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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情

2014-07-12 15:06劉向陽
短篇小說 2014年9期
關鍵詞:山子孩兒疙瘩

◎劉向陽

一夜情

◎劉向陽

夜幕早已降臨。山子無精打采、低頭耷腦、漫無目的地走著,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的街頭非但一點沒提起他的情緒,反倒令他更加沮喪。

那位大哥,過來嘗嘗正宗的東北大拉皮吧!唉唉唉!咋不搭理人呢?喲喲喲,還破大盆端上了,不怕端散嘍!山子的耳畔傳來高門大嗓的女人吆喝聲。

干哈干哈?大老娘們兒家家的,隨便拉拉扯扯大老爺們兒,也不寒磣?山子身子不回,頭都懶得抬。

呀!你是東北哪疙瘩的?盡管遭遇冷落,女人的熱情絲毫沒減。

嗯吶,咋地?山子終于停住了腳步,回轉過頭。

嘿!老鄉呀,俺也是東北那疙瘩的!女人熱情更加高漲。

真的呀?沒成想呀!老鄉?老家哪疙瘩?山子對眼前半老徐娘,風韻猶存的老鄉頓時產生了莫名的好感。

前郭旗,稀拉套海鄉,木喇嘎村,東岔古腦屯。女人毫無戒備地道出了老家的詳細地址。

哎呀我的媽呀!我是西岔古腦屯的,才隔一條霍林河,咋這些年沒碰過面呢?山子驚訝天下竟然真有這么巧遇的事。

緣分沒到唄,今兒不就碰上了嗎!女人的眉眼兒漾溢著燦爛,夜色讓女人看起來很嫵媚。

也是,也是,俺說大妹子,別的攤兒都倆人忙活,你咋耍單兒呢?直爽的山子說話連彎都不會拐。

咳!別提了,俺那挨千刀的回家快半年了,還在老家磨嘰,我不挑單兒咋整!女人那一邊一個小酒窩的嘴角掛著無奈。

橫是有事,要不哪能把你晾到這兒!山子為自己的冒失打著圓場。

真讓你估摸著了,俺孩兒他奶得了大肚子病,肚子脹得像鼓,他能撒手不管嗎!女人用兩手在自己的腹前比劃著,流露出一臉的心疼。

就是嘛,擱誰身上,誰不得上心關照!人心都是肉長的,那可是自個兒的親娘!說到這兒,山子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了孩兒他媽。帶著孩子回去少說也有五個月了,也是去照顧肝癌晚期的娘了???!理解是理解,可,可這沒媳婦的滋味也真難熬哇!

還傻愣著干哈!快坐下,大晚上的,喝杯生啤涼快涼快!手腳麻利的女人,嘴上說著,手已經把一大扎冒著沫的啤酒放到了山子身旁的桌子上。

望著那該凸的凸,該凹的凹的腰身,山子本就挪不動腳步了。再聞到麥香撲鼻的啤酒香,山子不由自主地坐下了。

女人又一轉身,一大盤子東北人愛吃的大拉皮,像變戲法般地出現在山子面前。那顫微微的綠豆拉皮,水靈靈的細黃瓜絲兒,摻合到一塊,本就饞人了,再加上鮮亮亮的辣油、肥瘦均勻的肉冒,早把山子的哈喇子勾引出來了。山子從桌子上的筷籠子抄過一雙筷子,夾了一大箸,填進嘴里,只嚼幾下,久違的家鄉滋味便溢滿了喉嚨。

好吃!好吃!真是咱老家那疙瘩的味,純正得沒摻乎!山子邊夸著,邊端起啤酒杯,一仰脖,半杯酒下肚了。再一箸菜,再一仰脖,杯里的酒沒了。

眼尖手快的女人又麻利地端過來一杯。山子接過杯,都沒讓杯底碰到桌上,咕咚咚,一口氣全進了肚。抬眼望向天空,繁星點點,圓月高掛。嘴里喃喃著,今兒幾兒了?

