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和俄羅斯二戰史觀點體系的形成與演變
——兼論俄羅斯同西方的歷史大戰

張盛發

第二次世界大戰，如同第一次世界大戰一樣，與俄國的命運息息相關。一戰引發了俄國十月革命并使專制主義的沙俄變成了社會主義的蘇俄，二戰讓蘇聯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同時也使蘇聯成為戰后世界強國并進而發展為超級大國。也就是說，一戰改變了俄國的國體，二戰改變了蘇聯的國運，它們都在俄國現代歷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

在蘇聯時期，有關一戰是可恥的帝國主義戰爭的觀點是不容置疑的金科玉律。*在蘇聯解體后的新俄羅斯，特別是在普京執政時期，有關一戰是帝國主義戰爭的觀點體系已經被動搖和破除。在俄羅斯官方新的歷史敘事中，一戰已經變成了保衛俄國利益的衛國戰爭。詳細可參見張盛發：《從遺忘的戰爭到重要的戰爭——俄羅斯重新評價第一次世界大戰》，《俄羅斯學刊》2017年第4期。二戰包括蘇聯衛國戰爭則是抵抗侵略的正義的解放戰爭。從蘇聯和當代俄羅斯角度講，二戰雖然使蘇聯遭到了巨大的損失，但是，同時也給蘇聯帶來了巨大的地緣政治利益。戰爭結束后的雅爾塔體系作為蘇聯與美國等西方國家對戰后安排的妥協和折中的產物，滿足了蘇聯在領土、安全和國際事務中地位等方面的廣泛要求和愿望，使蘇聯在俄國歷史上第一次建立了環俄國安全帶和東歐勢力范圍并廣泛地參與國際事務。所以，有關包括蘇聯衛國戰爭在內的二戰史評價，無論是在蘇聯時期還是在當今的俄羅斯，除了指責蘇聯參戰前后英、美等西方國家的個別政策和行為，總體而言基本上是積極的和正面的。

但是，20世紀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在戈爾巴喬夫改革以及在民主化和公開性口號下所掀起的填補歷史“空白點”的熱潮中，傳統的二戰史觀點體系開始受到質疑和挑戰。在當代俄羅斯，由于意識形態和社會制度的變更，以及史學研究方法的多元化和新的檔案文獻資料的公布，有關二戰史和衛國戰爭史不同觀點的爭論更趨激烈。同時，出于對公民的愛國主義教育考慮和同西方的意識形態斗爭的需要，俄羅斯官方正在努力構建新的二戰史觀點體系，同西方國家展開一場沒有硝煙的歷史大戰。

本文將敘述和闡釋蘇聯時期有關二戰史和衛國戰爭史官方觀點體系的形成及其所受到的挑戰、普京時期俄羅斯構建新的官方觀點體系的努力，介紹和分析俄羅斯同西方歷史大戰的背景和內容。

一、斯大林時期戰爭史觀點體系的形成及其所受到的挑戰

蘇聯有關二戰和衛國戰爭史的基本概念和觀點是由斯大林本人在戰時和戰后初期在一系列講話和文章中親自制定和闡述的。在德軍進攻蘇聯后不久，斯大林就確定了關于戰爭的性質和目的的概念。

在1941年7月3日的廣播講話中，斯大林明確表示：“同法西斯德國的戰爭絕不能看成普通的戰爭。這場戰爭不僅是兩國軍隊之間的戰爭。它同時是全體蘇聯人民反對德國法西斯軍隊的偉大戰爭。這場反法西斯壓迫者的全民衛國戰爭的目的，不僅是要消除我國面臨的危險，而且還要幫助那些呻吟在德國法西斯主義枷鎖下的歐洲各國人民。在這場解放戰爭中，我們不是孤立的?！?《斯大林文集》(1934—1952年)，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93頁。

稍后，1941年11月6日，在十月革命24周年慶祝大會上講話時，斯大林又進一步闡述了上述概念：“德國人現在進行的是侵略的、非正義的戰爭，目的是掠奪別國領土和征服別的民族。因此，一切正直的人都應當起來反對德國侵略者這個敵人。與希特勒德國不同，蘇聯及其盟國進行的是解放的、正義的戰爭，目的是把歐洲和蘇聯被奴役的人民從希特勒的殘暴統治下解放出來。因此，一切正直的人都應當像支援解放者的軍隊那樣支持蘇聯、英國和其他盟國的軍隊。我們沒有，也不可能有侵占別國領土和征服別的民族這樣的戰爭目的，無論是對歐洲各國的人民和領土，或者是對亞洲各國包括伊朗在內的人民和領土，都是一樣。我們首要的目的是，從德國法西斯壓迫下解放我國的領土和我國的人民。我們沒有，也不可能有把自己的意志和自己的制度強加于期待我們幫助的斯拉夫民族和歐洲其他被奴役的民族這樣的戰爭目的。我們的目的是，幫助這些民族進行反對希特勒暴政的解放斗爭，然后讓他們完全自由地在自己的土地上按照自己的愿望進行安排。絕對不干涉別國人民的內政！”*《斯大林文集》，第308—309頁。

從斯大林上述兩次講話中可以看出，第一，從德國方面來說戰爭是侵略的、非正義戰爭；從蘇聯及其盟國方面來說，戰爭是解放的、正義的戰爭。第二，德國的戰爭目的是掠奪和征服性的，蘇聯的戰爭目的是解放和幫助被奴役的其他民族。第三，蘇軍及其盟軍是解放者。

也是在上述講話中，斯大林解釋了關于蘇軍戰爭初期失利的原因。斯大林在7月3日的廣播講話中指出：“至于說我們的一部分領土畢竟被德國法西斯軍隊占領了，這主要是由于法西斯德國的反蘇戰爭是在有利于德國軍隊而不利于蘇聯軍隊的情況下發動的。問題就在于，德國軍隊是進行著戰爭的國家的軍隊，它已經全部進行了充分的動員，德國用來進攻蘇聯并且集結到蘇聯邊境的170個師已經完全處于戰備狀態，只等進攻的信號了；而當時蘇聯的軍隊還需要進行充分的動員，還需要向邊境集結。這里還有一個情況起了不小的作用，就是法西斯德國不顧它會被全世界認為是進攻的一方，而突然背信棄義地撕毀了它同蘇聯在1939年締結的互不侵犯條約?！?《斯大林文集》，第289頁。在11月6日的講話中，斯大林進一步闡述了他的觀點：“紅軍失利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歐洲沒有反對德國法西斯軍隊的第二戰場……因此德國人不必分散自己的力量，不必在東西兩個戰場上作戰?！臆姇簳r失利的另一個原因，是由于我們的坦克不足，航空兵力量也有些不足?！?《斯大林文集》，第301—302頁。

關于《蘇德互不侵犯條約》，蘇聯為何同德國簽訂這樣的條約？是不是犯了錯誤？斯大林回答說：“當然沒有錯誤！互不侵犯條約是兩國之間的和平條約。1939年德國向我們提出的正是這樣的條約。蘇聯政府能不能拒絕這樣的建議呢？我想，任何一個愛好和平的國家都不能拒絕同鄰國締結和平協定……”至于蘇聯從條約中得到了什么，斯大林認為：“我們保證我國獲得了一年半的和平，使我國有可能準備好自己的力量，在法西斯德國膽敢冒險違反條約進攻我國的情況下予以反擊。這肯定是我們有所得，而法西斯德國有所失?！?《斯大林文集》，第289—290頁。

戰爭結束后，斯大林又闡述了二戰爆發的原因和戰爭勝利的偉大意義。關于二戰爆發的原因，1946年2月9日，斯大林在莫斯科選民大會上的演講中說，“如果以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是偶然發生的，或者是由于某些國務活動家犯了錯誤而發生的，那就不正確了，雖然錯誤確實是有過的。其實，這次戰爭是世界各種經濟和政治勢力在現代壟斷資本主義基礎上發展的必然產物?！?，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系第一次危機的結果引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而第二次危機的結果就引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斯大林文集》，第472—473頁。關于戰爭勝利的意義，斯大林在演講中自豪地宣布：“我們的勝利說明，獲得勝利的是我們的蘇維埃社會制度，蘇維埃社會制度在戰火中經住了考驗，并證明它具有充分的生命力?！K維埃社會制度比非蘇維埃社會制度更有生命力，更穩固，蘇維埃社會制度是比任何一種非蘇維埃社會制度更優越的社會組織形式?！?《斯大林文集》，第475頁。

這樣，在斯大林時期蘇聯基本上已經形成了包括衛國戰爭在內的二戰史的官方概念和觀點體系，其主要內容是：第一，二戰的根源是現代壟斷資本主義及其經濟危機。第二，從德國方面來說戰爭是侵略的、非正義的戰爭；從蘇聯及其盟國方面來說，戰爭是解放的、正義的戰爭。第三，德國的戰爭目的是掠奪和征服性的，蘇聯的戰爭目的是解放和幫助被奴役的其他民族。蘇軍及其盟軍是解放者。第四，紅軍初期失利的原因是：德國突然撕毀《蘇德互不侵犯條約》；德軍已經具有戰斗經驗并且動員起來進入了戰備狀態，蘇軍則沒有充分動員也沒有向邊境集結；蘇軍某些裝備和兵種力量不足；歐洲沒有開辟第二戰場。第五，蘇聯簽訂《蘇德互不侵犯條約》是正確的和獲利的。第六，戰爭的勝利證明蘇維埃制度的優越性。

這套觀點體系在斯大林生前就是蘇聯二戰和衛國戰爭史研究必須遵循的理論基礎和指導原則。正如俄羅斯學者М·普列圖什科夫和А·雅庫舍夫斯基所指出的：二戰史研究從戰時一直到1956年，是與斯大林個人崇拜緊密相連的。那時幾乎所有描寫蘇聯與德國戰爭的書籍都是解釋斯大林的理論和思想。通常作者是不能表達自己的基本思想的。成就都歸功于“各族人民領袖”的英明領導，而失利則被解釋為僅僅是敵人進攻的突然性和背信棄義，領導人的失誤是排除的。*М.С. Плетушков, А.С. Якушевский, Особенностьи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ографии Великой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войны, в Н.Н. Месяцев, В.М. Шевырин(ред.сб.), Великая отечественная война: историография: сборник обзоров， М., 1995, с.11-12.

戰后蘇聯的國際威望空前提高，儼然成為世界政治和軍事大國。即便英、美等盟國領導人如丘吉爾也一度懾服于紅軍的勝利和威力，對紅軍和斯大林本人都贊譽有加。但是，戰后不久美蘇冷戰爆發后，蘇聯官方的觀點體系開始受到質疑和挑戰。1948年，也就是柏林危機爆發的那一年，美國將它在戰時繳獲的德國外交部文件結集成冊，出版了《1939—1945年蘇聯—納粹關系文件集》。書中首次披露了1939年《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的秘密議定書及其相關的電文，從而形成了至今仍被部分史學家所接受的觀點：發動二戰的責任既在德國也在蘇聯領導人身上。*Nazi-Soviet Relations 1939-1941， Wash., 1948; Советско-нацист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1939-1941， Документы， Париж—Нью-Йорк, 1983.

