流淚了,她想她實在是個倒霉的女人,周新榮這個混蛋可把她給害苦了,夫妻路上把她丟下了,兒子老子全扔給她,仿佛她前世欠了他似的。要不是他背棄姻緣她能大晚上出來跳舞么?她能去舞場上找那見不得人的溫存么?她能給比她大一大截的男人打主意么?胡蝶愈想愈堵心,非常難過,淚水落得更歡了。前面那對老夫婦忽然停下來,老婦人低頭看自己左腳的布鞋,老頭子蹲下身子脫掉老婦人腳上的鞋子,往地上磕磕,這才給老婦人穿上,老婦人走了幾步,夫婦倆又手拉手往前走了。胡蝶終于忍不住,委屈地輕聲哭起來。

胡蝶晚上不再出去了,周廣戶認為她是在擔心他的胃病。他的胃病確實越來越折磨人了,他常常感到惡心,多喝上兩口粥就脹一整天,喝急了還會嘔吐。他吃不下東西,人也瘦了,腿腳越發使不上勁,就連早上起來熬粥他都感到吃力。胡蝶又一次勸他上醫院看看,他堅決拒絕了。醫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真查出個好歹來,也白費錢,這家全靠胡蝶挑了,孫子讀書開銷一日比一日大,他實在不能再給胡蝶添負擔了。他虛弱地對胡蝶說:“你該上哪上哪,別在家里憋著,我這胃不礙事,人老了毛病就多了?!焙拦肫?只好順著說:“爸,我看得真上一趟醫院,這么久了也沒見好?!?/p>

周廣戶說:“你別操心,我自己的身體自己還能不知道?這陣子也不見老齊來,這個老東西。上次在不央他跟我說不央有個老郎中,草藥捉得好,我這胃病要是吃上兩服估計也就好了。醫院里的西藥又費錢又不管用,還是老祖宗傳下來的中藥好哇?!?/p>

胡蝶說:“明天我抽空到不央找齊大叔去,給你弄幾服回來?!?/p>

周廣戶這次不拒絕了,他說:“嗯,你搭個三馬仔去,估計就兩塊錢車費。到了不央你就打聽五金公司退休的老齊家就行了?!焙饝?第二天中午把粥鋪托給陳秀林就搭三馬仔去了不央。在村口下車時,她囑咐三馬仔師傅等一陣子,一會兒她還得往回搭。三馬仔師傅說等久就耽誤生意了。胡蝶說不耽誤,要不回去這趟她多給一塊錢得了。師傅答應了,囑咐她快去快回。胡蝶在村口打聽老齊家時,正好碰上老齊老婆。這個農村婦人警惕地上下打量胡蝶,問她找老齊干嗎?胡蝶趕緊解釋了,老婦人這才歡喜地把她往家里帶。老齊的家落在村子中央,一棟外墻刷著白粉的二層樓房。鄰居們的樓房窗戶大都是老式的玻璃,而老齊家的全裝上亮閃閃的不銹鋼窗,使他的家在樓群里非常醒目,給人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胡蝶贊嘆地說:“大姐,您家的日子可真紅火?!?/p>

老齊老婆舒心地笑了,說:“嗨,農村人,哪比得上你們城里的,這房子可費了我們大半輩子的血汗呢。老齊,老齊,來客人了。這個斷頭的,說不準又上哪里喝去了?!?/p>

老齊老婆邊走進院子邊喊。老齊沒出來,卻從敞開的家門里嗖地躥出來一只大黑狗,威風凜凜地直撲到她跟前,把胡蝶嚇得大叫一聲。老齊老婆給了狗一腳,狗唔地叫一聲。

“瞎了你的狗眼,主人你也敢撲。那老東西呢?上哪去了?”

