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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釵的“冷”與“香”
——《紅樓夢》心賞之二

2018-11-12 19:17鄭西偉
中國文論 2018年0期
關鍵詞:王夫人寶釵寶玉

鄭西偉

(作者單位: 《現代教育》編輯部)

一、 小 引

“冷香”單獨作為一個詞,出自《紅樓夢》第十九回林黛玉之口。寶玉找黛玉玩,進屋就聞到一股幽香,寶玉以為是黛玉袖子里籠著的什物發出來的,拉著黛玉的袖子要瞧。說笑間,攪動了黛玉的心事。

(黛玉)一面理鬢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么‘暖香’?”黛玉點頭嘆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方聽出來。

這里提到的“冷香”,即第七回薛寶釵所說的“冷香丸”。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寫寶釵跟周瑞家的說起治病吃藥的事,提到了一個“海上方”,即“冷香丸”。

寶釵見問,乃笑道:“不用這方兒還好,若用了這方兒,真真把人瑣碎死。東西藥料一概都有,只難得‘可巧’二字: 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末藥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周瑞家的忙道:“噯喲!這么說來,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這日竟不下雨,這卻怎處呢?”寶釵笑道:“所以說那里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只好再等罷了。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罐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p>

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兒!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的呢?!睂氣O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后,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南帶至北,現在就埋在梨花樹底下呢?!敝苋鸺业挠謫柕溃骸斑@藥可有名子沒有呢?”寶釵道:“有。這也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p>

“冷香丸”究竟只是一個“海上方”,作者虛構這一藥名,無非是掉弄文學手段,用以刻畫寶釵這一人物形象,是作者賦予寶釵這一人物形象的標志性符號?!袄湎阃琛钡暮诵脑厥恰袄湎恪?,用“冷香”來譬喻寶釵這一人物形象是既深刻又恰當的。

二、 “冷香丸”析

顧名思義,“冷香丸”有“冷”有“香”,就“冷”與“香”的關系而言,二者一而二、二而一,既獨立存在,又相互依存?!袄洹痹谇?,“香”在后。

(一) “冷香丸”之“冷”

首先,“冷香丸”是由“冷”的事物合成的,這些“冷”的事物含四時白花蕊,四節氣的雨、露、霜、雪,和劑如蜂蜜、白糖等。四時白花蕊指的是“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夏天開的白荷花蕊”“秋天的白芙蓉蕊”“冬天的白梅花蕊”,花蕊一應俱“白”,白是一種素色、冷色,此其一。四節氣的雨、露、霜、雪,是指 “雨水這日的雨水”“白露這日的露水”“霜降這日的霜”“小雪這日的雪”,雨、露、霜、雪皆屬水,水性屬涼,何況還有露、霜、雪,更有冷寒之意,此其二。和劑如蜂蜜、白糖、也俱為寒性食物: 《本草綱目》謂蜂蜜“入藥之功有五,清熱也,補中也,解毒也,潤燥也,止痛也。生則性涼,故能清熱;熟則性溫,故能補中;甘而平和,故能解毒;柔而濡澤,故能潤燥;緩可去急,故能止心腹肌肉瘡瘍之痛”。由此可見,蜂蜜入藥的五種功能中,清熱居首,清熱自須用性寒之物;《本草求真》謂 “白糖”“為至寒之性矣”,此其三?!褒堁邸彪m只是狀藥丸之形,但作者用此“至寒之物”(《本草求真》謂龍眼為至寒之性),也無非是隱指此藥之“冷”,此其四。由此可見,“冷香丸”合成所需配料從外色到內性都透著“冷”。

其次,“冷香丸”貯存條件要求密閉陰涼?!巴枇她堁鄞蟮耐枳?,盛在舊磁罐內,埋在花根底下?!彼⒅镏芭f”給人以灰暗的“冷”“涼”之感,所埋之處“花根底下”乃不見陽光的陰涼之地。寶釵還特別指出,她是把它“埋在梨花樹下”,作者有意無意又用梨花之白與梨性之涼進一步給“冷”補色與施性。

再次,“冷香丸”的送服同樣帶“冷”。文中說,“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逼渲小包S柏”乃“大苦寒之藥”。據中醫理論,黃柏性寒、味苦,此處又是以黃柏之寒應冷,并占染一苦字,寓意更是深刻。

