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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有光的所在

2018-11-26 12:43韓松落
小說界 2018年5期

韓松落

紅 鞋

楊小萱家里,有兩雙鞋是動不得的。

一雙是她姥姥留下的繡花鞋,粉紅色的底子,繡著精致的花樣,藤纏蔓,蔓纏藤,藤蔓之間,隱藏著花與鳥,雖然已經有點變色,拿在手里,還是有種“不可能是真的”的那種艷異。那鞋子據說是她姥姥少女時代親手做的,一輩子也只穿過一次,在出嫁那天。楊小萱的媽媽唯一的偶像,就是會做繡花鞋的姥姥,她當年如何美貌,如何以小家碧玉的身份和閉門苦練出的女紅成為東城壕第一美女,是楊小萱媽媽捏著繡花鞋時永恒的話題:“我,不及她的一百分之一,你,不及你姥姥一萬分之一?!睏钚≥婧懿荒蜔骸耙浑p繡花鞋?!彼龐寢屨f:“你說什么?”楊小萱的幽默感沒人能夠理會。

另一雙是她哥哥留下的。楊小萱原來是有哥哥的,1978年,她爸爸媽媽帶著三歲的哥哥從他們工作的貴州三線工廠返回西安,哥哥在火車站走丟,到現在也下落不明。她媽媽每每提起小哥哥,就陷入半昏迷狀態,捏著小鞋子喃喃地說著:“我要是當時不拿那個搪瓷缸子去接開水……”突然又睜開眼睛,目光炯炯地盯著楊小萱:“怎么丟的不是你!”家里遇到搬家及墻縫漏水,她媽媽絕對少不了要說幾句“要是你哥哥在就好了”。楊小萱也不惱:“媽媽,那時候如果已經有我,丟掉也好,不過,女孩子不太容易丟掉”,“要是我哥哥在,全球氣候肯定不會變暖”。她媽媽又說:“你說什么?”楊小萱的幽默感從來沒人能夠理會。

不能跟姥姥比,更不可能跟哥哥比,這個家里兩種性別的神,都遙不可及,楊小萱覺得自己不男不女,十分苦惱。她小時候渴望的是一雙紅鞋,紅色的回力鞋,紅色的涼鞋,班級里家境好點的女同學就穿著這樣的鞋,但她腳上卻始終拖著一雙不十分合腳的、性別十分模糊的膠鞋,紅鞋子的事,提都不敢提。

她是家里的隱形人,約等于空氣。有一次和爸媽吵了嘴(印象中非常稀有的幾次之一),她也向電視劇主人公學習奪門而出,出門的時候,還賭著點氣,怕爸媽會找到自己,于是動了點小心思,沒有跑下樓去,而是向上跑,一直跑到樓頂天臺去,卻到底也沒有人來找她,她的一點心思全白費。

報考大學,她的目標是離家越遠越好、專業越強悍越好,于是成為交通大學道橋專業的學生,大學畢業,順理成章地進了施工單位,一年有大半年時間,擠在男人堆里,在荒山禿嶺施工作業,心情倒非常好。站在戈壁灘上,看著落日漸漸消失,或者站在半空中看著橋梁吊裝成功,根本不必特別覺得自己是男是女,確實心花怒放。好日子終于因為媽媽的電話結束,電話那頭,媽媽又氣急敗壞又不耐煩地說:“你回來吧!回來吧!”潛臺詞分明是:“回來也沒有用,要是你哥哥在就好了?!?/p>

她哥哥在也沒有用。那一年海南又慢慢熱起來,她爸爸當初的戰友找上門來,說是三萬塊就可以在海南買一塊地算作入股,由公司建設廠房出租,從此以后年年有分紅,十分誘人,他爸爸熱心地在廠子里召集入股,居然召集到了十個人,籌到了買十六份地的錢,錢一交出去,三十五年的老戰友立刻人間蒸發。她爸爸豪氣干云地承諾由他還錢,一分不少,第二天卻在浴室摔了一跤,從此半身不遂,躺在床上。

除掉自己家出的那一份錢,欠的錢是四十五萬。那一年,一個效益稍好的單位的員工薪水,大約是一千二百塊;黃瓜,即便春節也不過兩塊錢一斤;市中心最好的房子,大約是不到兩千塊一平米。楊小萱按著計算器,眼前浮現出二十二萬五千斤春節的黃瓜,以及將近四百個揣著當月薪水的工人。她丟下計算器,跑出門,和多年前一樣,沒有跑下樓,而是向上跑,一直跑到樓頂去,星星全都在天空,“嘩”一下傾瀉開來,和以前任何時候看到的都不一樣,格外大,格外亮,也格外奇異,像從前那些古書中的亂世里的異象,河水里游著大魚,天上墜著斗大的流星,挖土挖出刻著字的寶石,巷道里流傳著詭異的童謠,也像一切決定命運的時刻所出現的那些異象,哭不出來,沒有恐懼,眼前的一切都格外清晰,表情定格了,聲音突然蒙上一層布,甚至連空氣里的分子都突突突地迸著金星跳動著。楊小萱坐在水箱邊上,被這么多異樣的星星激動得頭皮發麻。

