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語倒音詞：一種語言鏡像

王亞娟

一、 倒音詞的構成與研究現狀

倒音詞是音節倒轉所形成的單詞，有時還伴隨“省略”——尾音節省略(apocope)，以避免某些不可能的發音*Valdman A. 《 La Langue des faubourgs et des banlieues : de l’argot au fran?ais populaire 》. The French Review, 2000, vol. 73, no. 6 : 1185; Sloutsky L., Black C. 《 Le Verlan, phénomène langagier et social》. The French Review, 2008, Vol. 82, No. 2 : 315.。在法國，倒音詞作為城郊移民與廉租房住戶使用的俚語，并不被法國正統人士所認可，他們將其描述為小偷小摸、游手好閑者的語言游戲而不屑使用*Valdman A. ibid.。然而，從20世紀80年代起，電視、廣播節目、電影、說唱音樂等開始大膽使用倒音詞。隨著嘻哈文化在20世紀90年代的流行，倒音詞被大量引入年輕一代所使用的法語中。說唱樂曲的歌詞通常是倒音詞的制作工廠，演唱者出于節奏和音節的需要，而對標準法語的重讀音節進行改造甚至翻轉，一些被倒轉音節的單詞甚至比標準法語更為流行*Prévos A. 《 The Evolution of French Rap Music and Hip Hop Culture in the 1980s and 1990s 》. The French Review, 1996, vol. 69, no. 5.。從1996年開始，一些倒音化的單詞如“女性”(meuf)，“警察”(keuf)和“阿拉伯的”(beur)等首次出現在《小羅伯特法語字典》(lesDictionnairesLeRobert)中，它們此時已經完全被單詞化了。進入21世紀，信息技術發展帶來了新的交流方式，掌上移動終端如手機應用程序、社交平臺的廣泛應用，使比標準法語更短的倒音詞進一步流行。

倒音詞就像單詞在鏡面中呈現為原詞的倒轉，因而它也被形象地稱之為“鏡像語言”*Méla V. 《 Le verlan ou le langage du miroir 》. Langages, 1991, Vol.101 : 73.。在法語中“倒音詞”這個名稱本身就是將“相反的”一詞進行音節倒轉之后形成的(l’envers, vers-l’en, verlan)*Plenat M. 《 Note sur la morphologie du verlan 》. Lingua, 1995, Vol. 95 : 97.。*法語研究專家萊夫科維茨(Lefkowitz 1989 : 312)為這一名稱給出了另一種可能的解釋，她認為倒音詞可能是“青澀語言”的倒轉(langue verte-verte langue-verlan)，然而這種解釋不如前一種解釋更廣為接受。由于倒音詞是一種口頭語，口頭語的語言規則在使用中往往發生變化，因此人們經常會在倒音詞的應用中發現不同的類型*周琦. 《淺談法語的音節倒置詞(verlan)》. 法語學習，2014，1: 22-3；Lefkowitz N. 《 Verlan: Talking Backwards in French 》. The French Review, 1989, Vol. 63, No. 2 : 314-316.。谷歌法文版Verlan詞條，以表格的形式呈現了倒音詞構成過程的四個步驟：1)添加或去掉最后一個元音；2)將單詞分開(Découpage)；3)翻轉；4)省略新構成的單詞的最后一個音節(附表：“倒音詞的構成示例”)。*討論倒音詞的文章或著作幾乎都會談及倒音詞的構成，有一些會特別研究倒音詞形成過程的編碼機制(Méla 1997 : 16-34)。這四個步驟并不都出現在每一個倒音詞的形成進程中，只有第三個步驟即音節翻轉在每個倒音詞中都會出現，因而人們通常用倒音化來刻畫倒音詞的特點。

倒音詞的構成示例①初始單詞修改最后一個元音分開翻轉省略arabearabeuhara?beuhbeuh?arabeur，rebeubeurre?beurebeubizarrebi?zarzar?bizarb?aa??assfamillemifa(oumif)femmemeu?femeufflicflikeuhfli?keuhkeuh?flikeuffran?aiscé?francéfranfrèrereu?frèreufmaisonmai?zonzon?maizonmaimeckeu?mêkeummétromé?trotrométrommeuffe?meufemeunimportequoinimportquoinin?portk?oiportninoikportnawak(ounawakseul)pasap