由上可見,“冷香丸”在在透著“冷”。作者意在借“冷香丸”之“冷”來象征或隱喻寶釵這一人物形象“冷”的一面。

(二) “冷香丸”之“香”

“冷香丸”中“香”,需要讀者去細心把握,它是從花、蜜、龍眼、黃柏等事物中散發出來,它是花香,是蜜香,是龍眼香,是柏香;它是藥引子的“異香異氣”;但終究它是藥香,是“異香”,是非正常的“香”。從構詞意義來說,如果把“冷香”看成是并列結構,那么“冷”是“冷”,“香”是“香”,各不相干。

這是作者的匠心所在。在作者看來,寶釵身上既有“冷”的一面,也有“香”的一面,但“冷”是在前的,“香”是在后的。繪事后素,冷是基本色,而香只是補色而已。

(三) “冷香丸”之存在

作為一種存在,“冷香丸”首先是用于治病的,是為了治療寶釵“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根據“癩頭和尚”給的一個“海上方”而配制的,它是作者的虛構;其次,作者虛構的“冷香丸”就是一個符號,是為寶釵量身定做的一頂“桂冠”?!袄湎阃琛本褪菍氣O,寶釵就是“冷香丸”?!袄湎阃琛狈牟⒎沼趯氣O,她的命運、性格、心靈也無不浸透著“冷香丸”的氣息。

三、 命運之“冷”與婦德之“香”

“瑞雪兆豐年”是一句吉祥語。曹雪芹不愧是文學大家,他不動聲色,把這五個字一顛倒,來了個“豐年好大雪”,吉祥語一變而成讖語?!柏S年好大雪”是雙重隱喻: 一重指向薛家,隱喻薛家由盛而衰的變局;一重指向薛寶釵,隱喻薛寶釵韶華遭遇大變故。曹雪芹用脫胎換骨法把薛家之家族不幸與寶釵之金玉“涼”緣疊合在一起,省去多少筆墨,真是妙哉不可言!

命意之初,曹雪芹為薛寶釵設定的命運終局就是“冷”的,而隨著情節的發展,“冷”更成為其人物性格發展的必然。只是,與一般文藝作品情節的推進不同,《紅樓夢》一反常態,用因果倒置法來布局,先揭橥作品的悲劇性命意,即“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然后在此大背景、大變局下,寫“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共運,寫金陵裙釵“各有各的不幸”。

(一) “冷”掩不住“香”

金陵十二釵正冊用圖和文字描述了薛寶釵悲劇性命運——“金簪雪里埋”?!都t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引仙醪曲演紅樓夢”寫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翻看金陵十二釵正冊:“只見頭一頁上便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詞,道是: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p>

正冊一爿畫面是“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這幅畫用筆墨之法形象地暗示了薛寶釵“冷”的人生結局?!都t樓夢》中,“雪”即諧薛;釵,婦女頭飾,通常雙股,此處畫一股金釵,寓寶釵與寶玉的合分,獨守寡居?!堕L恨歌》“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中,“釵留一股”即分離之意。正冊中判詞“金簪雪里埋”與畫面相互印證、生發,共同指向寶釵悲劇性的命運——“冷”。因為《紅樓夢》的殘缺,我們不能確知寶釵的生命歸宿到底怎樣,但“冷”是大勢所趨。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

但命運的“冷”掩蓋不了她婦德的“香”。判詞中“停機德”典出《后漢書·列女傳》,說的是樂羊子妻停機斷織勸丈夫求取功名。此處用“停機德”,作者用以褒美寶釵有著與樂羊子妻一樣的婦德,對寶玉博取功名有極大熱忱。站在中國傳統價值觀的立場上來看,這正是她的“香”。然而,寶釵的價值觀與寶玉的價值觀恰恰是背離的,是為寶玉所排斥的。這種“香”,在寶玉看來,它非但一點也不“香”,而且“冷”得嚇人。面對一個不問仕途經濟,與自己的理想范型格格不入的“富貴閑人”,寶釵的“冷”是必然的,她的“異香”難以在寶玉身上起任何作用。