第二天很快來了,快到不像是隔了十二個小時。她挨個去那些股東家拜訪,一家家承諾還錢。眾生眾相,場面和那些煽情的雜志上寫的完全不一樣,有人面罩寒霜,有人連哭帶罵,有人門都不給開,有人還算和氣,甚至捧了茶出來,但話語間分明隔著一層,有人已經不抱任何希望,肯聽她講話也更像是自我安慰,也有人陪著小心,生怕不還他家的錢,或者還得太遲,小心翼翼地一再表示:“利息我們就不要了,利息不要了?!?/p>

坐在那里,楊小萱盡力想著工地賬目上的那些錢,動不動八百萬、五千萬、一個億,她盡力想著那些錢,有那些錢襯著,眼前的這些錢似乎就變少了一點,她說話似乎就有了點底氣,但一出門,大太陽亮晃晃地一照,那些錢就連影子都沒有了,她自嘲地想,即便不要利息,這個數字也十分龐大,如果靠她的薪水還債,需要四百個月,屆時她已經是將近六十歲的老嫗,天災人禍的,只怕債主們沒有這個信心。

她去單位請了長假,在街上看了半個月,在街口盤了一間鋪子,簡單裝修一下,一心一意地開始賣鞋子。那條街不算最繁華,好在,過了那條街的另一區是大學區,學生們要買東西,多半在這附近,鞋子賣得還算快。頭幾個月是賠了一點,楊小萱從沒想到,一間巴掌大的店,一個月的電費都要300塊,好在她很快緩過神來,三個月后漸漸開始有了收益。

開始一點點地還債。她把債主分了幾撥,有了錢,先還給那些家里有病人的、有孩子上學的,寬裕點,再給別的一家家還。債確實是在減少,但似乎還是太慢了,太慢了,二十二萬五千斤春節的黃瓜,消失得十分緩慢。楊小萱每次坐在鞋子中間,半夜三更地貼著標簽,會突然被這二十二萬五千斤黃瓜壓得喘不過氣來,房租,300塊錢電費,教育附加費,污水處理費,和二十二萬五千斤黃瓜比起來,簡直不算什么。她胸口發悶,要大口大口地呼吸才能緩解一點,手里的活計,卻一點也不敢停,回去太晚,沒有公交車,可是要打車的。

有一天,媽媽神經兮兮地跑來,抖著聲音說,有債主揚言,不快點還錢,要“先奸后殺”,媽媽六神無主地滿屋子亂走著,喃喃地道:“先奸后殺!先奸后殺!要是兒子在就好了?!睏钚≥尜u了一天的鞋子,十分疲倦,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揮揮手:“哥哥在,一樣先奸后殺!”媽媽瘋顛顛地,滿地兜著圈子,念叨著“先奸后殺”,楊小萱十分崩潰,有點疑心自從哥哥走丟了,媽媽其實就已經瘋掉了。

債主里有一家,有個三十五歲還沒結婚的兒子,國字臉,睫毛卻特別長,眼睛濕漉漉的,每次見到她上門,都喜滋滋地迎上來,搓著手:“先不急著還,先不急著還,先還別人的?!睏钚≥鎻臎]想到,長睫毛會讓男人顯得這么齷齪。從前小學中學里,都有那種睫毛黑黑閃閃的男孩子,專注地看著你的時候,睫毛一閃一閃,似乎在人心上一下一下地撩著,十分動人,而眼前的這男人,年輕的時候,是不是也青蔥水靈過呢?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是不是從前那些撩人的長睫毛的男孩子,最后都變成了一個見到女人就搓著手的猥瑣男?真是不敢想。楊小萱每次都逃也似的丟下錢從他家跑出來,也不是要逃他,而是要逃過一些更強大、更可怕的東西。后來她當真不急著還他家的錢了,只是,這么一來,那些由他家勻出來的錢,感覺上更不潔了。

但她漸漸和債主們培養出一種奇異的感情,有時候她上門還錢,趕上他們吃飯,他們也熱情地招呼她,她也不客氣,偶然也會坐下來吃一點,店里遇到麻煩,也找有門道的債主幫個忙,有時候去還錢,趕上他們心情好,還要推讓一陣子,春節還常常把他們約齊了,一起吃個飯。只有一種時候,感覺非常怪異,就是那些人家來了客人,不明就里,還溫和地問著“這是誰”的時候,雙方頓時停頓了三秒鐘,那三秒鐘,楊小萱要在很久之后才能適應。

漸漸又染上個奇怪的嗜好,大約是成天惦記著錢,精神一緊張,就要按一按計算器,算一算手里的錢才能安心,于是對計算器上了癮,見到精致點的計算器就想要買下來,后來甚至是看到文具店,就要進去找計算器,手里慢慢攢下八九十個計算器,金的銀的,銅的鐵的,做成書本形狀的、地球儀形狀的、地雷形狀的,卡通造型的、電腦造型的,模仿兒童發音的、成人發音的、帶音樂的。如果不是對計算器有了興趣,楊小萱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計算器可以有這么多的樣貌,晚間回到家里,坐在床上,同時打開幾個計算器,唱的說的,《鈴兒響叮當》和《祝你生日快樂》同時響著,場面十分壯觀。楊小萱坐在計算器中間,樂不可支,同時又覺得自己心理完全變態,更加樂不可支。