蘇聯方面旋即堅決反擊。蘇聯情報局發表了《歷史的偽造者》小冊子，揭露美國公布1939—1941年蘇德關系文件集的目的，“不是客觀地闡述歷史事件，而是歪曲歷史的真實情況，誣蔑蘇聯，誹謗蘇聯，削弱蘇聯作為反對侵略和反對反民主勢力的真正民主和堅強戰士的國際影響”。接著，小冊子對西方國家提出了嚴厲的指責：“歷史的真相在于，希特勒侵略之所以可能，首先是美國幫助德國人在短期內建立了德國侵略的軍事經濟基礎，以此武裝了這種侵略，第二，由于英法統治集團拒絕集體安全，擾亂了愛好和平國家的隊伍，瓦解了這些國家反侵略的統一陣線，為德國侵略開辟了道路，幫助德國發動了第二次世界大戰?！?Фальсификация истории: 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справка, М., 1948, http://militera.lib.ru/research/ false/01.html.這樣，蘇聯官方觀點體系中又增加了西方國家是納粹德國侵略幫兇的新觀點。

由于蘇聯方面與德國對應的文件材料緊鎖在密室之中，它的矢口否認加上對西方的反詰和追問，致使蘇德戰前關系真相仍然撲朔迷離。在斯大林在世的時候，國外敵對者僅以一本文件集去撞擊強大的蘇聯官方觀點體系，似乎太力不從心了。

只是在斯大林逝世后，蘇聯的二戰觀點體系才開始受到動搖，而給它嚴重一擊的人正是斯大林的繼任者赫魯曉夫。1956年2月，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上所做的《關于個人崇拜及其后果的報告》中嚴厲揭露和批判斯大林，使后者由此走下了神壇。

根據蘇共中央1957年9月12日的決定，蘇共馬列主義研究所成立專門機構編寫衛國戰爭史。1960—1965年，6卷本的《1941—1945年蘇聯偉大衛國戰爭》相繼出版。*История Великой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войны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 В 6 т. М., 1960-1965.在批判斯大林個人崇拜的氣氛中，該書重創了斯大林建立的官方二戰史觀點體系。該書第2卷指出，斯大林在戰前評估軍事政治形勢時出現重大失誤，他認為，德國不會在近期內違反所簽訂的互不侵犯條約。該卷指出，斯大林這一嚴重的錯誤結論對國家擊退侵略的準備工作產生了消極影響。同時，該卷還認為，總參謀部和國防人民委員部領導在戰爭初期的失利中責任是很大的。他們也沒有弄清局勢，沒有采取提高戰備和擊退敵人進攻的措施。*Там же, Т. 2, с.10.

該書第6卷揭露了斯大林戰前對紅軍的鎮壓。該卷寫道：“從1937年5月起至1938年9月被鎮壓的有：約一半的團級指揮員、幾乎所有的旅級和師級指揮員、所有的軍級指揮員和軍區司令員、軍事委員會成員和軍區政治部主任、大部分軍師旅級政工人員、約三分之一的團政委、許多高中級軍事學校的教員?！痹摼碚J為，鎮壓正是“戰爭初期紅軍失利的重要原因”之一。*Там же, Т. 6, с.124-125.該卷指出了斯大林在國家和軍隊防御準備中、在戰時領導軍隊中所犯的錯誤。譬如，因他錯誤而受到的影響有：1941年基輔戰役的嚴重失敗、1941—1942年在所有重要方向上的戰略進攻沒有足夠的協調、1942年哈爾科夫戰役的災難、一些主要軍事工業部門的生產在戰前增長緩慢。*История Великой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войны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 В 6 т. М., 1960-1965, Т. 6, с.35, 43.

勃列日涅夫上臺后，對斯大林個人崇拜的批判逐漸弱化和停止，包括二戰史在內的蘇聯史學研究的新氣象消失殆盡，蘇共中央對軍事歷史書籍出版的控制變得更為嚴厲了。

徹底修正官方二戰史觀點體系的是新一代的改革者戈爾巴喬夫。在民主化和公開性的旗號下，戈爾巴喬夫打開了檔案館幾十年來長期緊鎖著的大門，公布了大量的揭露戰前和戰時蘇聯國內外政策和行為的秘密檔案文件，使諸如1939年蘇德秘密勾結的《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秘密議定書、1940年屠殺波蘭軍官的卡廷事件和1944年瓜分東歐勢力范圍的蘇英“百分比協定”等蘇聯官方長期諱莫如深的歷史真相大白于天下。包括史學家們在內的社會各界開始公開討論和辯論二戰史在內的所有歷史問題。尤其是，1989年蘇聯第二次人民代表大會公開譴責了《蘇德互不侵犯條約》。這樣，隨著檔案文件的開放和公布，不同于官方以往描述的有關二戰的歷史真實畫面展現在世人面前，官方維持了幾十年的二戰史觀點體系搖搖欲墜。正如前面兩位俄羅斯學者所指出的那樣：“衛國戰爭研究發生了根本性轉折，論題和研究都急劇更新。蘇共對歷史科學的意識形態的監督取消了，書報檢查制廢除了。出現了可以自由表達對歷史問題包括對衛國戰爭史問題的觀點?！?М.С. Плетушков, А.С. Якушевский, Особенностьи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ографии Великой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войны,с.24.

幾乎就在戈爾巴喬夫改革動搖蘇聯官方二戰史觀點體系的同時，?！ぬK沃洛夫*維克多·蘇沃洛夫系弗拉基米爾·列尊的筆名，原為蘇軍情報人員。1978年，在以外交官身份在蘇聯駐日內瓦代表處工作時，他攜同妻子和兩個孩子逃往英國。此后，因被蘇聯軍事法庭缺席判處死刑，他在英國隱蔽生活，從事情報分析員和講師工作。據他自己說，他發現蘇聯二戰史版本是一個諾言，蘇聯隱瞞了其發動戰爭的計劃，“我決定逃亡西方的最初理由就是要讓俄羅斯人民和世界公眾知道我的發現”。(Viktor Suvorov, The chief culprit: Stalin’s grand design to start World War II. Annapolis, Md.: Naval Institute Press, 2008, p.xiii.)駕駛著滿載著揭露和抨擊斯大林的重磅炸彈的“破冰船”*Виктор Суворов, Ледокол: Кто начал Вторую мировую войну?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АСТ, 2003.蘇沃洛夫的《破冰船》寫作于1968—1981年，其片斷發表于1985—1986年。1989年，以德文出版了該書的完整版本。1990年，在英國出版了英文版。1991年，俄文版在俄羅斯問世。駛向蘇聯，頃刻之間就在蘇聯史學界掀起波濤巨浪。蘇沃洛夫在書中這樣解釋它的“破冰船”的含義：“還在希特勒執政前，蘇聯領導人就給他起了一個秘密的封號——革命的破冰船。名稱是準確的和內容豐富的。斯大林知道，只有發生革命的時候歐洲才是最容易被攻破的，革命的破冰船可以使歐洲如此。阿道夫·希特勒為世界共產主義開辟了道路，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希特勒的閃電戰摧毀了歐洲民主，同時分散了自己的兵力，使其分布在從挪威到利比亞的廣闊區域。革命的破冰船犯下了危害和平與人類罪，以自己的行為使斯大林獲得了道義權利，可以在任何時候宣布自己為解放者，以紅色的集中營取代褐色的(法西斯的)集中營?！?Виктор Суворов, Ледокол: Кто начал Вторую мировую войну? с.11.

蘇沃洛夫提出的觀點相當令人震駭： “讓我們回憶一下，一戰后德國無權保留強大的軍隊和進攻性武器，包括坦克、重炮、戰機。德國指揮官被剝奪了在自己的領土上準備發動侵略戰爭的機會。在某個時期之前德軍指揮官沒有違反禁令，沒有在自己的試驗場上準備侵略戰爭，他們是在蘇聯領土上這么做的……斯大林向德軍指揮官提供了他們無權獲得的所有東西：坦克、重炮和戰機。斯大林給德軍指揮官提供了學校教室、試驗場和射擊場?！勾罅謶阎撤N目的，在恢復德國進攻力量方面不惜財力、人力和時間。為什么？針對誰？當然不是針對自己！那是針對誰？答案只有一個：針對其余的歐洲?！?，最具侵略性的軍隊也不會自己開始戰爭。首先需要一個狂熱的沒有理智的準備發動戰爭的領導人。斯大林做了許多事情以使德國有了這樣一位領導人。斯大林如何制造了希特勒和如何幫助他奪取和鞏固政權，這是一個單獨的重大論題。我準備寫這一題材的著作。但是在這之前，我們現在只要回憶一下斯大林堅定地把執政的納粹分子推向戰爭。這些努力的頂峰就是《莫洛托夫—里賓特洛甫條約》(即《蘇德互不侵犯條約》——引注)。通過這個條約斯大林保障了希特勒在歐洲的行動自由，實際上打開了二戰的閘門。當我們怨恨地提到這些咬傷半個歐洲的走狗時，不要忘記斯大林，他豢養了他們，然后打開鎖鏈放出他們?！?Виктор Суворов, Ледокол: Кто начал Вторую мировую войну? с.10-11.

繼《破冰船》之后，蘇沃洛夫又相繼撰寫和發表了一系列有關二戰論題的著作，它們主要是：《M日》《最后的共和國》《清洗》《自殺》《勝利的陰影》《我收回我的話》《最后的共和國II》《罪魁禍首：斯大林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宏大計劃》《戰敗》。蘇沃洛夫在這些著作中提出的有關二戰的事實、結論和理論被人們稱為蘇沃洛夫概念體系。它的主要觀點是：

二戰爆發的主要原因就是斯大林的獨裁政策，其目的就是要奪取歐洲并在歐洲傳播無產階級革命和建立社會主義陣營。

斯大林的主要目標是世界社會主義革命，奪取歐洲是走向世界革命的一個步驟。為了削弱歐洲，斯大林挑起了歐洲戰爭。有復仇情緒的希特勒德國充當了戰爭發起者的角色，激進分子希特勒充當了革命“破冰船”的角色。在希特勒占領歐洲之后，斯大林就打算開始進行一場表面上看起來公正的“偉大的解放戰爭”，讓蘇聯解放(實際上是占領)歐洲，以便在那里建立由他控制的傀儡政府(就象波羅的海國家、波蘭和捷克斯洛伐克等國那樣)。

1941年夏天(7月)紅軍準備進攻德國，而德軍以自己的進攻使紅軍的計劃破產。紅軍在戰爭初期遭到毀滅性失敗，就是因為它在最后時刻遭到了進攻，并且是因為它準備的是進攻性而不是防御性戰爭。*Концепция Виктора Суворова, https://ru.wikipedia.org/wiki/%D0%9A%D0%BE%D0%BD%D1%86%D0%B5%D0%BF%D1%86%D0%B8%D1%8F_%D0%92%D0%B8%D0%BA%D1%82%D0%BE%D1%80%D0%B0_%D0%A1%D1%83%D0%B2%D0%BE%D1%80%D0%BE%D0%B2%D0%B0.