①表格來源于谷歌法文版，https：//fr．wikipedia．org/wiki/Verlan，文中有節略。訪問日期：2017年9月27日。

由倒音詞的形成規則可知，倒音詞是將一般語詞的順序顛倒之后形成的，因而語言學研究者著重從音位學和語用學等角度研究這一語言現象的特殊性，尤其是它與法語其他流行俗語之間的區別。隨著倒音詞推廣程度的與日俱增，正統詞典中不斷補充倒音詞的詞條，這為法語流行語的教學和研究工作補充了新的內容。此外，研究者關注倒音詞的社會功能，他們從這一語言現象流行時期的政治、文化和價值背景來解析法國社會的變化。這一研究的專家是美國華盛頓中心大學的萊夫科維茨*Lefkowitz N. 《 Verlan: Talking Backwards in French 》. The French Review, 1989, Vol. 63, No. 2; Lefkowitz N. Talking Backwards, Looking Forwards: the French Language Game Verlan. Tübingen: Narr., 1991.，她認為倒音詞見證了二戰后法國社會歷史的發展。依據這種看法，倒音詞作為由社會變化所催生的語言類型，同時也是一種一體化的手段，它體現了移民社區在法國由非主流到逐漸被主流所接受的發展歷程。*萊夫科維茨的觀點并不完全為研究者所接受，貝克(Berg 1992 : 508)在評論萊夫科維茨時公開指出，后者的觀點缺乏一致性，離“公開發表還有一段距離”。除了上述研究趨勢之外，各國語言學家關注其他語言中與法語倒音詞類似的語言現象，如英語中“兒童黑話”(Pig Latin)、“黑人俚語”(blackslang)，希臘語中的“倒音詞”(podana，它本身是“anapoda”的倒置)，西班牙語中的“俚語”(Lunfardo)等。這些“秘密的”的語言游戲被普遍予以研究，它們的語言學、社會學、心理學等層面都被曾被或多或少地關注。*1994年，瓊斯(Jones T.)博士在國際語言學在線共同體(International Linguistics Community Online)的“語言學家清單”(The Linguist List)上分享了一份文件，內容為“語言游戲”(Language Games)的文獻清單。清單長達八頁，包含英語、法語、西班牙語等語言撰寫的研究著作或論文，Verlan相關的文獻資料亦在列表之內。詳見：https://linguistlist.org/issues/5/5-764.html#dir. 訪問日期：2017年8月10日。

國外對法語倒音詞已進行了多角度的深入研究，而國內仍然把倒音詞置于法語俗語的框架之內。研究者多引用法國俗語研究者尼斯佛羅(Niceforo A.)的觀點，認為俗語是一種獨特的組織詞語與短語的方式，它通常包含“隱秘的意向”——這種隱秘性為俗語使用群體所享有，這一群體通常是非正統的、非官方的，“其隱秘性與不見光的意向共同構成了使用群體的身份認同”*Guiraud P. L’ argot. Paris : PUF, 1956 : 9; 劉亞玲. 《法語現代俚語研究》. 上海外國語大學碩士論文，2010 : 1.。而倒音詞作為俗語的一種，顯然具備這種“隱秘性”與“不見光”的特征。盡管，法語流行樂壇對倒音詞的使用，在客觀上推動了倒音詞在大眾媒體中的推廣，但倒音詞仍然具有明顯的“非主流”特征。著眼于倒音詞的“非主流”特征，研究者強調倒音詞與標準法語文化的差異。然而，一些研究者并不消極地看待流行俗語與標準法語之間的差異，而是傾向于肯定流行俗語“強烈的個性、地方色彩和臨時創新”*許鈞. 《法語民俗語的特點與理解》. 外國語文教學，1985，8：73.?？梢哉f，倒音詞的形成和發展歷程，恰恰是與移民群體相關的個性色彩、地域特征與接續創新的體現。