三年、五年、六年,慢慢能雇得起店員,又開始擴張店面,開了分店,二十二萬五千斤黃瓜慢慢減少,她甚至買了一輛二手的客貨兩用車,又勻出錢來交了首付,買了一處新房子,把朝陽的那間給了躺在床上的爸爸和媽媽。媽媽滿地兜圈子的時候少了,那句“要是你哥哥在就好了”漸漸不見了。有天,楊小萱聽見她跟樓下的人說“還是女兒好”,口氣酷似計劃生育宣傳員,楊小萱丟下計算器,跑出門,和多年來一樣,沒有跑下樓,而是向上跑,一直跑到樓頂去,樓比以前的高,從通道里探出頭的那一剎那,滿城都是燈火。

楊小萱記得非常清楚,全部債務還清楚那天,是2005年8月12日。她曾經無數次設想過這一天,設想過她的表現,大哭、大笑、脫掉衣服當街狂奔,全都想過了,但這一天當真來了,她卻十分平靜,跟店員打了招呼,去最安靜的賓館開了一個房間,關掉手機,一直睡到第三天的早晨。

她在自己的貨品里,挑出一雙紅鞋子,仔細地穿在腳上,鉆進她那小小的客貨車里,踩下油門,秋天的早晨,太陽濕漉漉的,打在車窗玻璃上,一點兒也不熱。

她開著車向西,一直向西,當年她造的橋,應該還在。她要去看那些橋。

薔 薇

蘇碧的故事是個老套的故事。她這一類的故事老套到每三天就會在報紙上看到一次,每次看到的時候,蘇碧都會恍惚地覺得,那其實是她自己的故事,是記者偷懶,把時間、地點、人物名字換了換,又寫出來了。每次看到這一類的故事,蘇碧都會有種時間倒轉、靈魂出竅的感覺。

不過蘇碧卻不是個老套的美女,她不像本地的土產美女那樣,多半有一張扁平的臉,稍微白一點的皮膚和稍微大一點的眼睛,比一般人美,但是又讓人覺得意猶未盡,夸完這樣的女人是美女之后,多半都讓人有一種給了別人一點恩寵的自得,而且這恩寵給得是信手拈來,不花什么本錢,因此更加讓人覺得有白手起家般的快樂。蘇碧顯然不是這一類的美女,她美得徹底、不容置疑。她有點像1970年代瓊瑤電影里的那一類女人,美得殺氣騰騰,皮膚是白,但不是人的白,是冰雪的白,眼睛是黑,但是黑得深不見底,像是結了冰的窗戶上化了兩個洞,后面藏著整個的夜。她總有點像是個黑白電影時代的人,被冰凍著,放了幾十年,現在化了凍,活過來了,成了美女在彩色電影和彩色膠卷時代整體退化后的一個幸存者。

對于自己的美,蘇碧自己也很知道。但是她又發現,每次在街道上看到漂亮的女人或者好看的男人,身邊的愛人反而難看得離譜,蘇碧就有些氣憤,又怕自己也逃不出這定律去,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個好看的男人,走在街上,讓所有的人的眼睛都綠掉。那個時候正在演一個于莉演的電影,叫《愛與恨》,那里面的男主人公叫高玉龍,是個極美的男人,蘇碧和同學逃了課,把這電影看了足足五遍,她給自己將來的愛人定下的標準,就是高玉龍的標準。

這樣的男人,還真給她遇到了。銀行學校畢了業,到銀行工作沒多久,她就從成千上萬到銀行來的人里面,把江華挑了出來。開始認識他,是為著他的美,認真交往了一陣子,又發覺這個男人還有個顯赫的家庭,蘇碧當時就像是聽到了號角,身上也像是披掛了盔甲,所有有可能把他們分開的人和事,都成了她的假想敵。

情場,戰場,其實也沒什么區別,大家不過是在比賽,看誰更不愛對方,或者,更晚愛上對方,愛得少的、晚的那一個,鐵定是最后的勝利者。她這樣沒有了矜持,江華就頓時松了勁,但又時不時把她眷顧一下。他的愛就像是一塊紅布,在她面前抖一抖就預備收起來,想起來了,再抖一抖,他這樣抖抖收收的,說不盡的悠游自在,她卻像是斗牛場上的那頭牛,終于發了狂。

后面的故事就非常眼熟了,隨便翻開一張報紙,到處都是這樣的事。頭一次,江華只說是跟她借五千塊錢,暫時周轉一下,一周之后就還她。她拿了自己的錢借給了他,一周之后,倒還真還上了。再下一次,說是借一萬塊錢,一個月之后,還是還上了。再下一次,他要跟她借三萬塊錢,她就有點犯難,但是在他面前又是虛榮慣了的,生怕給他小瞧了,就跟爹媽湊了錢給了他,這一回,他就說是虧了本,攛掇著讓她從銀行挪點錢出來。一次兩次的,越挪越多,越是還不上,越是要挪。