圍繞著蘇沃洛夫概念體系，俄羅斯史學界以及政論界所展開的爭論和辯論至今都無法平息。反對者痛批蘇沃洛夫的觀點是沒有根據的胡言亂語，支持者贊揚他開辟了二戰史研究的一個無人知道的新領域。

蘇聯解體后，由于書報檢查制度的廢除和傳統意識形態的瓦解，俄羅斯史學界沒有任何一種理論和學派可以享有一家獨尊的壟斷地位，史學研究呈現多元狀態和多元方向。在這種情況下，蘇沃洛夫的觀點在俄羅斯史學界也獲得了不少學者的支持，他的著作在俄羅斯史學界引起了不同程度的共鳴。在二戰和衛國戰爭史研究中與他觀點相同或接近的俄羅斯學者有：?！つf任、Б·索科洛夫、?！さつ崧宸?、М·索洛寧、К·普列沙科夫、М·梅爾邱科夫等人。其中值得指出的是，索科洛夫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事實與解釋》、普列沙科夫的《斯大林的錯誤：戰爭的頭十天》、梅爾邱科夫的《斯大林失去的機會》*Б. Соколов, Вторая мировая: Факты и версии， М., АСТ-Пресс книга, 2005; К. Плешаков, Ошибка Сталина: Первые 10 дней войны， М., Эксмо, 2006; М.И. Мельтюхов, Упущенный шанс Сталина， 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 и борьба за Европу: 1939-1941 (Документы, факты, суждения).М., Вече, 2000.，在這些著作中可以看到類似蘇沃洛夫那樣的描述和觀點。2006年俄羅斯出版的題為《維克多·蘇沃洛夫的真相：重寫二戰史》，也是一本收錄了與蘇沃洛夫觀點相同學者文章的論文集。*Правда Виктора Суворова, Переписывая историю Второй мировой, М.: Яуза, 2006.

在西方學術界，總體上，贊同蘇沃洛夫觀點的學者并不很多，主要是因為他們認為蘇沃洛夫的著作中缺少過硬的史料支持，基本內容都是依據間接證據，或者甚至沒有證據基礎。支持蘇沃洛夫觀點的學者主要是A·威克斯*Albert L.Weeks, Stalin’s Other War: Soviet Grand Strategy, 1939-1941. Lanham, MD: Rowman & Littlefield, 2002.和R·拉克*R.C. Raack, “Stalin’s Role in the Coming of World War II,” World Affairs, (Vol.158, No.4) Spring 1996.。有意思的是，由于擔心受到為納粹辯護和平反的指責，德國史學家開始時不敢參加有關蘇沃洛夫觀點的討論。不過近年來，也有德國學者開始支持蘇沃洛夫觀點。

一般說來，西方史學家大多不使用“衛國戰爭”這樣的概念，在俄羅斯人眼中偉大神圣的衛國戰爭，在西方的著述中就被簡單地稱為“蘇德戰爭”或“東方的戰爭”，這也令許多俄羅斯人感到不平。尤有甚者，有些西方學者居然公開玷污作為解放者的蘇軍形象。這方面最讓俄羅斯人憤慨的就是英國史學家安東尼·比弗2002年出版的著作《1945年柏林的陷落》*A. Beevor, Berlin. The Downfall 1945, London, 2002.，根據他的描述，蘇軍強奸了200萬名德國婦女，而且在被強奸的婦女中幾乎有一半是被輪奸，其中有一名婦女遭到23名士兵輪奸。*當時的俄羅斯駐英國大使怒稱，如此誹謗從納粹下解放世界的人是一種恥辱。俄羅斯科學院通史研究所戰爭史與地緣政治研究中心主任勒熱舍夫斯基認為，比弗的指責沒有文件支持，他所使用的諸如“柏林人記得”和“被強奸的德國婦女的經歷”這樣的措辭更適合于低俗小說而不是學術研究。(Red Army rapists exposed, 29 April, 2002, http://news.bbc.co.uk/2/hi/europe/1939174.stm)

繼比弗之后，德國女歷史學家米麗亞姆·格布哈特對柏林陷落時和戰后初期德國婦女遭到盟國軍隊奸污的情況進行了綜合考察。她在2015年出版了題為《當士兵進來的時候：二戰結束時對德國婦女的強奸》的著作。*Als die Soldaten kamen, Die Vergewaltigung deutscher Frauen am Ende des Zweiten Weltkriegs [When the Soldiers Came: The Rape of German Women at the End of the Second World War] (in German). München: DVA. 2015.根據格布哈特統計，總計約有86萬德國婦女遭到強奸，具體數字是：約27萬婦女是被西方軍隊強奸的(美軍強奸19萬人，法軍——5萬人，英軍——約3萬人)；蘇軍至少強奸了59萬人。*Allies raped hundreds of thousands of German women after WW2, Apr 14, 2015, http://inserbia.info/today/2015/04/allies-raped-hundreds-of-thousands-of-german-women-after-ww2/(有關德國婦女遭到強奸的問題，以前大多指責蘇軍，較少針對西方盟軍，因此該書出版后在西方引起轟動。俄羅斯國有媒體衛星通訊社(英文版)迅速跟進報道，標題為“估計有19萬德國婦女二戰后被美軍士兵奸污”。同時卻不提該書所列舉的蘇軍士兵的強奸數字。(Estimated 190,000 German Women Raped by US Soldiers After WWII, 27.03.2015, http://sputniknews.com/europe/20150327/1020100085.html)

但是，比學者們在書齋里討論對蘇聯官方二戰史體系更有殺傷力的，則是歐洲政治家們的舉動。2009年4月2日，歐洲議會通過了《歐洲意識與極權主義決議》，該決議要求歐盟所有國家宣布8月23日為極權主義和專制主義政權受害者紀念日。*23 августа 1939 года: общеевропейский день памяти жертв всех тоталитарных и авторитарных режимов，21.08.2009，http://kiev.mfa.ee/rus/estonija/istorija/aid-609.同年7月3日，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議會大會在一項決議中譴責納粹主義和斯大林主義施行種族滅絕、侵犯人權和自由、犯有戰爭罪和危害人類罪。決議還要求注意歐洲議會有關宣布8月23日為斯大林主義和納粹主義統治下受害者紀念日的倡議。*Резолюция ОБСЕ о сталинизме и нацизме, http://www.echo.msk.ru/doc/603287-echo.html.

總起來說，主要是由于戈爾巴喬夫改革和蘇聯解體，再加上蘇沃洛夫觀點體系的沖擊和影響，蘇聯官方二戰史觀點體系已經顯得支離破碎。

二、從歷史教科書概念到衛國戰爭史巨著：俄羅斯重建官方戰爭史概念體系

俄羅斯國內外在重新審議和考察二戰史問題的過程中所出現的與蘇聯官方不同的觀點和解釋，特別是追究蘇聯挑起戰爭責任、質疑蘇聯在戰爭中的作用和地位，以及由此對俄羅斯史學界和俄羅斯民眾產生的負面影響，當然會引起俄羅斯的憂慮和不滿。但是，由于蘇聯解體后新俄羅斯首任總統葉利欽忙于國內治理、與西方國家修好并且無意重建國家意識形態，因而當時的俄羅斯并不去與上述現象進行堅決的斗爭。

普京2000年就任總統時，面臨的是前任總統留下的俄羅斯國內經濟和政治等方面的亂象。為了整頓國內秩序、加強聯邦中央權威和重建俄羅斯大國地位，普京在國內外采取了一系列強硬措施，包括加強對媒體的控制，取消州長直選，打擊經濟金融寡頭，加強與西方的對抗等。這樣的治國理念和方法必然使普京產生重建國家意識形態的意愿，而歷史領域恰恰是關鍵因素之一。普京在前兩次任期內(2000—2008年)曾多次干預歷史教科書問題，強調教科書要培養青年的愛國主義情感。*具體可參見：張盛發：《俄羅斯歷史教科書問題的緣起與發展：2003年至今》，《俄羅斯學刊》2012年第3期。

2012年第三次就任總統后，普京建議編制統一的俄羅斯歷史教科書。2014年，在俄羅斯文化部和教育部協調下，工作小組制定了《歷史文化標準》和新的歷史教科書概念。*詳細可參見：張盛發：《普京重任總統后再次治理俄羅斯歷史教科書問題》，《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13年第6期。

在新教科書概念的“第七章 1941—1945年偉大衛國戰爭”中概述了二戰和衛國戰爭的重要內容：

反對希特勒及其衛星國的偉大衛國戰爭(1941—1945)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武裝沖突的第二次世界大戰(1939—1945)的最重要部分。1941年6月22日，在德國入侵蘇聯領土后，蘇聯參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

參加二戰的共有72個國家，它們擁有占全球80%的人口。但是，蘇德戰場的事件最具殘酷和流血的性質。德國在二戰中70%—80%的損失是在衛國戰爭中。蘇聯對反希特勒同盟的勝利做出了決定性貢獻。在二戰總的犧牲人數(超過5500萬人)中，蘇聯的損失最大——2700萬士兵和平民?？梢员容^的是：美國和英國損失的數字是不到100萬人。

對于蘇聯來說，這場戰爭是為了國家生存和維護全民的、衛國的和神圣的戰爭。國家在納粹危險面前顯示了團結。許多在革命、農業集體化和大規模鎮壓中遭受苦難的人奮起保衛祖國，喚起他們的原因之一就是“布爾什維主義的解放者”在他們占領的地區實施的暴行以及對戰俘的慘無人道。愛國主義熱情、前線與后方的團結以及納粹分子試圖挑撥蘇聯各族人民的失敗，是勝利的最重要的因素。

在一系列重大戰役(其中關鍵的是斯大林格勒戰役和庫爾斯克戰役)中，紅軍打敗了德軍，奪回了戰略主動權?！K軍的勝利緩解了反希特勒同盟國家在地中海和北非戰場的局勢。

蘇軍解放被希特勒分子占領的中東歐國家使那里的人民擺脫了納粹主義，有助于它們在戰后接受蘇聯的影響。這樣就為隨后擴大“社會主義陣營”奠定了基礎。

1945年8月，蘇聯履行其對盟國的義務，參加對日戰爭。在滿洲的戰略性戰役中蘇聯打敗了關東軍，決定了日本隨后在1945年9月2日的投降。*Концепция нового учебно-методического комплекса по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 http://histrf.ru/ru/biblioteka/book/kontsieptsiia-novogho-uchiebno-mietodichieskogho-komplieksa-po-otiechiestviennoi-istorii.