(二) 金玉之“涼”緣

寶釵命運的悲劇,根本原因是愛情的悲劇、婚姻的悲劇。她按傳統婚姻觀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來設計自己的婚姻和人生,本來就有不合理的成分,而這不合理成分正是時代性悲劇的構因;她追求金玉良緣本無錯,錯的是寶玉不愛她而她又不能自主乃至于曲從大人之意,導致個體選擇性悲劇。第五回新制《紅樓夢》詞曲〔終身誤〕中,曹雪芹即為我們大致勾勒出“二寶”(寶釵與寶玉)婚姻情節發展的大致走向,即 “金玉良姻”走向了“金玉‘涼’緣”,最終成為當事人心造的幻影。

“〔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諏χ?,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v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在寶釵婚姻觀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最高的道德律令,她宿命般接受這個浹骨透髓的準則;即使心違,她也不會付諸反抗,這成為她婚姻悲劇的內在因素。她得償“金玉良緣”之名收獲了婚姻,卻終究得不到愛情。因為“木石前盟”自始至終在對抗著金玉良緣。她成就了別人眼中的金玉良緣,收獲的卻是自身的金玉“涼”緣。

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寶玉“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寶玉心中沒有她寶釵的位置。對寶釵來說,守著一個不愛自己也未必是自己愛的人,情感上沒有心靈交集,她的婚姻是苦澀的,是“冷”的;然而她恪守婦道,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散發出令人感佩的“香”。

結局或真如高續本所寫,寶玉撒手人間,半路出家,寶釵韶華之年被拋棄而獨守空房,膝下無一兒半女,孤單將陪伴一生,“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原本,這金玉良緣就在溫情脈脈的面紗下有著不可彌合的鴻溝,如今終于被撕下。這種撕裂之痛,于寶釵無奈太過殘酷;這獨守的孤冷,無奈太難耐。然而鏡心自照,淡泊自守,寶釵“風雨陰晴任變遷”,這何嘗不是大變局下的寧靜之美、“異香”所在。

寶釵的命運是冷的,婚姻是冷的,但這無改于她身上有的“異香”。在春夏秋冬的輪回中,在雨、露、霜、雪的吹打中,她身上的婦德也信如四季的白色花朵散發著令人贊嘆的芬芳。如果說命運是一條河,“冷”就是那冰川里流動的水,“香”就是流水里漂著的白花散發出的陣陣幽香。

四、 性格之“冷”與“香”

“半江瑟瑟半江紅”。寶釵的性格同樣也流動著“冷”與“香”。但在行文過程中,“冷”“香”互參,或密織而左隱右現,或隔斷而前呼后應,或雖香而透冷,或雖冷而有香,二脈不分,同流共進。

(一) 面貌穿著之“冷”與“香”

寶釵的美是帶著一種天然的“冷”,這種“冷”來自她臉龐與肌膚的白。她的臉如“銀盆”般圓白,她的肌膚也當如雪一樣白。第二十八回寫寶釵從手腕上往下褪紅麝香串時,寶玉看到“雪白一段酥臂”,“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這“雪白一段酥臂”和“銀盆”般的臉,既給人以視覺上的美感,也給讀者心靈涂上一層冷冰的感覺。如果再聯系寶釵的為人行事,更會加深這種印象。

花樣年華,正是穿紅著綠的年齡,寶釵卻與眾不同。她喜歡素穿“半新不舊”的衣服;更不喜歡花色鮮艷,第四十九回寫眾裙釵穿著,“只見眾姊妹都在那邊,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的斗篷,獨李紈穿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并無避雪之衣”。獨寶釵與李紈穿著冷色的外套,站在滿是白雪的山坡上與著紅的眾姊妹之中,顯得更加冷瑟。在母親薛姨媽看來,寶釵的穿衣妝飾這方面也確實古怪,她曾在人面前說“寶丫頭古怪著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寶釵這種不事雕飾的樸素美和穿素著舊的審美趣味,正吻合著她的性格和命運。