所以蘇碧倒也感謝那次生病,若不是那次病了,事情敗露了,她可能還要挪下去,挪成個死刑也說不定,但她就在那當口病倒了。她經常就想,也許哪里真有一只手,操縱著她演這出戲,要是半道上就把她演死了,那就沒得看了,所以那只翻云覆雨的手,就趕緊讓她生了病,好讓這出戲繼續下去。

其實也許是她潛意識里讓自己生病的呢?也說不定。那天剛有點想要嘔吐的時候,她就隱隱地想:到底是來了。她記得小的時候看電影電視,片子里的女人忽然嘔吐起來,而她身邊的人還傻傻地問“你是不是不舒服”的時候,她就笑了,心想,這些人真是傻,她怎么也想不到這樣的事會輪到她。那現在又是誰在笑她傻呢?

她也沒敢給江華講,自己就去了醫院,她其實早就明白這個男人了,就是不敢多想,怕把自己嚇住。躺在醫院的床上,她想起來小的時候,院子里有棵石榴樹,秋天的時候,她爸爸就會把成熟的果子摘下來,用一把鋒利的刀切開,分給他們吃,石榴一切開,血紅的汁液濺得到處都是,石榴籽也給剖開了,她站在一邊看著,心里緊緊的,嘴里也酸酸的,一小半是因為預先想到了石榴的味道,一多半是因為那把鋒利的刀,被剖開的果實,血紅的汁液。

第二天她給江華打電話,他正和家里人在一起打牌,只“哦”了一聲,再也不說話,話筒里盡是叫牌的聲音。蘇碧的心涼了半截,當天就生起病來,班也不能上。銀行那邊就找人頂了她理賬,沒兩天,就看出問題來,蘇碧的病還沒全好,就進了看守所,這一呆就是半年,半年后,判決書下來了,蘇碧給判了十五年,江華給判了七年。那一天,是1988年7月6號,蘇碧還差三個月才滿二十歲。

到了石頭溝監獄,換了衣服,她看了看周圍的人,就打定主意不和這里的人有什么瓜葛。再冷眼旁觀一番,卻發現這里的女人犯的事全都和男人有點干系。像她這樣為了身邊的男人貪污挪用的,就不知道有多少,又有給男人騙了,動了刀子的,下了毒藥的,潑了硫酸的,又有伙著男人殺人放火的,還有為了跟男人遠走高飛,把自己的丈夫孩子全都給害死的。都說女人是禍水,但這么看來,男人怕也好不到哪里去,是人,有了欲望,動了念頭,都是禍水。在這么一群女人中間,每聽一次她們的事情,就好像自己也經歷了一次,要不了多久,蘇碧就覺得自己老了二十年。

那監獄里有個絹花工廠,女人們就在那里做工,都是些年輕聰明的女人,又沒有別的消遣,就在那里一心一意地做花,所以那里產的花比別處的都結實耐看,賣得格外好。蘇碧也在那里粘花瓣,有一天,身邊白茫茫的全是白色的百合花,再一天,一片的藍,全是勿忘我,白里透點淡粉的,那是梅花。蘇碧低著頭,跟誰也不說話,藏坐在這成片的百合、勿忘我、梅花花瓣后面,像個黑楚楚的鬼。要不了多久,那里的人就都知道三中隊有這么一個眼睛灼灼的、魂不守舍的年輕女人。

過了一年,有一天,說是有人來看她,她算一算,不是她爹媽來的日子,也還是去了,她倒沒想到來看她的是江華的媽。這個女人頭發忽然花白了起來,不過卻是文藝小說里,傷了心的女人突如其來的那種花白,也許本來就是花白的,而現在她要人知道她沒有心思打理頭發罷了。頭發雖然白了點,卻依然挽著簪子,像盧碧云演的那一類伯母級人物,高貴,凜然。這個伯母開始還高貴端莊地隔著鐵柵欄跟她說話,眼睛里滿是對拉她兒子下水的狐貍精的悲憤,沒說幾句話,端莊的伯母就走了樣,向蘇碧吐唾沫,罵她是婊子,又努力地從鐵柵欄的間隙伸過手來,要抓蘇碧的臉和頭發,胸前的衣服扣子也給掙脫了。

經過這一番折騰,蘇碧再不把自己當落難公主、悲情小說女主人公了。這么鄙俗的事情,落難公主哪里遇得到?落難公主挖個野菜也是一出戲,守個寒窯也是傳奇,就是有敵人,那也是一整個的亂世和國仇家恨,而她的敵人卻是個掙掉了扣子不顧體面的老太太。她的遭遇也就是平凡人的遭遇,處處都是人間煙火氣,透著尷尬,難堪。這么一來,她倒像是活過來了,能說能笑,還向舍友這樣形容江華的媽,邊形容邊比劃:簡直像梅超風一樣!舍友們全部都笑了,其實這話也沒有多么可笑,但是大家全都笑得前仰后合,眼淚也流出來了。

要不了多久,蘇碧又聽見說,江華的家里給他辦了保外就醫,已經出去了,頭發還沒長多長,就照樣是哪里都去,該喝酒就喝酒,該開快車就開快車。蘇碧在黑暗中坐了三分鐘,心里有了打算,這打算讓她徹底活了過來,她就是為這打算,也要好好活著出去。