上述概念反映了統一的歷史教科書的重要觀點，它強調了衛國戰爭的正義性，突出了蘇聯在二戰中的地位、作用和貢獻，與類似蘇沃洛夫指責蘇聯的觀點沒有絲毫共同之處。

在編寫歷史教科書抵制國內外篡改歷史企圖的同時，普京還著手部署構建新時期有關衛國戰爭史的國家觀點體系。2008年5月5日，普京發布“關于出版多卷本基礎性著作《1941—1945年偉大衛國戰爭》的命令”，根據這一命令，由國防部組織軍事學院、普通高校、俄羅斯科學院研究所以及國家和地方檔案館專家共同編寫12卷本的巨著。時任國防部長謝爾久科夫擔任總編輯委員會主席。從那時起到2015年，在大約七年的時間里，12卷已經陸續出版完畢。

時任總統梅德韋杰夫和普京分別為2011年出版的第一卷《戰爭的主要事件》和2012年出版的第二卷《戰爭的起源與爆發》撰寫了卷首語。梅德韋杰夫寫道：“新的基礎性著作《1941—1945年衛國戰爭》的第一卷《戰爭的主要事件》，旨在幫助人們更好地理解、更為深刻和全面地闡述這些事件?！呀泦柺赖倪@本有關戰爭主要事件的書是切合現實的，因為它傳達了有關衛國戰爭的真相，有助于闡述戰爭中決定性的戰役和事件，呼吁同篡改反對法西斯主義斗爭史和勝利史，為納粹主義、它的罪行和殘暴予以辯護的企圖進行積極的斗爭。第一卷《戰爭的主要事件》的出版是論述英勇歷史的新階段的一個良好的開端，是對教育俄羅斯各族人民熱愛祖國、為祖國感到自豪和尊重先輩們的事業和傳統的一種顯著的貢獻?！?Великая Отечественная война 1941-1945 годов, В 12 томах, Том 1. Основные события войны, М.; Воениздат, 2011.

2012年第三次上任履新的普京總統正好趕上該書第二卷的出版。他也揮筆寫道：“對法西斯主義和軍國主義所取得的偉大勝利付出了數百萬蘇聯人的生命。歷史記憶責成我們要建設一個我們寶貴的前線戰士所夢想的俄羅斯。在這方面有力的幫助就是真實的知識，新的偉大衛國戰爭的巨著包含著這種知識?！?Отечественная война 1941-1945 годов, В 12 томах. Том 2, Происхождение и начало войны, М.: Кучково поле, 2012.

2012年在《近現代史》雜志編輯部舉行的有關該書工作進程的圓桌會議上，主編?！ぶx沃斯季亞諾夫院士和總編輯委員會副主席、著作學術領導人?！ぷ袈逅畏蚪淌诜謩e介紹和論述了編寫多卷本著作的背景和意義。謝沃斯季亞諾夫說：“蘇聯解體后，日益嚴重的篡改我國社會過去的傾向扭曲了許多民族的精神生活。在最近二三十年里在我國和外國出現了許多出版物……許多作者批判性地但有時未必總是客觀地重新審議以前有關衛國戰爭和二戰的論述。遺憾的是，不無極端現象的出現。為了追求臆想的‘新穎’和轟動效應，偏離了歷史真相，錯誤地、片面地解釋過去的事實和事件以迎合主觀的評價和一時之需。許多供中學生和大學生使用的歷史教科書經不住批評。書中的歷史事實常常使人迷惑，對事件的解釋有時是膚淺的，有時則是不準確的。今天令人悲哀的現實是，許多俄羅斯年輕的公民對自己祖國的歷史了解得不多。所以，對于當代俄羅斯社會是否需要新的有關衛國戰爭史的基礎性著作的問題，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民間對它作為20世紀最重要的事件的記憶本來就保存著。在新的歷史階段，非常有必要創作可信的衛國戰爭史，它最大程度地既消除‘空白點’，也擺脫批評的極端性，尤其是以前的有關這場戰爭的6卷本著作(指赫魯曉夫時期出版的《1941—1945蘇聯偉大衛國戰爭》——引注)問世已經約有半個世紀了?！?Новый фундаментальный труд о Великой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Войне, 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 2012, No.6, с.3-4.

佐洛塔廖夫透露，有人曾經建議把該書定名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蘇聯》，就如德國已經出版的多卷本二戰史一樣。但是，總編委會拒絕了這一建議，因為“聯邦德國的學者們采用這種已經被拋棄的措施，就是為了從納粹德國的角度去除戰爭的侵略和掠奪的性質。我國的作者們，他們要是走上這條道路，就會閹割同法西斯主義殊死搏斗的正義的和解放的性質?！彼J為，“在整個戰后時期，二戰和衛國戰爭事件都是尖銳的意識形態對抗的對象。在世界歷史上還沒有過不被篡改的戰爭，但是，歪曲衛國戰爭歷史的企圖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規模?！砹_斯社會今天需要一部可信的科學的衛國戰爭歷史，它能夠有助于從過去的經驗中做出有根據的結論，有助于解決今天的復雜問題，避免重復悲劇性的錯誤。真正的衛國戰爭的科學歷史是要促進以愛國主義精神教育正在成長的一代，擴大各國和各國人民之間的合作與相互理解。不了解完全的歷史真相——哪怕它有時是痛苦的，不認識和掌握以往的經驗與教訓，我國國家的改革取得成功是不可能的?！?Новый фундаментальный труд о Великой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Войне, 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 2012, No.6, с.6.

12卷本的《衛國戰爭史》在綜合運用各種檔案文獻資料的基礎上，回答了衛國戰爭史研究中的許多緊迫問題，闡述了對一系列重要問題的具有官方性質的立場和看法，駁斥了它所認定的篡改歷史的描述和觀點。

關于二戰起源。書中一方面確定發動戰爭的是意大利法西斯主義和德國納粹主義，另一方面也考察了促成戰爭的遠因和近因，包括帝國主義因素、一戰后建立的不公正和平和對立的國家集團形成。書中認為，“帝國主義作為一種體系(第一次世界大戰就產生于這種體系內部)在經濟方面制造了所有新的矛盾。經濟發展不平衡、一些年輕國家從19世紀最后25年里繼承的那種帝國主義野心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導致資本主義世界分裂。英國、法國和美國加入了一個集團，德國、意大利和日本加入了相互敵對的另一個集團?！?Отечественная война 1941-1945 годов, В 12 томах, Том 2, с.13.

書中指出：“西方列強利用(一戰)戰勝國的權利極力貶辱戰敗國。俄國完全被摒棄于戰勝國俱樂部之外，雖然在1917年退出戰爭之前它對協約國戰勝四國同盟做出了決定性貢獻。戰勝國建立了不公正的和平，播下了復仇的毒種，引起了對自己政策的不信任，這種政策表面上是要建立國際軍事安全保障體系。所以，雖然建立了防止戰爭的國際聯盟，但它卻不能夠成為鞏固和捍衛和平的有效工具。新一輪的軍國主義急劇發展，第二次世界大戰也就為期不遠了?！?Там же, с.12.書中的結論是：“地緣政治利益和大國野心是20世紀戰爭的主要原因?！?Там же, с.15.

關于二戰能否阻止。書中認為，如果建立了反法西斯統一陣線戰爭是可以阻止的?！霸谟商K聯成立、它的力量和影響增強而產生的新的歷史條件下，存在著阻止法西斯侵略的實際可能性。但是，建立反法西斯斗爭統一陣線的問題只是在二戰的過程中蘇聯參戰的時候才得到解決?！?Отечественная война 1941-1945 годов, В 12 томах, Том 2, с.12.

關于衛國戰爭的發生。書中強調蘇聯是遭到侵略的受害者?！暗聡M攻我國是背信棄義的和突然的?！聡藳]有廢除1939年8月的互不侵犯條約，沒有提出任何要求，也沒有宣戰，就進攻了我們?！?Там же, с.898.

關于衛國戰爭初期失利的原因。書中坦率地承認了紅軍初期失利的原因：“這些嚴重失利的重要責任要由國家和紅軍領導人承擔，他們有時做出了錯誤的決定，在組織和實施戰斗的技藝方面不如德國人。指揮員和戰士也有責任，他們表現得膽怯和軟弱。但是，1945年勝利的成果是建立在1941年的牢固基礎上的。那些在學會打仗并且在軍事藝術和勇敢方面超過敵人的人是最值得尊敬的。那些永遠堅信勝利并且為此獻出生命的人是最高尚的人?！?Там же.

關于衛國戰爭戰爭性質和意義。從蘇聯方面講，戰爭的性質當然是正義的解放戰爭，因為“紅軍解放了許多被奴役的歐洲國家和部分亞洲國家”。*Там же.從納粹德國角度講，它發動的就是“無端的侵略”，“就是實施執行希特勒有關在歐洲東部奪取“生存空間”和消滅作為民族國家和社會制度的蘇聯的綱領性方針”。*Великая Отечественная война 1941-1945 годов, В 12 томах, Том 1, с.766-767.書中對衛國戰爭勝利的意義做出了很高的評價：“衛國戰爭作為二戰的最重要部分有權在世界歷史上占有顯著的地位。盡管有很多犧牲，對法西斯主義的勝利就是我國人民和全人類的光輝時刻。對于蘇聯及其人民來說，它防止了奴隸般的生存甚至滅亡，而從全球意義講，它是決定未來的幾十年的突出事件之一?！?Там же, с.825.