老齊老婆呵斥狗,招呼胡蝶進家門,老齊從里屋出來,看見胡蝶連忙讓座,吩咐老婆趕緊燒火弄飯去,胡蝶趕緊拉住老齊老婆,把來意和老齊說了。老齊吃驚地說:“這老東西,上次那頓酒就把他弄成那樣了?年輕時他就是吞塊土疙瘩都能長力氣呢。嗨,這段時間忙魚塘的事,也沒得上去看看他。上醫院看過了?確實是胃病鬧的?”

胡蝶說,公公不愿上醫院,叫她來捉兩服草藥。老齊生氣了,說這頭老黃牛,走,我跟你瞧瞧去,想辦法弄他上醫院,得確定哪出了毛病才能對癥下藥,他能知道什么?他就心疼那兩個錢。老齊吩咐老婆收拾點鴨蛋給胡蝶帶上,胡蝶要拒絕,老齊老婆說:“魚塘里養的鴨,只喂谷子,下的蛋味道地道,你帶點回去嘗嘗?!辈挥煞终f就進了廚。老齊換好衣服戴上草帽,他老婆從廚房里提一塑料袋沉甸甸的鴨蛋出來給胡蝶。

胡蝶不好推辭,謝過老齊老婆,和老齊出門了。到了縣城,老齊勸胡蝶先回粥鋪去,他說我先到家里看看,問問他到底哪不舒服。這個人我知道,小病小災他是不放心上的,能讓你去捉草藥估計老東西是扛不住了,我得好好問問他。胡蝶只好答應。一到粥鋪,便看見陳秀林站在粥鋪里忙著舀粥盛菜,粥鋪里三張圓桌子滿滿當當地坐滿了人。胡蝶看出來了,那是一幫搬運工,他們藍色的制服上印有“宏昌搬家”字樣。陳秀林一看見胡蝶便尖叫起來:“快點快點,哎喲,又粥又菜的,你這粥鋪麻煩死了,快點?!?/p>

胡蝶進了粥鋪,接過陳秀林手里的粥勺,笑著說:“你不是一直羨慕我的粥鋪紅火么,這么一會兒就煩了?”

陳秀林說:“麻煩,太麻煩了。喏,那個,喝兩碗了,那個,那個也舀三回了?!?/p>

胡蝶打斷她說:“行了,他們會給清的。兩塊錢一碗粥,這幫男人還能欺負女人這兩塊錢?!?/p>

喝粥的男人們聽了,附和說:“是啰,你一個姑娘這么精明,哪個婆家敢高攀你?”

陳秀林說:“大哥,實在剩了就找你去了?!?/p>

一幫男人哈哈大笑起來。剛送走粥客,老齊就到粥鋪了。老齊擔憂地說,周廣戶這回看來真有問題了,可不像胃病那樣簡單。他不僅覺得腹脹疼痛,還便血了。我看了他的腹部,皮膚發黃油亮,像是有些腹水。我看不能由著他了,明早我還過來,弄他上醫院。我老婆外甥在醫院內科上班,我這就找他去,有熟人方便些。

胡蝶憂慮地說:“要不要告訴周新榮?”

老齊沉吟著說:“你是不是手頭緊?手頭緊我可以幫你先墊補,看樣子住院是免不了了。周新榮那混賬我一提老東西就來氣,我看先檢查了看看病情再說吧?!?/p>

胡蝶答應了,說錢的事情她還能應付。她難過地說:“齊叔,就靠您給幫忙了,醫院那頭我沒什么熟人?!?/p>

老齊說:“嗨,我和老東西一輩子交情了,別說見外的話。你也別太著急,我這就去醫院看看去?!?/p>

送走老齊,胡蝶心神不寧地坐在粥鋪里想了一陣子,她把錢箱里的大票子收起來后鎖好柜子就出了粥鋪。這回她不再好意把粥鋪托付給陳秀林了。她得去找周新榮,不管怎么說他們是父子,斷了骨頭連著筋,有他在公公身邊,說什么都比她強。胡蝶搭上三馬仔,朝三里亭去了。周新榮的修理鋪就開在三里亭。自從周新榮搬出去后,胡蝶再也沒去過那地方。