心定了下來,蘇碧忽然就有了生氣,她甚至為將來盤算了一番。像她這情形,即便是爭取減了刑提前出去,恐怕也是十年以后了,隔著十年時間,又有這么一段非比尋常的經歷,從前的那些親戚朋友,恐怕是再也不能來往了,但活在這世上,又怎么能沒點關照?于是蘇碧放開眼去,暗暗在周圍選了些刑期短一些、文化程度高一點、手上不沾血的女人,一心一意地交起朋友來。沒有多久,倒還小有所成,很是交了幾個朋友,而這些女人又比平常的女人豪爽義氣些,又見過大世面,交往起來倒也暢快。

也不是沒有快樂的時候。監獄里的“新苗”演出隊,蘇碧也報了名。夏天的中午,在小小的劇場排練,練困了,就裹著演出的衣服睡在木地板上,窗子外邊盡是白楊樹,綠蔭沉沉的,把一間屋子映得碧綠透明,耳朵邊也盡是風吹樹葉子的細碎聲音。蘇碧不由恍惚起來,覺得這么過下去也沒什么不好。

不過,她在那里沒呆夠十五年,他們給她減了三年,十二年零三個月的時候,她就出來了,回到爹媽家里,慢慢地,他們也就習慣了她。但她沒想到在里面十二年,外面的變化竟然這樣大。她不認得路,不知道現下的女人該穿什么衣服,連別人說的話,也不大聽得懂。晚上躺在床上,她開始怕起來,怕到心里冰涼,怕到恨不得自己再犯個什么事,好再回到石頭溝去。

更怕的事情還在后頭。她找不到事情可以做,好點的地方,看不上她的中專學歷,更嫌她的歷史不清白,差點的地方,倒也愿意要她,她也斷斷續續做了些地方,但那些地方,不是工資老拖著,就是男上司總要故意讓她晚上加班,或者陪著吃飯。而這城市說大也大,說小也真是小得離奇,到處都有她過去認識的人,都知道她的事,要不了多久,人人都知道了她從哪里來,那些男人更加理直氣壯,請她吃飯,也成了看得起她。

蘇碧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恨不得當夜就找家銀行搶了,好回到石頭溝去。第二天,她忽然想起她們的絹花工廠來,也就有了主意?;亓艘惶耸^溝,那邊不但愿意勻些花給她賣,還愿意先拿貨再給錢。蘇碧借了些錢,看了幾處地方,就把攤子在一個商場支起來了。

生意倒也不太差,又是她熟悉的行當,蘇碧卻還是不敢雇人,大事小事都是自己來,上貨也是自己上,拖著紙箱子來來去去的,不出一周,手上就滿是毛刺。

做了半年,生意上了道,蘇碧就緩過神來了,下了班,也敢四處走一走。有天下午,太陽正好,她從廣場經過,卻發現那里有許多小孩子由家里人帶著,在學走路,蘇碧頓時就丟了魂,在那里看孩子走路看到天都黑了,那些大人看見這個眼光似乎貪婪得失常的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人販子,都有點怕,有些孩子搖搖擺擺地,快要走不下去了,看見蘇碧,就努力地走過來,要她抱,卻被家里人一把抱走了。蘇碧把伸出去的手縮回來,心里發狠地想,自己有了孩子,也要帶到這里來學走路。

和她隔著幾個柜臺,有個歲數相仿的男人,叫孟暉,在那里賣化妝品,說是原來在廠子里上班,后來廠子倒了,地也給賣掉了,他哥哥給他讓了兩個現成做化妝品的柜臺,這就做起來了。那男人硬硬朗朗的,個子也高,頭發短短的,看起來倒也英俊清爽,有幾次看見蘇碧一個人在那里上貨,箱子扛不動,只能在地上拖著走,就過來幫忙,一來二去的也就認識了。一個男人賣化妝品,總有不方便的時候,蘇碧有時候也過去給幫個腔,在自己臉上連抹帶涂地比劃一下,生意也就做成了。

漸漸地,孟暉見了她,就總要說錯話,手和腳也像是多長出來的,放也不知道往哪里放??粗蠒熣J了真,蘇碧也就決心把自己的事講給他聽。倒也沒選什么特別的時間地點,就是有天中午,看著顧客少了,就過去坐在孟暉那里,一五一十地講了,孟暉也沒打斷她,聽完了,就說,他其實早就猜出幾分來,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長得這么好,又吃苦能干,除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又怎么會到這里來賣貨,還是一個人,連個搭幫的也沒有。說完了又覺得自己該表個態,安慰一下蘇碧,又不知道怎么說,就對蘇碧說,他以前也偷過東西,廠子快倒的那陣子,他們眼瞅著當官的賣地賣存貨,氣不過,就連夜偷了些原料出來,倒也賣了些錢,都投在攤子上了。這么一說,又覺得自己有點把自己的事情和蘇碧的事情對等著比較的味道,就有點不好意思,整個人窘在那里。蘇碧看著這個男人干干凈凈的一張臉,知道這是個可以和他過一輩子的男人,就笑起來。他也不知道她為什么笑,也只好笑起來。