傻大哥,今兒是八月十五,中秋節!過節了都不知道,嘖嘖嘖!女人仍然高門大嗓地說笑著,在給山子倒酒時,順手拍了山子一下肩膀頭。

是老糊涂了,連節都不知道過了!山子自嘲地端起杯又倒肚里大半杯啤酒。

看你也就四十出頭,咋就報老了?女人微皺秀眉。

讓你估摸著了,屬牛的,四十一了。山子嘿嘿地笑了幾聲。

喲喲喲,還叫我大妹子呢,俺長你兩歲,屬豬的,你該叫姐!說著用手指頭點了一下山子的腦門兒。

那就叫嫂子吧。山子嘿嘿著說。

嫂子!你認識大哥嗎?女人嘟起了肉乎乎的小嘴。

你我才認識一個鐘頭,哪認識大哥去!厚道的山子答。

那你憑啥叫俺嫂子?女人說著揪住山子的耳朵,不依不饒。

唉喲喲!叫姐還不中嗎?山子求饒著試圖將女人的手從耳朵拉開,可那細皮嫩肉一抓到手里,好像一股電流電得胳膊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心也跟著顫了一下。在急忙抽手時,又碰到了女人那顫顫的胸脯。弄得山子頓時臉像火燒火燎似的,汗都淌了下來。

喲喲喲!看這光景該十點多了吧,咋還這么熱?女人說著拿來一個大蒲扇,一邊給山子扇著一邊說,也難怪,這關里就是比咱關外熱,在咱老家那,就這時候,睡覺還得蓋被子。在這兒,蓋被子還不得起一身痱子呀!別人俺不知道,還沒入伏,俺就一絲不掛,四仰八叉地睡了。哈哈哈!

女人的笑讓山子發現街上已經人車稀少了。想到明天還要上工,便欠起身子,同時將手伸進褲兜,大妹子,不,姐,算賬吧。

干哈?要走?女人一驚一乍地說。

嗯哪。山子說著已經站起了身子。

別介!不成!今兒過節。人人都在家過節,俺這攤子也點兒背了,今兒就你一個客,還陪俺嘮這長工夫的嗑,讓俺沒覺得一人孤單,賬就免了。女人說著伸出雙手放到山子肩膀上,使勁兒一按,山子就又坐下了。

咱不認不識的,哪好白吃!山子還想掏錢。

干哈干哈?俺這個姐敢情你不認了?就算姐你不認,咱還是老鄉??!就不能陪姐再呆會兒嗎?女人說著眼里起了霧。

中中中!姐,俺陪你!山子的屁股剛坐實成,女人又將山子拉了起來,走,咱進屋嘮嗑。外頭蒼蠅、蚊子哄哄的,不得呆。山子跟著女人進屋時,心咚咚地跳了起來。

山子離家七八年了,一直干的是家裝的活計。憑經驗,一看這屋山子就知道,滿打滿算不到二十平米。中間有個隔扇。估計里間是廚房,這外間就是招待客人的堂屋了。中間是個四人桌,兩邊靠墻還放四個二人桌。再里面可能就是臥室了。就那個四面不透風的臥室,不悶死人才怪呢!今晚莫非?山子不敢往下想了。

女人真是個麻利人,在山子胡思亂想的工夫,女人已經將門外的攤床收拾到屋里頭。又在靠墻的桌面上擺了一盤大拉皮,兩扎生啤。

還傻愣著干哈!過來陪姐喝酒。沒等山子過來,女人已經坐穩了。女人自顧自地抄起筷子,喝了一大口啤酒,又夾了一箸拉皮,邊嚼邊說,這半年,忙里忙外都是我自個兒,累是小事,到了晚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五月端午,就我自個兒過的,跟著酒杯嘮嗑,眼淚摻和到拉皮上,吃著別提多心酸了!

女人的話也勾起了山子的心事,雖說與孩兒他媽也算老夫老妻了,在一塊時覺不出啥,可一分開,就不是個滋味了。跟孩兒他媽一起出來快十年了,都是白天一塊干活,晚上一塊在裝修的房子打地鋪。雖然油漆味大,雖然地鋪涼,可只要身邊有孩兒他媽在,就踏實,累也不覺著累,苦也不覺著苦了??蛇@五個月就難過了,原因是孩兒他媽不在身邊了。畢竟是男人,沒有女人的日子哪成呢!