修理鋪還是老樣子,只是門面顯得更舊了,漆白漆的招牌上幾個“家電維修”的紅漆字褪色了,原來鮮亮滋潤的字體變成了陳舊的暗紅色,風吹日曬帶走了它鮮潤的風采。胡蝶站在修理鋪門口,看見周新榮埋頭坐在修理桌前,正操著電烙鐵小心翼翼地焊電視機上的某個零件。修理鋪里亂糟糟的,非常擁擠,靠墻的幾張舊桌子上擺滿了各種等待維修的家電。胡蝶非常吃驚,她看見鋪子里的一角安放一張床,四周用花布圍了起來?;ú紱]拉嚴實,毯子和兩只枕頭還有一些小孩的衣服凌亂地散在床上。床前有一輛小孩三輪車,一邊的輪子脫了,歪在地上。這間鋪子有一間衛生間,但沒有廚房。衛生間的過道上擺著兩只大提籃,估計是裝晚上的燒賣菜的。周新榮一家住鋪子里?上哪燒飯呢?胡蝶有些心酸,她沒見到周新榮的老婆孩子。

“新榮?!焙驹陂T口朝周新榮打招呼。周新榮聞聲抬頭,看見胡蝶,非常吃驚,趕緊斷了電烙鐵的電源站起來。

“進來,進來呀。瞧這亂的,像個豬窩?!敝苄聵s給胡蝶讓座,胡蝶坐下后,他卻不知所措地站著。胡蝶笑著說:

“你也坐吧,我有這么可怕?瞧你這副模樣仿佛我討債來似的?!?/p>

周新榮也笑了,回到修理桌前坐下,說:“怕倒是不怕,只是沒想到你會來?!?/p>

胡蝶打量了一眼鋪子,說:“家人不在?”

周新榮說:“小孩熱感,她帶孩子打針去了?!?/p>

胡蝶說:“有三歲了吧?”

周新榮嘿嘿笑,說:“兩歲零六個月了?!?/p>

胡蝶有些酸溜溜地說:“你這個爸爸可真不錯,記得準啊?!?/p>

周新榮沒說話,只是笑了。

胡蝶說:“你爸,胃不好,老齊說可能得住院才行。老齊到醫院找熟人去了,明早帶你爸到醫院去,我來告訴你一聲?!?/p>

周新榮從椅子上站起來,緊張地說:“爸他怎么了?上次你不是說只是胃病么,怎么鬧到住院了?”

胡蝶委屈地說:“他就說是胃不舒服。要不是老齊來勸他還不肯上醫院呢。我能做什么,勸又勸不了,說白了我現在是你家什么人嘛,我能做什么?!焙f著眼圈紅了。

周新榮趕緊說:“我沒怪你我哪能怪你呢,我明早一早就回家去,說什么也得去醫院檢查檢查。老齊和爸爸一輩子交情,他最了解我爸了,老齊要是覺得他不好,多半就真是病了?!?/p>

胡蝶憂心地說:“他吃不下飯,老覺得胃脹。吃不下東西,人也瘦了,有好些日子了?!?/p>

周新榮重新坐下撫了一把亂糟糟的頭發,滿臉愧疚,兩人一時無話可說。胡蝶看了一眼墻角的床,說:“你們,住店鋪里?”

周新榮點點頭:“住店里,孩子小,她媽得帶著,沒事做,沒什么收入。出去租房子開銷太大了?!?/p>

胡蝶嘆了口氣,說:“怎么燒飯,這個地方?”