秋天的時候,他們就準備結婚了,先拿了點錢出來,選了個安靜的地方按了一套房子,簡單收拾了一下,又趁著有一天下雨,去辦了手續,就成了。第二年,她就懷上孩子了,有了身子,整個人立刻胖了一圈不止,表情也有點呆了,她滿懷興趣地看著自己的變化,一點都不驚慌。

所有像她這樣的美女,也許都要為這美付出點代價,平白無故得了件東西,從來都不是什么好事,都要在別的地方找回去。她不但付足了代價,現在更把這美交回去了,所以也該過幾天安靜日子了吧。身邊的窗臺上有一盆薔薇,正開著大朵的紅花,她順手掐了一朵,插在耳朵邊,這花要是長在公園里的,那是隨便掐不得的,是要受罰的,但是現在這花是她種的,她愛掐多少也沒人管,她一高興就又掐了一朵。夏天的午后,白楊樹那苦苦的油香從窗戶里直灌進來,她躺在搖椅上,被斑斑點點的樹影子罩著,聞著這味道,搖搖晃晃的,就覺得有點困,慢慢也就睡著了,恍惚中,她還在想:就這樣過下去吧。

淡 夏

等了個晴天,夏明就出發了。

夏明最不喜歡陰天,陰天似乎做什么事情都不順,印象中最深,是爸媽的葬禮,一律在陰天,都是車才走到半山,就要下暴雨的樣子,偏又堵了車,人人胸前的白花在風里頭簌簌地抖著,司機不住地按喇叭。直到現在,夏明都聽不得堵車的時候有人按喇叭。

還是晴天出發的好,剛說是沒火車票了,就有人來退票。

也沒什么行李,就帶幾件換洗的衣服,一個帆布包就裝下。

火車上的人問了她的目的地,又問她:“一個人,到那邊去做什么?”

夏明答:“去看朋友?!?/p>

“男朋友女朋友?”

“女朋友?!?/p>

那人大約在想,一個女人,坐這么遠的車,看的居然是女朋友,恐怕是說謊,就不再問她。

夏明最喜歡的就是別人的這種反應,心想,要看的不但是女朋友,還是三個,時間簡直不夠用呢。

別過頭去看車窗外的風景,玻璃上映著她的臉。

車窗外邊一會兒是綠幽幽的樹林子,一會兒是麥田,一會兒是黃燦燦的油菜花地。光線暗一點的地方,窗玻璃上她的臉就格外清晰。她還是喜歡亮一些的地方。

十一個小時的火車,下車再找班車,又是四個小時,開始是戈壁灘、草場,漸漸看見綠洲,天邊綠茸茸的一條線,走近了,是一個挨著一個的碧綠的農場。最后下車的地方叫“馬蓮灘”,有個小小的商店,商店旁邊停著一輛小小的客貨車,何雨櫻靠在車身子上等她。夏明最擔心她是作流浪的三毛打扮,穿一身工裝之類,再扣一個牛仔帽,時刻像要照相的樣子,所幸沒有,還是穿裙子,顏色非常素淡。一見到夏明,先來揪揪她的頭發:“怎么剪這么短的頭發?時髦還是怎么著?”

何雨櫻本來安安分分地在省會城市做規矩人,酒吧在她嘴里都是“那么亂的地方”,一直到三十幾歲,在農業頻道看到一個介紹西部葡萄園的電視節目,立刻停薪留職,跑到西邊去,在那邊包下一塊地,建了一個葡萄園。呆了兩年,索性辭了職,一心一意種葡萄,又開了一個鹿場,養著幾頭鹿。她丈夫王子曉本來在城里開公司,不順心,也投奔了她去。

兩人一路上說著話,既然在西部,到底不能免俗,車上音樂放的是肯尼·羅杰斯,下一首,卻是沙娜吞,一點也不搭界。

“你倒也罷了,王子曉在這樣的地方怎么呆得???”

“有吃有喝,當然呆得住。不過,最近我看他是緩過勁了,像是又動了心思,又想回城里去?!?/p>

“那你怎么辦?”

“我怎么辦?我照舊在這里種葡萄?!?/p>

給夏明看了住的地方,過一陣子又來敲門,說是帶夏明去捉小公雞,晚飯炒辣椒。雞就散養在果園子里,跑野了,十分矯健,看出兩人來意不善,邁著小腳跑得飛快,一會兒就跑到園子盡頭一片高可及人的茴香地里去,她振臂一呼,地頭邊上冒出一溜野小子來,黑黑的臉,咧著嘴大笑著。她招呼他們一起捉,自己也一頭鉆進茴香地里去,只聽人歡雞叫,茴香亂擺亂動好一陣子,突然靜下來,遠遠的那邊,有個孩子從茴香叢中露出頭來,倒提著一只雞喊著:“捉到了?!?/p>

何雨櫻提著雞,一路走一路問:“去年我寄給你的茴香收到沒有?”

