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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與世界①

2012-04-01 22:29
東吳學術 2012年1期
關鍵詞:葛浩文作家文學

莫 言

隨筆與書評

文學與世界①

莫 言

不久前我回故鄉待了半個月。我住在鄉下,那里沒有網絡,也沒有報紙,我關了手機,不看電視。我想用這樣的方法跟北京、跟上海、跟大城市、跟文學切斷聯系,然后去切實地體驗一下當下的農村生活。但畢竟是在城市待久了的人,在鄉村待了大概三五天的時候就感覺身上很不舒服,就想去一個有熱水的地方洗澡。朋友把我帶到縣城里一個巨大的澡堂。小小縣城,沒有北京上海那樣宏大的建筑,但是我們的澡堂足以和任何一個大城市的澡堂媲美。當我泡在熱水里昏昏欲睡的時候,有幾個人赤身裸體地沖到我面前。他們第一句話就問我,還認識我們嗎?我說你們找個毛巾遮掩一下身體,我也許會認識你們,否則我不認識你們。他們都是我在棉花加工廠工作時的工友。他們告訴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今天的《參考消息》上登載,王安憶和蘇童進入了國際布克獎的候選名單。

大家都應該知道,國際布克獎是一個很重要的獎項,能夠進入國際布克獎候選名單的都是世界各地的著名的作家,有的甚至是我非常欽佩的堪稱偉大的作家。這是中國作家第一次入圍這個重要的國際獎項,從全球的成千上萬個作家當中入圍了十三個作家,就有中國兩名。這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我回到北京以后到網上去搜索了一下,果然看到了很多報道。我還看到了中國作家畢飛宇獲得今年的英仕曼亞洲文學獎的消息,他的獲獎作品是 《玉米》、《玉秀》、《玉秧》的合集,翻成英文好像叫《三姐妹》。英仕曼亞洲文學獎是一個創建不久的獎項,今年是第四屆,其中有三屆的獲獎者是中國作家。第一屆獲獎作品是姜戎的《狼圖騰》,第三屆是蘇童的《河岸》,今年是畢飛宇的《玉米》。我還想到,去年獲得俄克拉荷馬大學《今日世界文學》紐斯塔特獎的詩人多多。近年來,還有一些中國作家和詩人獲得了一些國際性的獎項。這是否說明我們中國文學走向了世界呢?這是否能說明中國作家已經變成了世界性的作家呢?我想,如果下這樣的結論,會受到很多的批評。網絡上會板磚揮舞,講堂上會唾沫橫飛。許多人,包括在座的很多人,都不會同意我下這樣的結論。我自然不會下這樣的結論,但是我認為,這毫無疑問是一個信號,標明著中國作家的創作正在越來越多地引起國際文壇的關注,也標明中國作家的作品已經引起了國際出版業和讀書界的重視。獲獎當然不能說明所有問題,但是獲獎起碼可以部分地說明問題。在那么多入圍的作品中,你得了獎,另外的人沒得獎,那就說明,大多數的評委還是認為你的作品比他們的作品要好。因此我認為這些獲獎的消息和入圍獎項的消息是值得我們高興的,也是值得我們振奮的。

三位獲得英仕曼亞洲文學獎的中國作家的作品的翻譯者都是一個人——美國著名的漢學家葛浩文。葛浩文在國際漢學界是鼎鼎大名的,他在翻譯中國文學這個工作中立下了巨大的功勞,他翻譯的中文作家的數字,我想已經接近一百個人了吧?我本人就有九部作品已經被他翻譯成英文,已經出版了七部,有兩部翻譯完還沒有出版。我在網上看到有人在質疑:蘇童、畢飛宇、姜戎,都是葛浩文一個人翻譯的,這些作品是否最后變得都是一個風格呢?我們這些作家原來的個人風格經過了一個人的翻譯,是否最后變成了一樣的面貌,一樣的風格?這確實是值得我們深思的,也是我們深深憂慮的一個問題。

我想,這不僅是我們憂慮的問題,也是像葛浩文這樣杰出的翻譯家憂慮的問題。我們最怕的問題,也是他最怕的問題;我們最不希望出現的現象,也是他最不希望出現的現象。他的工作中最大的困難不是把故事翻譯過去,而是要把我們中國的這些作家的個人風格,尤其是語言風格,找到一種相對應的英文來轉譯過去。這對于一個翻譯家來講,是巨大的挑戰。葛浩文,我想他幾十年來一直在應對的就是這種挑戰。我想他做的最大的努力,肯定不是在翻譯過程中,而是在翻譯過程之前他要尋找到的對應這個作家的語言的腔調。我跟他是老朋友,跟他進行過多方面的討論,討論最多的也還是這個問題。譬如他翻譯王朔小說時,如何把王朔小說中那種“痞子”腔調翻過去,讓他困擾了很久很久,他最終是找到了紐約社會下層的年輕人的語言來對應王朔的語言,應該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他最近翻譯我的《檀香刑》這部小說的時候,也在千方百計地尋找一種美國的語言來對應《檀香刑》里的韻文。這樣的努力究竟能夠達到一種什么樣的效果,這是我無法知道的。但是我想,熟諳英語的讀者肯定可以感受到。