寶釵居住的蘅蕪苑別有洞天。無論是從外面觀,還是從里面看,這蘅蕪園都透著“冷”,帶著“香”。墻是冷的,墻上的植物是冷的,但愈冷愈透著生命力。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寫賈政“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墻,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墻而過。賈政道:‘此處這所房子,無味的很?!敝T凡清涼瓦舍、水磨磚墻以及賈政的感嘆“無味得很”,都是“冷”的景象或表現。院子里“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有石、有草、無花,宛有“草木深”之荒涼意;不期然這些異草“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作者刻意寫“冷”又不忘用香來沖淡對“冷”的描寫。順著游廊步入,“只見上面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面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幾處清雅不同?!薄熬G窗油壁”“清雅不同”透著清冷之意,但賈政的一句話“此軒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又把“香”拈出,大有“香”風吹來,消解了“冷”的程度。特別是題對額時,眾清客無一不給庭院涂抹上一層慘淡(“冷”)色彩,如“斜陽院”“泣斜暉”等,著意用冷色渲染寶釵所居環境之幽冷,但同時作者也不忘用香來緩和之。如寶玉題匾“蘅芷清芬”,眾人及寶玉的對聯“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吟成豆蔻才猶艷,睡足酴醾夢也香”。香風拂面,香霧空濛,給“冷”涂上一抹“香”色,突出“冷香”特色。這樣寫冷不遺香的寫法,既是為著豐富畫面而不致太過單調,更是為了豐盈人物,保持“冷”“香”的平衡?!白⒈硕鴮懘?,目送而手揮”(戚本序),正是曹雪芹匠心所在。

如果說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只是虛寫的話,第四十回則真切寫寶釵所住之蘅蕪苑。作者不惜筆墨進一步寫了庭院的冷翠,“順著云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苑,只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薄斑@愈冷愈蒼翠”是寫實,也是暗示隱喻,用“冷”寫庭院寫遭際寫不幸,用“翠”寫草木之旺盛寫主人之淡定與堅忍,更透出一種別樣的“冷”。

居室內的情景,更襯托出寶釵耐“冷”的生活趣味與審美傾向。第四十回述賈母帶劉姥姥逛大觀園,來到寶釵所住之衡蕪苑,“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把┒匆话恪?,固然給人以冰冷的感覺;而“供著數枝菊花”,也讓人聯想到菊花也叫“秋花”,想到秋天,想到秋涼;甚至會讓人想到第五回“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中的高士,因為古代高士多與種菊、詠菊有關?!扒嗉啂め!?、“衾褥也十分樸素”,也處處透著無生氣的“冷”的氣息。作者運用寫實的筆法,從庭院、居室、居室的擺設等一應生活用品,皆用冷色調來突出寶釵的生活趣味與審美傾向——“冷”。這讓賈母很是不解甚或不滿,她自作主張要給寶釵的居所改造一下,但賈母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她的改造也無非是“石頭盆景”“墨煙凍石鼎”“水墨字畫白綾帳子”等,也一應是冷色調的物什。這種寫法真是巧妙,一個十五六歲姑娘的居室連上了年紀的賈母都覺得“太素凈”,可見她的居室是多么清冷,她的內心是多么寡淡。難怪一向少見多怪的劉姥姥一言不發,因為她不知該說什么。作者在此借年齒最高的賈母的視角來寫寶釵性格的“冷”,真是“一倍增其冷”。

如果說素樸是一種美、一種“香”,那么這種“香”也是一種“冷香”;如果說這是一種自然的、本性的追求,本無可厚非;但如果是矯飾,那就有些矯情了。這種寫“冷”又寫“香”、“冷”“香”密織、“香”“冷”相襯的行文法,給人以穿林而聞芳之感。

(二) 特定場景、關系中凸現“冷”與“香”

性格在人與環境關系中能夠體現出來,在人與人構成的場景中更能凸現。劉姥姥二進大觀園,為逗賈母開心,在王熙鳳、鴛鴦導演下,上演了一幕裝瘋賣傻的活劇,惹得賈母等一干女人開懷大笑:

眾人先是發怔,后來一聽,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史湘云撐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懷里,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里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她奶母叫揉一揉腸子。地下的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姊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撐著,還只管讓劉姥姥。

這段描寫傳神寫照,如影繪形般描寫了寶玉、史湘云、黛玉、迎春、探春、惜春、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等各色人等笑之性狀,唯獨沒寫薛寶釵。在筆者看來,這不是作者無意疏忽,而是有意留白,是不寫之寫,即借眾人的大笑凸現寶釵個人的冷傲。