夏明十分難堪:“李林平媽媽說那個放到饅頭花卷里磣牙,對腸胃不好,一直放著。后來我出來了,也不知道放哪里了,估計是丟了?!?/p>

何雨櫻:“不知道你怎么看上了李林平,這一家人,都像機器人,冷血寡淡,按照一定程序生活,真想把他們的皮膚劃開一片,看看下面有沒有電線?!?/p>

夏明心想,何雨櫻沒有離開城市前,其實也是一具機器人。

吃飯就在后院子里,木頭桌子上,青辣椒炒雞、蒜拌苜蓿頭,非常爽口。吃過飯又端上來葡萄干,曬得不好,皺巴巴非常難看,不像在城里見到的那樣碧綠晶瑩,揀了一粒塞到嘴里一嘗,倒很甘甜。

“一會我帶你去洗溫泉吧,城里有許多溫泉,新疆人都常常開車過來洗的,開車去,半小時就到了?!?/p>

夏明微微笑:“最近皮膚不好,不敢去?!?/p>

“洗溫泉對皮膚好?!?/p>

夏明還是微微笑:“好也不去?!?/p>

何雨櫻也不十分強求。

吃過飯去散步,從葡萄園一直走出去,一道寬闊的河流在野草地上,幾個裸身子的男人在水里,看到她們過來,并不十分遮掩,一起起哄大笑,何雨櫻居然十分潑辣,嘴里罵著,彎腰撿起石頭就丟過去,那些人躲閃著,又有人不小心跌倒了,河里水花四濺,何雨櫻笑到直不起身子。夏明十分詫異。

晚上兩個人上了屋頂,一人手里一瓶酒,屋頂上曬的全是草藥,并沒有藥味,只是聞著有點苦香。星星又大又亮,像是就在頭頂,兩個人坐在邊上,蕩著腿,一會兒下一口酒,夏明覺得,一生中最悠長的這個假期,真是值得的。

又去看徐鴿子。

坐著長途客車,一路上,一個女孩子一直在訓她的弟弟“連中專都考不上”,終于有個中年漢子聽不下去,遞過去一句話:“把個中專是個啥!”用的是當地話吧,夏明還是聽懂了。那男人聽到一車人哄笑著,頗有贊許的意思,索性半起身子,把一只手搭在座位背上,把頭轉了一圈,放大聲音,對著全車的人說:“你們說,把個中專是個啥!是個×!”有個老頭子立刻接上來:“人的一輩子也就是個×!還不要說是中專了!”夏明實在忍不住笑了。

徐鴿子到車站來接夏明,雖然是在小地方,照樣打扮得十分耀眼,長發中分,在耳朵邊扎成兩條麻花辮子,身上穿的是大花寬擺的裙子,赤著腳,穿的居然是一雙草鞋,她抬起腳給夏明看:“本地產的,別處沒有這么韌的馬藺草?!?/p>

以前在省會,和已婚男人糾纏不清,說好了兩個人一起離婚,她先離了婚,他卻沒有,她自嘲:“幸虧不是約的一起殉情!否則,就像足了《胭脂扣》,只可惜,我再也不會像那如花,穿上一身黑底紅花又過時又瘆人的衣服去找他。要去,也要置辦一身新衣服才去!”經過這一波折,心境名聲都壞了,索性請求支教,換個地方去生活一段時間。就這么著,英美文學的碩士,在小縣城中學教英文。

照舊口無遮攔:“離婚好!跟李林平離婚更好!”

夏明:“就怕什么事情多做兩次,都會上癮!”

徐鴿子:“只有離婚成癮,才有機會結婚成癮,你看我,什么都往好處想,不像你,在奶酪里只看到窟窿!”

晚上,說是有學生家長請吃飯,帶了夏明一起去。那男人眉目俊朗,鼻梁挺直,嘴唇薄薄的,竟有幾分剛毅的樣子,穿的不是什么名牌,好在異常干凈,夏明暗暗納罕,這樣的小地方竟然也有這等人才。孩子也在,對徐鴿子十分親熱,嘴里叫著“徐老師”,卻分明有幾分撒嬌的意思:“徐老師,你就是不喜歡到我們家來!”

說是他請客,她卻像是主人,先給夏明夾菜,后給他夾菜,他也是先給夏明夾菜,然后夾給她。夏明立刻覺得不妥。飯后問她:“這個是你學生家長?”徐鴿子當然聽得出來,并不正面回答:“有人說過,女人,上一次在哪里跌倒,下一次還在哪里跌倒?!薄澳阌植辉谶@里呆一輩子,你走了,他怎么辦?那孩子怎么辦?”“你怎么不問我怎么辦?”“因為你是壞女人,壞女人內心強大,金剛不壞,吸陽補陰?!?/p>

“把我說得像梅超風?!毙禅澴油扑话?,十分開心。

吃完飯出來,小城的廣場上,有人擺了一套音響,在那里招攬人唱卡拉OK,兩塊錢一首,夏明笑:“多少年沒見過這樣的了?!眱蓚€人一時興起,就去點歌唱,《明月千里寄相思》《我有一段情》《夢醒時分》,一路唱下來,夏明說:“都是老歌!”徐鴿子說:“新歌我也會唱的!”就點了一個《Super Star》唱著,還學時髦的舞臺動作,指天劃地的。