我和我的同行們應該感謝像葛浩文這樣的幾十年來孜孜不倦地艱難工作的漢學家,感謝他的勞動,盡管對他的翻譯有所批評。有的人說他隨意刪改作家的作品,老葛感到很委屈。我說我可以給你證明。在跟我的合作過程中,他是在充分征求了我的意見的前提下,才做出了某些刪改??傊?,這樣的漢學家,我們應該感謝。我們的文化部門應該給葛浩文頒發一個大大的勛章。

最近這兩年,中國的對外文化交流呈現出了一種繁忙的景象,不僅文化部在對外進行文化交流,作家協會、教育部、廣電部、很多的大學,都在大張旗鼓地對外進行文化交流。有高雅的廟堂文化,也有民間的文化;有需要用起重機來吊的藝術,也有飄浮在空中的藝術。這樣的交流到底會產生一種什么樣的效果,現在很難判斷。有的是事半功倍的,有的可能是事倍功半的。幾十年前,中國作家出去的時候,經常是要靠外國機構,甚至是慈善機構,邀請我們,給我們付路費,給我們付住宿費,管我們吃飯?,F在中國花一點錢把外國的漢學家、把外國的作家邀請到中國來,是不是可以算作我們幾十年來欠賬的還債?什么叫大人物呢?大人物就是不算計小錢。什么叫大國家呢?大國家也不算計小錢。大國家不占小便宜。

在文化交流方面,不應該用經濟眼光衡量,不存在賠錢和賺錢的問題。而效果,也是漸漸累積,不可能立竿見影的。今天在座的詩人吉狄馬加到了青海任職以后,就創辦了青海國際詩歌節這么一個平臺——世界上最高的一個平臺,海拔四千多米——每年都會邀請全世界的幾百個詩人來到青海。搭著臺子唱詩,朗誦詩歌,然后大吃大喝。大吃大喝一直是個批評性的話,我覺得可以當成贊美的話來用的。我們有很多的好東西,為什么不讓他們來吃呢?讓他們吃,給他們好的印象,即便我們的文學不能給外國朋友留下美好的印象,那就讓我們美好的食物給他們留下美好的印象。而且他還頒發一個國際詩歌大獎——金藏羚羊獎。沒有獎金,但是,獎品比獎金更珍貴。獎品是什么呢?是新疆和田的這么一大塊的玉,而且是帶翠的。什么是帶翠的,我不知道,我想,帶翠的肯定比不帶翠的貴重。如果你是西班牙人得了獎,會用西班牙文在翠玉上雕刻上你的獲獎評語。這還沒完呢,還有西藏民間的高手匠人用純金打造的金藏羚羊的底座。

總之,現在對外的文化交流,不僅是官方的,也是民間的,不僅是中央的,也是地方的,是上上下下的愿望。我們今天的這個對外文學交流的平臺,也是諸多對外文化交流活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F在中國文學正在引起世界的關注,而且是越來越密切的關注。有人說,這是因為中國的國力在發展,中國的國勢在強盛,中國在國際舞臺上獲得了越來越多的話語權,由此帶著中國的文學也被關注,我不完全同意這樣的看法,但也無法否認這種看法?,F在好的形勢已經出現了,很多交流的臺子已經搭建起來了,接下來最重要的,就是我們能夠向世界的讀者貢獻什么樣的作品。如果沒有好的作品,再優秀的翻譯家,再優秀的出版社,出版再多的書,那也不會征服外國的讀者。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怎么樣寫,我們寫什么,確實是個嚴肅的問題。

對于中國當下的文學評價,最近幾年有很激烈的爭論。我作為一個正在寫作的作家和歷經了三十年文學發展歷程的作家,當然希望能夠給當代的文學打一個高的分數。徹底否定當代文學的批評意見我是不接受的,但我尊重這種意見。對于這樣一個龐大的寫作群體,對于已經出現的成千上萬部作品,如果沒有充分地閱讀就下結論是冒險的。我現在可以看到的刊物有三十多種,我每一期都會把頭條看一下,我發現刊物上發表的中、短篇小說的藝術水平和思想水平,已經超過了八十年代初我們這批作家出道時的水平。所以我想說中國當下文學的水平,是和世界文學的水平比肩齊高的。這是我的看法,絕不強加于人。

我們當然不能滿足,當然要努力,當然希望能寫出更好的作品。我之所以到農村去,也是為了要對當下生活有一個更親密的了解和體驗。時代在發展,社會在變化,今日的鄉村,今日的城市,跟三十年前的鄉村城市已經不可同日而語。我過去認為我是可以鉆到農民心里去的,但現在,年輕一代的農民的心理我已經不了解了。我過去總是以想象力為榮,認為只要有了想象力,什么都可以寫?,F在明白,想象力必須有所依附,如果沒有素材,想象力是無法實施的。

最后我再說幾句:寫作的時候要忘掉翻譯家。我們感謝翻譯家寶貴的勞動,但是我們寫作的時候一定要忘掉他們。我們不能為了讓他們翻譯起來容易而犧牲寫作的難度。我們不為翻譯家寫作。我們為什么寫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① 在北京師范大學 “中國文學海外傳播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的發言。

莫言,當代中國作家,中國藝術研究院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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