而冷傲并無好與不好,一切都要放在關系中去把握。在與夏金桂關系的處理上,寶釵冷靜且睿智,她既能守護住自己的尊嚴,也能從容面對。夏金桂無理取鬧,寶釵隨機應變,綿里藏針,針鋒相對,打掉她的囂張氣焰,致使夏金桂曲意附就;夏金桂借給秋菱改名尋釁滋事,寶釵不與計較,“亦不在意”;夏金桂挾制薛蟠,倚嬌作媚,尋趁香菱,薛姨媽亂了陣腳,要賣掉香菱,寶釵冷靜處置,穩住陣腳。在這種特定關系的處理中,寶釵的“冷”得到正位的刻畫,“香”得到正位的體現,“冷”得合理,“冷”得大快人心,這種“冷”透出的“香”是一種正位的“冷香”、富有力量的“冷香”。這種寒梅傲雪般的“冷香”既是寶釵性格的必然發展,也展現了其“冷香”的多層次性,使人物形象更加立體、豐滿。

(三) 利害沖突下的“冷”與“香”

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寶釵與黛玉成為要好的姐妹。寶釵送黛玉燕窩,于秋雨夕二人互剖金蘭語。這讓黛玉剖心輸膽稱贊她是好人一個,可謂“香”風陣陣襲人心;可一旦風雨有阻,寶釵就把約定不當回事。這是寶釵的理性,是她的“冷”。這種“冷”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想來卻是有理,雖“冷”但情有可原。但有時的“冷”就要可怕的多。第二十七回“寶釵撲蝶”就讓我們真切地感受到寶釵“冷”的可怕。該段文字寫薛寶釵找黛玉玩,路過滴翠亭無意中聽到紅玉私相授受之事,心中把紅玉罵了個狗血噴頭;為了避免被誤會的嫌疑,她使了個金蟬脫殼之計,巧妙地用“障眼法”把嫌疑轉嫁到黛玉身上:

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里,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里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鉆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墻,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豹q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紅玉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睂氣O道:“我才在河那邊看著他在這里蹲著弄水兒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這里頭了?!币幻嬲f,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是又鉆在那山子洞里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币幻嬲f一面走,心中又好笑: 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么樣。

誰知紅玉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里,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說,也半日不言語。紅玉又道:“這可怎么樣呢?”墜兒道:“便是聽了,管誰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奔t玉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里又愛刻薄人,心里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風聲,怎么樣呢?”

這是刻畫寶釵這一人物形象最得力的一幕。作為花季少女的天真爛漫,小小年紀內心世界之冷毒,從容不迫、巧妙化解危機的能力,成熟得讓人匪夷所思的冷靜心理品質,完美展現了寶釵性格的多個方面,真可謂淋漓盡致。即使我們“不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薛寶釵,寶釵沒有主觀故意要把危機轉嫁到林黛玉身上,但我們不能忽視的是,她這樣做的實際效果確是導致了紅玉與墜兒對林黛玉的猜忌。她的自我保護意識、一己之私,讓黛玉不知不覺中箭、中槍,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這正是寶釵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假設她的“金蟬脫殼”之計不把嫌疑轉嫁到黛玉身上,其從容冷靜化解危機的能力真稱得上是一種“香”;可事實是,她的所作所為帶給了黛玉莫可辯白的嫌疑,這種“香”實在是一種可怕的“冷香”。

寶釵與湘云可謂最要好的姐妹,她幫湘云辦螃蟹宴等,湘云也喜與其同居一處。湘云在襲人面前大大地夸贊過寶釵:“我天天在家里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笨梢驗榘l生了抄檢大觀園之事,為了避嫌,寶釵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向李紈請假,要搬出大觀園。須知,這時候湘云還住在蘅蕪苑。她自作主張要湘云與李紈住幾日。生生地把史湘云移出蘅蕪苑,晾在一個不尷不尬的地位。中秋之夜,湘云特意客居大觀園,為的是踐行早年與眾姐妹約好的起詩社賞月作詩之會。還是為了避嫌,寶釵非但沒來賈府參加宴集,更不顧同樣客居大觀園的史湘云的感受,這讓心直口快的湘云大為不滿?!翱珊迣毥憬?,姊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社也散了,詩也不作了?!?/p>

寶釵就是這樣,即使只是有可能傷害到自身利益,也會毫不猶豫地把姐妹之情拋諸腦后,作出似乎是有利于自己的決斷。姐妹情暖只是在無利益得失的前提下才有效!