那男人一直拿著徐鴿子的包,耐心地等著,始終微微笑。

看到徐鴿子跌倒得這樣痛快,夏明覺得倒也不方便說什么了。

最后一個地方,是她的家鄉小城,那些人,走的走,死的死,幾乎不剩什么了,只一個同學朱靜,在外面念了一圈書,照舊回去,在她們家鄉的小城當大夫。

沒來接她,估計是忙,夏明就直接找到他們縣醫院去。這醫院,當年實在是來得太多,太熟悉了,夏明有段時間反復做同一個夢,夢里就是那醫院的松樹柏樹,還有那燈光永遠不夠亮的、曲折回環的走廊,自己在那走廊里,到處找出路,卻怎么也找不到,一條走廊走到頭,一拐,又是一條走廊,又是一條走廊,然后就醒了。

朱靜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在門口等她:“真是不要命了,才好一點,跑這么遠的路?!?/p>

夏明:“也休息了好一陣子了,頭發長長了才敢出門的?!?/p>

朱靜的姿態非常像醫生,有點美夢成真的得意,卻并不張揚。她們少女的時候,就非常羨慕女醫生的那種姿態,尤其手閑閑地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的那姿態,背地里都學過,尤其穿一件長一點的衣服的時候,卻都學不像。朱靜大概就因為這個去念的醫學院,女孩子,對將來的規劃,也許就是因著這么一點姿態而起的。

一進了辦公室,朱靜就去把門關上,轉過身來,馬上要來解她衣服的樣子:“給我看看?!?/p>

夏明微微笑:“什么都沒有了,看什么?”

朱靜聽到這話,十分不忍,沒有動手:“你也知道,很容易復發的。上一次檢查是什么時候?”

夏明:“半個月要去一次?!?/p>

朱靜:“就為這個離婚?”

夏明:“他開初說不在乎,手術做完了,臉色就十分難看?!?/p>

朱靜:“男人!”

又說:“晚上聚了幾個同學,到山上去吧?!?/p>

一個班,50個同學,18年后,能聚到一起的,不過10個。有人遇上車禍了,有人自殺了。更多的活下來了,活下來的,什么該經歷的,都經歷過了。見了面,卻都無從說起,唱歌,喝酒,又出了城,一直走上山去,月亮始終在頭上。

住的是山下的賓館,說了好久的話,一直到深夜,才分頭去睡了,窗戶外面,徹夜都是風吹樹葉子的聲音。

夏明睡在那里,覺得有點涼意,但一會兒,也就覺不出什么了。家鄉已經沒什么人了,但她知道這世界上,許許多多人,照舊活著,她忽然想起客車上老頭子的話:“人的一輩子也就是個×!”不由笑了,在風聲里,她漸漸睡著了。

自問自答

生活里有沒有人和事,讓你感受到“世上的光”?

在某個短視頻APP上,看到各種勞動者的瞬間。有一位叫 “勤勞的小礦工”,他長年累月在1000米深處的煤礦作業,他拍的視頻,大部分都發生在那里。尤其讓我感動的,是他在1000米深處,和工友拍攝的打太極視頻,工友彈琴,他打太極。還有“世界第一橋墩建設人家”,播主是滬通長江大橋的建設者,他從8個月前開始,拍攝建橋的視頻。我們是跟著他的視頻,看著這座大橋一點點建起來的。我因此獲得很多建橋的知識:橋墩是如何搭建的,橋面是如何吊裝的,還有,工人們都是怎么生活的。還有一位高空作業的吊車司機,他收養了一只剛剛出生的小鳥,每天給這只小鳥喂東西,小鳥就生活在高空的駕駛艙里,在萬眾矚目下長大。而小鳥的“家”背后,是城市高空的蒼茫景象。

最近一個出神的時刻。

那天下午,在良渚博物院參觀的時候,我在一個展示玉管串的窗口前,站了很久。以前在別的博物館,也見過類似的飾品,年代比良渚要晚。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在于,很多博物館,都會用建筑、燈光、陳列方式的聯動,來營造神秘感,那些古老的飾品,讓人更多聯想到墓葬、死亡。

而在良渚博物院,燈光和環境,都是暖的,亮的。所以,我能在那個玉管串前面站很久。它不用神秘感拒絕我、震懾我、俯瞰我,它在等待我、擁抱我、打量我。震懾、拒絕,是有美感的,擁抱和等待,也是有美感的。

最近去過的一個地方……

莫斯科。那里不論是天空,還是樹木和建筑,色彩的飽和度都更高,景色更透徹,更銳利。街上的人,也像是去掉毛玻璃以后看到的。尤其是年輕人,都有一種艷光,那是深色頭發和白皮膚的人才有的艷光,淺色頭發的人,反而不大有這種艷光。

想起我的朋友老柳形容歐洲年輕人時常用的話:“就像新嶄嶄的一百塊錢鈔票?!边@個比喻特別好,不光說出了他們外貌的那種新、銳,更說出了這種新和銳給人的刺激,就像那種剛剛出爐的鈔票,刷刷響,全是禁忌,又百無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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