山子悶悶地坐到女人的對過,連菜都沒夾,就將一杯酒倒肚子里了。

今兒好了,俺白天正犯愁這個節咋過呢,天擦黑兒你就來了。哈哈!今兒有伴兒了,咱湊一塊兒,也算過個團圓節!女人開心地讓大半杯啤酒見了底。

山子也跟著開心起來。姐,咱有緣能在一塊兒過十五,是老天的照應,感謝天老爺,再給俺倒一杯,俺全悶嘍!已經喝了五六大扎生啤的山子,頭有點暈了,身子感覺燥熱難耐,不自覺地將T恤衫撩了起來,露出了古銅色的肚皮。女人見了索性隔著桌子伸過手,只往上一提,就將山子的體恤衫脫了下來,在姐跟前還害臊,假假咕咕的,像個老娘們!

姐,你說這話俺可不愿意了!山子將一只攥著拳頭的胳膊伸到了女人面前,你看看俺這胳膊,敢和鐵杠子比!

女人沒有摸山子的胳膊,而是將手伸到了山子的胸脯上,反復地摸著捏著揉著,嘖嘖!這肌肉疙瘩,杠杠的,姐喜歡!俺那挨千刀的,哈,就是你姐夫,也有跟你一樣的肌肉疙瘩。晚上,俺就愿意拿他的胳膊當枕頭,貼著他那胸脯的肉疙瘩睡。女人瞇縫著毛嘟嘟的雙眼皮,陷入了幸福的回憶。

女人的話也讓山子想起了老婆。怪不得她老愿枕著俺的胳膊,摟著俺的胸脯睡,鬧了歸其,這女人都得意男人的肌肉疙瘩。

不說你是不知道,你姐夫起根是在鐵工廠輪大錘的。俺兩手鉚足了勁兒才能拿起的大錘,他掄起來帶著風,一口氣兒掄百八十下,氣兒都不長喘一下。后來,廠子轉制了,他也下崗了。俺就跟著他來到這兒,開了這間鋪子。

女人的話勾起了山子的回憶。當年,自個兒在建筑公司當泥瓦工時,孩兒他媽在被服廠上班。一次全縣大比武,孩兒他媽奪了紅旗,自個兒也當了標兵。兩口子不也是因轉制下崗來到這兒的嗎?

咱個泥腿子,從鄉下熬到縣城,當上工人就是個奇跡了!如今,又來到了這樣大的城市,還能落下腳,容易嗎???!你說容易嗎?不容易!太不容易了!女人無比感慨,想當初,俺一下了火車,就傻眼了,到處是人,到處是車,上哪去找活呀!俺后悔了,俺拽著你姐夫就往車站里鉆,俺想回去,縣城呆不下,就回東岔古腦屯,大不了,葉落歸根,重操舊業,種地唄,俺就不信天老爺能餓死瞎家雀!可俺孩兒他爸不干,他說,大城市咋地,倒退幾百年,也是莊稼地。大城市人咋地,倒退幾輩兒,也是莊稼人。來了就不走了,不但要落腳,還要扎根!還真應了他的驗,這不也有了自個兒的買賣!

女人的一席話,也讓山子唏噓不已??刹粏h!剛來到這兒時,兩眼一摸黑,想尿尿都找不著地方。自個兒不也是想打退堂鼓嗎!還不是孩兒他媽有主意,東打聽西打聽,最后謀到了家裝的活計?;铍m說是累了些,算算存的錢,可比在縣城工廠的收入強多了,翻個三倍五倍也不止!按孩兒他媽的計劃,不出五年,也能在這買樓了,孩子還能來這兒讀書了。就這點,打心眼兒佩服孩兒他媽,就是有遠見!就是能耐!