國內直到2010年前后，才將倒音詞從法語俗語中獨立出來予以研究*周琦. 《淺談法語的音節倒置詞(verlan)》. 法語學習，2014，1：22-25；王圓圓. 《巴黎郊區年輕人使用音節倒置詞現象的社會語言學研究》. 上海外國語大學博士論文，2010.。相關成果既介紹了法語教育涉及的倒音詞的構詞、語法等內容，亦在一定程度上綜述了國外有關倒音詞的社會語言學研究狀況。已有成果除了一篇教學論文之外，還有幾篇碩博士學位論文。*上海外國語大學曹德明老師指導的碩博士論文中，各有一篇碩士與博士論文有關此主題，上文均已標注。另外，中南大學、四川外國語大學等也有一些涉及該問題的碩士論文與此有一定的相關性。就此來看，國內對倒音詞的研究尚不充分，仍待進一步的擴展和深入。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為倒音詞作為一種新興的語言或社會現象——如上所述，到20世紀末才被編入字典，其自身多變與爭議的處境給研究帶來了困難。另一方面，倒音詞的社會形成在很大程度上“難登大雅之堂”，這使該研究長期并未受到重視。本文對倒音詞的關注，將呈現其形成中的社會要素和戰后的社會功能，并由此揭示倒音詞作為一種獨特的語言符號，其在法國文化中代表的獨特意義，從而為解讀當代法國文化提供一個側面的入口。

二、 倒音詞歷史形成中的社會鏡像

倒音詞在法國的流行始于20世紀后半葉，然而在法語單詞中字母或音節的倒轉——即換位(métathèse)現象則由來已久，人們在文學作品中應用這一現象以產生一種文風效果。如此一來，倒音詞或許有著與法語本身同樣漫長的歷史，只是一直沒有出現這個專有名稱。最早被發現的倒音詞出現在中世紀，在小說《特里斯丹》(Tristan, 1190)中，特里斯丹的名字被變形為丹特里(Tantris)*Azra J.-L., Chenau V. 《 Jeux de langage et théorie phonologique. Verlan et structure syllabique du fran?ais 》. French Language Studies, 1994, vol.4 : 149.。在16世紀末，人們在使用的語言中同樣發現了這種倒轉音節的游戲。那個時候，人們將波旁王朝(Bourbons)稱為Bonbours*Nieser I. 《 Le Verlan — règles et usages 》. 2005, http://www.grin.com/e-book/67638/le-verlan-regles-et-usages#inside. 訪問日期：2016年4月3日。。在17世紀，表達式“一個無憂無慮的人(un sans-souci)”被變形為“一個沒有六蘇的人(un sans-six sous)”。大約在1760年，路易十五(Louis Quinze)被自然地稱為“sequinzouil”，這顯然是倒音詞的一種形式。據說，伏爾泰(Voltaire)這個名字也是一個倒音詞：研究指出，當作家22歲為自己取筆名時，他把祖父曾經居住的地方，即埃爾沃(Airvault)倒轉之后形成了伏爾泰(vault-air)這個筆名*Merle P. 《 Le Fran?ais mal-t--propos 》. L’ Archipel, 2007 : 49.。一些類似的術語在19世紀末的小說中也被發現，例如在《耶拿的來信》(LettredelaHyène, 1842)中，土倫(Toulon)被變形為Lontou以指稱監獄*ibid. : 48.。

盡管倒音現象在法語中由來已久，但它更多是在作家群體與有限范圍內運用的語言游戲，并未成為一種通用的語言現象，廣受社會各個階層的關注甚至使用。倒音詞從一種語言游戲轉變為社會語言現象，這與20世紀法國社會的變化有密切的聯系。法國20世紀之后工業化進程加速，由于勞動力缺乏而帶動了大量移民群體的出現。倒音詞在法國快速發展的時期是20世紀30年代，這正是20世紀第一次移民浪潮在法國出現的時期*陳玉瑤. 《法國移民問題探析》. 法國研究，2014，3:1.。外來移民為工業發展補充了勞動力，他們從事法蘭西人不屑于從事的工作，卻因種族、宗教、文化、語言的差異，而不被主流文化所認同。外來移民操持著不太熟練的法語，倒音詞可說是他們在使用中有意或無意誤用的結果。此時，倒音詞作為一種獨特的語言編碼形式*Sloutsky L., Black C. 《 Le Verlan, phénomène langagier et social》. The French Review, 2008, Vol. 82, No. 2: 308.，為移民群體與其他不被主流社會所認同的群體——這其中不乏作奸犯科之輩——所創制，用以保持他們特定活動的私密性。這種私密性所對應的是官方語言在使用上的公共性，后者對共和國的所有人而言都是顯明的。然而，無論是移民群體還是其他非主流的群體，他們顯然都沒有進入公共語境之下，這也是他們使用的倒音詞被打上私密甚至低俗標簽的原因。