在搬出大觀園這件事上,寶釵的“冷”表現尤為突出。寶釵之搬離大觀園,王熙鳳一語就道出真實原因:“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為著前時搜檢眾丫頭的東西的原故。她自然為信不及園里的人才搜檢,她又是親戚,現也有丫頭老婆在內,我們又不好去搜檢,恐我們疑他,所以多了這個心,自己回避了?!?/p>

事實上,王夫人一點也不懷疑薛寶釵,而且為了消除寶釵心中顧慮,頗費了一番口舌向她解釋抄檢大觀園之原委,并熱切希望她再搬進來住。然而寶釵一口就回絕了。她先是綿里藏針進行了辯解,然后用一篇冠冕堂皇又頭頭是道的說辭,把王夫人、王熙鳳拒之千里,并因利乘便,徹徹底底搬出大觀園。

寶釵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許多的大事,所以不便來說??汕汕叭諎層植缓昧?,家里兩個靠得的女人也病著,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講出情理來,就從今日辭了好搬東西的?!蓖醴蛉锁P姐都笑道:“你太固執了。正經再搬進來為是,休為沒要緊的事反疏遠了親戚?!睂氣O笑道:“這話說的太不解了,并沒為什么事我出去。我為的是媽近來神思比先大減,而且夜間晚上沒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個。二則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針線活計并家里一切動用的器皿,尚有未齊備的,我也須得幫著媽去料理料理。姨媽和鳳姐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我撒謊。三則自我在園里,東南上小角門子就常開著,原是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圖省路也從那里走,又沒人盤查,設若從那里生出一件事來,豈不兩礙臉面。而且我進園里來住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幾年年紀皆小,且家里沒事,有在外頭的,不如進來姊妹相共,或作針線,或玩笑,皆比在外頭悶坐著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園子也太大,一時照顧不到,皆有關系,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執意辭去,之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些的就減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p>

2.2.5 聯合aEEG+BIND評分對預后的評估 所有入組新生兒均完成BIND與aEEG監測,隨訪至18個月者67例,失訪8例;aEEG重度異常+BIND≥4分者共24例,其預測神經系統不良預后的靈敏度為84.6%,特異度為75.9%,陽性預測值為45.8%,陰性預測值為95.3%。

一切理由看起來都是正當的,而且聽起來處處合情,事事在理,說得王夫人“無可回答”,只好隨她去了。

寶釵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心中有一桿極精準的秤,用以稱量每一件與己有關的事情的利弊,然后根據最大有利、最小傷害原則作出選擇。在這個過程中,她總是“冷”的,她的一切決斷都訴諸理性,決不讓情感左右自己的判斷。她也不介意姐妹、長輩怎么看,只要她認定的事,誰也勉強不得她。說到底,這不完全是性格上的原因,而是價值觀在作祟。也就是說,寶釵的“冷”是建立在“利己”的前提之上的?!袄骸笔撬紤]一切問題的出發點。一切人,一切事,她都放在“利己”(保護自我不受傷害)的天平上進行衡量,然后作出取舍。用當下時髦話來說,寶釵是個典型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說“精致”是因為她的所作所為,都披著合理的外衣,不著痕跡。她的風雨爽約、她的仲秋背盟、她的搬離大觀園,都是在權衡利害的前提下做出的選擇,而且是經過審慎考慮的。

在寶釵性格中,“冷”是壓倒一切的因素,如果說還有“香”,也只是因為“冷”中透出的那縷拋擲情分、一味利己的“理性”之光。

五、 死亡面前之“冷”與“香”

雖說是賈府的近親,但作為賈府的局外人,書中并沒有寫寶釵在秦可卿之死這件事上的表現與態度,卻寫了她在金釧投井、劍刎尤三姐這兩件事上的態度與表現。她的態度與表現只能用一個字來概括,那就是“冷”,甚至可以說是冷漠、冷酷。如果說,在鮮活的生命死亡面前,淡定也算是一種“香”,那這種“香”就是如同藥引子一樣怪異的“冷香”。

(一) 死亡面前的“冷”

生命是最可寶貴的,面對鮮活生命的夭折,寶釵表現出的卻是陌生與冷漠。

金釧是王夫人的丫頭,王夫人與薛姨媽是親姐妹,二人經常走動敘話,寶釵甚至每天都要到賈母、王夫人等處請安問好,何況兩府之間還有諸多宴集,揆之常理,寶釵對金釧應該不陌生。然而當金釧跳井自殺后,寶釵不但沒有一點傷感,而且在王夫人面前說了一番貌似天真實則大違情理且顛倒是非黑白的話,她此番的表現與此前給人的印象真有霄壤之別,她的冷漠讓人十分陌生。