關于衛國戰爭戰爭的教訓。書中充滿著勝利者高傲的口吻?！疤K聯人民同法西斯德國的已經過去的戰爭的教訓，反映了戰勝法西斯主義的歷史必然性，它是已經完成的活動和事實。它是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一環。沒有這一勝利，人類歷史就會是另一種樣子。因此，歷史樂觀主義的教訓和歷史懲罰的教訓是具有特別意義的教訓?！?/p>

“歷史樂觀主義首先是與蘇聯在同法西斯斗爭中的主導作用相聯系的，第二，是同全人類價值觀和社會發展的民主方向的首要任務相聯系的?！瓌倮从沉嗣褡迦蝿蘸腿祟惾蝿盏慕y一。由于復雜的情況，蘇聯是唯一一個這樣的國家：它能夠阻止侵略者，從而為在反侵略斗爭中實際地聯合所有反法西斯力量和在二戰中戰勝侵略者創造條件。蘇聯人在保衛自己祖國的時候，拯救了一大批民族，使其免遭奴役和肉體消滅。蘇聯的目標是要解決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綜合性任務：從消滅具有反動意識形態和軍國主義的法西斯政治制度到為戰后牢固的、民主的和平創造條件。

對法西斯軍國主義侵略者的歷史懲罰因此就是歷史性的，它是針對這樣一種反動勢力的：它不僅阻礙各個國家和各個民族的自由與民主的生活，而且使它們受到肉體上消滅的威脅?！ǔ?，在過去威脅俄國各民族的侵略者都遭到了失敗。這就是為何戰爭期間亞歷山大·涅夫斯基的話很實際地被傳誦：“誰對我們拿著劍，誰就將死于此劍！”

書中隨后又泄氣似的哀嘆勝利者不僅沒有享受到勝利的果實而且居然還滅亡了：

“但是，后來卻發生了蘇聯人從來沒有料到的事情：贏得戰爭的國家、它的勝利的人民生活逐漸地比戰敗者還要糟糕。蘇聯解體為一些獨立的國家。統一的經濟和國防空間瓦解了，原來的矛盾尖銳了，新的矛盾又產生了：政治的、種族的和領土的等。在前蘇聯領土上爆發了武裝沖突。精神氣氛改變了。原來的蘇聯加盟共和國在自己的發展中后退了好幾年?！?/p>

原因是什么，書中的解釋似乎不盡合理：“這樣的原因有好多，但是，在對法西斯的勝利中尋找原因是不正確的。同時，這樣認為才是合理的：在一定程度上它(勝利)產生了過分安逸的作用。歷史不乏這樣的事例：戰爭中的勝利者在和平時期不善于利用戰爭成果，在自己的發展中落后于戰敗者?！?Великая Отечественная война 1941-1945 годов, В 12 томах, Том 1, с.800-802.

還有好多教訓！除了下列教訓外，恕不一一列舉：“還有一個重要教訓是，非常需要培養對祖國的熱愛和自豪感、尊重自己的歷史、先輩們的業績和傳統。衛國戰爭史和戰勝法西斯主義史是塑造俄羅斯人愛國主義品質的重要和必需的工具，它們吸收了所有民族千百萬人的勞動、勇敢和創造性的天才所創造出來的所有最好的東西?！?Великая Отечественная война 1941-1945 годов, В 12 томах, Том 1, с.804-805.

關于蘇沃洛夫們觀點。前面的介紹已經證明，蘇沃洛夫是蘇聯官方觀點體系的最大挑戰者。書中以蔑視的口吻談到了蘇沃洛夫及其支持者的觀點?！?0世紀90年代引入學術界的新的檔案材料使國內外史學家和政論家們可以圍繞德國進攻的‘突然性’和蘇聯準備‘進攻性戰爭’或者進行先發制人打擊的問題展開討論。討論的激烈和規模是與叛逃西方的情報人員?！ぇⅰち凶?(筆名?！ぬK沃洛夫)所發表的著作《破冰船》和《М日》等書指責蘇聯領導人挑起第二次世界大戰和準備在1941年進攻德國——以及《祖國史》雜志發表的一系列支持他‘概念’的文章有關?！?Великая Отечественная война 1941-1945 годов, В 12 томах, Том 2, с.62.

書中接著對蘇沃洛夫們大張撻伐：“至于列尊本人的作品，那么最近出版了不少著作，它們昭示了他的論斷和建立在偽造基礎上的論據完全破產?？墒?，揭露他是偽造者并不意味著把衛國戰爭前史的相關觀點強加給社會意識的企圖并沒有停止。譬如，在由А·祖博夫教授主編、蘇聯科學院院士Ю·皮沃瓦羅夫參與編寫的著作中，沒有標明材料，有關‘先發制人打擊’的說法就變成了蘇聯有‘侵略計劃’的論斷，這意味著‘戰爭事實上的開始——它是突然的和毀滅性的，因為這在1939年11月30日發生在芬蘭身上’?！?Там же, с.62-63.

然后該書又將批判的筆觸擴大到前蘇聯加盟共和國和前蘇聯東歐集團國家：“必須承認：曾經期望，蘇聯解體和冷戰結束后圍繞著對二戰和衛國戰爭主要事件的解釋而展開的爭論的尖銳性和它們政治化的程度都將趨向緩和，這種期望沒有實現。在后蘇聯時期新獨立國家形成的過程，試圖更快地擺脫蘇聯的過去，產生了具有反俄性質的新的歷史神話創作。類似的對自己過去的反思也發生在東歐國家，那里確定新的民族象征指的就是拋棄‘有缺陷的’蘇聯遺產，把它作為‘重返歐洲文化懷抱’的主要手段?！?Великая Отечественная война 1941-1945 годов, В 12 томах, Том 2, с.63.

書中揭露了修正派的意圖：“在20世紀90年代初開展的遠遠超出學術辯論本身的討論過程中，形成了祖國的衛國戰爭史研究的修正學派，該學派代表從改革時期起就堅持的觀點是，必須‘重新認識’作為獲取‘歷史真相’唯一手段的‘官方’概念的基本原理。它的代表表達了向社會意識提供對衛國戰爭史完全不同的另一種觀點的堅決意圖。我們要強調的是：所說的不是修正和補充已經既成的概念性觀點，填補某種‘空白點’等，而是重新解釋戰爭的關鍵事件，賦予它們以不同于以往的另一種含義。尤其是，建議放棄有關取得勝利是由于蘇聯的政治和經濟制度以及共產黨的特別作用的論題?！?Там же.

關于蘇軍受到的強奸指責。書中認為把紅軍強奸的個別事例普遍化是一種惡意的謊言。書中寫道：“還有一個不僅在西方而且在我國也被神話的論題是，紅軍在歐洲的解放使命?，F在，篡改的主要方向就是制造紅軍的負面形象，把他們說成是在歐洲對被解放國家平民首先是德國平民大規模使用暴力的暴徒和兇手。已經公開的紅軍軍人對德國平民犯罪的個別事實被不合法地描繪成紅軍的一般行為特征。蘇聯和其他盟國都犯有殺人、搶劫和強奸的罪行，這個事實任何史學家都不能否認。我國一些內容沒有疑義的文件已經公布：對平民犯罪是任何戰爭的伴生現象。問題同對這些事實的解釋、評價及其在此基礎所做的結論有關。史學家們經常發現，一些作者故意要揭露紅軍軍人，因此，就有一種印象：對平民的暴行幾乎就是紅軍軍人的行為特征，只要援引被‘斯大林極權主義’毀壞的精神或者特別的‘亞細亞野蠻’就能對此進行解釋。英國史學家比弗在書中就是這樣提出問題的。根據他的邏輯，手持火把的士兵糟蹋躲藏在黑暗地堡中的德國婦女，這就是作為解放者的蘇聯軍隊的形象。作為例證，他援引了一些史料(此處省略了注釋——引注)。但是，把它們作為主要是描繪蘇聯軍人行為的某種特別的獨有的現象是否合理？相反，史學家可以得到的材料證明，這些事例不是大規模的。同時，蘇軍指揮部作了不少努力以維持紀律，制止這種趁火打劫和暴力，所以，試圖以另一種方式解釋事情是一種惡意的謊言。所有殘忍對待平民包括強奸的4148名蘇聯軍人都被送交軍事法庭審判。這個數字與因強奸在1944—1945年被送交軍事法庭的盟國軍隊士兵的數字是相當的(此處省略了注釋——引注)?！?Великая Отечественная война 1941-1945 годов, В 12 томах, Том 1, с.771.

被該書斥為神話的還有：“(紅軍)尸體成堆”；“朱可夫不愛惜士兵”；“朱可夫是個屠夫”；“斯大林沒有簽署日內瓦公約，他拋棄了自己的俘虜”；“戰爭初期斯大林意志消沉”；“三個士兵配備一支步槍”；“帶著馬刀上坦克”；“(由囚犯組成的蘇軍)懲戒連打贏了戰爭”；“(蘇軍)阻截隊在背后朝自己人開槍”；“從集中營到集中營——我們的俘虜從希特勒的集中營到古拉格(勞改營)”；“(女英雄)科斯莫杰米揚斯卡婭(·卓婭)、(堵槍眼的)馬特羅索夫、28個潘菲洛夫戰士和(英勇飛行員)加斯捷洛的功勛是不存在的，而如果有的話，總體上是其他人的功勛”；“有100萬俄羅斯人為希特勒而戰”(還有一個說法是1000萬)；“弗拉索夫和卡明斯基是俄羅斯真正的英雄”；“租借法在勝利中發揮了決定性作用”；“蘇聯士兵強奸了200萬德國婦女”。*Там же, с.786-787.

這樣，從2014年歷史教科書概念的制定形成到2015年衛國戰爭史著作的竣筆出版，試圖駁斥和抵制國內外蘇沃洛夫們描述和觀點的俄羅斯二戰史官方觀點體系已然完成。

三、普京領銜歷史大戰：“試圖改寫歷史是不道德的和危險的”

不妨先了解一下近年來俄羅斯民眾對二戰和衛國戰爭的看法。根據全俄社會輿論調查中心在二戰爆發70周年紀念日前夕(2009年8月31日)公布的調查《第二次世界大戰：我們知道些什么？》， 只有22%的受訪者能夠準確地說出二戰是在1939年爆發的，而居然有高達58%的人將它錯誤地說成是1941年。說成其他日期的有5%，不知者為8%，難以回答的有7%。對于“二戰爆發的基本原因是什么”，回答分別是：“德國想要為一戰中的失敗復仇”(47%)，“國際帝國主義試圖重新瓜分殖民地和市場”(30%)，“西方國家不愿同蘇聯一起建立集體安全體系”(18%)，“1929—1933年世界經濟危機(大蕭條)”(17%)，“簽訂《莫洛托夫—里賓特洛甫條約》，它使希特勒獲得了蘇聯中立的保證”(13%)，“英國和法國對德國侵略者的綏靖政策”(10%)，“蘇聯想要把共產主義擴張到整個歐洲領土上”(7%)，“波蘭不妥協，它不同意滿足德國的領土要求”(6%)，“難以回答”(15%)。知道美國、英國和法國是二戰中蘇聯主要盟友的人分別為62%、53%和30%。知道德國、日本和意大利是二戰中蘇聯主要敵人的人分別為82%、30%和22%，難以回答的為10%。*ВТОРАЯ МИРОВАЯ ВОЙНА: ЧТО МЫ О НЕЙ ЗНАЕМ?, Пресс-выпуск № 1302, 31.08.2009, http://wciom.ru/index.php?id=459&uid=12358.

在2010年4月的民意調查中，63%的人認為，沒有盟國的援助，蘇聯也能獲得勝利，持相反觀點者23%。58%的人認為衛國戰爭是俄國歷史上最大的勝利。88%的人認為，德國發動了第二次世界大戰，4%的人認為是蘇聯，1%的人認為是法國、英國和美國。70%認為，蘇聯粉碎了法西斯侵略者，不僅捍衛了自己的自由和獨立，而且還在使歐洲和亞洲人民擺脫法西斯奴役方面發揮了決定作用。只有9%認為，對于東歐國家人民來說，蘇聯的勝利意味著一種占領取代了另一種占領。*...ВОЙНА НАРОДНАЯ, ВЕЛИКАЯ ВОЙНА, Пресс-выпуск № 1483, 27.04.2010, http://wciom.ru/index.php?id=459&uid=13446.