倒音詞在現代法語中的廣泛發展始自于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Wis H. The Vocabulary of Modern French: Origins, Structure and Function. London: Routledge, 1997 : 212.，它最初被用作軍人與巴黎郊區移民的秘密語言，后來借由電影和音樂的使用而迅速傳播到各個階層的人之間*Lefkowitz N. 《 Verlan: Talking Backwards in French 》. The French Review, 1989, Vol. 63, No. 2 : 313.。這一時期，Verlan最初被拼寫為Verlen(含有e)而進入文學作品中。在小說《男人的爭斗》中，奧古斯特描述道：“胖子同樣敏捷地掏出一把手槍”。*《Non moins vif, le gros venait de sortir un brelica.》 (Merle 2007 : 48).小說中使用的“手槍”一詞是“Brelica”，作者在他的字典中解釋說：“Brelica是Calibre的倒轉(Verlen)，它的意思是手槍，這是占領時期經常使用的表達*Merle P. op. cit. : 48.?！倍凶帜竌的Verlan只到1963年以后才被發現，它出現在布達爾的小說《櫻桃》中。*《Une villèche de son veuba la 10 d’appel. Ce qui veut dire que son baveux, son avocat a une cheville en cour d’appel pour lui faire réduire sa peine. C’est du verlan, la langue l’envers la mode depuis quelques années dans le milieu. 》 (Merle 2007 : 48).然而，倒音詞作為“Verlan”的寫法逐漸形成之后，它卻沒有得到更大范圍的推廣，而是穩定地在市郊或城區內使用*Valdman A. op. cit. : 1179—1192.。與20世紀30年代倒音詞的發展歷程類似，這一階段倒音詞的發展狀況與戰后法國的社會現實亦有密切的關聯。

戰后，歐洲各國普遍進入相對穩定的發展階段。然而，與持續繁榮并存的是，西方社會的政治割據、種族沖突與經濟滯漲等現象。倒音詞在這種復雜的背景中進一步發展，其發展歷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看作法國社會衍變的“晴雨表”。一方面，倒音詞的快速發展與社會穩定所帶來的人口增長密切聯系在一起，在飛速增長的人口中移民群體的比例也逐漸上升。步入法國社會的新興移民與原有的移民族群，以及法國社會中尚未融入主流的其他群體進行融合，這為倒音詞的推廣提供了社會基礎。另一方面，戰后穩定帶來的快速發展因一系列突發事件的到來，使倒音詞也進入漸趨平靜的狀態。在70年代后半期，西方社會普遍發生了民族運動、種族斗爭、學生風暴等事件*美國黑人民權運動(1955年—1968年)，法國的五月風暴(1968)，南斯拉夫等地的青年運動等，都發生在這一時期。，經濟繁榮背后潛藏的政治與社會問題突出爆發。倒音詞發展勢頭的放緩，與文化認同、種族差異、宗教沖突等問題中各方意見的拉鋸狀態不無關聯。

倒音詞在20世紀70年代得以復興，并在法國社會逐漸走向了被普遍接受與認同的時期。在這一時期，年輕人逐漸占據了倒音詞發展的舞臺。倒音詞一開始是摩托車愛好者使用的行話，他們穿著皮衣聽硬搖滾，人們給他們起了統一的外號——“baba-hards”。1970年以后，法國郊區的年輕一代將“baba-hards”的語言收為己用，并將其整合到自身的文化中。*占郊區居民較大比例的馬格里布的 (Maghrébine)移民及其子女挑選了阿拉伯語中不常出現的一些元音，從而使倒音詞成為阿拉伯文化的標志。由此femme(女性)變成了meuf；flic(警察)變成了keuf；arabe(阿拉伯人)變成了beur以及稍后的rebeu，它們都顯著地表明了由“e”所替換的元音的消失(Merle 2007 : 50)。后來，為年輕人所喜聞樂見的說唱音樂的發展，對倒音詞在流行法語中的擴展起到了重要作用。*1975年歌手賽尚(Renaud Séchan)和他的歌曲《別管它》(laisse béton, 即laisse tomber的倒音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倒音詞作為一種表面上新出現的現象迅速變得無所不在。在1985年法國電視1臺(TF1)的訪談節目中，當人們詢問密特朗總統是否知道chébran的意思時，密特朗總統回答說：“你們知道當我是小孩子的時候，人們翻轉了單詞音節的順序，這并不是什么新鮮事！它指的是“‘branché’……或者你們可以說《 cblé 》(愛時髦的人)?！彪娨暪澞浚篎ran?ois Mitterrand face Yves Mourousi : un président cblé, www.toutelatele.com/ca-nous-interesse-monsieur-le-president-51684. 訪問日期：2017年5月8日。法國人耳熟能詳的說唱組合，如Suprême NTM、街頭圣賢詩人(Sages Poètes de la Rue)與Ministère A.M.E.R.等*Prévos A. op. cit. : 719.，它們在法國國內既走在說唱音樂的前端，亦走在復興和推廣倒音詞的前列。對說唱歌手和愛好者而言，倒音詞使他們同時去掉了彼此之間的文化和社會區別，并為它們帶來了一種新的更邊緣化的同一性。因而，倒音詞不再像起初那樣具有邊緣化的形象，而是在自身的普遍推廣中，已經成為一種文化認同、民主語言的新興代表。