卻說寶釵來至王夫人處,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里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問:“你從哪里來?”寶釵道:“從園子里來?!蓖醴蛉说溃骸澳銖膱@子里來,可看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蓖醴蛉它c頭哭道:“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么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蓖醴蛉说溃骸霸乔皟核盐乙患|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我只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么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睂氣O嘆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么想。據我看來,他并不是賭氣投井。多半是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蓖醴蛉它c頭嘆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心不安?!睂氣O嘆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仆之情了?!?/p>

這段對話中,我們看到,王夫人說了謊,一是掩蓋金釧被打的真相,二是掩蓋金釧被攆的真相,原因很簡單: 一則為寶玉留面子,二則維護自己的形象。但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王夫人還是流出“鱷魚的眼淚”。作者寫王夫人的表現:“獨有王夫人在里間房內坐著垂淚”,“王夫人點頭嘆道”;寫王夫人的自責:“豈不是我的罪過!”“到底我心不安”。與之相比,寶釵的表情與說話卻讓人感到可怕的陌生。聽了王夫人的一面之詞,看到王夫人嘆氣、自責,寶釵只是“嘆”;她一方面奉承王夫人是“慈善人”,一方面勸慰王夫人,而她的一番勸說是如此幼稚可笑,真令人大惑不解。如果寶釵說的是真心話,其心智竟與此前的表現大相徑庭;如果她說的是假話,那就太虛偽,太可怕了。她先是否定金釧是投井而死,以解除王夫人心靈的不安;接著幼稚地說金釧是下到井里去住著,或貪玩自己掉到井里;然后說金釧氣性大,是糊涂人,不值得可惜;最后輕描淡寫地說:“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仆之情了?!庇纱丝梢?,寶釵的話是何等“冷”,由這“冷”話見出何等冷酷的一顆心,而且她還只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金錢可以買賣丫環,金錢可以打贏人命官司,可以多給死者家人一點錢換取良心的譴責。一個十幾歲的花季少女,竟然說出如此“勢利”的話,可見她受家庭影響是多么大,她的價值觀多么可笑。

或許有人會說,寶釵想法有些孩子氣,很符合她那個年齡階段的心理。只是不要忘了,寶釵可是一個非常會說話的人,她平時在大家面前的答對,遠遠超出她的年齡階段,表現得成熟而得體。試想,如果她真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妙齡女子,說的都是她的真心話,她又怎么如此乖巧懂事,知道第一時間去安慰王夫人;又怎么會如此地善解人意,拿出自己的新衣裳給金釧做裝殮的壽衣。如果再聯系下文她對尤三姐死的態度,我們就會明白,她有著怎樣一顆冰冷的心。

尤三姐是救寶釵哥哥的恩人柳湘蓮的“定情人”。按“通共常情”即一般常理,寶釵即使不悲不痛,也自有些傷感吧??伤稽c也沒有。作者對寶釵的冷漠是通過與薛姨媽、薛蟠的對比寫出來的。

作者先寫薛姨媽聞知尤三姐自戕與柳湘蓮出家的信息,“心甚嘆息”,正在猜疑是為什么緣故。恰巧寶釵來省視,薛姨媽告訴了薛寶釵,寶釵的反應是“寶釵聽了,并不在意,便說道:‘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日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p>

聽了尤三姐的死,寶釵“并不在意”,無動于衷,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她把尤三姐的死看是“前生命定”,勸母親“不必為他們傷感了”。這一段通過寶釵與其母親的對比,無聲地刻畫了寶釵對尤三姐死的冷漠態度。

不但如此,作者還通過寶釵與“呆霸王”薛蟠的對比,進一層展示寶釵的冷漠。薛蟠先是“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淚痕”;然后寫他的著急和對此事的關心,“一進門來,但向他母親拍手說道:‘媽媽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么?’”;然后通過自述,寫他尋找柳湘蓮時的表情與表現,“連忙帶了小廝們在各處尋找”: 處處透著薛蟠內心著急與傷感。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寶釵只是想著如何酬謝辛辛苦苦陪薛蟠去江南的伙計,“別叫人家看著無理似的”。根本不搭理哥哥的敘說。