咳!身邊沒個男人就是不中。俺和孩兒他爸有個明確分工,他主外,俺主內。擱細了說,采購他管,招待客人俺管。要說俺們這個小門面,能夠在這條街上立得住,吃得開,有一定的名氣,那可是俺爺們兒的功勞。你知道這色如翡翠的大拉皮是啥料掄出來的?是俺爺們兒從咱老家背來的綠豆!你知道綠豆是咋背來的?是經開拉油罐和煤炭的火車司機老鄉幫忙,坐貨龍背回來的。一看他那灰頭土臉的樣,俺能不心疼嗎?可叫他托運,就是不干,說小家小鋪的,處處都得省,要不能賺著錢嗎!要說咱老家的綠豆就是好,俺用粉旋子掄出的拉皮就比別人家的薄拉、實成、筋道,放到太陽下曬,四十多度的高溫,絕對不會化!俺絕對不干坑人的事,什么明膠啊,什么防腐劑,咱一概不用。咱也不短斤少兩,不看人下菜碟,你說,咱的店開得能不紅火嗎?女人說著說著眼光暗淡了。自從這個挨千刀的走后,里里外外都得俺一個人打點,哪顧過來呀!累了一大天,晚上連個揉揉膀子、捶捶腰的人都沒有,尋思尋思就有點兒散心了!

看著流了淚的女人,山子的心里也不是個滋味。隔著桌子,伸過來滿是老繭的大手,笨手笨腳地給女人抹淚??墒?,女人的淚越抹越多。山子索性將閑著的那只手也伸了過來。女人跟著伸出了雙手將山子的手腕抓住,站起來,只一扭身,就來到了山子的身邊,將半個身子委到了山子的懷里了。山子有些不知所措了。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別,別這樣,你家大哥看見多不好!

女人將身子又往山子身上貼了貼,傻弟弟,那個挨千刀的在千里之外,他能看到個屁!女人將兩只白嫩如鮮藕的胳膊摟住了山子的脖子,撒嬌般地問,俺長得咋樣?山子如實地答,俊。哪兒???女人又問。眉眼都俊。山子答。哪最???女人追問。嘴,姐姐的嘴最俊。山子答。想嘗嘗嗎?女人用勾魂的眼睛審視著山子。山子渾身顫栗,再也顧不得什么。一低頭,便將女人那帶著倆酒窩的肉嘟嘟的兩片唇含到了嘴里。

足有一支煙的工夫,女人掙脫了山子的懷抱。邊整理有些散亂的頭發,邊對山子說,有膽量,還算個男人。

這算哈!我還敢睡了你!山子喘著粗氣說。

還是去睡你的老婆吧!女人又恢復了高門大嗓的笑聲。女人將兩個酒杯倒滿了酒,坐到了山子的對面。說說吧,你老婆好不好?

一提起孩兒他媽,山子就興奮,就滿足,就幸福得快找不到北了。十五歲那年,同屯女子,雙雙考上了縣城的職業學校。畢業后,兩人又當上了國營工人,有了同縣城人一樣的戶口和糧本。同屯女子長得好看,追她的人多得數不過來??墒?,女子就是心不動,頭不抬。22歲那年,兩人辦了證,結了婚。新婚之夜,山子摟著懷里的妻子問,恁多有錢有勢的你為啥不嫁,非嫁給俺這窮小子?媳婦說,窮怕啥?咱有一身子力氣,早晚咱也能掙到花不完的錢。俺圖你是個誠實厚道、知疼知熱的人,跟你過日子,俺舒心、踏實。

女人聽著聽著,竟也跟著山子的情緒掉起淚來。抹著淚說,多好的老婆,你該珍惜這份老天給的真情。

女人的話,讓山子不由回想起剛才的情形。山子有些不好意思了。伸手抄起酒杯,一仰脖將酒喝個底朝天。姐,俺知道孩兒他媽在老家伺候老人實屬不易,可分開的時間太長了!這人想人的滋味多難受呀!山子開始流淚了,稀里嘩啦地像決堤的水。

這回該女人安慰山子了。男人離不開女人,女人也離不開男人!可是沒法子呀!老人把兒女拉扯大了,現如今老人病了,兒女就應該在身旁盡孝。想女人的滋味俺沒嘗過,可想男人的滋味俺正品著呢,實在是不好受。你媳婦啊選了你,算她沒有瞎了眼,你會一輩子對她好!

女人拿來一條濕毛巾,像摟著孩子般地摟著山子,柔柔地給山子擦著。倒在女人的懷里,山子感到很溫暖。困意和醉意一齊朝山子襲來。山子安靜地合上了雙眼。

責任編輯/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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