三、 二戰后倒音詞的社會功能

由倒音詞的歷史形成可知，倒音詞的發展包含廣泛的社會文化背景，二戰后倒音詞的社會功能也需要在這樣的背景中得到闡明。萊夫科維茨(1989/1991)的研究表明，在法國主要城市的外圍存在著一個被稱為郊區(la banlieue)或居住區(la cité/téci)的區域，如大巴黎北部的93省——塞納-圣德尼省(Seine-Saint-Denis)的蒙特勒伊(Montreuil)和古爾納夫(Courneuve)等。這些地區的居民通常居住在龐大的公共房屋項目或廉租房(HLM, habitationloyer modéré)中，*這是法國政府為解決戰后新增人口的住房需求，所發起的一項巨大的公租房建設計劃。它在20世紀50—60年代所產生的大量區域性住宅區，在原有城市周圍造就了一些新區或新郊區。到1998年，法國一項法律要求每個城鎮都有至少20%廉租房。https://en.wikipedia.org/wiki/Public_housing_in_France. 訪問日期：2017年1月5日。其居民大多是來自前法屬殖民地如北非和其他地區的移民，以及亞非地區的一些穆斯林人，他們與法國文化和社會主流相脫離。由于與主流社會相對隔離，移民家庭的第二或第三代子女既不能融入父輩的文化，也不能融入占主導地位的法國文化。他們既不能流利地講方言，也不能流利地說法語。

以大巴黎為例，“第二/三代移民”往往是在北郊大社群中的多數，他們的身份不取決于他們的種族。以阿拉伯人的第二代移民為代表，他們被稱為beurs([b?]，beur是arabe的倒音詞)，他們表現出了四種不同的行為類型*Laronde M. 《 La “Mouvance beure”: émergence médiatique 》. The French Review, 1988, Vol. 61, No.5, p.684-691.。一些被法國文化所同化，這些年輕人通常是成功學生中的少數，他們愿意遵守社會規則并試圖融入主流文化中。其他beurs則表現得完全相反，他們成為勇猛的反同化論者。然而更多的年輕人，他們因缺乏認同感而采取放任自流的態度。此外還有第四類，那些缺乏自身認同感的年輕人，他們試圖創造出一種貫穿于自身文化和語言實踐的新類型。他們一方面區別于父輩的文化和他們所處的環境，另一方面又從兩者中吸收了他們喜好的內容以創造自身獨特的文化，并對他們所聲稱的語言表示效忠。因而，“他們所經受的是法蘭西與本民族的一種雙重排斥”*Bachmann C., Basier L. 《 Le verlan: argot d’école ou langue des Keums? 》. Mots, 1984, vol.8 :184.。巴赫曼和巴希耶指出，導致這種孤立感的關鍵因素有四個，它們同時也是形成特殊語言的誘因：1)去工業化導致勞動力市場萎縮；2)教育危機，教育體系尚未形成與時代相匹配的運行模式，卻已然在年輕人以及優先教育區推行；3)問題重重的城市派生區，它們是實際上的“墮落區”(quartiers dégradés)；4)市場和文化對年輕人的“離經叛道”——如對搖滾文化的某些元素的認可。依據這種觀點，戰后倒音詞的推廣正是阿拉伯(beurs)年輕一代脫離于兩種文化而創建自身認同感的一種方式。

