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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說家的方言筆記(一)

2010-04-07 11:01張石山
名作欣賞·上旬刊 2010年3期
關鍵詞:少小離家音韻押韻

張石山

少小離家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詩仙李白的名句傳唱千古。但稍稍留心一下,我們會發現這兩句詩竟然不押韻!

同樣的例子多不勝舉。比如劉禹錫的《游玄都觀》: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

精美的古詩,讀來不押韻,非常刺耳、令人難受,讓人覺得好不怪哉。

嚴重的問題在于,小學老師這么念,中學教師這么讀,大學教授依然這么教!質言之,這不是誤人子弟嗎?

還有更為極端的例子。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賀知章的絕句《回鄉偶書》,傳唱千古,膾炙人口。但許多人就字面來理解,望文生義,首先把意思讀偏了。

“兒童相見不相識”,兒童見了少小離家老大方才歸來的老者,自然不相識。這何足為怪,值得寫詩一首嗎?況且,兒童見了陌生人,特別是官居極品的賀知章,會大方從容“笑問客從何處來”嗎?再說,兒童既是乍見陌生人,狀寫這種情況也不宜用“相見”一詞。因而,非??赡苁窃娙说膬簳r玩伴童年相識,此時已然老眼昏花,加之年頭久遠,相見時分認不出老大還鄉的故人了。因而,人世滄桑,詩人才在平淡如一幅風俗畫的絕句中,隱隱透露出一位老年宦游人的獨特感慨。

但更大的錯誤是音韻方面的。為了押韻,或者是為了學術的嚴謹,鄉音無改鬢毛衰的“衰”字,教授學者歷來論證,應該別讀為“摧”。以摧來解衰,意為摧折、疏落,未嘗不可;但照顧了前兩句的韻腳,結末第四句反而跑了韻。短短一首絕句,讀來不押韻,不污染耳朵嗎?

其實,按照古音韻,“回”應該讀作(huai)。與下句的鬢毛衰(shuai)是合韻的。假如教授固執,衰字在這兒非要以摧字來解讀,也可以。那么,這時的摧字就也應當按古音讀為(cui)。這樣,整首絕句讀來順口,聽來也悅耳多了。

想那大唐之前的中華王朝,多數建都長安;我們山西(亦即河東)歷來是京都的糧倉,人文薈萃,英才輩出。當時的京腔官話多半揉合了大量的晉陜一帶方言古韻,而不類現在的京片子。山西地域封閉,交通不便,方言土語極少變化;恰恰因此,我們晉方言方才如活化石般保存著許多漢語言的古來音韻。

我們可以假設,讓一位初通文字的山西晉中平遙人來念《回鄉偶書》,音韻方面絕對不會有什么問題。僅就讀這首詩來評判,他天然地要比大學教授要高明不知多少倍。

當然,詩歌音韻千百年流變,一些字眼怕也是“少小離家”,普通人、中小學生、包括教授們,尋常與之相見卻也已是不相識了哩!

──幾年前,我最初發表這點想法,有一位據說也是教授的先生提出不同見解。該先生認為,讀古詩應該用普通話;因為一些字的古音究竟是怎么樣的,誰也說不清。講古典詩詞的教授,不肯下功夫研究古音韻,又不肯從豐厚的方言資源中汲取營養,占領講壇卻誤人子弟,叫人怎么夸獎他呢?

遠上寒山

中唐李杜,是指李商隱杜牧。

杜牧的許多絕句讀者耳熟能詳。

其中《山行》一首,尤其著名。說來是因為一個字的讀音。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

這個“斜”字,真邪門。平常讀xie,單單念這首詩的時候讀xia。搞得學生們云里霧里,教師們昏頭昏腦。

教學大綱原先規定,或者大家約定俗成,斜字在這兒讀xia。于是,許多人只好隨波逐流,人云亦云,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類似的例子相當多。比如:

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這兒的賈,應該讀商賈之賈(gu)。末尾的“兒”字,應該讀你(ni)。方才押韻。

問題是,這些字的讀音,是古人和學究們專門規定的嗎?這種規定有沒有道理?如果沒有道理,這不是成心為難小學生嗎?

關于商賈之賈,我隨后再說。先說說這個“兒”字。

“你”字的偏旁是立人,去掉立人,就是爾字。這是聲旁。

同樣的例子,姓“倪”這個字,去掉偏旁,是個字。

你和爾,原來就是一個字。和倪,也一樣。它們原本就是同一個讀音。

至于“兒”字,至少我們能夠舉例說,上海方言,讀“兒”就是泥(ni)的音。數字“二”,江浙話乃至閩方言,乃至日本洋流濫觴而上,日語也都是讀如泥(ni)。

那么,上面的五言絕句,這時讀起來就是押韻的了。

回到我們的問題。為了押韻,所以學究教授們規定了斜的讀音、必須讀如峽(xia)嗎?那豈不是一言堂不講理嗎?