2014年5月8日(勝利日前夕)，民意調查結果表明，70%的人認為，在衛國戰爭歷史上存在著“疑點”，24%的人認為：不存在疑點，今天對于戰爭的情況已經相當了解了。66%的人認為必須研究戰爭中的鮮為人知的事件和開放檔案，29%的人反對。53%的人認為，如果發現了與戰爭有關的令人厭惡的事情，就必須予以公布，因為這是歷史真相，不能隱瞞；39%的人認為，不能公布這樣的信息，因為這可能打擊人們的情感，損害愛國主義。*Неприглядная правда о войне: нужна ли она современному обществу?, Пресс-выпуск №2577, 08.05.2014, http://wciom.ru/index.php?id=459&uid=114818.

從上述調查結果中可以看出：其一，俄羅斯民眾對二戰和衛國戰爭的認知水平無論是與蘇聯時期還是當代俄羅斯的官方觀點體系都是相當吻合的。其二，58%的人把二戰爆發時間說成是1941年，恰恰說明衛國戰爭概念在俄羅斯民眾腦海中根深蒂固。其三，53%的人認為如有隱瞞的壞事就必須公布，這表明多數俄羅斯人歷史良知未泯。其四，讓當局憂慮的是居然有高達70%的人認為衛國戰爭史存有疑點，這也表明大多數俄羅斯人在歷史問題上具有自己的判斷力。這樣的調查結果證明，一方面，俄羅斯二戰史官方觀點體系的宣傳和推行是有較好的社會基礎的，同時也表明，俄羅斯同西方進行歷史大戰的社會支持是強大的。另一方面，無論哪一方歪曲和篡改二戰史的企圖都是難以得逞的，因為多數俄羅斯人反對隱瞞并且支持開放檔案。

俄羅斯同西方在意識形態領域的斗爭同在外交領域的斗爭一樣源遠流長，最早可以追溯到普京早年的總統任期。自1991年蘇聯解體和葉利欽總統執政以來，隨著俄羅斯轉型時期國家實力的衰弱，俄羅斯失去了蘇聯時期一言九鼎的大國地位。2000年，普京總統上任后，除了在國內問題上采取加強中央集權和強化國家控制等強硬措施外，在國際問題上也加強了與西方國家的對抗。普京不僅在重要的國際和地區問題上強調維護俄羅斯的國家利益，而且在涉及歷史上的對外關系問題上注重維護蘇聯時期的大國形象。

2007年6月，普京在談到蘇聯歷史問題評價時認為，每個國家都有值得探討的歷史問題，都有可怕的篇章，而就可怕的程度而言，俄羅斯還不算嚴重。他說，“至于我國歷史上某些值得探討的篇章，是的，它們是有的。任何國家歷史上都有這樣的篇章！我們比其他國家還少一點這樣的篇章。而且，我們的這些篇章并不像某些國家那樣可怕。是的，我們有過可怕的篇章：讓我們回憶一下從1937年起所發生的事件，我們不應忘記這一切。但是，在其他國家同樣發生了可怕的事情。無論如何，我們沒有對平民使用過核武器。我們沒有對幾千公里的地區灑過化學用品，沒有對譬如越南這樣的一個小國扔過比整個衛國戰爭時期還多的炸彈。我們沒有其他黑色篇章，譬如像納粹那樣的”。 普京還指出，“每個國家和每個民族的歷史上都會有自己的興衰成??！不能允許別人把負罪感強加給我們，讓他們想想自己吧”。*Стенографический отчет о встрече с делегатами Всероссийск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 преподавателей гуманитарных и общественных наук, 21/06/2007, http://www.kremlin.ru/appears/2007/06/21/1702_type63376type63381type82634_135323.shtml.

2009年4月和7月，在歐洲議會和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議會大會先后通過將納粹政權和斯大林政權相提并論的兩個決議后，俄羅斯同西方國家圍繞著二戰爆發原因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論戰。

先是俄羅斯政府和議會以聲明的形式予以譴責。7月9日，俄羅斯外交部代表指出，歐安組織議會大會決議實際上把斯大林政權同納粹主義相提并論，這是對歷史的歪曲?！皻W洲安全與合作組織議會大會的決議試圖為了政治目的歪曲歷史，我們認為這是不能容許的，這不會促進在該組織成員國之間創造信任與合作的氣氛?！?Резолюция ПА ОБСЕ о сталинизме искажает историю—МИД РФ, 09/07/2009, http://www.rian.ru/politics/20090709/176760997.html.7月18日，俄羅斯聯邦委員會在聲明中認為，試圖修改二戰的實際原因并讓蘇聯同納粹德國一樣承擔責任，是對俄羅斯人民的侮辱。聲明指出，“歷史已經做出了審判——這場悲劇的主要罪犯是納粹德國領導人。紐倫堡軍事法庭已經認定他們發動侵略戰爭的行為是反人類的滔天罪行。國際社會已經承認這一最終判決，沒有必要重新審議它”。聲明表示，“把納粹德國和蘇聯相提并論是對俄羅斯各民族的侮辱，它們為所獲得的和平付出了自己很高的代價”。*Совет Федерации выступил против пересмотра роли СССР во Второй мировой войне, http://www.russkiymir.ru/russkiymir/ru/news/common/news2992.html.

然后，俄羅斯領導人以采訪和撰文的方式進行痛斥。8月30日，梅德韋杰夫總統在采訪時嚴厲譴責了歐安組織議會大會的決議。他認為，“歐安組織議會大會不久前把法西斯德國和蘇聯相提并論，并且讓它們對第二次世界大戰承擔相同的責任。但這實在是厚顏無恥的謊言。對蘇聯可以有不同的態度，對那時的蘇聯政治體制和這個國家的領導人可以持嚴厲的批判態度。但是，我現在在這里所講的恰恰是這樣一個問題：誰發動戰爭的問題，誰殺死千百萬人和誰拯救千百萬人的問題，誰最后拯救歐洲的問題?！彼赋?，“大家都應當真正珍惜地對待我們的歷史，特別是對那些全世界都給予一致評價的問題。不能去破壞那些作為悲劇性事件結果而形成的制度。我們不能勾銷所有這一切，它們是有利于某些現在處于發展階段并且形成了自己民族認同的國家的，我們應當思考未來。這可能是從20世紀最大災難(二戰)爆發70周年中得到的最重要教訓之一?！?Разговор с Дмитрием Медведевым, Ответы на вопросы ведущего программы Вести недели Евгения Ревенко, 30 августа 2009, http://news.kremlin.ru/transcripts/5314.

最有力和最專業的論戰來自時任總理普京。8月31日，普京在前往波蘭參加二戰爆發70周年紀念活動前夕，在波蘭《選舉報》上發表了題為“歷史篇章是相互抱怨的理由還是和解與伙伴關系的基礎？”的長文。普京在文章中以專業歷史學家的筆調詳細分析了二戰爆發的歷史，嚴厲批判當時西方國家同希特勒德國勾結，不愿與蘇聯共同對付納粹德國的威脅。

普京指出，“遺憾的是，我們現在常常會遇到那些對過去進行改頭換面的東西。我們看到出于一時的政治需要而修改歷史的企圖。在一些國家甚至走得更遠——美化納粹幫兇，把受害者和劊子手、解放者和占領者相提并論”。

普京對比分析了1938年英國、法國、德國和意大利簽署的“慕尼黑協定”與1939年的《蘇德互不侵犯條約》。他寫道：“毫無疑義，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譴責1939年8月的《莫洛托夫—里賓特洛甫條約》。但是，須知一年前法國和英國在慕尼黑同希特勒簽訂了眾所周知的條約，破碎了建立反法西斯主義斗爭統一戰線的所有希望?！?/p>

普京批判《蘇德互不侵犯條約》，但同時卻更為強調由于西方國家的原因使蘇聯陷入無奈的困境，“今天我們懂得了，從道德角度看，同納粹政權的任何形式的勾結都是不能被接受的，從實際結果看，它沒有任何前景?？墒?，從當時的歷史背景看，由于西方國家拒絕了向它們提出的集體安全體系，蘇聯不僅單獨面對德國，而且還面臨兩線作戰的威脅——須知正是在1939年8月，同日本人在哈桑湖的武裝沖突正在激烈地進行”?！爱敃r蘇聯可能的西方盟國已經同德意志帝國簽訂了類似的互不侵犯條約并且不愿同蘇聯進行合作，后者將單獨面對納粹主義的最強大的軍事機器，在這樣的情況下，蘇聯外交部認為拒絕德國簽訂互不侵犯條約的建議至少是不理智的?！边@樣，普京實際上也就更為強調慕尼黑協定所造成的嚴重后果：“我認為，正是慕尼黑陰謀使得反對納粹主義斗爭中的客觀上的盟國分裂了，引起了它們之間的相互不信任和猜疑?！?/p>

普京以專業學者的嫻熟手法分析了二戰爆發的遠因和近因，強調不能把蘇德互不侵犯條約說成是打響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唯一“扳機”。他以反問的方式提出了導致二戰的諸多因素：“難道清算一戰的《凡爾賽條約》沒有留下許多‘延時爆炸的地雷’(‘定時炸彈’)？其中主要的是，它不是確定德國的失敗，而是對德國的貶辱。難道歐洲的邊界遠在1939年9月1日之前沒有得到破壞？”“怎么能夠無視西方民主國家‘收買’希特勒并讓他去侵略‘東方’的秘密試圖？”“最后，1938年9月29日的慕尼黑陰謀引起了什么樣的軍事政治回聲？希特勒是否在那時才最終斷定‘一切都是允許的’？法國和英國沒有做任何保衛自己盟國的事情。西線的‘奇怪的戰爭’和沒有得到援助而被拋棄的波蘭的悲劇性命運遺憾地表明，希特勒的希望并非沒有根據?！?Путин, Страницы истории-повод для взаимных претензий или основа для примирения и партнерства? 31 Августа, 2009, http://premier.gov.ru/events/news/4814/.