在法國的城市中，倒音詞的使用者因區域不同而變化?？傮w而言，男性比女性更多地使用倒音詞，一些女孩將使用倒音詞看作“像男孩那樣說話”*Méla V. op. cit. : 91.。最擅長使用倒音詞的人是最差的學生，他們往往是偏離學校和社會規則最遠的學生。盡管倒音詞在法國社會的各個領域廣為傳播，包括已故的前總統密特朗，但它依舊存在于那些日常使用非?！凹兇獾摹被颉半y理解的”倒音詞的區域和場合。*倒音詞通常使用于是非正式的、娛樂性、游戲性的場合，尤其是涉及以下主題時：1)休閑和激情有關的主題；2)日常生活的主題，尤其是談論者想加入幽默及私密性時；3)涉及批評的主題；4)與爭議和禁忌問題有關的主題；5)與爭斗、色情、毒品或犯罪等相關的主題等。其次，在正式的和莊重的場合則不宜使用倒音詞：1)如教堂、劇院、宴會、工作面試等；2)與權威人物或值得尊敬的人在一起時；3)與絲毫不會倒音詞的人在一起時；4)在正式書信中等(Lefkowitz 1989 : 317-318; 1991 :70)。對外行人而言，這種帶有特殊口音的語言完全不能被理解。這種語言游戲常被應用于學校，尤其是中學中；在監獄中它有其最為復雜和神秘的形式；在教官不在的兵營里，在公共運輸尤其是地鐵里，在街頭的年輕人中，在猶太人既無法融入又無法逃離的居住區里，以及與毒品和小偷小摸有聯系的環境中，倒音詞是一種特權語言*Lefkowitz N. Talking Backwards, Looking Forwards: the French Language Game Verlan. Tübingen: Narr., 1991 : 60.。

倒音詞依據使用者的不同而滿足不同的社會功能。在郊區之外生活的法國年輕人為了表達他們對被壓迫者的認同感而使用倒音詞；城市的專業人士和知識分子則將使用倒音詞看做他們對郊區社會問題及其發展趨勢的“認知符號”*ibid. : 61.。對普遍使用倒音詞的居住區年輕人而言，它體現了使用者之間的相互認同，并因使用同樣的語言而標志著一種新身份的形成。然而，倒音詞的使用者不僅意在表明他們所屬的特定群體，而且通過這種標識展現出對法國社會文化的反抗。正如古達里葉所說，“認同的形式已經成為罪惡經歷的表達，社會斷裂造就了語言斷裂，而語言斷裂則強化了社會斷裂，并為倒音詞的使用者打上了打破法國社會標準的標志?！?Goudaillier J-P. Comment tu tchatches: dictionnaire du fran?ais contemporain des cités. Paris: Maisonneuve et Larose , 2001 : 8-9.因而，倒音詞對法國主流文化而言，根本上是作為語言機制和文化機制的雙重顛覆和異質標準的形成來起作用的。

除了認同功能之外，巴赫曼和巴希耶*Bachmann C., Basier L. op. cit. : 172.表明倒音詞還有其他三種主要功能：1)趣味功能(ludic function)：由父母對單詞的無知、臟話中表現的忤逆與語言組合、探索所帶來的樂趣。2)啟發功能：賦予年輕人一種能力，它能夠被一直保留到成年的語言中，并允許使用者不斷進行演練。3)神秘功能：保證了交談的私密性而不被竊聽。萊夫科維茨為倒音詞又增加了一些功能，她指出由于倒音詞仍處于不成熟狀態，它的模糊性能夠使對粗俗語言的使用獲得許可。學生使用倒音詞來“更好地表達自己，以獲得同齡人的認同，表現得‘酷’，分享朋友之間的代碼，以一種不透明的方式談論私人的、情緒化的或敏感的主題，掩飾不禮貌，在嘲弄或談論種族關系、性、毒品等問題時表現得委婉，等等?！?Lefkowitz. op. cit. : 61-62.