周新榮說:“嗨,煤氣罐煤氣灶搬到屋檐下不就燒上飯菜了。她那個人,腦子簡單,不計較這些?!?/p>

周新榮一聽,腿軟了,蹲到地上蒙著臉嚎起來,胡蝶要拉他起來,卻怎么也拉不動。老齊氣了,喝道:“嚎什么喪?好看啊?你到他床頭去嚎,提前給他哭喪算了?!敝苄聵s這才止住了,胡蝶把他拉起來,三個人回到病房前,老齊回頭瞪了周新榮一眼,周新榮趕緊把濕漉漉的臉收拾干凈,這才神色凄惶地進了病房,卻看見三個躺在床上的老頭在閑聊,看見他們進來,全都噤聲了,直直地盯住他們。老齊走過去坐在周廣戶床邊,他拍了一下周廣戶的胳膊,說:“嘿,老東西,是胃潰瘍,不怕,但得在這里窩一段時間,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敝軓V戶張著嘴看老齊,又看兒子和胡蝶,兒子淚光閃閃,胡蝶一臉凄愁。老齊干咳一聲,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什么。周廣戶慢慢閉上雙眼。

周廣戶吞咽越來越困難了,連孫子喂他的粥都吃不下,勉強咽下兩口后便翻江倒海吐個精光。在這當兒,同病房里的兩個老頭又“走”了一個,周廣戶越發煩躁了,他面如死灰地大罵兒子是個孽障,把他整日和要死的人關在一起,這不是存心也把他當成要死的人么?他終于在一次撕心裂肺的嘔吐中吐出兩口猩紅的血后,粗暴地打翻了孫子手里的粥碗,周新榮跑出病房絕望地哭了。周廣戶說什么都不愿呆在醫院,他說就算是等死也要回家等,死在家里他覺得舒坦,弄不好在家里呆著他還能多活幾日。他拒絕吃飯,也不愿用藥了。老齊和周新榮跟主治醫生商量了一下,就把周廣戶接回家了。周廣戶一回到家,就安靜了,也徹底絕望了。他耍了個心眼,要是兒子死活不愿意他出院,就證明他的病還有治,這院一出,就說明沒指望了,就是真等死了,治不好當然就出院了,在外頭是死在家里也是死,兒子當然愿意他死在家里了。周廣戶弄明白了,也就平靜了,絕望的平靜。他能吃就吃下一口半口,能睡就睡上一會兒半會兒。出院半個月后,周廣戶終于滴水不進了,整日昏睡,睡醒后就扭著一張臉呻吟。周新榮心如刀絞,撫著父親因為腹水而腫脹的腹部輕聲呼喚父親,周廣戶不吃不喝地折騰三天后,忽然清醒地對兒子說餓了,周新榮趕緊讓胡蝶去端玉米粥,老齊卻在廚房里神色悲凄地對胡蝶說,趕緊到學校去把周建林叫回來,老東西不行了,也許就是一天半天的光景了,他這分明是回光返照了。胡蝶驚慌得手里的粥碗落到地上摔個粉碎。她匆匆收拾后就出門搭三馬仔往兒子的學校趕去。胡蝶一路憂傷地想,公公要是走了,往后可就沒人再幫她熬粥了,也沒人給她精心烹制紅燒魚了,往后這日子就全靠她一個人撐著,管教兒子……她傷心地落淚了。到兒子學校時,三馬仔師傅轉身和她要車錢,看見胡蝶滿臉淚水,驚慌地說下去吧下去吧,不要你錢了。胡蝶抹干淚,掏兩塊錢給他,并叫他等一會兒,她還得往回搭。三馬仔師傅遲疑一下,答應了。胡蝶在門衛那里說明來意,老門衛趕緊給她叫人去了。三馬仔師傅倒好車,關切地問她是不是孩子在學校出事了?胡蝶搖搖頭,說孩子沒事,孩子的公公不行了。三馬子師傅是個五十多歲的老人,他嘆氣說:“這年頭可真難見你這樣的兒媳婦,還能為公婆掉眼淚。老子不疼兒子疼孫子,得讓他見見孫子再走,不然他到那邊都惦記?!焙c點頭。兒子穿著寬大的短袖衫,仿佛一只蝙蝠似的朝她飛奔過來。兒子長高了,心卻還小,見媽就撲棱棱地跑過來。兒子跑到她跟前,扯住她的胳膊滿臉驚慌地問:

“媽,是不是我公公……”

“你公公想見見你?!焙s緊說。

兒子松了一口氣,母子倆上了三馬仔。胡蝶沒讓師傅往回開,而是去了周新榮的修理鋪。兒子不解地問她去那地方干嗎?胡蝶淡淡地說,接人。

周新榮的修理鋪敞開著門,店鋪里的地板上爬著那個三瓣嘴唇的小女孩,她旁邊的地板上泅著一攤水,顯然是小女孩尿了,鋪子里頭的衛生間里傳來嘩嘩的水聲和漿洗的聲音。兒子站在門口愣愣地看著小女孩的三瓣嘴唇,胡蝶走進鋪子里,把小女孩從地上抱起來,扯掉她濕漉漉的褲子,抱著光屁股的孩子走到衛生間門口。一個女人正彎腰在里面沖洗衣服呢。胡蝶敲敲衛生間的門,女人在嘩嘩的水聲里嚇了一跳,轉身看見胡蝶,趕緊擰了水龍頭,滿臉水珠地看胡蝶。

胡蝶拍著懷里的小女孩說:“洗衣服呀?”

“嗯,坐,坐吧?!迸梭@慌地往身上胡亂抹濕漉漉的雙手,低聲答應。胡蝶抱著孩子走出來,女人默不作聲跟在她身后,她看見周建林一臉冷漠地站在店鋪門口,眼神有些虛了。胡蝶把孩子給了女人,女人趕緊扯條褲子給她套上了。

“周新榮他爸爸快不行了,”胡蝶說,女人給孩子穿褲子的手哆嗦一下,抬頭驚愕地看胡蝶,“你帶上孩子過去看看他吧,你是他們周家的媳婦,這孩子是他的孫女?!迸梭@愕地點頭,抖著嗓子說:“我收拾一下,你等等我?!彼置δ_亂地給孩子抹了一把臉,又找一套體面衣褲給她穿上,這才和胡蝶出了修理鋪,拉下卷簾門。在三馬仔上,女人抱著孩子流淚了,她滿臉淚痕地說:“姐,你的日子都給我攪了,我實在沒臉去見老人……”胡蝶伸手拍拍孩子。

他們進家門時,看見老齊正在堂屋里急得團團轉,周新榮則在里屋帶著哭腔高一聲低一聲地呼喚父親。老齊看見胡蝶帶回來的人,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他說:“快,進去吧?!?/p>

周建林有點怯了,拉住胡蝶,胡蝶拍拍兒子的手,輕聲說:“進去吧,你爸爸在里面。公公疼你,他不會嚇著你的。來,抱你妹妹進去,讓公公見見?!焙麖呐耸稚媳н^小女孩遞給兒子,兒子怯怯接過去了。

“你也進去吧?!焙麑ε苏f,女人含淚點點頭,跟著周建林進去了。

房間里傳來周新榮驚喜的呼喚聲:“爸,爸,您看看,孫子孫女都回來了??纯磳O女,您還沒見過呢,都兩歲多了,叫周建園,哥哥建林,妹妹建園,林園,叫著順口。來,讓公公摸摸你的小手。爸,您孫子孫女的全了……方英,這是爸,你叫爸爸……”

胡蝶和老齊在堂屋里默默坐著,老齊說:“小胡,你也該進去?!?/p>

胡蝶搖搖頭,心酸地說:“齊叔,他們才是一家人?!?/p>

胡蝶站起來,走出家門。七月初的陽光明亮地照拂在院子里,院子里有一盆蔥蔥蘢蘢的朝天椒,那是公公不知道從哪弄來的苗種上的。他說愛吃辣的人吃朝天椒才上口,朝天椒個小,但辣勁十足。此時,有一只蝴蝶誤把朝天椒當成一盆鮮花,撲棱一雙金色的翅膀,圍著朝天椒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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