2011年，在蘇德戰爭爆發70周年之際，俄羅斯外交部專門為蘇德互不侵犯條約進行辯護。該年11月17日，俄羅斯外交部歷史文獻局在網上發表了解釋官方對當時外交史上有爭議問題立場的文件，題目是“偉大衛國戰爭前夕蘇聯對外活動說明”?！墩f明》對《莫洛托夫—里賓特洛甫條約》的解釋是：“條約使蘇聯贏得了用以加強國防和對同德國不可避免的武裝沖突進行準備的約兩年的時間(在多大程度上利用了這段時間則是有爭議的另一個問題)，蘇聯的西部邊界平均推進了300公里，烏克蘭西部和白俄羅斯西部同這兩個共和國的其余地區統一了?！薄墩f明》還認為，條約的另一個重要結果是“避免了兩線作戰”，因為它導致了“德國和日本的摩擦”，創造了1941年同日本簽署中立條約的機會?！墩f明》辯解說：“實用主義在這種情況下戰勝了意識形態，動搖了道德政治。再說，英國和法國同德國也簽訂了類似的條約?！?МИД разъяснил историю начала Второй мировой войны, 18/11/2011, http://urokiistorii.ru/3274.

在否認蘇聯二戰責任的同時，俄羅斯對西方國家的涉及蘇聯的二戰言論始終保持高度的戒心和警惕的眼光，尤其不能容忍對蘇軍形象的任何玷污。2013年3月，一部德國電視劇《我們的父輩》(俄羅斯譯名為《我們的母親，我們的父親》)(三部曲)在德國電視二臺熱播。德方制片人認為該劇是一部反思歷史的懺悔片，但是，俄羅斯卻認定它是一部美化德軍、丑化蘇軍和篡改歷史的翻案片，對它進行了強烈的批評和抗議。4月，俄羅斯外交部在致德國駐俄羅斯大使館的信函中表示，“這部影片是看過它的絕大部分俄羅斯觀眾不愿接受的”，試圖把希特勒軍隊在蘇聯領土上犯下的大量暴行與已經受到軍事領導人嚴厲懲罰的蘇聯個別軍人的過火行為相提并論是不能允許的。*詳細可參見：張盛發：《父輩的“光榮”能否質疑》，《上海書評》2014年1月5日。

在俄羅斯眼里，除了事出有因的《蘇德互不侵犯條約》道義上略有缺陷外，蘇聯在二戰中并沒有什么不當和大錯。波羅的海國家曾多次要求俄羅斯就1940年蘇聯對波羅的海國家占領做出道歉和賠償。但是，俄羅斯的回答是“不”。2005年5月，在紀念衛國戰爭勝利60周年時，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明確表示，俄羅斯不會就蘇聯當年占領波羅的海三國進行道歉和賠償。1939年蘇軍進攻芬蘭從而挑起蘇芬戰爭，在俄羅斯方面也有說辭。2013年3月，普京公開為當年蘇軍入侵芬蘭進行辯護。他認為，蘇聯同芬蘭進行戰爭是想糾正布爾什維克在1917年所犯的歷史錯誤，因為當時同芬蘭的邊界“距離彼得堡只有17—20公里，這總體上對擁有500萬居民的城市構成了相當大的威脅。*Путин: СССР в войне с Финляндией хотел исправить ошибки 1917 года, 14.03.2013, http://ria.ru.

2013年6月，普京還通過自我假設的方式贊揚斯大林會比美國人更為理智地決定是否使用核武器。在接受《今日俄羅斯》采訪時普京表示：“我非常懷疑，1945年春天，如果斯大林手上有原子彈的話，他會對德國使用。在國家面臨生死攸關問題的1941—1942年他可能會使用原子彈，而在1945年敵人實際上已經投降，沒有任何機會了，所以，我是持懷疑態度的。而美國人卻對已經失敗的日本而且是一個無核國家的日本使用了核武器?！?Посещение телеканала Russia Today, 11 июня 2013 г., http:// www.kremlin.ru.

2015年，正當俄羅斯和西方關系因烏克蘭危機陷入低谷之時，迎來了二戰結束70周年。雖然作為二戰時期的盟國，勝利對于它們來說是共同的，但是，對這段歷史的不同理解和認識以及現今的日益緊張關系，已經使俄羅斯和西方國家各自搭臺唱戲。俄羅斯除了準備大張旗鼓地慶祝衛國戰爭勝利，還正在對它所認定的國外歪曲和篡改二戰歷史的行為進行猛烈的聲討和強烈的譴責。

幾個月來，總統普京密集地發表有關二戰的講話，譴責改寫歷史的企圖。1月26日，在奧斯威辛集中營解放70周年和“國際大屠殺紀念日”前夕發表講話時，普京認為：“正是紅軍結束了這些暴行和殘忍的野蠻，它拯救了不僅是猶太民族而且還有歐洲和世界其他民族，使之免于滅亡?！逼站┚嬲f：“我們應當清楚，任何改寫歷史、修改我們國家在偉大勝利中貢獻的企圖實際上都意味著為納粹主義罪行辯護，為它的極其有害的意識形態的復活開辟道路?！?Приветствие участникам Мемориального вечера-реквиема, посвящённого 70-летию освобождения Красной армией узников концлагеря Освенцим и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му дню памяти жертв Холокоста, 26 января 2015 года, 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47520.

3月17日，普京在俄羅斯勝利日70周年紀念活動組委會會議上嚴厲呵斥：“今天我們可以遺憾地看到，不僅有試圖更改和歪曲戰爭事件的行為，而且還有無法掩蓋的厚顏無恥的謊言、肆無忌憚的誣蔑為了這場勝利實際上貢獻了一切并且捍衛人類和平的整整一代人?！@些厚顏無恥的結論和所謂的觀察與真相沒有任何共同之處?！逼站┎恢该亟衣叮骸八麄兊哪康氖乔宄模合魅醍敶砹_斯的力量和道德威望，剝奪它戰勝國的地位以及由此產生的所有的國際法結果，分裂和挑唆各個民族，利用歷史投機來玩弄地緣政治游戲?！聦嵣?，這不是無害的，因為有人試圖把有關歷史的非常危險的意圖和歪曲的觀念強加給千百萬人，首先是年輕人?！?Заседание Российского оргкомитета Победа, 17 марта 2015 года, http://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47867.

4月6日，普京在會見老戰士時向他們保證：“在當前的政治議程背景下，無論是誰試圖改變什么，包括使用如贊美納粹主義這樣的方法，都不會有任何結果。不會有任何結果?！逼站┱J為，如果根據政治局勢剪裁歷史，最危險的“就在于人們對如極端主義及其可怕的形式——納粹主義這樣的極端現象的危險感有所減弱”。*Встреча с ветеранами Великой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войны и участниками Поискового движения России, 6 апреля 2015 года, http://kremlin.ru/events/president/news/49207.

4月27日，普京在立法者會議上表示，“特別使人不安的是試圖歪曲勝利的意義，顛倒黑白，把解放者變成占領者，而納粹幫兇成為爭取自由的戰士”。他呼吁，“我們的任務就是積極抵制對歷史的任何篡改”。他還意味深長地表示：“民族特殊地位的想法和追求民族統治的意圖可能導致重大的民族災難?！?Путин: самые святые вещи в истории становятся объектом спекуляций, 27.04.2015, http://ria.ru/society/20150427/1061147973.html.

5月5日，在致蘇聯和中國在戰勝法西斯主義和日本軍國主義中作用的討論會的賀電中，普京再次嚴厲警告：“對于我們來說，為了一時的政治利益改寫歷史、為納粹分子及其幫兇平反的罪惡企圖是完全不能接受的。類似的行為不僅是不道德的，而且是極端危險的——它們使世界陷入新的沖突、殘忍和暴力”*В. Путин: попытки переписать историю и реабилитировать нацизм безнравственны и крайне опасны, 05.05.2015, http://www.ritmeurasia.org/news—2015-05-05—v.putin-popytki-perepisat-istoriju-i-reabilitirovat-nacizm-beznravstvenny-i-krajne-opasny-17807.

俄羅斯各級政府官員也全力以赴地投入這場歷史大戰。2015年1月下旬，針對波蘭外長Г·謝蒂納有關奧斯威辛集中營是烏克蘭“第一方面軍”解放的言論，俄羅斯駐聯合國代表?！で馉柦瘃g斥說，奧斯威辛集中營就是蘇軍解放的，波蘭外長的說法是錯誤的。他解釋說，烏克蘭“ 第一方面軍”的名稱是在它抵達波蘭前把烏克蘭從納粹手中解放時蘇軍起的。就如紅軍其他所有部隊一樣，方面軍是多民族的，是由俄羅斯人、烏克蘭人、白俄羅斯人、格魯吉亞人、亞美尼亞人、阿塞拜疆人，以及蘇聯100多個民族中其他許多人組成的。*Russia Upset at Polish Attempts to Rewrite Auschwitz History, 22.01.2015, http://sputniknews.com/news/20150122/1017212906.html.

4月24日，俄羅斯外交部官員А·盧卡舍維奇認為，波蘭試圖把勝利日由5月9日改為5月8日，“是試圖修改我們各民族在衛國戰爭中所取得的勝利”。*Пересмотр истории: МИД РФ прокомментировал намерение Польши перенести празднование Победы на 8 мая, 24.04.2015, http://russian.rt.com/article/87566.

同一天，俄軍總參謀長Г·格拉西莫夫認為，“正在來臨的偉大勝利70周年是以新的方式認識俄羅斯的現在與未來、評估俄羅斯武裝力量迎接當代挑戰和威脅、確定軍事發展的好時機”。他指出，“現在，在歐洲和前蘇聯領土上出現了納粹主義復活的現象，它很及時地提醒人們，蘇聯人民為了勝利所做出的犧牲。這是2600多萬人的生命，這是幸存者的疼痛和苦難，這是成千上萬個被完全燒毀的城市和村鎮”。*Глава Генштаба: юбилей Победы—хороший повод осмыслить будущее России, 24.04.2015, http://ria.ru/victory70/20150424/1060608978.html.

4月29日，俄羅斯總統辦公廳主任、“勝利日”紀念活動組委會負責人С·伊萬諾夫表示，他感到非常不安的是，“在一些西歐國家和美國有些政治家故意想要改寫歷史和歪曲歷史，譬如，把共產主義和納粹主義相提并論。這是完全不符合實際情況的，這就是不對的。西方國家愈益頑固地求助于道義上完全不能接受的方法，以便孤立俄羅斯。同時，他們忘記了數百萬陣亡的蘇聯人、英國人和美國人……，他們在同希特勒的斗爭中做出了犧牲”。*Иванов: Кремль обеспокоен попытками США поставить коммунизм и фашизм на одну доску, 29 апреля 2015, http://www.vz.ru/news/2015/4/29/742913.html.

