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聽到了視覺整齊劃一的步伐 關于王國鋒對“整體性”的 物化權力景觀的洞察

2018-01-21 10:39楊小彥
東方藝術·大家 2018年10期
關鍵詞:整體性物化王國

楊小彥

2015年

關于2014年度雅昌“藝術中國”年度最佳攝影獎,我代表終評委員會為王國鋒的攝影寫了如下評語:

“王國鋒一直用鏡頭關注作為權力的公共象征的建筑,這些建筑同時也是足以表現國家形象的政治符號。為了突顯這一類符號的意義擴張,他甚至用條幄式的全景方式,使隱藏在其間的奇觀成為對象。但是,正是從奇觀角度,他發現了更具效應的朝鮮的集體式實存,那可是奇觀的活化石。為了留存這僅存的活化石,王國鋒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并以非凡的勇氣,讓它成為圖像歷史的一部分,而警示世界,奇觀的實質究竟意味著什么!”

王國鋒之所以能夠獲得雅昌“藝術中國”的年度大獎,其中一個因素是評委對他的特殊工作的高度好奇與熱情關注:他對朝鮮的熱情,以一種貌式正統的方式贏得這個國家的允許,然后把鏡頭對準了沒有個人真實存在的整齊集體的對象,按下了快門。當然,人畢竟是有血肉的動物,再怎么樣去嚴厲規訓,在集體的表象中總會有無數個偶然的個人偶然地出現。關鍵是,這些個偶然的個人的偶然出現,出現者本人既不會在意,處身于龐大而劃一的集體行動中的每一個“元素”(好像無法再用“個人”這個詞了),他們也不會注意到這些個不斷偶然出現的偶然。但是,這一切卻沒能逃脫王國鋒銳利的觀察。我甚至懷疑他的目的之一就是,除了在為一個整齊到令人畏懼的集體留下紀錄之外,捕捉與尋找其中可能的、肯定會不斷出現的偶然,那些偶然的表情,偶然的動作,以及偶然的出格。

我開始注意王國鋒是他用長畫幄拍攝的北京著名公共建筑,包括人民大會堂、天安門、歷史博物館等等。他的畫面構圖絕對對稱,建筑物像一個無聲的物,靜靜地躺在鏡頭遠方,通過其整體構型和空間占有,述說著一個關于權力表征發展的故事。

我曾經有過幾年研讀建筑史的學術經歷。在那些浩如煙海的史料與論述中,城市與建筑的意義逐漸明確起來,原來那些都是歷史進程中權力固化的典型遺存。也就是說,建筑,尤其那些代表了一座城市的主要公共空間的象征性建筑,從來就是權力者用以弘揚主流意識形態的物化場所,是權力的實體象征。我的研究包括了對空間逐步等級化過程中的權力的制約作用以及形成等級空間后對居者的行為的定義方式。這說明從一開始城市就包含了人類群居方式當中一種整體模式的性質。就城市與建筑的發展而言,這一點中外概莫能外。僅就字意本身就可以一見其中的端倪。在漢語中,城與市歷來有別。建墻為城,首為護王,次為居住;辟地為市,是為換物,以成交易。這說明成王者第一要義是建城,用以昭示帝國的誕生?!墩f文解字》有云:“城,以盛民也”。又云:市,“買賣之所也?!痹诜址饽甏?,城猶如一只盛物的碗,以碗中多寡來定等級,并用以分封諸侯。所謂千戶侯、萬戶侯,皆指此義。市作為城市生活的有效補充,是早期商業與貿易的開始。中國遠古在建城時,同時由官方設置集市以成交易,互通有無。那些最早居住在城市里的居民,其實是王者的雜工,解決城市服務的各項需要。

正是因為城市和建筑有如此特殊的權力物化的意識形態作用,中國歷史上才會不斷出現拆毀與重建的故事,尤其是在王朝更替的歲月中,新王朝往往通過重建來宣示新權威的力量,用以臣服天下。這也是中國古代少有建筑與城市能夠完整保留至今的主要原因。我把這一點稱之為“拆建情結”,用以形容與概括發生在城市與建筑中的這一歷史常態。