其實,古來的學究,讀得是當時的古音。

一名當代研究音韻的教授,竟然質問過我。他說,古人如何讀,你怎么知道?

是啊,古來沒有錄音機,這簡直就是說不清的一樁官司。

然而,且慢。方言區的老百姓,猶如語言考古地層的活化石,為我們保存了古來的訓讀音韻。

山西晉南,有個著名的萬榮縣。萬榮,系由古來的萬泉與榮河兩個縣合并而成。萬榮,有一座著名的后土祠。后土祠,相傳是軒轅黃帝祭拜大地之神的原址。這兒,聳立著同樣著名的秋風樓。那是漢武帝樓船簫鼓泛舟汾河寫下《秋風辭》的地方。

在中國幾乎最為文明古老的晉南大地,老百姓念那個“斜”字,就是峽(xia)音。姓謝的,他們說成姓夏。萬榮笑話的故鄉,榮河的謝村,當地人說成“下村”。

讓這兒的老大爺讀杜牧的《山行》,音韻方面根本不會有任何問題。

——我個人認為,古詩當中的“兮”,或者應該讀古音(xia)。感嘆詞,多半應該是開口呼。相當于“啊、呀”,那樣朗誦古詩,才利于抒發激情。不然,偉大詩人屈原,就更加壓抑啦!

“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這兒的嗟,按照古音韻,是否也應該讀作加(jia)呢?

至少,我可以舉例說:在古老的山西晉南,人們就是這樣發音朗誦《蜀道難》的。

古原夕陽

唐朝大詩人“三李”當中有個李商隱;中唐“李杜”,當中還有這個李商隱。以《錦瑟》為代表,他的律詩寫得好極了。在那樣受限制的形式之下,竟能傳達蘊含那樣曲折回環的多重情感意味。形式的華麗使任何現代詩的自由格式黯然失色,內涵的隱喻婉曲又令后來的詩評家大傷腦筋。

而李商隱的絕句也寫得極棒。

向晚不適意,

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

只是近黃昏。

這首著名的五言絕句,的確是意境高遠,一派蒼涼。有人說,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不朽的名句,透露出了大唐盛極而衰的消息。其實,李商隱不過是在特別指出:黃昏落日的無比絢爛。

然而,如此精美絕倫的詩章,我們讀來卻不押韻。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假如我們留心一點,會發現這樣的例子隨處多見,并非絕無僅有。

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有“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之句,讀來不押韻。

更典型一些,杜甫的五律《宿江邊閣》:“暝色延山徑,高齋次水門。薄云巖際宿,孤月浪中翻。鸛鶴追飛靜,豺狼得食喧。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币餐瑯硬谎喉?。

《紅樓夢》故事中初結海棠社時,大家所作的詠白海棠詩里,多有這樣的情形。后來,到大伙兒上元詠月,林黛玉和史湘云湖邊對吟,妙玉飄然也來加入,共得百韻。用普通話讀來也多處不押韻。

曾經輝煌千古登峰造極的中國古典詩歌,早已不是當前中國多數學生的功課。至于碩果僅存的老學究和專門研究家則不難回答上述問題:“元原昏暈”古來本就同韻。他們甚至熟知《中原音韻》十九韻,《水平韻》一百零六,《廣韻》二百零六??上У氖?現今多數詩歌讀者沒有機會學習這樣專門的知識;個別專門研究專家知道“原昏”同韻,請他讀一讀李商隱那首絕句,卻也不一定讀得好。

我心中存了這一問題有好幾年。詩歌音韻的研究,肯定是在詩歌的創作吟詠之后?!霸琛惫艁硗?不是誰的規定,而是古人本來就那么讀。比方,大家熟知的古人伍子胥,大名伍員。扮了戲文角色自報家門,伍員念作伍“云”。隕石、功勛,還有古樂器塤,幾個字的讀音大約可以佐證作為聲旁的“員”字的古音。

如果古人曾經那樣讀音;那么,這古老的讀音在現代生活里、在現時人們的日常用語中,是否還存在、是否還是活的語言呢?

留心之下,我終于有所發現。山西忻州地面,特別是這一地區的原平縣,老百姓的方言就是那樣的。他們天然地能夠“古為今用”,“原昏”同韻在他們而言簡直是無師自通?!霸健?老鄉們差不多就念作“云平”。請他們不必打官腔,就以方言來讀李商隱那首絕句,那就真個絕啦!合轍押韻,入耳中聽。

古老的黃土高原,華夏文明最早的發祥地,這一帶的方言土語古時必然曾經相當權威、十分流行。至少對中原音韻的形成起過不可或缺的作用。

地方話所葆有的古雅音韻之美,恰如李商隱狀寫的古原上的夕陽。它沒有青春的噴薄,卻有成熟的絢爛——況且,在地球的那面看來,此處的夕陽正是彼處的旭日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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