寶釵為什么對死亡如此淡漠呢?這多半是因為她的人生遭際。

(二) “冷”的宿因

薛寶釵幼年成長過程中的多災多難,對她以后的人生有著潛在的影響。她性格的“冷”,她對命運多舛的淡定,她對死亡的冷漠,都與之有著巨大的關系。

失怙之痛。寶釵小時候頗受父親寵愛,書中寫道:“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钡镁安婚L,父親在她很小的年紀就去世,這發生在幼年時期的人生災難,帶給她幼小心靈的傷痛應該是非常沉重的,同時也與其幼小心靈打上一層厚厚的繭子。年幼失怙算得上是人生最痛苦的事件,對她以 “冷”態度對待人生、以“冷”的方式處理紛繁的人際關系帶來影響。

分憂之勞。父親去世后,哥哥薛蟠不諳世事且游蕩無度,“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彼錾砘噬涕T第,有數不清的貿易往來,分憂解勞自然也就免不了生意上的打理。世態炎涼備嘗、人情冷暖慣見,這份人生的歷練讓她冷眼看世界,冷靜處理家族里一切事情。

落選之傷。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寫道:“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弊鳛椤笆阑旅抑?,寶釵之名也自然已“達部”,因此上京待選。結果呢,且不說妃嬪無緣,即便是才人贊善之職也不得一預。這又是現實加在她身上的不幸,也是一種“冷”。理想與現實的悖違,創傷著她的心靈,同時也砥礪著她的性格,讓她淡泊以對生活的坎坷。

籬下之苦。為了寶釵上京待選,或為了“拘緊”她的哥哥,“恐他縱性惹禍”,母親做主,寶釵一家沒有住在京城自己的房舍,而是選擇住在姨媽家。不管親疏遠近,寄人籬下畢竟不是一件開心的事。這其中的委屈恐怕只有當事人冷暖自知。一家寄居在賈府“東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來間房”,“即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寄人籬下原本只是權宜之計,結果因著這樣那樣的緣故,賈府一住就不計春秋了。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她為人處事之謹慎、周到,不能說與此沒有關系。

官司之影。哥哥薛蟠強奪英蓮,打死馮淵,竟如無事一般。這讓她感到強權者的霸道和卑賤者的無奈,也讓她看到金錢的力量。作品沒有說這件事對她的影響。從她對金釧死亡這件事上的態度,卻讓人看到薛蟠官司留在她心上的影子。那就是,沒有錢不能解決的事!卑賤者的生命是不值得尊重的。

凡此種種,從小失怙之痛、商場人情冷暖、待選之落敗、籬下之委屈、官司之留影等“冷”元素,無不浸透著她的心靈,影響著寶釵的性格、行事風格、思維模式。她即使對生活沒有麻木,也筑起了足以應對各種變故的心靈墻壁。這是寶釵“冷”的宿因,是她無法逃脫的命運,是性格之必然。

六、 結 語

行文至此,筆者想起《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薛寶釵抓的花名簽?!爸灰姾炆袭嬛恢档?,題著‘艷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鐫的小字一句唐詩,道是: 任是無情也動人?!贝脊俪暌磺?,“寶玉卻只管拿著那簽,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聽了這曲子,眼看著芳官不語?!?/p>

細細體味,寶玉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大有深意。依周汝昌先生高見,“任是無情也動人”是一層意思,把這句話“顛來倒去”變成“任是動人還無情”又是一層意思。筆者很贊賞周先生的分析?!叭问菬o情也動人”即所謂的“冷香”,無情即“冷”,動人即“香”,雖“冷”還“香”;“任是動人還無情”即“香冷”,動人即“香”,無情即“冷”,雖“香”猶“冷”。作者賦予寶釵這一人物形象以“冷香”符號,即傳達出曹雪芹對其既贊美又批判的矛盾心理。作者寫寶釵與夏金桂的斗法,顯然帶著對寶釵的嘉許;寫寶釵成長的多災多難,是為她內心的冷酷而辯解;寫她居住環境幽冷、對柳湘蓮出家的冷漠反應,是善意地為了讓她應對將來寶玉出家帶給她的獨守空房不幸。從深層次上說有著對寶釵的終極關懷,作者不讓寶釵用情太深,是善意地為她構筑一道心理防護墻,以對抗或抵御命運加到她身上的一切不幸。當“四大家族”走向沒落,當婚姻遭遇破裂,“冷”就成為她抵御寒冷的唯一武器。曹雪芹正是用這樣的一種形式來表達“悲金”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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