我不知道王國鋒是否意識到我所提到的這樣一種物化的權力表征觀。在我看來,他一定是意識到其中的特殊意義的,否則很難解釋他的工作方式與拍照意圖。我的師弟羅永進的攝影實踐中,也包含了類似的意圖。有一段時間,他的拍攝對象是各級政府,尤其是基層政府所建的豪華大樓。作為對比,他也拍攝近三十年來在江南涌現的不無單調的新民居。不過,對比他們的拍照結果看,我以為兩者間的差別很能讓人深思。羅永進似乎更有留痕的目的在,是對改革開放呈現在政府大樓和新民居背后的土豪式的擴張的一種多少還有點輕松的調侃,所以他的圖像也多變,包含著對黑白影紋的特殊僻好。而王國鋒卻不是所謂的留痕,他是要用寬畫幅這樣一種形式,用對稱的觀看角度,來正面解釋權力本身。我的意思是說,王國鋒試圖通過視覺釋放物化權力本身,釋放這些物化的權力的規劃者和設計者的原本意義。要知道,建筑一旦建成,權力一旦物化,很快就會消失在城市居民的日常觀看之中,成為熟視無睹的空間存在,悄然無聲地定義著生活本身。而這正是權力者的根本意圖,讓城市的驕傲浸透進普通居民的心中,成為他們潛意識里述說自身榮耀的根據,成為他們建構自身生活記憶的底本和平臺。

天安門就是這樣一種存在,伴隨著歌聲《我愛北京天安門》而進人大眾記憶中的意義,恰恰是一種無處不在的國家意志,一種無可更改的膜拜與敬仰。人們越是熟悉這一歌聲,就越會無視它的真實性,因為它早已經存在,而且其存在不容置疑。很少人會知道,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天安門早已不是明清之際的同樣一座舊門,它是重新建造起來的,高度被極大地提升了,以適應廣場這一政治空間的特殊需求。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天安門,是在1969年國慶前重修的,所有裝飾和格局都嚴格按照原樣,材料也盡量使用原來的,只是通過新的技術加固了基礎和城墻,唯一改變的是看臺的高度,基座升高是為了遠觀,以迎接那一年的盛大的國慶游行。

我說王國鋒重新釋放了其中的意義,是指他的拍攝意圖所指向的目的。他使用寬畫幅,畫面對稱,平展開來,超過我們的日常注視的視域,用以喚醒一份潛藏在眾人內心的敬仰與膜拜。正是這樣一種有悖于日常注視的鏡頭與構圖,讓觀者再次產生了陌生感。他們發現每日眼熟的對象,那些著名的紀念性建筑,當以這樣一種方式展開自身時,其中的權力意味也就昭然若揭并一目了然了。

很多時候攝影的意義正在這里,通過鏡頭重新煥發已經隱藏起來的觀感,通過超越肉眼正常視域的構圖讓對象再次陌生化,用以強化其中的意味。我討論過攝影與對象的關系。今天,攝影因對象而存在還是攝影有自身存在的意義,一直是一個爭論不休的話題。如果攝影因對象而存在,那么,只要對象存在,攝影還有意義嗎?或者說,攝影的意義只有在對象消失了以后才得以彰顯。但是,攝影的獨立性卻不能靠對象而存在,攝影就是攝影,它的意義就是,通過機器之眼重新組織對象,然后再通過肉眼的觀賞重建對象的意義。

當我注視王國鋒以北京重大建筑為對象的寬畫幅作品時,攝影對對象的意義重建這一觀感就在我的肉眼當中復活。結果是,對象退隱到鏡頭之后,權力的建筑以一種突兀的方式嵌入,不是,是插入,而且還頗有點橫蠻,眾人的眼中,讓他們的觀看在這一刺激之下(插入之下)向內流淚。也就是說,他們的眼眶可能仍然干澀,但內里卻已經流淌著不能自已的、透明或半透明的來自身體深處的分泌物。

我想,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法國激進主義者居伊·德波,正是在觀看物化的權力實存時強烈感受到了這一來自自身的內流的分泌物時,才在一剎那間明白了景觀的意義。他指出:

在充滿沖突的歷史過程中,意識形態是階級社會的思想的基礎。意識形態的表達從來不是一種純粹的虛構,它代表了一種現實的扭曲意識,并且它同樣是依次產生實際扭曲的真實因素。這種相互聯系隨著景觀的來臨被強化。景觀——由一種經濟生產的自動化體系的具體成功所導致的意識形態物質化——事實上,它將社會現實認同為在它自己的影像中改鑄全部現實的意識形態。

他還指出:在現代生產條件無所不在的社會,生活本身展現為景觀的龐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部轉化為一個表象。

從生活的每個方面分離出來的影像群匯成一條共同的河流,這樣,生活的統一便不再可能被重建。重新將他們自己編組為新的整體的、關于現實的片斷的景色,只能展現為一個純粹靜觀的、孤立的偽世界。這一世界之影像的專門人,發展成一個自主自足的影像世界,在這里,騙人者也被欺騙和蒙蔽。作為生活具體顛倒的景觀,總體上是非生命之物的自發運動。

影像不是影像的聚積,而是以影像為中介的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

景觀不能被理解為一種由大眾傳播技術制造的視覺欺騙,事實上,它是已經物質化的世界觀。

按照居伊,德波的提醒,王國鋒通過鏡頭,通過寬畫幄所揭示的,不是一種對象的聚積,而是一種社會關系。我注視著他的畫面,和我面對真實物象時的感受完全不一樣,我其實是在注視著一種在真實的觀看中被遮蔽的社會關系。

王國鋒正是沿著這樣一條路徑,擴展他對權力物化的認知,并通過鏡頭,通過寬畫幄,把這物化了的權力重新轉化為平面存在,讓它以其奇觀嵌入到圖像的歷史中,從而豐富了圖像史的內在意義。從北京出發,他的足跡開始遍布曾經的社會主義國家,比如俄羅斯和東歐諸國,在這里,他重新找到了歷史,更找到了實存。建筑似乎以其無聲的語言在頑強地傳達著表面看來已經消逝了的嚴峻,建筑在王國鋒的鏡頭重新復活,奇特地訴說著自身的故事,這故事帶有時間的印痕,帶有歷史的風煙。帶有意識形態的形狀,它們既是物理,更是象征;它們聳立廣場,聳立在人群之中,沉默著,卻以其冰冷,以其外觀,以其功能,冷靜地發出其特有的聲音。路人們不會關心這一聲音,因為必須去仔細聆聽,它才會讓人震撼。王國鋒就是這樣一位聆聽者,他甚至為之感動,為之振奮,為之昂揚。

顯然,這就是王國鋒的攝影行為當中所執意傳達的熱情。

正是這樣一種熱情,讓他發現了朝鮮。

按照對權力物化的理解,王國鋒在朝鮮所發現的,正是極權活化石中每天都在發生著的社會關系,它是那么自然,以至于除非這樣的社會,否則不會有這樣的表現。而這一社會關系,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是以充分娛樂化的方式而呈現著,而遮蔽著,它表現為光怪陸離,表現為燈紅酒綠,表現為醉生夢死;在我們這個初級社會主義國家中,經過四十年的經濟騰飛,則表現為另一幄怪異的圖景,它可能是大型活動的開幕式和閉幕式的對歷史的夸大其辭的炫耀,可能是春節聯歡晚會上放肆地嘲笑底層的趙本山式的搞笑,更可能是每天晚上酒桌上的你呼我喝。權力的物化被繁華所裝飾,失去了原來的冷酷意味。王國鋒試圖通過寬畫幅和冷冷的鏡頭感,把這表面失去的冷酷重新尋找回來,置于我們已經被生活的享受折磨得肥胖浮腫的身體的旁邊,提醒我們曾經、正在、和未來的權力事實。

猜你喜歡
整體性物化王國
地下王國
逃離鼠王國
建立新王國
基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下社區合唱的整體性研究
淺談如何上好中學語文期末復習課
略論整體性視角下的思想政治教育
物的人化與人的物化——當代舞臺美術的表演
檔案:一種物化的文化形態
拋物化Navier-Stokes方程的降維仿真模型
X-bar之弊——從名物化分析到最簡方案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