面對俄羅斯的指責和警告，西方國家似乎充耳不聞。2015年3月20日至4月9日，由一家英國的民意調查機構為俄羅斯衛星通訊社在英國、法國和德國進行了有關二戰問題的民意調查。所設的問題是：您認為，二戰期間誰在解放歐洲中發揮了關鍵作用？結果是：選擇蘇軍的為13%；美軍43%；英軍20%；其他軍隊2%；不知道22%。也就是說，大多數人稱美軍和英軍為主要的解放者。這樣調查結果確實讓俄羅斯人極為震驚和沮喪。俄羅斯記者А·格里申直呼：“結果是令人驚奇的?！?Западные социологи: Европа забыла, кто победил Гитлера, Александр ГРИШИН, http://www.kp.ru/daily/26372/3253867/?geoid=1.《今日俄羅斯》評論員亞歷山大·赫羅列科認為：“幾十年來歐洲人不斷地修正有關蘇聯和俄羅斯在20世紀歷史中作用的意識。這樣，就達到了貶低我國重要性(甚至是通過篡改二戰和蘇聯人民勝利成果的方式)和把俄羅斯打入歷史邊緣的目的?！?Европа забыла о том, кто освободил ее от фашизма, 28.04.2015, http://ria.ru/analytics/20150428/1061370070.html.

結論與思考

12卷本的《1941—1945年偉大衛國戰爭》堪稱俄羅斯二戰史研究領域的鴻篇巨著。它不僅是根據普京總統令撰寫的銜命之作，而且結稿出版時也得到普京的認可。在俄羅斯具有官方色彩或與官方立場相近的有關二戰和衛國戰爭史著述中，這套著作可以說是俄羅斯官方觀點體系的最完備的體現，而這種官方觀點體系的基礎就是俄羅斯的民族主義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它與原來蘇聯官方的二戰觀點體系相比，最大的區別就是放棄了馬列主義的階級分析方法，不是從階級而是從民族和國家利益的角度看待國際政治和國際關系的發展變化。該書對二戰爆發原因的分析是最能體現這一特征的。雖然它也提到了帝國主義和一戰后戰勝國締造的不公正的和平，但卻認為地緣政治利益和大國野心才是20世紀戰爭的主要原因，這與斯大林在二戰后的總結中所強調的現代壟斷資本主義基礎上產生戰爭的論斷是相悖的，而與普京有關一戰和二戰論述的精神是吻合的，后者在2012年6月在俄羅斯聯邦委員會講話時就曾認為一戰和二戰沒有什么區別，首先都是地緣政治利益的沖突。*Ответы на вопросы членов Совета Федерации, 27 июня 2012 года, http://news.kremlin.ru/transcripts/15781.

但是，民族主義的立場并不能確保以科學的態度和道義的原則去考察紛繁復雜的二戰和衛國戰爭史。譬如，該書認為，蘇聯通過《蘇德互不侵犯條約》所獲得的領土“都曾經是俄國領土”。*Отечественная война 1941-1945 годов, В 12 томах, Том 2, с.248.這就清楚地證明，該書作者仍然沒有擺脫俄國歷史上的帝國思想和帝國傳統。這樣，即使該書拋棄了蘇聯時期的意識形態，在對外政策和對外關系歷史問題上的描述和論述方面，蘇聯時期的風格和痕跡依然清晰可見。

該書另外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它的民族愛國主義的立場和方法。該書強調，蘇軍士兵在前線英勇奮戰，蘇聯人民在后方奮不顧身，都是因為具有高度的愛國主義精神。所以，該書認為，衛國戰爭史和戰勝法西斯主義史是塑造俄羅斯人愛國主義品質的重要和必需的工具?？赡苷浅鲇谶@種考慮和需要，該書基本隱瞞了衛國戰爭前蘇聯挑起的蘇芬戰爭(1939—1940年)和蘇聯對波羅的海的三國的占領(1940年)，因為這些史實恐怕都是無法以愛國主義進行解釋的。

狹隘的民族愛國主義立場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該書作者客觀公正的學術視野。因此，這部由俄羅斯政府全力支持和學者們辛勤筆耕打造出的歷史巨著，未必能夠成為規范和統一俄羅斯二戰和衛國戰爭史研究的標準讀本。事實上，該書出版后已經受到俄羅斯史學家不同程度的質疑。譬如，索科洛夫就對該書提出了直言不諱的批評：“大部分作者堅持蘇聯時期有關戰爭的基本神話”。*Борис Соколов, Новые ракурсы и проблемы Второй мировой войны, в Г.Бордюгов(под ред.), Между канунами. Исторические исследования в России за последние 25 лет, М., АИРО-XXI, 2011, с.1205.

至于俄羅斯紀念衛國戰爭勝利70周年活動，實際上就是一場尖銳的歷史保衛戰和意識形態對攻戰，目的就是要加強俄羅斯的民族認同感和凝聚力，抵御西方國家歷史觀的滲透和影響。它在因烏克蘭危機而導致俄羅斯和西方國家關系緊張的局面下，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

包括衛國戰爭史在內的整個二戰史明顯具有對公民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和同西方進行意識形態斗爭的兩大功能。從2000年首任總統時干預歷史教科書問題到隆重紀念衛國戰爭勝利70周年，普京始終強調歷史應當培養俄羅斯公民特別是青年人對自己祖國歷史自豪感和自己國家的熱愛。在俄羅斯看來，國內外形形色色的蘇沃洛夫分子正在通過貶損和篡改衛國戰爭史以詆毀俄羅斯民族的偉大和破壞俄羅斯國家的威望。所以，俄羅斯必須堅決捍衛衛國戰爭的正統歷史，抵制對衛國戰爭史的惡意篡改的任何企圖。2014年，在紀念一戰爆發100周年的時候，俄羅斯把布爾什維克先輩們定義的一戰是帝國主義戰爭的觀點徹底顛覆，沙俄軍隊士兵成為捍衛祖國自由和獨立的勇士，沙俄成為戰爭爆發前為制止戰爭爆發而努力奔走的愛好和平的國家。8月1日，普京在莫斯科一戰陣亡軍人紀念碑揭幕儀式講話時斷言，一個世紀前俄國被迫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在許多世紀里，俄國主張建立國與國之間牢固和信任的關系。一戰前夕就是這樣，當時俄國竭盡全力說服歐洲和平地、不流血地解決塞爾維亞同奧匈帝國的沖突。但是俄國的聲音未被聽取，它不得不回應挑戰，去保衛兄弟的斯拉夫人民，保護自己及其公民免遭外部威脅?！?Открытие памятника героям Первой мировой войны, 1 августа 2014 года, http://news.kremlin.ru/transcripts/46385.曾經可恥的帝國主義戰爭，搖身一變成為與1812年抵抗拿破侖侵略和1945年抵抗希特勒侵略并駕齊驅的衛國戰爭，俄羅斯先輩們所進行過的三場戰爭一氣呵成地構成了抵御外來侵略的英勇斗爭史，歷史就這樣被俄羅斯梳理成了愛國主義教育的好素材。

但是問題在于，在當今的俄羅斯，民主體制不完備，價值觀念不清晰，是非曲直難判斷。在社會制度和國家機制的轉型尚未完成、人們思想中的新舊觀念仍在激烈碰撞和交鋒以及當局和反對派圍繞著歷史和現實問題紛爭不斷的復雜情況下，對紛繁復雜的蘇聯歷史問題，社會各界無法達成共識，只能是眾說紛紜和各執一詞。當然，在衛國戰爭的歷史記憶和歷史解釋方面，就如前面的民意調查所表明的那樣，相對來說，俄羅斯人的共識程度最大。但是，仍有高達70%的俄羅斯人認為衛國戰爭史存有疑點，并且有53%的人認為如有隱瞞的壞事就必須公布。這表明，即便在認同度較高的衛國戰爭史問題上，達成全民族的共識仍是一條必須跋涉的艱難之路。所以，衛國戰爭史的愛國主義教育功能至少在現階段是難以實現的。

衛國戰爭史還是俄羅斯同西方進行意識形態斗爭的有力手段。2012年9月，第三次就任總統后不久，在同社會各界代表交談有關愛國主義教育問題時，普京就直言同外國存在著價值觀的競爭：“包括我們自己的歷史經驗、文化自決性、精神和道德價值都證實，這是一個競爭殘酷的領域，有時是公開的信息對抗的目標，不想說進攻性，但準確地說是對抗，這是精確策劃的宣傳進攻?！彼恢该嘏u外國：“試圖影響整個民族的世界觀，竭力使它們服從于自己的意志，把自己的價值和觀念體系強加給別人，這是絕對的現實，就如同許多國家包括我國所遇到的爭奪礦產資源的斗爭?！彼嬲f：“歪曲民族意識、歷史意識和道德意識如何導致整個國家災難、削弱和最終崩潰、喪失主權和自相殘殺，這是我們知道的?！?Встреча с представителями общественности по вопросам патриотического воспитания молодёжи, 12 сентября 2012 года, http://news.kremlin.ru/news/16470.今天，俄羅斯同西方國家在二戰歷史問題上的話語權斗爭，只是雙方意識形態斗爭的一個插曲，并且由于烏克蘭危機的特殊背景而更加緊張和激烈而已。俄羅斯要以自己的標尺規范二戰史特別是衛國戰爭史，讓世界傾聽它的解讀和闡釋，認識俄羅斯的偉大和光榮，了解蘇軍的強大和功績，知道篡改歷史的可恥與后果。但是，西方國家有自己的價值觀和歷史觀，他們根本不接受俄羅斯對二戰史的解讀和闡述。這樣的意識形態斗爭將會持續進行下去。未來，只有當俄羅斯徹底完成民主轉型，同時西方國家更多地克服對俄羅斯偏見的時候，雙方才有可能在有關二戰和衛國戰爭的歷史記憶和歷史解釋方面達成更多的共識。

就普京個人來說，他的價值觀和世界觀也決定了他很難打贏這場艱巨的歷史保衛戰。普京既不是自由主義者，也不是斯大林主義者，而是保守的民族主義者。他拋棄蘇聯時期的意識形態，批判斯大林主義，同時又信奉權威主義哲學。他譴責斯大林為獨裁者，同時又借用斯大林的某些治理方法。他主張國際關系民主化和世界多極化，同時又繼承了包括斯大林在內的俄國前輩統治者的帝國思維。他宣布接受民主價值觀，同時卻讓它變成為具有俄國特色的“主權民主論”。正是普京保守的民族主義價值觀，使他在面對本國歷史上“黑色”篇章時缺乏深刻反省的勇氣和嚴厲批判的態度，在一些涉及對外關系的歷史問題上，特別是給他國造成傷害和痛苦的歷史問題上，缺乏真誠的反思與懺悔。*參見張盛發：《俄羅斯去斯大林化項目的出臺與困境》，《俄羅斯學刊》2014年第6期；張盛發：《俄羅斯和德國在歷史反思問題上的分歧與爭論》，《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14年第1期。有關普京價值觀和世界觀更多論述的，還可參見張盛發：《試析普京與梅德韋杰夫分歧》，《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11年第4期。這樣，在同西方的歷史大戰中，普京顯然很難獲得國際輿論的同情和支持。

(原文題為《勝利歷史不容篡改和玷污——俄羅斯為維護俄版二戰史而斗爭》，發表于《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15年第3期，本文有部分修改和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