四、 倒音詞研究中的多重視角

由上可知，倒音詞這一語言現象背后包含深刻的歷史和文化背景，它的興起和流行見證了法國社會百余年來尤其是二戰后的發展與變化，因而對這種語言現象的研究能夠為理解法國文化提供新穎的、豐富的視角，也值得研究者進一步深入和拓展。

首先，倒音詞的研究需要以法語教育為基礎?！胺ㄕZ倒音”作為最流行的法語俗語之一，這個語言層次卻并未被廣大法語學習者了解和掌握。當前，在法語作為外語教育(FLE)的實施過程中，法語俚語和流行語的講授與現實需求之間仍有距離。如人們所知，法語口語中省音、連誦的大量存在，原本就給學習者帶來不小的困難。而倒音詞在口語中的使用，因音節倒置所產生的元音位置變化與語詞縮短，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法語的語音節奏，并進一步提升了語速，這加劇了使用者在交流中的困難。雖然法語教學活動中多樣化輔助手段與媒介的使用，在一定程度上使學生們對書本與現實法語的區別有直接體驗，但這些要素需要與已有教學內容相整合，才能啟發學生對語言與文化的進一步認知和理解。因而，在法語教育中澄清倒音詞這一語言現象的構成、演變、使用規則和應用場合等內容，有助于掃除法語使用中的障礙，并為法國文化的研究提供便利。

其次，倒音詞作為一種語言現象，理應受到語言學不同視角的更多關注*Berg T. Review of: “Talking Backwards, Looking Forwards: The French Language Game,Verlan” by Lefkowitz N. Language in Society, 1992,Vol. 21, No. 3 : 503.。除了音位學已有的研究之外，還需要從語言心理學、符號語言學、理論語言學、語用學等視角展開研究。這不僅需要研究者澄清倒音詞在信息加工與傳遞中的編碼機制，而且需要揭示語言使用的普遍動機與意向，從而為流行法語的理論研究提供一個良好的范例。這就要求研究者參照標準法語的發展狀況，聯系法語發展與推廣的現狀，來審視倒音詞的發展與接收狀況，及其產生的語言與社會功能。事實上，倒音詞在20世紀的發展與法語保護與政策立法的過程相同步，它包含法語與自身的各種方言及外部急劇擴張的英語相角逐的背景與歷史進程*李克勇. 《法國保護法語的政策與立法》. 法國研究，2006，3：22-27.。因而，對倒音詞的研究，需要比照法語作為法國官方語言自身的認同與規范，這有助于研究者對倒音詞的語言規則、構成機制和功能應用形成允當的認識。

第三，倒音詞作為一種語言現象，見證并參與了法國社會變化和形塑的過程，因而需要在社會文化層面進一步挖掘其背后的動因與產生的影響。如上所述，倒音詞一方面顯示出移民群體在法語世界的邊緣性與非主流性，體現了移民者及其后代作為法國社會的少數群體，難以在主流世界與文化中獲得認同。另一方面，法國在面對以移民為代表的離散與遷徙呈現的復雜多變情形時，以倒音詞為代表，體現出政治內外所共同面對的爭議與問題*同上。。對倒音詞現象的研究，正如王玉括等*王玉括，陸健秋. 《加拿大黑人的稱謂、身份危機與文化認同意識》. 外語研究，2007，1：97-100.對英語中黑人稱謂的語言現象的研究那樣，由于使用這些語言的群體也是變化和融合的，自身尚處于“形成與修正當中”，因而需要在開放的、仍處于論爭的狀態中，探討其背后所包含的文化認同問題。在法國當前的政治背景下，當倒音詞被看作是在反移民政治時期表達聲援移民社區的政治修正形式時，它早已不再是一種娛樂性的語言，而應當被看作是構建和表現不完全符合主流法國語言文化的某些“身份認同的一種工具”*Doran M. A sociolinguistic study of youth language in the Parisian suburbs: Verlan and minority identity in contemporary France (D), 2002, Cornell University.。

結語：多重的鏡像

綜上所述，在倒音詞的歷史形成與社會應用的闡明中，我們發現倒音詞不再是純粹語言范圍內的一種現象，而是以這種獨特的語言為鏡像，反射出社會存在的豐富類型與各種狀態。正如海德格爾所說，“語言同時既是存在之家亦是人之本質的寓所”*海德格爾. 《路標》. 孫周興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427.，在語言中凝結著人類存在的歷史性，而語言作為普遍性與公共性的表達，又始終以“貫通并支配著”人類世界的方式而存在。在海德格爾那里，語言研究是對普遍語言的一般性考察，而倒音詞研究為這種一般性考察提供了示范性的素材。由是觀之，研究將不僅把倒音詞看作一種單純的語言鏡像，而是透過鏡像審視語言背后的文化內涵與存在處境，揭示倒音詞使用者在法國的社會現實及其對法語文化價值的不斷增進的認識，并激發人們對語言應用、認知變化與現實存在之間往復的、復雜的交互作用持續進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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